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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刺者

2018-01-29陈再见

大理文化 2016年10期
关键词:顾先生

1

罗乙枪十八岁那年丢了一条腿。人家当兵当成了官,罗乙枪当兵当成了残疾人。退役后,罗乙枪领了微乎其微的抚恤金,在村里卖起了猪肉。农村赊账多,每年年末,老是能见罗乙枪抱着个本子挨家挨户去讨债。有一年遇到了麻烦事,罗乙枪上一家讨债时,那家人说还了,罗乙枪翻开本子,却赫然记着账目。先吵后打,那一家人也是仗势欺人,几兄弟就把罗乙枪摁在门楼石上,揍了一顿。

当天夜里,趁着那一家子都睡着了,罗乙枪提着一把杀猪刀找上了门,疯了一般,要灭人家的门。那一家子欺软怕硬,见罗乙枪命都不要了,便怂了,道了歉,还了钱,还赔了医药费。从那时起,罗乙枪就变了一个人,按村人的说法,突然变坏了。村人凡事都得让着他,路上遇到了,能避最好也避一下。湖村人有句俗话:“再犟的牛,也要留一个人放草。”罗乙枪显然不打算那么干了。这么多年来,他几乎把村里的人都惹遍了,谁也拿他没办法。

罗乙枪几年前便没再卖猪肉,就在村里无所事事,度日。

说起来,人们又挺佩服罗乙枪的,这小子,少条腿不假,却从不坐轮椅,甚至都不愿意在家里多待一会,他自制一根钢管拐杖,拄着到处跑,比正常人走得还要快,要是跑起来的话,一拄一跳的,像只袋鼠,看着都惊险。不单能走,他还会骑单车,三轮车,几百斤的谷物,单只脚,能踩上碱土坡。后来有了摩托车,他也跟正常人那样开上了,只是需要去修理店改装。因为摩托车,罗乙枪和鼎湖仔路口开摩托车维修店的巴浪仔挺熟,罗乙枪没事就去巴浪仔的店里坐会儿,有时也帮忙修车——罗乙枪是个聪明人,什么都懂点,尽管只是皮毛,但他乐意炫耀。

罗乙枪正是从巴浪仔那听到的消息。

巴浪仔说,每个残疾人按月都可以到村主任那里领一笔钱,巴浪仔村里的残疾人都把钱拿到手了,具体是多少,不清楚,但肯定有——说到底,巴浪仔也是听人说的,十字路口,人多话杂,巴浪仔的消息是出了名的灵通。“听说钱是国家拨下来的,一大笔,好几十个亿呢,你们村的马主任没找你说?”巴浪仔边拧着一粒火塞,边漫不经心地说。罗乙枪摇摇头。“真没有?那可能跟你爸说了。你爸不想把钱给你。”巴浪仔抬头看了下罗乙枪,一脸坏笑,“你爸也真是的,残疾的又不是他。他凭什么独吞你的钱?”巴浪仔是个调皮人,他觉得如果能把罗乙枪逗生气了,也是一件很好玩的事,不至于在维修店里噼噼啪啪无聊得要死。

罗乙枪一声不发。这是他生气的表现,像头沉默的牛,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步会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来。

巴浪仔给一辆嘉陵摩托车换好了火塞,直腰,沾满机油的手从乌黑的白衬衣袋子里捏出一包红双喜,扔一根给罗乙枪,“喂,你可别说是我说的哦。”巴浪仔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他怕的不是罗乙枪的父亲,而是湖村主任马宝禹。也谈不上怕,能少一事就少一事。罗乙枪对巴浪仔这小子可太了解了。当然。谁也不想没事得罪了马宝禹。

2

罗乙枪回家问了父亲,没那回事。父亲的样子不像说谎——父亲也不敢说谎,儿子的脾气他是知道的。罗乙枪的心里就开始有点堵了。他想,得找个时间去马宝禹家问问。

马宝禹虽说是湖村主任。人却不住湖村。这几年扇背镇靠冰毒富了起来,像个小香港,不仅有了商场,还有商品房。马宝禹便在镇里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商品房,听说要二十来万。村人背后说马宝禹当个村主任都能贪二十万,在中国当官可比干什么都强。后来又有人说,马宝禹可能跟扇背镇的毒枭单秋水有点关系,看样子肯定是插手捞了点钱。说归说,没证据。谁也不敢到处宣扬,毕竟人家大小還是个主任。

湖村离扇背镇区有二十里的路,一条省道就把它们串了起来,路好走,罗乙枪没少骑着他那辆改装过的豪爵摩托车去过,甚至买包烟都要特意跑一趟,就因为怀疑村里的小店铺卖的是假烟,吵了一架,人家不做他生意,他也不跟人“交关”(帮衬)了。

扇背镇虽经常去,马主任家在哪,罗乙枪却不知道。罗乙枪跟马宝禹没什么来往,一是不喜欢他人五人六的样子:再者,也是觉得没必要打交道——要不是因为巴浪仔说起来的事。罗乙枪估计这辈子都不可能和马宝禹这个“狗甫的”扯上半丁点关系。

罗乙枪想,在扇背镇找出马宝禹的家,这事应该不难,即使挨家挨户问过去,也不费多大的劲。扇背镇有多大啊,要是以往,一根烟的时间就可以横穿全镇,如今虽说富了,扩建了,如一个瘦子突然胃口大增胖了一圈。总的来说也是老鼠尾巴——肿不大。

事实上,罗乙枪还真小瞧扇背镇了。如果是到扇东街或扇西街找一间豉油店,或者牛肉粿条铺、蚝烙店、金龙照相馆……那真不是难事,但要找一住户,而且还是湖村人迁上去的住户,还真不容易。罗乙枪碰人就问,足足问了半条扇东街,也没一个人认识马宝禹。

“马宝禹?什么人啊?”

“我们村的主任,马主任。”

罗乙枪真不愿意这样跟人介绍马宝禹,好像有多敬重他似的。事实上,在村里,罗乙枪提都懒得提起,真要说。也是一句“那个狗甫的”——“甫”这个字,在扇背镇,人们赋予它更粗俗而直接的意思。等同于“操”,比如操你妈,扇背人都叫“甫恁母”。罗乙枪小时候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在灰墙上用从学校偷来的白粉笔写上“×××甫×××的妈妈(姐姐或妹妹)”,那时湖村的墙头到处是罗乙枪留下的笔墨,像个喜欢题词的领导。

“不认识。”被问的人摇摇头。

罗乙枪心里既懊恼,又窃喜,为什么窃喜?因为他想,原来马宝禹那狗甫的也没什么大不了,平时看他在村里吆三喝四,像个人物的样子,别说其他远的地方了,就近近的扇背镇区,提起他来,同样谁也不认识。罗乙枪可以想象,当马宝禹走在扇东街上,应该也是一副耷拉头退腿缩脚的熊样。

罗乙枪开着摩托车,在扇东街上,倒是突然自信了不少。

3

父亲的意思,还是算了吧。

打罗乙枪记事起。父亲就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正因此,好多本该力争的事,父亲都会莫名其妙地退缩下来,或者说一开始就没打算前进过。在父亲的生命里,凡事只能往后退,退回家里,退回房间里,再退回角落里,实在不行,就退到墙缝里去……endprint

罗乙枪可不比父亲,甚至于。为了和父亲不一样。凡事便要和父亲反着来,父亲同意的,他偏反对,父亲反对的,他则无条件同意;父亲退了,他就得进,如果父亲要进,他反而就选择退了——当然,父亲这辈子都没“进”过,除非是趴在母亲的身体上。

所以。罗乙枪还没找着马宝禹理论呢。倒先和父亲吵了一架。父亲其实并不敢和罗乙枪闹,说起来只是罗乙枪朝父亲发了一通火,顺带摔了家里几个瓯碗。家里的瓯碗这些年也不知道被罗乙枪摔了多少,每次它们啪啦一阵响,就像白色的花在厅里开放,红砖上那些不规则的大坑小洞,几乎都是罗乙枪砸出来的,像年轮记录着他这些年来的成长。罗乙枪似乎也只能摔瓯碗了——家里实在没什么东西可以轻易拿起来摔掉的,有一台老旧的日产电视机,舍不得,罗乙枪还得靠他打发无聊,花了几百块在屋顶装了个锅,偷收卫星信号。能收到几十个卫视台,西欧、非洲、日韩那边的台也有。罗乙枪即使听不懂,但每夜都会守到十二点,因为那时候起,就有大奶的裸体女人可以看了。

当然,摔瓯碗还能给罗乙枪另一种快感,他甚至会有错觉。手里握着的是一把机关枪,啪啪响,是枪声。就像多年前在越南的战场上。或许是因为名字里有个“枪”字,罗乙枪做梦都想拥有一把枪,吴宇森电影里子弹打不完的手枪——罗乙枪又把拥有一把枪当作是天注定的宿命。

罗乙枪当然也不是想胡乱打人。他只是觉得有枪在身,便人人都得尊敬他,怕他。要是说罗乙枪有什么梦想的话,这便是他的梦想。据罗乙枪了解。扇背镇那些毒贩都是有枪的,他们像电影里金三角的狠角色,尽管罗乙枪一个都没见过,关于他们的事迹却常有耳闻,也愿意把听到的转手成为自己的见识,说给别人听。

“这你就不知道了,巴浪仔,”罗乙枪说,“你知道他们是怎么从感冒药里提取麻黄碱的吗?”巴浪仔嘿嘿笑着,他把排气筒卸了下来,以至于那个摩托车的声响和跑车一样大……巴浪仔特意拧油门,一股浓烟把整个店都笼罩了,充斥着一股浓烈的汽油和机油混合烧焦的味道。巴浪仔几乎是吼着对罗乙枪说:“他们都不用感冒药了,直接从西藏进麻黄草,一卡车一卡车地往扇背镇运,每天晚上跟部队拉练一样,从这里过……”巴浪仔伸出脏手,指向面前车来车往的省道。

