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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观照下的“古典舞”概念辨析

2018-01-24

当代舞蹈艺术研究 2018年2期
关键词:词条古典舞古典

辛 明

引 言

“中国古典舞是否为当代创造?”回应这一问题,需要严谨的学术探讨。这一问题,从微观层面看,考量对“中国古典舞”概念的界定;中观层面,涉及学科基础理论中舞种分类的判断;宏观层面,关乎对中华传统文化的体认和世界文化格局的认知。本文主要在微观层面对这一问题进行探讨。

一般来说,“中国古典舞”作为概念,逻辑层次由大到小应该为:舞蹈—古典舞蹈—中国古典舞。这一逻辑关系在《中国大百科全书》条目英译中也可看出,三个概念对应译为“dance”“classical dance”“Chinese classical dance”。

在中国舞蹈的认知领域,大家对外国的“古典舞蹈”的认知基本达成共识,例如对日本、韩国、印度的古典舞蹈的认同几乎一致无异,却在“中国古典舞”的概念方面各执一词。梳理各方对“中国古典舞”这一概念的表述,其观点大致可以分成三大类:一是“古而有之”说,认为“中国古典舞”源远流长,上溯西周“制礼作乐”,下延中国现代肇始之“辛亥革命”,甚至有当代遗存尚可触摸;二是“当代创造”说,认为是自欧阳予倩明确提出“中国古典舞”后,几代舞人呕心沥血打造出的“泱泱国舞”;三是“广义”“狭义”说,广义上是指所有古典的中国舞蹈,狭义上是指被称为“中国古典舞”的舞种。为什么会在“中国古典舞蹈”概念上产生分歧?

概念的内涵和外延会随着社会变迁发生改变,而不同的环境也会对概念的语义生成产生影响。马林诺夫斯基(Malinowski)曾指出文化背景在语义生成中的重要性①。所以在辨析“中国古典舞”的过程中,就需要充分考虑时间—社会变迁、空间—文化背景这两个变量,也就是要在时、空双重维度下解析“中国古典舞”,才能更全面地理解这一概念。

概念的形成,一般以进入辞典等工具书为标志,这是由辞书的“母书”②地位所决定的。特别是概念入选权威工具书词条,表征该概念在社会或专业中被频繁引用,并具有基本相同的语义认知。故,本文以辞书所录词条为概念解析样本,并从时间的维度—概念形成的节点看“中国古典舞”学科建设的发展和概念的漂移。

一、 “舞蹈”概念出现与学科建立发轫

在古代汉语中“舞”“蹈”两个单字,实为二词,两字连用不晚于汉代。汉代哲学家焦赣在其著作《易林· 讼之中孚》中有“谢恩拜德,舞蹈欣跃,欢乐受福”之语。文中的“舞蹈”为联合词组,表示手舞足蹈之态,与现代汉语中的“舞蹈”一词在语义上大相径庭。

现代汉语中,“舞蹈”一词被收入辞书,最早可以在《辞海》初版中查到。此书由中华书局于1936年出版发行。“舞蹈”词条中有释项“今亦谓跳舞曰舞蹈”[1]。

综合多种艺术形式的中国戏曲艺术,成于明清。但笔者认为,上古、中古时期流传下来的“诗乐舞”三位一体乐舞形式,在中国戏曲中,“三位一体”的实质并未变化。“诗”严谨的格律被打破,转化为唱词;“舞”为表现情境特点、心理特征,还要担负吸引观众的重任,反而有所加强;“乐”秉承既往,强势依旧。所以说,戏曲是中国“三位一体”乐舞形式的强化状态。

应该看到,中国戏曲是中国艺术身体语言的承载。在戏曲中,中国艺术自发衍化,身体语言与歌、乐相和,完成了自我发展,并进入成熟状态。其程式化与规范化,建立了强大的自我完善体系,并不断地更新换代,延续至今。

“盛极而衰”往往是艺术发展规律。而在民族遭受压迫、外辱导致社会内乱的背景下,新的舞蹈艺术应运而生。“新舞蹈”艺术,强调本性展示、直抒胸臆,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受到大众的关注和接受。