罗乙枪不得不承认,巴浪仔的消息要比自己灵通,他总是能早一步知道外面的动态,像个尽职的记者。罗乙枪之所以和巴浪仔走得近,不是因为喜欢他,更多是想从他的嘴里得到最新的信息,好转身回湖村贩卖二手资料,显示其见多识广。

4

父亲当然没能拦住罗乙枪,他的母亲更不可能从下坑的坟地里爬出来阻止——要是那样的话,罗乙枪还真没办法了。罗乙枪对母亲的话还是听的,但母亲死得早,得的是村里第一例乳腺癌,都不好意思往外说,就那样悄悄死掉了。死掉了还谎称是其他病死的,说是肚子疼,突然死了。疑似蛔虫钻进了心脏。多年过去了,罗乙枪都快想不起母亲的容貌了,只记得她长了一对很高的颧骨,算命的说她克夫,结果夫没克到,倒先把自己克死了。罗乙枪真希望父亲能死在母亲的前面。这老头活在世上一点用都没有。

再次去扇背镇,罗乙枪做了准备,他从马宝禹一个侄子那打听到了大致位置。马宝禹的侄子也不知道马宝禹具体住哪——马宝禹神秘兮兮的。谁也不告诉。马宝禹的侄子看起来比罗乙枪还充满怨恨,一听罗乙枪是为马宝禹而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要说他,我当没这个叔。”罗乙枪隐约知道他们叔侄不合,具体什么原因,并不清楚。事实上,马宝禹在村里和罗乙枪的处境差不多。没几个喜欢,只不过,人们不喜欢罗乙枪可以写在脸上,不喜欢马宝禹只能在背后低声嘟哝一句“甫恁母”。

“我也不知道他死哪去了。”马宝禹的侄子很忙,跨上摩托车要走。

马宝禹的侄子是搞装修的,水电贴瓷砖油漆一条龙都会,这些年起房子的人家多,尤其是扇背镇区,一主工程包下来,可以做大半年,赚好几万。当然,他没那本事承包工程,只是一个小工。如果罗乙枪没猜错的话,他们叔侄之所以不和,主要原因大概就是马宝禹买了房子,装修却没让侄子插手做,明摆着不给自家人分口饭吃。

“好像在开发区,东宫码头直上……”这是他撂下的最后一句话。

当然,说了其实也等于白说,罗乙枪还是不知道在哪。但有了这句话,至少方向不会弄错。罗乙枪倒不急,他先到东宫码头呆了半天。把摩托车支在码头边上,自己则像个闲人那样侧着坐在车座上,抬头看海上连成一片的渔船,一艘艘,列着队,颜色、装饰都差不多,顶上都插着红旗,迎风啪啪响,看起来,倒像是读书时上体育课列得整整齐齐的孩子们。罗乙枪也不知道码头有什么好看的。要说渔船,他不是没看过,老大不小的人了,也不该对什么事物都充满新奇。罗乙枪似乎忘了正事。罗乙枪回头望向码头东面的海滨大道,大道是新建的,据说是毒枭单秋水投资的,算是扇背镇一景,供恋人夜里漫步海滨。大道不长,几里路,尽头便是扇背镇开发区。原先那儿是一块荒地,到处是坟墓和水坑,罗乙枪记得多年前还在那打过一只呱鸡。可如今,那儿立起了一堆楼房,像几个巨人,站在扇背镇的身边,咄咄逼人。有的楼房还没装修好,吊塔机像秤杆一样在上空移来挪去……一切都显得陌生。

马宝禹就住在那上面!那么多的密密集集的窗户就有一个是属于那“狗甫的”!

“你们有谁认识狗甫的马宝禹啊?”罗乙枪突然大声叫嚷。

码头上的搬鱼工和鱼贩子都停下手脚。齐刷刷来看坐在摩托车上罗乙枪,似乎都在怀疑那声音并非他所发出来的。

可是,罗乙枪清了清喉咙,又大声吼道:“狗甫的马宝禹到底住在哪里啊,有人知道吗?”

人们这才大笑起来。觉得今日可能遇到了疯子。

5

罗乙枪在码头喊开了嗓子。便像上了瘾,一路喊到了开发区,在一个叫碧海的小区里,终于把马宝禹给喊了出来。其实也没把马宝禹喊出来,他那阵子没在家,他的老婆和儿子在。母子俩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急匆匆到阳台看情况,往下一望,竟然是羅乙枪在大喊马宝禹的名字。马宝禹的老婆自然认识罗乙枪,但儿子马勇可不太认得罗乙枪,那小子从小在扇背镇读书,很少回湖村。马勇人高马大,和他父亲一样,下了楼,差点就把拳头挥到了罗乙枪的脑袋上,幸好被母亲及时喊住,“是一个村的。”马勇一看站着面前的还是一个残疾人,立马把拳头收回了。罗乙枪见状,倒是把头伸出去。要马勇打。endprint

就这样,罗乙枪没和马宝禹碰上,便先和马宝禹的儿子马勇闹了起来。闹了半天,整个小区都知道了,纷纷出来围观,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来,谁也不知道谁在说什么。罗乙枪清楚,他们感兴趣的,是他少只脚是不是和马宝禹有关系——这真没关系。罗乙枪也烦了这些扇背镇的街市人,便把手比划在大腿处,跟马勇说:“你这么小时。还在巷沟里放屎呢。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罗乙枪白了马勇一眼。撇开人群,走前面去了,回头问马勇:“喂,你家怎么走啊?我找你爸有事。你爸在吗?”

一直到中午12点,马宝禹还没回家。刚好是吃午饭的时间。罗乙枪便留下来吃了一顿饭,在此之前,他已经喝了马宝禹家两杯铁观音了。狗甫的,马宝禹喝的可是好茶——看他家装修成什么样子。挂在墙上的电视和罗乙枪家吃饭的桌子一般大。电视正在播放一出好莱坞枪战片,马勇看得直拍大腿,没和罗乙枪说一句话,倒是他妈妈,时不时过来问一句:“最近怎么样啊?”罗乙枪都回答了三次了。她第四次出来,还问同样的问题。

“仗不是这么打的?”罗乙枪突然冷笑着说。

马勇回头,问罗乙枪:“那应该怎么打啊?”

罗乙枪说:“孥仔鬼。不懂吧,我打过越战的。”

说着罗乙枪看了看自己的右脚——他的每一条裤子都要剪去右边的裤管。裤管处露出面团一样的肉球,让见的人都想一窥究竟——马勇此刻就盯着罗乙枪右腿上的肉球看,他或许能猜到,罗乙枪丢了一只脚和当年那场自卫反击战有关系。

“罗乙枪,那点屁事,别到处吹了。”

马宝禹的突然出现,让罗乙枪吓一跳。马宝禹并不因为罗乙枪出现在家里而感觉惊讶似的。或者说,他早就知道罗乙枪在他家里了。当然,可能有人早就通知了他。这么说来。他的迟迟不归。还是故意的,实则是希望罗乙枪等不下去了自己走人,谁知罗乙枪竟如此固执。第一句话,语气就不对,明显有打压罗乙枪的意思。

在那样的氛围里,事情自然没有好好谈的条件,一切便只能往坏的方向滑下去。两人越说越激动。几次都站了起来,又气呼呼地坐下去。显然,如果不是看在罗乙枪残疾的份上。马宝禹还得动手的。马宝禹的老婆总是很及时的出现,“有话好好说,没有过不去的河。”

“一句话,有还是没有?”罗乙枪把这话重复了无数遍。

“没有。”这是马宝禹最开始的表态。后来,马宝禹又说:“反正我这里没有。什么时候有我也不知道。”最后又说:“就算有。也没你的份,这么说吧,除非你有证明,证明你是残疾人。”

就是马宝禹最后的话把罗乙枪激怒了。他确认,马宝禹是存心要吞了他的钱,倒不在乎钱是多少,人家就是小看他,看死他,知道他拿他没办法。事情就是这样,你确实是个残疾人,只要不是瞎了眼的就都看得出来,但是你有证件证明吗?有,拿出来;没有,免谈。典型的干部口吻。罗乙枪这辈子最听不惯的就是这种口吻,简直和狗屎一样臭。罗乙枪也知道。这钱是无论如何也要不回来了。因为即使要办证,没有马宝禹的盖章,他也一点办法没有。也就是说,马宝禹作为一个拦路虎,已经死死地把罗乙枪拦在湖村村口了,他出不去,一步都出不去。

一切都明摆着。罗乙枪离开马宝禹家时,还是撂下了狠话壮胆——“你等着,我就不信这天下是你姓马的说了算!”为这狠话,罗乙枪得付出代价,否则他真没脸再在马宝禹面前出现了。

6

不到一天时间,罗乙枪要出去告马主任的事便弄得全村皆知了。罗乙枪的父亲差点被吓破了胆,就差没在罗乙枪面前跪下来了。这事够大,为什么呢?就为了几百块补贴金?不值得吧,马宝禹也不至于吧,但双方就这样,谁也不让谁,把事态推到回不了头的地步。

事实上,罗乙枪还是低估了马宝禹的能量。

罗乙枪上访的第一站并不远,是几十公里外的南溪县城,摩托车就可以直接到达。罗乙枪去过南溪县城,但不熟,要说认识的话,也就认识一条主干道,叫北苑路。北苑路连通县城老车站,路是比较好认,但县政府在哪儿呢?罗乙枪还不知道,问了巴浪仔,巴浪仔也不知道,那小子不但不知道,反倒劝起罗乙枪:“算啦,你弄不过人家的。”罗乙枪一时在气头上,说:“我弄死他给你看。”话都这么说了,巴浪仔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看着罗乙枪冷笑。罗乙枪又说:“你什么意思?你也小看我啊。先把油给我加满了。”巴浪仔除了修车,还卖汽油,用一个个豆油瓶,大小不等,小的五块一瓶,大的十块,放在一个汽油铁桶上面摆卖,旁边挂一招牌:加油。

巴浪仔不情愿地提来一瓶五块钱的汽油,却被罗乙枪叫住了。“加十块。来回南溪县呢,你想我回不来啊。”巴浪仔还真担心罗乙枪回不來了。罗乙枪回不来其实关他鸟事,但他赊了十块钱油,就关他的事了。

果真如巴浪仔所担心的,罗乙枪这么一去,竞好几天都不见了人影。他的父亲虽说平时恨不得咬罗乙枪一块肉下来,这会却表现出一个伟大父亲的胸襟,到处打听儿子的消息,苦于人脉有限,所能打听的对象都超不出湖村,比他知道的还少,往往作惊讶状:“啊,罗乙枪不见了?哦,是啵,都好几天没见着他了,还真有点不习惯。”说这话的人语气怪怪的,似乎还有讽刺的意味,意思还得庆幸,这罗乙枪一消失让湖村清净不少,让湖村人省心不少。父亲所能打听到消息的最灵通的人大概就只有在鼎湖仔修车的巴浪仔了。

巴浪仔支支吾吾,起初没敢说太仔细,“好像,是去南溪县里了。”具体是干什么呢?巴浪仔没再往下说。但其实一说到南溪县,罗乙枪父亲就猜出事情的大半,他当即大嘴一咧,蹲在省道边上,哭开了,喊:罗乙枪这下没了,肯定被公安抓走了,早跟他说了,他怎么斗得过人家呢?啊啊啊……罗乙枪的父亲哭起来像是一只呱鸡在杂草丛中叫。

“巴浪仔啊,你帮我给罗乙枪打个电话吧,问他被关在哪啦,得关多久啊?他还得娶老婆呢……”

巴浪仔听着想笑。但他还是过去把老人家拉进店里来。在省道上哭,多丢人啊。巴浪仔拿出手机拨了罗乙枪的号码,结果提示:你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请稍后再拨。endprint

7

罗乙枪足足消失了一个礼拜。这一个礼拜里,谁也没觉得村里少了一个罗乙枪是一件不好的事,相反。他们真希望这样的日子能继续下去。至于罗乙枪的父亲。除了刚开始两天哭一哭,从第三天开始。也是该干嘛干嘛去了,跟没事人一样。甚至。谁也没兴趣知道罗乙枪只人去了南溪县干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倒是这期间马宝禹回了湖村一趟,跟村长、书记几人带着海城对口扶贫的工作人员到村里的破巷子烂房子转了一圈,一手插着腰,一手指指点点,像个伟人。湖村作为一个穷得只剩下人的村庄,终于等来了扶贫队伍,然而村人也都知道。有马宝禹这样的拦路虎在前,想“扶”也“扶”不到跟前来啊——又能怎么样呢?这么想时,他们又希望罗乙枪可以帮他们出口气。显然,罗乙枪又做不成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或者,符合不了一個英雄的形象。马宝禹临走时,还找了罗乙枪父亲谈话。说的当然是硬话——

“你们少来这套。”

“不敢,不敢,都是那逆仔不听话。”

“我是什么人啊?”

“是啊,我都跟他说了,马主任是什么人啊,会要我们几百块钱?”

“不是钱的事,是尊不尊重的问题。不教训教训,他还以为我怕他呢。哼!”

“教训得对,你不教训,我还要教训。”

……

马宝禹这么一说,人们就都知道。罗乙枪落在马宝禹手里了,或者说,马宝禹治你一个少只脚的罗乙枪都不用自己出面,不就一个电话的事情么。

确实是一个电话的事情。罗乙枪到了南溪县,从北苑路一路问过去,问到新政府大楼面前,抬头一看,天啊,简直就是一白宫,小小的南溪县,竟然搞了一个白宫一样的政府大楼。罗乙枪一下子怕了,但来都来了,还是得做做样子。于是罗乙枪把摩托车往边上一支,盘底一坐,提起拐子敲起了地面,并扯开喉咙大喊:“冤啊,这里有冤情啊,村主任马宝禹贪污救助款啊……”才喊了第二遍,从大门门卫处就冲出了七八个制服仔,一下子把罗乙枪抬了进去,像抬一头待宰的猪仔。罗乙枪刚开始还以为上访奏效了,有领导召见。被抬的过程中。还不忘提醒他们:“嘿。等下把我的摩托车也骑进来。别让人给偷了。”

七天后,罗乙枪是走路回家的。几十公里的路,他沿着省道足足走了两天,两只手都起了一层水泡——已经很多年没起过水泡了,他的手本来和铁一样硬。身上没有一分钱,谁也不愿意让个流浪汉一样的残疾人上车,不但没钱,连手机、香烟、火机,都被南溪县拘留所没收了。这些都无所谓,关键是那辆改装过的豪爵摩托车,这些年来它就等于是罗乙枪的右腿,也被他们扣下了。打倒是没被打——谁也不会狠心到对一个残疾人下手。只是人瘦了一圈,吃不好,睡不好——所以,当罗乙枪走在进村的路上,如果不是少只脚作为佐证,湖村人竟然一时没能认出来是他。

确实挺丢人的。罗乙枪心里憋着一口气。如果回到以前,那时他还在越南的战场上。那时他手里还有枪,他准把他们一个个都打倒在地。第一个要打的,自然是马宝禹。

8

枪弄不到,但一把刀,还是容易弄到手的。回到湖村的第二天,罗乙枪便从一个外省仔那里弄到一把锋利的短刀。罗乙枪整天把那把短刀带在身上。说实在的,整天带一把刀挺不方便的,拄拐走路,都碍事。好几次,它甚至把罗乙枪的大腿都扎出血来了。罗乙枪感觉懊恼啊,弄了一把刀,没把马宝禹弄出血来,倒先把自己当鸡宰了。罗乙枪觉得太窝囊,太倒霉了。这世上还有谁比他倒霉窝囊的吗?

罗乙枪感觉应该干点什么。否则实在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这副男儿身,对不起胯下这两个睾丸和一个大鸡巴。但他能做什么呢?找马宝禹单挑,或者到马宝禹楼下大骂一顿,就像个泼妇一样。刚开始几天,罗乙枪还真到碧海小区转了几圈,却怎么也遇不到马宝禹,这狗甫的。神出鬼没,干的肯定都是见不得人的事,要是能灭了他,也算是为民除害。

似乎除了对付马宝禹,罗乙枪突然感觉这一辈子再无其他事可做,也毫无意义,或者说,他如果不能治一治马宝禹的气焰,报拘留之仇,他便再无心思去干其他事情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心里搁不下一粒沙,更何况如今压在心头的还是一块事关尊严的大石头。

罗乙枪就那样拄着拐杖在扇背镇的大街小巷转悠了四五天。吃住都在扇背镇,没回湖村一步,弄得像个镇上人似的。可在扇背镇人眼里,来者分明是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要是四肢健全,倒也不会很吸引人的眼球,偏偏他又是残疾人。老是那样在街上拄过来拄过去的,像是模特儿走T台。不引人注意才怪,不但注意了,人们还开始议论纷纷:这是什么人啊?好几天了,不知道要干什么?罗乙枪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条件反射一般。在扇背镇的街上停不下来,越走越起劲,越走越觉得风光,像个明星。

几天下来,罗乙枪其实经过好几次扇背中学,而且几乎每次都是放学时间。那些穿着蓝色校服头发烫染得奇形怪状的学生像潮水一样涌出校门,纷纷散落进街道深处。他们大多骑着单车,也有开摩托车的。横冲直撞,喇叭按得满街响,好几次都差点把罗乙枪给撞倒。罗乙枪觉得这些镇上的孩子怎么这么野蛮,跟土匪似的。这样一比,他还是个老实人了。罗乙枪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次经过校门口时。让他碰到了马宝禹的儿子马勇。这小子竟然开个摩托跑车,像蛇一样在街上歪来扭去,任谁见了都想上前去揍一顿,何况还是罗乙枪。

罗乙枪觉得机会来了。确实,仿佛在镇上转悠的这几天,就是为了等这一刻似的。“狗甫的马宝禹,我弄你不着,还弄你儿子不着吗?”主意已定。也就是一瞬间的事。罗乙枪故意站在街中央,等着马勇迎面撞来。马勇那会估计也没看清楚前面站着的是罗乙枪,他把喇叭摁得震天响,一个转弯就绕着罗乙枪的身边过了,与此同时,还高声骂了一句:“甫恁母,找死啊。”“你才找死呢。”罗乙枪想,同时拿出身上的刀,朝着马勇的腰部就那么一刺。马勇挨了一刀,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时车子没抓稳。便连人带车翻到了街上,翻了几个跟头,摔出十几米远。场面顿时一片混乱,马勇躺在街上,一动不动,血慢慢从他的身子底下流了出来。endprint

罗乙枪收好刀子。离开了现场。一直到两天后,罗乙枪才听说,马宝禹的儿子没抢救过来,死掉了。

9

马宝禹带着警察回湖村来找人时,罗乙枪已经不见了。谁也不知道罗乙枪去了哪里,连他父亲也不知道。然而,罗乙枪这么一消失,他便和马勇的死直接挂上了号。想不到啊?罗乙枪竟然干出这样的事来。私底下,那些曾经被马宝禹欺压过的村人,却佩服起了罗乙枪:这小子在村里胡搞了几十年,终于干出一件像样的事情来了。尤其是巴浪仔,更是引以为豪,怎么说也是罗乙枪唯一的朋友。后来巴浪仔每每修车无聊,总爱拿罗乙枪的故事解闷,讲给来修车的顾客听,自然免不了添油加醋,把罗乙枪塑造成一个懂得飞檐走壁的侠客,说各位别以为他少条腿,手起刀落,那个利索,就算三条腿的人也自愧不如。末了,巴浪仔舉起满手污脏,擦一下裤腿,总不忘加一句:“那个罗乙枪啊,还欠我十块油钱呢。”

在巴浪仔看来,罗乙枪就是再英雄,总有一天,他也得回来,把那十块钱欠账给还了。就算真不想还那十块钱,他也应该回来看看父亲。罗乙枪的父亲因为罗乙枪,已经落得无家可归了。马宝禹眼看罗乙枪跑掉了。板上钉钉,铁定儿子就是罗乙枪所杀。马宝禹就这么一个儿子,整天当宝一样捧着,如今却让一个小鸡巴毛都不是的罗乙枪给搞没了,他眼睛都气红,像头疯牛一样在罗乙枪家里跳了一整天,竟然也不累,还时不时跳过去打罗乙枪父亲一巴掌,时不时又跳过去揣一脚。罗乙枪的父亲本就老实,平时见到马主任都跟老鼠见到猫似的,如今因为儿子闯下的这般大祸,更是理亏得连头都不敢抬了。要不是几个警察在旁边劝着马宝禹,说不定罗乙枪父亲当天就死在马宝禹的拳脚下了。尽管罗乙枪的父亲那天没因为罗乙枪而被马宝禹打死,但他家的屋顶却被马宝禹翻掉了。马宝禹那会竟然身轻如燕,扛着锄头一跃就上了罗乙枪家的屋顶,一直那么砸砸砸,半个小时不到,就把罗乙枪家的屋顶砸成了马蜂窝。砸了屋顶,马宝禹没解气,还想干点什么破坏,找半天,除了一个破电视机,也没找出第二个值得一砸的物件了。最后马宝禹面对面给了罗乙枪父亲一口浓痰,闹了一天,口干舌燥的一口痰,又臭又腥。就那样砸在罗乙枪父亲的额头上,再流下鼻梁,淌进了嘴巴里去。罗乙枪父亲也没举手擦一下,死死的,那样站着。

临走,马宝禹咬牙切齿道:“你等着,一命偿一命,罗乙枪就算上天入地,我也要把他揪出来。

从此。罗乙枪的父亲在湖村便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了,他沦为乞丐。沿着省道乞讨。半吃半饿,成了流浪汉。大家都觉得他是在寻找罗乙枪,但他的脚步最远也没走出过南溪县。怎么可能找到罗乙枪呢。谁都可以猜到,罗乙枪肯定逃去了很远的地方,至少是离开南溪县了。偶尔,罗乙枪的父亲会经过鼎湖仔巴兰仔的修理铺,巴浪仔把他拉进去坐会,给点吃,给点钱。作为罗乙枪唯一的朋友,巴浪仔觉得这么做是应该的。

10

村民猜的没错,罗乙枪是离开了南溪县。远走他乡——罗乙枪逃到了圳下城。

罗乙枪运气还算不错,到圳下城不久,就被一个老头请去看管一栋九层高的出租楼,工资是不高,但有吃有住,算是遇到贵人了。老头姓顾——罗乙枪后来一直叫他顾先生,顾先生是圳下城本地人。当然三代之前也是从外地迁过来的,祖上是海南的,所以顾先生还有祖先的遗传,皮肤漆黑,看起来不像个城市人。顾先生的儿子去了一海之隔的香港。就留下老人家看管祖业。去年,顾先生的老伴也去世了。

顾先生是在天桥上遇到罗乙枪的。像罗乙枪那样子的,当时天桥上有好几个,有断手的,有断脚的,也有手脚一起断的。还有头上长个大瘤的……他们都在天桥上铺个字条摆个盘子乞讨,唯独罗乙枪的面前什么都没有——这显然还是个新手,刚入行不久吧。顾先生便走过去,给了罗乙枪十块钱。罗乙枪吓一跳。把顾先生拿钱的手撇开了,说:“我不是乞丐。”顾先生一下子觉得这小子挺志气。经过一翻交流,顾先生最后说:“如果你相信我,就跟我走,帮我做事。”罗乙枪当即感觉,原来天真的会掉馅饼。

罗乙枪的工作很简单,或者是顾先生特意照顾,罗乙枪只负责每个月抄水电表,然后记好单子等着租户交房租就行了。顾先生的出租楼位于41区城中村,当地人俗称马街,租住的几乎都是附近电子厂五金厂制衣厂的工人。或者是马街上摆摊的小贩……没多久,罗乙枪便和租户们都熟悉了,上下楼碰见了都会打声招呼,让罗乙枪觉得,这圳下城的人比湖村人和善多了。一楼有一个小房间,罗乙枪就住在那儿,每天看电视、上网,通过窗口看进出大门的人——罗乙枪一眼就能认出不是租客的陌生者。谁也别想蒙混过关,在此之前。楼里丢过几辆摩托车,还有人室盗窃的,后来就再也没发生过。顾先生对罗乙枪的工作挺满意,如亲人一般看待。

半年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刚开始,罗乙枪还提心吊胆,生怕有警察找上门来。时间久了,罗乙枪便觉得事情肯定是过去了,或者是他走运,谁也不知道他暗中使的那一刀,人家就是开摩托车摔死的,关罗乙枪鸡巴鸟事。罗乙枪这么一想时,心便放宽了,像个清白人那样,在圳下城过起了清闲自在的新生活,只是他偶尔还是会在梦中惊醒,梦见一大帮警察将顾先生出租屋团团围住。水泄不通……他满头大汗,他怕的竟然也不是事实终于还是暴露了,而是,他让顾先生失望了。“没事的,只是做了个噩梦。”他安慰自己。甚至有一次,他还梦到了父亲,父亲的背影渐行渐远,突然回头看了儿子一眼,满脸是泪……跟父亲在一起时,罗乙枪恨不得能离父亲远远的,如今半年不见,一想起父亲,他的心竟然也唰一下感觉到了疼。

还好。一切都只是短暂的情绪。圳下城的新生活就摆在面前,如果能够,罗乙枪情愿把之前的生活都遗忘,像删除一个手机短信一样把它们都删除了,余下的日子,就重新开始吧。罗乙枪想多赚点钱。尽管顾先生的工资已经让他衣食无忧,但顾先生终究不能请他一辈子,哪天变了主意,罗乙枪不就又被打回原形了。罗乙枪想了不少法子,都觉得行不通。有一天他突然想,何不在楼下开个小商店,这曾经也是他在湖村时的理想——刚好楼下的铺面退租了,可以直接接手。注意已定,罗乙枪找顾先生商量,顾先生想都没想就同意了,还对罗乙枪说:“房租你先不用担心。”罗乙枪喜出望外。endprint

风风火火,不出一个月,罗乙枪就把店铺弄起来了。他再找人改装了一辆三轮摩托车,作为平时进货工具。自做上了生意,罗乙枪的脾气也好了不少,对谁都客客气气的。房客们都愿意跟罗乙枪打交道,他们管罗乙枪叫“生哥”——罗乙枪到圳下后没敢用真名,他改名换姓,叫曾水生。

11

41区是个闹热的街区,刚好位于马街边上。马街可比南溪县的北苑路繁华多了,整天人流穿梭,各种形态装饰,操各地方言,尤其是周末,几乎成了美食购物一条街。马街的另一边,其实不是41区的地界,店铺后面,一长溜。一个个大门,全是工业区,电子厂、五金厂、制衣厂、塑胶厂……工厂有宿舍楼,一排排的,都晾着颜色不一的厂服。罗乙枪一抬眼。就能看见对面壮观的场景,他甚至能从厂服的颜色辨别出是属于哪个厂的,蓝色的是电子厂,灰色的是五金厂,而制衣厂的厂服,是黄色的,也有白色的厂服,那肯定是领导穿的。当然,不喜欢住宿舍的,或者是夫妻。甚至是恋人,就跑到41区来租房子,单间,也就十平方的空间,住起来却要比宿舍舒服自在多了。当然,得多花几百块钱。像顾先生这样的出租楼,几乎遍满了整个41区,租户半年一年就可以换一茬。

罗乙枪每天看着租客们成双成对,进进出出,一起下楼上班。到马街边上一人买一杯豆浆一个肉包子,咬着包子吸着豆浆。穿过马街朝工厂走去;下班了。一起又提一袋子麻辣串、臭豆腐,或者烧烤,嘻嘻笑笑,回到租屋……多幸福啊。罗乙枪说不出的羡慕。

其实,罗乙枪特别在意一个女人的行踪。女人租住在五楼,501房,和别人不一样,她没有丈夫,也没有男朋友,总之身边没有一个男人,就她一人,单独租了一个单间,独来独往,有点特别。罗乙枪留意到,女人在街对面的金舟电子厂上班,早上出去。晚上回来,也不见她往屋里带任何吃的,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整天埋头阴脸,不像一般的小女孩,嬉笑打闹,大老远就喊:“生哥,给罐可乐。”当然,她也不是个小女孩了,看样子,至少也得有三十五上下了。不过,罗乙枪看着挺合目。

罗乙枪留意她已经很久了,甚至通过租房存档的身份证。还知道女孩叫余紫鹃,湖南人,三十八岁。每次这个叫余紫鹃的女人来交房租,罗乙枪都试图表现出热情,想和她说说话,可她每次都话不多,只是点点头,有时会顺带买个洗发水或者牙膏什么的,转身便上楼了。罗乙枪望着她的背影,既感觉怅然若失,又觉得一切都美满起来。如果有可能,他愿意养这个女人一辈子。当然,这个女人得不像越南女人那样嫌弃他少只右脚。

12

罗乙枪见证了马街一天比一天闹热,他看管的出租屋也水涨船高,房租就涨了两三次,每次涨五十。顾先生还算客气,不如其他房东狠,罗乙枪打听到,隔壁的出租楼每次涨一百,要租租,不租走人,态度强硬,不少租客骂骂咧咧的,却也无可奈何。

罗乙枪却是生怕涨房租的,倒不是担心他铺面的房租,按理说,他作为管理者应该为顾先生着想,该涨涨,该赶的就叫人滚蛋。事实上,罗乙枪不担心其他,就担心涨了房租,会把501房的余紫鹃逼走,她本就一个人,可租可不租,被子席子一卷,便可以到宿舍去住。要是那样的话,罗乙枪想见她一眼都难了,更别说有进一步的发展。所以,别人涨两三次,501房只涨一次,再涨时,罗乙枪自己偷偷給余紫鹃垫上了。一说加房租,别的房客怎么样也会埋怨几句,余紫鹃却不会,点点头,就把该加的如数交给罗乙枪。尽管如此,罗乙枪还是不敢冒险,再说,他每月给她垫钱,他心甘情愿,高兴。花钱能买个高兴。罗乙枪觉得一点都不亏。

余紫鹃是老房客了,至少比罗乙枪要早住进这栋出租楼。作为房客,余紫鹃真的挑不出任何毛病,罗乙枪到来这一年,余紫鹃没拖过一天房租,也从未高空抛物或在楼道楼梯丢垃圾,更没有因为噪响或者往楼下阳台倒水等等矛盾被其他房客投诉过,当然也没投诉过别人……什么都好,好得罗乙枪连找个借口跟她说话的机会都没有。面对余紫鹃时,罗乙枪竟然感觉紧张,这紧张来得莫名其妙,因为面对其他房客时,罗乙枪可不这样,他可以大大咧咧,他也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跟女的开开玩笑。与男的一起抽根烟,摔摔大炮,二楼就住着一家三口,卖臭豆腐的,有时晚上把臭豆腐车寄放在罗乙枪店里。尽管嫌臭,罗乙枪也没说什么,他家男人跟罗乙枪蛮熟,收摊回来都会到店里坐会,买包烟,丢给罗乙枪一根。后来听说那男的吸冰毒,产生幻觉,俗称跳线,一跳线就打骂妻女,哇哇叫,罗乙枪还上去劝过架,骂他:“你一卖臭豆腐的命,还吸毒。”……即使面对吸毒者,罗乙枪都不紧张。一见到余紫鹃远远穿过马街走过来,他的心就噗噗直跳了。

所以。有天晚上,当余紫鹃下来叫罗乙枪上楼检查一下电灯时,罗乙枪慌乱的样子,让余紫鹃觉得有些吃惊。换换灯泡这种小事对罗乙枪来说简直是拿手好戏,作为管理者,也是他的职责,这职责又刚好发生在501房余紫鹃身上,就是惊喜了。事实上。那天他们同样没能说上一句多余的话,倒是罗乙枪想要在她的房间里多逗留一会,于是便大张旗鼓,实际上他清楚,不过是换一下保险丝的事情。罗乙枪一边忙活,一边看屋里的布置,当然还得一边没话找话——罗乙枪恨自己那会的思维怎么像是长了锈的铁块,说不出一句满意的话来。倒是。罗乙枪对房间的布置了然于心,其实很简单。也没多少家具,给人的感觉却是干净利落,一台老旧的电视机上,还盖着一块粉红色的丝布,像90年代那阵时电视机还是稀罕物,然后就是一床一桌一凳一柜子,基本就这些了。

罗乙枪要了余紫鹃的手机号码,理由是以后有事可以直接打电话。不用下楼。这理由听起来像个理由的样子,对其他房客却不会这样,所以话一说完,脸上便一阵热,都几十岁的人了,这种情况还是挺尴尬的。好在余紫鹃没迟疑,直接就把号码报给了罗乙枪。为了验证其真实性,罗乙枪随即拨了回去。余紫鹃的手机果然响了,是一首老歌,田震的《执着》。

多少年没听这歌了。罗乙枪也喜欢这歌。

13

罗乙枪决定给余紫鹃发短信——做出这个决定。几乎花费了他全身的力气。短信的内容都编写好了,看了又看,改了又改,最后数了好多次一二三,还是没胆子摁发送。再看一遍。刚好有人来买东西。罗乙枪便把手机放在一边,似乎很庆幸这会有人来打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顾客一走,他还是得拿起手机,犹豫着发不发送。一直那样婆婆妈妈,到了深夜,罗乙枪才把短信发了过去,眼看短信已经发送成功,罗乙枪又立马把手机关了。隔了半个小时,重新开机,等着她的回复。然而,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罗乙枪失落到了极点。这下可好,明天如果遇见她怎么办?她会怎么看他呢?还是从此以后就躲着他——最坏的结果是,她可能会因此搬家——这样一想,罗乙枪后悔到了极点,恨不得把手机摔了。endprint

怎么也没想到——第二天清晨,罗乙枪起来开店,突然一个细小的声音从背后说:“昨晚打你手机,怎么关机啦?”罗乙枪吓一跳,回头一看,说话的正是余紫鹃。只见她红着脸,像个小女孩那样,看着罗乙枪。罗乙枪也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扑哧,两人都笑了起来。

“去上班啊?”罗乙枪明知故问。

“嗯,你开铺面啊。”余紫鹃也明知故问。

直到余紫鹃消失在了马街对面,罗乙枪还站在店门口,笑着张望。他心里那个兴奋,像是一万朵鲜花同时在胸腔开放。

一层薄纸既然捅开了,交往起来便自在多了,至少在罗乙枪看来,他们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余紫鹃话多了起来,节假日还到罗乙枪的铺头坐会,遇到罗乙枪忙不过来时,她还能帮上手,渐渐,各种烟的价格,各种饮料和小吃的价格,她都了然于心。由此可见,她是一个聪慧的女人。要是什么节日,余紫鹃还会去附近的海滨市场买菜。做了满满一桌。打电话给罗乙枪,让他关铺,上501吃饭。罗乙枪见小小的木桌上除了热气腾腾的饭菜,连酒都为他备好了。说实在话,长这么大,罗乙枪还没遇到过一个这么周到的女人。他每次都会把饭菜一点不剩地吃光——他发现这才是她最开心的。

一段时间下来,整栋楼的住户都知道,少只脚的生哥和501房的余紫鹃好上了。顾先生特意向罗乙枪确认。顾先生一人住在九楼。轻易不下楼,罗乙枪老担心顾先生会不会出什么意外——按顾先生说的,余紫鹃在这里已经住了两三年了,一直没搬过,也没换过工作,就一个人,谁也不知道她来自哪儿,发生过什么事。“这女人不错,得好好珍惜。”顾先生说,看样子比罗乙枪还在高兴。罗乙枪点点头,他心里想,他要是和余紫鹃结婚了。就对她好。他们还要生孩子。最好一男一女,两个。一家四口,在圳下城过一辈子,谁也不管谁的过去,只看明天。

14

罗乙枪和余紫鹃真正确定关系,并住在了一起,已经是半年后的事情了。相对而言,他们的恋爱方式一点都不浪漫,可能也是年纪都大了,觉得浪漫了还不实在。对于罗乙枪来说,他这半年来做出最浪漫的事就是为了她而去装了一副假肢。如果这也算浪漫的话。本来罗乙枪拄拐惯了,突然把手里握了多年的钢管丢了,然后要适应一只不属于自己的“肉体”,还真要下一番功夫,感觉像换了一个人,有时走在街上,坐车,或逛商城,感觉少了不少好奇的目光,正觉得奇怪呢,往下身一看,原来已经“长”出右脚了——事情终归是好事,至少安上假肢后,罗乙枪和余紫鹃走在一起。不至于过于羞涩。

余紫鹃很快辞掉了电子厂的工作,回来帮罗乙枪看店铺。罗乙枪一人是有点照顾不过来了,再说还得进货,以前没余紫鹃,罗乙枪每次外出都得关门。当然,501还继续租着,两人一起住——直到这时,余紫鹃才知道罗乙枪每月给她垫了100块房租,足足一年。余紫鹃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心想,那就嫁给他吧,还能找到更实在的人吗?

两人一起管出租楼。一起看铺头。生活一天比一天如意。这时他们都有了一致的想法:要个孩子了。余紫鹃是有过一个孩子的,男孩,在婆家,丈夫意外去世,出于種种原因,余紫鹃把孩子给了婆家,一个人离开了……余紫鹃只告诉罗乙枪这些,她隐瞒了什么,或者有什么不便说的,罗乙枪都理解,他不也没把在家里犯的事说出来么?罗乙枪想和余紫鹃要个孩子,他觉得他们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再不要可能就迟了;余紫鹃也愿意为罗乙枪生孩子,虽然他们还没有结婚,还没有领结婚证。

然而,余紫鹃一直没怀上,到医院检查,一切正常。问题不是出在女方身上,那就是在男方身上。罗乙枪心里一怕,难道身体的残疾还导致如此残酷的结果?一检查,果真,罗乙枪患有不育症,后天所致,当年动手术。条件恶劣,倒把身体的其他功能弄没了。为此,罗乙枪吃药,做手术,费了不少劲,当然也花了不少钱,还是没能治愈。“算了吧,没办法的事情。”余紫鹃说。只是罗乙枪觉得愧疚,拖累了余紫鹃,她是可以有孩子的。因为跟了他,她就注定一辈子没有孩子,想想,得是多么残酷的事情啊。然而又能怎么样呢?接受现实吧,两人最终都放弃了一切努力,收回身心,看楼,做生意,让自己忙得没时间想。累了睡,饿了吃。像一对没心肝的人。也有一些朋友、邻居私下给他们药方,声称挺有效果,他们接受了,也心领了,却从未尝试过,倒也不是不想,而是怕那么一弄,又把生活弄变味了。就这样过吧,也挺好的,两个人。

15

先是顾先生病了一场。

冬至晚上,罗乙枪叫余紫鹃端碗汤圆上九楼,给顾先生送去。敲了半天门,没应。罗乙枪撬门进去,才发现,顾先生已经倒在沙发上不省人事了。到了医院,心肌梗塞,总算是抢救了过来。医生指着罗乙枪的鼻子骂:怎么当儿子的?罗乙枪埋着头一个劲说“谢谢”。

罗乙枪联系了顾先生在香港的儿子。第二天,顾先生的儿子便开着车过来了。顾先生的儿子叫顾辉。年龄和罗乙枪相仿,个头也差不多,只是顾辉要比罗乙枪长得白胖,一看就是那种长期沉浸在都市里的人儿。罗乙枪还是第一次见到顾先生的儿子,如果不是父亲病危,他一般是不会回来的,听说在香港那边的生意做得很大,老婆也是香港本地人。

顾辉也算通情达理,先是感谢罗乙枪救了顾先生,接着又把罗乙枪拉到一边,说:“太忙了,实在忙不过来,我今天下午还得赶回去,这样,麻烦你照顾我父亲,钱的事情别担心,等我父亲出院了,我每天按五百的薪水给你,行吗?或者,你自己开个价。”罗乙枪一时半会也不知道怎么说,只是点着头,“老板你放心,我会照顾顾先生的。”待顾辉向医院交了款,回头又塞给罗乙枪一把钱,“这些你先用着,再给我电话。”罗乙枪拿着钱呆在原地,不知道是拿在手上好还是放进袋里好,他看着顾辉急匆匆离开了医院,头也不回一下,心想:“看来他是真忙啊。”就那么一瞬间。罗乙枪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罗乙枪离开南溪县已经两年了。

顾先生住院期间,罗乙枪和余紫鹃对他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夜里还轮流着到医院过夜,医生护士都以为罗乙枪和余紫鹃是顾先生的儿子儿媳,“看不出来,儿子儿媳还真孝顺。”医生护士这么说时,罗乙枪和余紫鹃多次想开口纠正,却都被顾先生抢先说了——“是。有这样孝顺的儿子儿媳,我死了也瞑目啊。”渐渐的,罗乙枪和余紫鹃也无所谓了,是与不是都一样,没必要较个真。endprint

一个月后,顾先生康复出院。顾先生突然决定去香港住一阵,他给儿子打电话时,儿子都以为听错了。因为父亲一辈子没离开过圳下城,他从小眼看圳下城由一个小渔村发展成现代大都市——儿子刚去香港时,就想把父亲接过去住了,父亲却执意不去。母亲过世后,顾辉又希望父亲去香港,顾先生还是不愿意。人越活越倔,谁也拿他没办法。如今,病后的父亲却主动提出要去香港住几个月,便让儿子吃了一惊。

临走,顾先生跟罗乙枪说:“时日不久了,就去看看孙子。”罗乙枪这才明白了顾先生的意思,却不知道顾辉能不能体会父亲的意思。

顾辉开车接走了顾先生。至于出租楼,就全权托给罗乙枪看管。罗乙枪还是那句话:“老板,放心。”

本来顾先生说好住三五个月就回圳下城的。可是才一个多月不到。顾辉就打电话跟罗乙枪说:“老人家去世了。”还是心肌梗塞,只是家里就顾先生一个人,顾辉夫妇整天在外面忙,孙子要上学,直到当天晚上,才发现顾先生倒在了厨房门口,送去医院。医生说:“太迟了,老人家已经走了。”

罗乙枪握着手机的手都在颤抖,泪如雨落。罗乙枪已经很久没落过泪了,为了这个亲如父亲的老头,罗乙枪哭得一塌糊涂。值得欣慰的是,顾先生在人生的最后,终于和儿子、儿媳、孙子一起,生活了一个月,也算瞑目了。

16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顾辉回到圳下城,从车里捧出一个骨灰盒。按照顾先生早在一个月前就写好并交给律师的遗嘱里的意思,顾先生作古后,必须魂回故里,将骨灰盒安放在祖业房基楼上。顾辉遵从了父亲的遗愿,特意将骨灰盒带了回来。

罗乙枪看着顾辉手里捧着的骨灰盒,又是一阵难受。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转眼就成了一盒灰土。罗乙枪甚至连他老人家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罗乙枪领着顾辉,上了九楼顾先生的住处——余紫鹃每天打扫清洁一次,顾先生的住处依然一尘不染。安放妥当,顾辉回头,想对罗乙枪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来。罗乙枪似乎一下子看出了顾辉的意思,忙说:“顾老板,如果你还愿意让我帮忙看管这栋楼,那就请你放心,我一辈子都愿意为顾家打工;如果你另有打算,那么,我也二話不说,立即搬走……”

顾辉看着罗乙枪,不说话,足足有两三分钟,把罗乙枪都看糊涂了。

顾辉终于说:“你知道吗?我父亲只留下了两条遗愿,第一条我已经帮他完成了,至于第二条……我当然也不会违背他老人家。作为儿子,我亏欠的太多了。”顾辉说着环顾房间四处,顾先生的生活痕迹依旧,顾辉的眼眶便开始红了起来。

“顾老板,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罗乙枪说。

“我父亲的第二条遗愿是……”顾辉欲言又止。或者不愿意说出口。

“是什么?”

顾辉低头沉默了一会。终于抬头看着罗乙枪说:“是啊,你曾经救过我父亲一命。所以,所以,我父亲想把这栋楼留给你,这就是他的第二条遗愿。”

如果说罗乙枪相信这是真的。那么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在做梦。

罗乙枪走到阳台。从阳台处刚好能看到整条马街的热闹场面,人来人往,各种店铺,摊档,车流。喇叭声,吆喝声——这就是马街,是41区。是圳下城。没错。这里是一个谁都想留下来的大城市。罗乙枪第一次从九楼的阳台往下望,想不到从这个角度看马街,马街竟是如此迷人。

“顾老板,您放心,我会好好看管好你们顾家的这份家业的。”罗乙枪回到顾辉的身边。

顾辉说:“这是我父亲的意思,当然。现在也可以说是我的意思,从今天起。这就是你的家业了。我先走了,明天这个时候,自然会有律师来找你的。”

顾辉独自下了楼。罗乙枪却还傻傻地站在顾先生的房间里,他回头望一眼顾先生的骨灰盒,突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似乎想把这半辈子的遭难和委屈都哭出来,哭给顾先生听。

第二天。律师如期而至。律师问:“房产证写谁的名字?”

罗乙枪说:“余紫鹃。”

17

春节到了,吃年夜饭,罗乙枪叫余紫鹃多摆了一副碗筷,就当是和顾先生一起围炉。

然而这个年过得并不平静,过年前,警察来过好几次,刚开始把罗乙枪吓得不轻,以为两年前干的事终究还是过不去。结果不是,一探听,是二楼卖臭豆腐一家出了大事,那个吸毒佬被人杀了,幸好不是死在出租屋里,而是死在马街上。据说当天晚上有人斗殴,这在马街可是常事。双方的人伤没伤着不知道,倒是卖臭豆腐的吸毒佬,被人一刀插在胸口,倒地后,抽搐几下,就死了。为这事,他老婆闹个不停,一定要派出所把凶手捉拿归案。警察来了好几次,也问了罗乙枪一些情况,最后都不了了之,听说最后是斗殴工人的工厂赔付了一笔抚恤金。

罗乙枪没怎么关心。尽管房间她们母女还继续租住,他都希望她们能搬走,毕竟也是不干净的人,不想警察在面前晃来晃去。再说,那女人好像神经开始有点问题。经常神出鬼没。奇奇怪怪,白天不见人,晚上一出去,半夜三更才回来。罗乙枪在监控里见过好多次,起初还以为是小偷。罗乙枪便跟余紫鹃说:“二楼这个女人不会刚死了丈夫就卖身子吧。”余紫鹃不信,说罗乙枪乱猜测。他们也都知道,41区除了出租屋多,打工仔多,鸡婆也多,一到深夜,巷子里边站了不少,专门招揽打工仔的生意,还挺红火,警察也不见出来查一下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相安无事。罗乙枪好几次都曾有狠心要让女人退房的想法,但一想到一个女人,还带着一个孩子,丈夫刚去世,也挺可怜的,便于心不忍。

没多久,罗乙枪就有些后悔,大年初一,年才刚到,就出事了。当天晚上,一大帮警察冲上楼来,还带了枪。警察敲开罗乙枪的房门时,罗乙枪被吓得连话都说不了。警察说:“请配合,到你这逮捕一个嫌疑犯。201房,钥匙呢?”罗乙枪这才舒了口气,忙把201的钥匙拿了出来,又问:“大过年的,抓谁啊?”不一会,警察便从201房押出一个年轻人。其实是抬出来的,看样子,那年轻人已经晕倒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手里玩着魔方,若无其事,毕竟还小,不懂事。小女孩叫小颜,罗乙枪是认识的。那个年轻人,罗乙枪却没见过,或许见过,但肯定不是他的租户,那他怎么在201房里呢?而且还是一名嫌疑犯。“认识吗?”警察问。罗乙枪仔细认了认。还是不认识眼前这个瘦小的年轻人,由于受到惊吓,他浑身颤抖,像是风中快掉下来的树叶。警察又问:“他不是你的房客?”罗乙枪说:“不是,真不是,201一直住着她们一家。”罗乙枪指着小女孩说。警察便把年轻人和小颜一起带走了。endprint

事后,余紫鹃问:“那人该不会就是杀人凶手吧?”

罗乙枪说:“别管闲事。”

躺在床上,余紫鹃没睡着,推了推罗乙枪:“那个小颜,真可怜。”

“是啊,是挺可怜的。”罗乙枪迷迷糊糊。

“我挺喜欢小颜的。”

“我也是。”

18

第二天,罗乙枪和余紫鹃刚吃完早餐,开了店门,便看见昨晚那个年轻人带着小颜穿过马街,回来了。年轻人想带着小颜上楼,却被罗乙枪拦住,罗乙枪说:“你不是这里的租客。”那人说:“从今天起201的房租我来付,我们继续租。”既然这么说,罗乙枪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他问:“他们怎么把你放出来了?”年轻人说:“我没做什么,都是她做的。”“谁啊?”“就她妈妈。”年轻人看了看小颜,小颜正沉浸在魔方的乐趣里。完全不知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故。这时余紫鹃也走了过来,便把小颜拉到身边,问:“吃饭没有啊?”小颜摇摇头。小颜自然认识余紫鹃的,她管她叫“余阿姨”,小颜家里没出事时,她妈妈偶尔也会到余紫鹃家里坐会,见面也打招呼。余紫鹃便带着小颜进屋吃粥了。

年轻人和小颜继续在201住了下来。日子倒得平平静静,没再出什么事,其间年轻人多次出去找工作,都没找着,因为他不识字,连简单的表格都填不了。罗乙枪才知道,年轻人叫单青海'冈0到圳下城不久,从小没读过书,大字不识几个,只能勉强说说普通话。罗乙枪没想到现在还有这样的年轻人。可以想象也是穷家庭出身。一来二去,罗乙枪和单青海也熟络了起来。

有一次,罗乙枪问起了小颜一家的事情,“她家到底怎么啦?”

单青海一时似乎也说不清,断断续续,“……她收留了我。她说她在寻找杀她丈夫的凶手,要我帮她。她给我一把刀,要我去杀一个人,说那个人就是凶手……人当然没杀着。我和小颜躲在屋里饿了几天……现在你也应该知道了,原来她丈夫是她自己杀的。她丈夫吸毒,經常打骂她们,她实在忍不住了,就把他给杀了……她一直在寻找凶手,可能是故意的,也可能是疯了……”

罗乙枪这才明白事情的大致经过,但这都不是他关心的,他关心的是小颜,小颜该怎么办?罗乙枪问:“你就这样一直带着小颜?你拿什么养她,你看,她都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了。”

单青海说:“大哥,我正想跟你商量这事,一直没敢开口,我见你们夫妻俩也还没孩子。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小颜?喜欢的话你们就收养她吧,求求你们了。她妈妈留了一笔钱在我这里,我可以都给你们。”

单青海一席话,让罗乙枪顿时心胸都开了。罗乙枪正有此意,不但是他,余紫鹃也觉得越来越离不开小颜了。罗乙枪当即答应单青海,收养下小颜,这事两全其美,一个小女孩,很及时地弥补了他们人生的缺陷。至于钱,罗乙枪执意不要。

罗乙枪问单青海接下来要去哪里。单青海摇摇头,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处流浪呗。罗乙枪到圳下城后,见过不少像单青海这样的进城流浪者,没有工作,没有亲人,在城市里无依无靠。比起他们,罗乙枪真是非常幸运了。

“实在没办法,就回家。”单青海说。

“哦,还不知道你老家是哪的呢。”罗乙枪也是随口那么一问。

不料单青海脱口而出:“南溪县。你呢?”

罗乙枪吓一跳,万没想到还是个小老乡,只是罗乙枪不敢说自己也是南溪县人,他说:“我,我是从海南过来的。”

19

小颜在附近的幼儿园读书。老师问,怎么这么大了才送来,看别的孩子才三岁就什么都会了,她还不会写123。余紫鹃只好谎称是刚从老家过来。老师又就留守儿童的现象说了一番。

早上是余紫鹃送过去的,傍晚,罗乙枪又去接回来。就这一送一接的,一家三口,一个家庭的模样就显示出来了。多好。生活还真从没有这么充实幸福过。如今,罗乙枪就算喝的是水,也会美美地醉过去。

小颜一天天长大,乖巧懂事,也认罗乙枪和余紫鹃。余紫鹃给小颜穿好的吃好的,总之要什么有什么,跟亲生的一样。就是亲生的。出于一种自私心理,他们避讳在小颜面前提及她的父母,显得小心翼翼。二楼那个房间,早就租出去给别人了,是一个搞写作的自由撰稿人。罗乙枪还是把房间重新装修了一遍,将小颜之前遗留在四壁上的痕迹统统覆盖掉。至于其他租客。基本上半年就能换一茬,虽然这样对房东来说也不好,罗乙枪倒希望他们统统搬走,最好没有一个人知道小颜的来历。而新搬来的租户,自然不会想到小颜其实是房东夫妇收养的……是的,如果有可能,他们还想洗掉小颜脑子里的记忆——那样就更一干二净了。

罗乙枪甚至想,是不是应该带着妻女回一趟南溪县,想想,也算是衣锦还乡了。他的父亲呢?父亲现在过得怎么样,他一点都不知道,他是应该把父亲带到身边生活了,如今也有了这个条件。罗乙枪还想给鼎湖仔修摩托车的巴浪仔打电话,好不容易记起了号码,一打,却是别人来听,说半天,对方说你打错了,我这是克拉玛依。巴浪仔已经换了手机号。要不要回去一趟?罗乙枪纠结了很久。纠结的原因是他不确定,马宝禹的儿子马勇的死,到底有没有和他扯上关系——关系肯定是扯上了的,问题是警方知不知情。当然,这事谁也不知道。光看这几年来,没什么动静,罗乙枪觉得事情应该是过去了,自己的担心有点多余。

罗乙枪跟余紫鹃提了回南溪镇的事,余紫鹃却不同意,也说不出个什么理由,就是不同意。罗乙枪再三追问,余紫鹃才说出实情,原来她的前夫也是南溪县人。十年前,二十多岁的余紫鹃被人拐骗到了南溪县,嫁给了一个傻子,余紫鹃执意不与傻子同房。后来,傻子牵涉进了一桩奸杀案,被判了死刑。傻子是独苗,为了传宗接代,一家人求了不少人。终于愿意让傻子在行刑前跟余紫鹃发生一次关系。而余紫鹃提出的条件是:不管能不能怀上,她都要离开南溪县。傻子的家人同意了。结果,余紫鹃还真怀上了,生了一个男孩,傻子一家感激不尽。给余紫鹃磕了头,并备足路费让余紫鹃离开。余紫鹃在罗乙枪怀里哭着说:“我这辈子都不想再次回到南溪县。”endprint

罗乙枪想不到余紫鹃的故事如此凄惨,看样子,每一个来到圳下城的外乡人,背后似乎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20

马街派出所的警察再次来到出租楼时,罗乙枪刚好去出货,余紫鹃以为还跟小颜父母的案子有关,都大半年过去了,还能有什么事?警察却拿出一张被放大的相头,显得模糊不清。警察把相头递给余紫鹃看,“这是不是你丈夫?”余紫鹃看着。不敢确认。余紫鹃问:“什么事?”那警察也稀里糊涂的样子,嚼着一口槟榔,味道重极了。警察说:“外地来了两个警员,要寻找这人,我看照片,觉得眼熟,想起生哥,就来问问。”又说:“他们说这人叫罗乙枪,是个残疾人,失踪好几年了。”余紫鹃却不假思索,笑着说:“那巧了,水生也是残疾人,他装的是假肢,你没看出来吧。”警察愣了一下。没说什么,又走了。罗乙枪回来时,余紫鹃竟把上午的事给忘了,吃过午饭,到了下午,才把上午警察来过的事告诉罗乙枪。罗乙枪一惊,惨了,问余紫鹃:“那你说什么没有?”余紫鹃说:“紧张什么。人家找的人叫罗乙枪,又不是你。”罗乙枪后悔凡事瞒着余紫鹃,事到临头。余紫鹃连个谎都不会撒。

罗乙枪说:“如果我说,他们是来找我的,他们还是来抓我的,我杀过人,我是个通缉犯,他们要把我捉拿归案,你会怎么想?”

余紫鹃的脸突然变了色,她低声说:“走,快走。”

五分钟后。罗乙枪从后窗爬出,穿过41区长长的巷子,有几栋正在抢建的违章楼房,巷子里堆满了各种建筑材料。罗乙枪跳过一堆红砖时。看见了两个巡警站巷子出口,不知是不是冲着罗乙枪来的。罗乙枪没敢往前,他在41区生活几年了,最清楚不过,一旦巷子两端被堵住了,谁也别想走出41区。罗乙枪决定爬上眼前一栋在建的楼房。他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弄脏,在地上捡起一顶破帽子,戴上,拎着一袋沙土便混进了忙碌的人群。

当天深夜。罗乙枪才逃出了41区。他看起来像个流浪汉,比几年前初来圳下城时还要狼狈,想起再也不能回到余紫鹃和小颜身边,罗乙枪不禁泪如雨落。

21

罗乙枪没地方可去。罗乙枪干脆横下心来。“马宝禹你不是要抓我吗?我就回去,会会你。”罗乙枪觉得一下子轻松了,豁出去了,就当是在外走一遭,而这一遭也没白走,至少经历了真情,为爱的人留下了足够过一辈子的东西。当初罗乙枪之所以把房产给余紫鹃,怕的不就是今天这样的结局吗?

又是一年过年时。罗乙枪记得那年离开家乡,也是大过年,如今回去,还是过年,似乎所有大的事情,都发生在过年。罗乙枪觉得有点意思。一路回家,翻山越岭,其实也就几个小时的车程,车子进入南溪地界时,罗乙枪还是感觉到了紧张。他不知道自己紧张什么。他想。如果早在之前,他能说服妻子回一趟南溪,大概那时的心情会跟现在完全不一样。一切都过去了。几年不见,罗乙枪感觉南溪没什么变化,甚至湖村也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穷,那么破败。倒是罗乙枪的变化太大了,谁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从进村的路上一步步走进来的,就是几年前失踪的罗乙枪。

罗乙枪老屋的草已经有一人多高了。看样子已经很久没人住过。罗乙枪在自家门口站了一会,才想起要去鼎湖仔找巴浪仔。巴浪仔也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脏,那样爱吹牛,唯一的变化就是他现在不只修摩托车,还修汽车。巴浪仔说:“这几年,你不知道吧,扇背镇的冰毒都远销海外,越做越大。开小车的比以前开摩托车的还多。业务不升级怎么行呢?”巴浪仔对罗乙枪的突然出现完全不见外,就像他的突然消失。巴浪仔见罗乙枪走进店铺里来,第一眼没认出来,第二眼就认出来了,第一句话就说:“嗨,你还把腿长上了。”

罗乙枪跟巴浪仔打听他父亲的事,才知道父亲早在两年前就去世了。父亲到处流浪,寻找罗乙枪的下落,在省道,被一辆小车撞倒了,死了好几天,才有人通知到湖村。最后还是巴浪仔去收的尸,并下葬,坟头就在下坑的坡地上。巴浪仔带罗乙枪去认父亲的坟地,罗乙枪跪在父亲的坟前,大半天没起来。

巴浪仔问罗乙枪:“你回来干什么?要我就永远不回来。”

罗乙枪说:“回来找马宝禹。”

巴浪仔说:“你知道吗?马宝禹这几年一直到处寻找你的下落,为了你。他连村主任都不干了,妻子也跑了,像疯子一样,天天到县公安局闹,还拉橫幅,喊口号,坐在公安局门口大哭大闹,捧着他儿子的遗照……据说,还上了电视,上了网络,县里都怕了他,县长亲自抓这个案子。你的嫌疑最大,你当初就不应该跑,你一跑,大家就都说是你干的了。对了,跟兄弟说实话,那事真是你干的?”

罗乙枪点点头,“接下来的事也都是我干的。”

巴浪仔看着罗乙枪,不说话。

“谢谢你为我父亲做的事。”

巴浪仔看着罗乙枪朝扇背镇的方向走去,便喊道:

“你还欠了十块油钱呢,记得回来还我。”

22

大年初一,晚上,罗乙枪怀揣着从一名毒贩手里买来的自制手枪,在热闹的扇东街上闲逛。如今,他的出现不再吸引更多人的目光,他像个正常人那样走在扇背镇的街上。扇背镇越来越多的外地人,他们甚至说起了普通话,沿街的牛肉粿条店,擂茶铺。还有咸饼糖葱。蚝烙。鱼丸面……各种海滨小镇的美味,罗乙枪都十分熟悉,他其实很想像个久别重返的人那样一条街吃过去,填饱空空的胃。

白天时,罗乙枪在碧海小区没守到马宝禹,他问了保安,那保安一听说马宝禹,立马反应挺大,“是他啊,早就把房子卖了,一直在找杀他儿子的凶手,都快疯了。”

几年前,罗乙枪在扇背镇打听马宝禹,没人知道,那时他还是个村主任,还住楼房,还算个人物;如今马宝禹什么都没了,在大街上随便拉个人,一问,却知道马宝禹是谁了,“老马啊,刚才还看到呢,就在金龙照相馆门口。”

罗乙枪就是在金龙照相馆门口跟住了马宝禹,三年不见,马宝禹确实落魄了不少。至少瘦了一圈。走路时威严也都不再了。马宝禹从金龙照相馆出来。骂骂咧咧,“过年怎么啦,过年就不做生意啦。”照相馆老板探出头:“过了年再说吧,大过年的,你让我冲洗遗照,不吉利啊。”“不吉利个屁,我明天还要到县里去,记住了,这次放大点。我要把它挂上县政府的大楼。他妈的,都是饭桶——呸!”endprint

马宝禹走在街上。有点跌跌撞撞,看来是喝了酒。罗乙枪尾随其后,手按着腰间的枪。

罗乙枪曾经很想拥有一把手枪。杀光所有他看不顺眼的人。后来他渐渐没了欲望——奇怪的是。有欲望时。他没得到。没欲望了,反而就拥有了。罗乙枪其实大可以和几年前那样,一把刀就足够了。罗乙枪之所以要买一把枪,似乎是为了一种仪式感,他要让马宝禹死得跟马勇不一样。罗乙枪想起父亲的死,与马宝禹比起来,罗乙枪仁慈多了。

罗乙枪眼看马宝禹走进一家沙县小吃。他记得那铺面以前是个理发室,他在那里理过几次发。那些老师傅手艺不错,每次都能把罗乙枪抚弄得睡过去。罗乙枪很享受那个舒适的过程。可能是后来扇背镇兴起了不少发廊,比如青丝坊,抢了理发室的生意,才改成沙县小吃的。罗乙枪跟了进去,发现一面墙上还竖着一块掉色的镜子,没拆掉,罗乙枪就曾坐在那面镜子前理过发。而此刻,马宝禹刚好也坐在镜子前的桌子上。罗乙枪通过镜子。刚好看到了马宝禹的脸。这张脸明显不是马宝禹该有的脸,成了一个酒鬼的脸。罗乙枪找个位置坐下。他怕马宝禹从镜子里看见身后这个跟了他一条街的行刺者。

“有酒吗?”马宝禹突然高声大喊,他的桌面上正放着两笼蒸饺,袅袅热气往上升,使得镜子浮起了一层水珠子。天太冷了,店里吃东西的人不多,就几个外地人,说普通话,包得跟粽子似的,很艰难地把头转过来看马宝禹,又笑着快速地把头转回去,舒舒舒地吃起排骨面条。看样子他们对马宝禹不陌生。“外省仔,看什么看?”马宝禹骂道。他们听不懂南溪方言,就算听懂了,也不敢惹。

服务员从街对面的小店提过来一支白酒。给了马宝禹。

趁着马宝禹醉醺醺,罗乙枪觉得机会来了,就在这里,一枪把他解决了,干脆利落。然而,当罗乙枪把枪握在手上,隔着一层外套对准马宝禹时,他一下又犹豫了,杀他干什么呢?他都是这样的人了,还用得着杀他吗?他现在是不是比死还难受?这么一想,罗乙枪又觉得自己优柔寡断了起来,不像一个干大事的人的做派。没错,杀了马宝禹,他就不可能天天去县里喊冤,他不去上访,便谁也不会再去关心几年前马勇的案子了——也就是说。只要马宝禹一死,他罗乙枪才有重获自由的可能。

“嘭”的一声。子弹正好打中马宝禹的脑袋,一滩混着豆腐乳一样的白色脑浆的血,像一口痰一样喷在镜子上,看起来,倒像是一幅抽象派的油画作品。

罗乙枪趁乱跑出扇东街。和几年前一样,他很顺利地就逃离了案发现场。罗乙枪没走出多远,却听见噼里啪啦一阵枪响,听起来又像是过年的鞭炮声。声音似乎来自扇背镇的任何一个角落,街上人惊叫着,四处逃窜。他们说,扇背镇已经被警察包围了。

第二天。巴浪仔便得到最新消息:大年初一,南溪县公安局出动三干警力,围剿毒窝扇背镇……行动总共抓获制毒贩毒分子两百多人。缴获冰毒三吨之多。不幸的是。本来已经控制好的局面,却不知是谁开了第一枪,导致警匪火拼,死伤不少,其中就包括南溪县刑警大队的大队长。

编辑手记:

陈再见的《行刺者》,写出了情与理、利与义、私与公的冲突。罗乙枪,当兵成残疾人回到农村,在生活的紧逼之下,性格变得残缺,人變得慵懒。罗乙枪为了有或莫须有的残疾补助,几次去找村主任马宝禹,几次寻找事情未果还受了屈辱的他,把马宝禹的儿子马勇刺死,然后逃离。在圳下村,在别人的帮助和自身的努力下,罗乙枪重新找到了身份的认同感与存在的价值感。最终警察找到罗乙枪所在的那个出租楼,罗乙枪再次逃离,而此次他并没有逃向别处,而是决定回老家,把马宝禹杀死。他觉得只有杀死马宝禹才能真正收获自由,而真正的自由又在何处?罗乙枪生死未卜,这样一个开放式的结局,令人深思。圳下村的那个出租楼里,住着有着不同背景遭遇的人,许多人来到那里避难,有些人找到了某种意义上的避风港,而某些人在城市中彻底被吞噬。在这篇小说中,陈再见把经验记忆和当下的社会问题结合在一起,敞开了批判现实的锋芒,农村当下经过种种的变迁发展之后,人性的光芒正逐渐暗淡,罗乙枪父亲的畏缩、懦弱以及被离家出走与死于异乡,都是对于农村当下的一次绝妙而悲凉的讽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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