作为独立学科的雏形,“舞蹈”在新舞蹈艺术代表人物的办学过程中逐渐呈现。以吴晓邦和戴爱莲为代表的舞蹈家们,以舞蹈教育和舞台创作艺术为民族舞蹈艺术建设的双翼,以令人耳目一新的艺术形式—以“舞者不说”为特征,区别于当时达到鼎盛的戏曲艺术。但是,中国舞蹈家向现代舞“自由解放”的身体语言转向时,并未完全放弃中国戏曲的“手眼身法步”。吴晓邦的《思凡》《丑表功》以及戴爱莲的《哑子背疯》等都借鉴了戏曲身段的精华,将其融入“新舞蹈”表达之中。

可以说,现代“舞蹈”学科的发轫,虽有强烈的西方现代舞底色,但植根于中华传统文化深厚积淀之中,“中国化”作为先天基因,深深嵌入学科体系。

二、“古典舞蹈”概念出现与舞蹈学科独立

“古典舞蹈”概念在中国的发展,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为20世纪60年代初,概念形成,标志着舞蹈作为独立学科的开始起步;第二阶段从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至21世纪初,“古典舞蹈”的概念内涵发生变化,标志中国舞蹈学科的发展。

“古典舞蹈”词条进入辞书,目前可以确认的是在1961年。当时《辞海》以学科分册形式试发行。在其第十一分册—艺术卷中,对“古典舞蹈”作出如下解释:

古典舞蹈历史比较悠久的、具有经典意义的一种舞蹈形式。一般起源于民间,吸收了其他艺术中的动作、造型,经过舞台加工而形成。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严谨的程式和高度的技巧。世界各国大都有各自的古典舞蹈。在芭蕾艺术中,古典舞是主要的表现手段。我国的古典舞蹈也有着悠久的传统,在发展过程中和其他艺术相结合而构成戏曲艺术。[2]

即便以今天的观点审视这个词条,也是比较完整的。在后续出版的辞书中,无论是综合性的辞典、百科全书,还是专科辞典、学科手册,基本都以此为基础修订增减。

此书中,“舞蹈”作为名词术语大类出现,与“音乐”“戏曲”等并立。和“古典舞蹈”处于同一层级的概念还有“芭蕾”“民间舞蹈”等。而在“舞蹈形式节目”中,该书分为“中国古典舞蹈”(包括六代舞、公莫舞等)、“中国民间舞蹈”(含秧歌、锅庄等)、“外国舞蹈”(含《天鹅湖》、婆罗多舞等)。由此可以看出,“舞蹈”已经明确地与戏曲、音乐分化,成为独立学科。中国传统乐舞的“三位一体”形式,在社会变迁中分划为“诗歌”“音乐”“舞蹈”三个学科门类。

在教育领域,自从1954年北京舞蹈学校建立,舞蹈作为学科,就已经被官方承认。1961年,北京舞蹈学校已经拥有由自己培养的六年制的毕业生。“血统纯正”的北京舞蹈学校毕业生开始接受社会检验。而在中国古典舞研究方面,中国戏剧学院的“舞研班”“舞运班”、吴晓邦的“天马工作室”和北京舞蹈学校的“民族舞剧科古典舞教研组”都在课程建设方面进行了有益的探索。1960年,北京舞蹈学校推出了第一批教材:《中国古典舞教学法》《古典芭蕾基本训练》《古典芭蕾双人舞教学法》。中国“古典舞蹈”和西方古典芭蕾对应而生。民间舞蹈也在北京舞蹈学校进入学科建设系统。同时,以“世界青年和平与友谊联欢节”的比赛为推手,从而使得舞蹈成为国家树立国际形象的一个重要途径。

专业方向研究开展、教材推出、教学成果呈现、国内外产生影响,“舞蹈”作为独立学科在中国被学界和社会接受。

由于典籍记载的历史经典舞目的活体的消失、祭祀活动的中断,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中国“古典舞蹈”的建设实践选择了从“戏曲中提,武术中炼”的办法,创作出《宝莲灯》《春江花月夜》等经典作品,赋予了“古典舞蹈”动态形象的时代解读,并获得了广泛认可。由此也越来越寄予其“正宗嫡传”的学科期待。正是基于此,“古典舞蹈”的内涵在“中国古典舞”概念方面开始发生漂移。

1989年,以《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一版)》音乐舞蹈卷中对“古典舞蹈”的解释为标志,“中国古典舞”概念在国家组织编纂的辞书中正式亮相:

古典舞蹈classical dance 各地区、国家、民族中具有典范意义和独特风格的传统舞蹈。古典舞蹈是经过历代艺术家创造、提炼和加工逐渐形成……不同地区、国家和民族,都有自己独特风格的古典舞蹈。如印度古典舞,由婆罗多舞、卡塔克、卡塔卡利、曼尼普里、艾迪西、库吉普迪六大传统舞系组成……中国古典舞蹈概念大约出现在20世纪50年代初……30多年来,创作演出了大量具有中国古典舞风格的优秀舞剧和舞蹈作品,如《宝莲灯》《小刀会》《金山战鼓》和《丝路花雨》等。[3]

尽管“中国古典舞”在此书中并未成为单独词条,但依附于“古典舞蹈”,有意无意地收缩了“中国古典舞蹈”概念的内涵。这一词条并没有定义“中国古典舞为20世纪50年代创造”,而是指出“中国古典舞的概念”出现在20世纪50年代初,并将《宝莲灯》《小刀会》《金山战鼓》《丝路花雨》等作品称为“古典舞风格”,而没有直接说明其为“古典舞蹈”,显现出概念定义的严谨性,但是没有将“古典舞蹈”和“古典风格舞蹈”进行明确区分,反映出中国舞蹈领域关于这一概念的认识开始出现含混。

在舞蹈教育领域,1978年北京舞蹈学校升级为大学建制。“民族民间舞教育专业”和“中国古典舞教育专业”人才培养的设置,成为中国舞蹈高等教育领域“中国古典舞”“中国民族民间舞”两大学科建设的基础。此时,进入词典的“中国古典舞蹈”的概念与此前的定义相比发生了变化,出现了更明显的漂移。基于大学本科教育教材建设的需求和对传统舞蹈文化的深入认识,“中国古典舞身韵”的研究亦提供了新的创新成果。

20世纪80年代,国门重新打开的第一个十年,中外思潮的碰撞,促发中国艺术家和学者的集体“寻根”。在剧目创作方面,《丝路花雨》《仿唐乐舞》《编钟乐舞》等作品的推出,使得人们再次将目光投向“中国古典舞”的传统。而《献给俺爹俺娘》《黄河一方土》《奔腾》《雀之灵》等作品,亦将民族民间舞蹈的传统在当代创作中的应用又推至一个高峰。

1999年,《中国百科大辞典》出版,“古典舞蹈”词条,由集合名词转向专有名词,其概念界定也发生了明显变化:

古典舞蹈:1,舞蹈的一种体裁。指具有典范意义和独特风格的传统舞蹈……2,有时也指具有古典舞蹈特征和历史题材的舞蹈作品。[4]

在这一词条中,“古典舞蹈”释义1成为“舞蹈的一种体裁”。但是,“具有典范意义和独特风格的传统舞蹈”的进一步说明,和此前的定义仍然保持一致。在释义2中“具有古典舞蹈特征和历史题材的舞蹈作品”之说,则不同于此前的界定,而将“古典舞蹈特征和历史题材的舞蹈”亦和“古典舞蹈”等同,折射了中国舞蹈领域“古典舞蹈”建设的走向。

进入新千年,中国舞蹈的高等教育如雨后春笋般发展,追随着北京舞蹈学院人才培养模式,“中国古典舞”成为专业方向,和“民族民间舞”“芭蕾舞”专业方向对应,普遍地存在于高等舞蹈教育的专业设置之中,标志“中国古典舞”学科的独立,亦标志中国舞蹈学科的基本框架形成。

三、“中国古典舞”概念漂移与学科建设尴尬

2009年,《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二版)》出版发行。其中,“中国古典舞”摆脱了隐形条目的身份,成为主词条。

中国古典舞Chinese classical dance 从中国宫廷舞蹈的形体遗存、戏曲舞蹈的身段、武术动作以及文物上的舞蹈形象中,提取动作元素和舞蹈韵味而形成的民族舞种。中国古典舞概念的提出始于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初已有较大发展。……中国古典舞是对中国古代舞蹈文化的复兴和继承,元素化、体系化的训练造就了众多优秀演员和一批优秀古典剧目。[5]

显然,20世纪50年代以来,打造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风骨”的舞蹈学科体系几乎成为舞蹈界的民族自觉。无论训练创作表演的“中国古典舞”情结,还是史论研究方面“中国舞蹈”研究的深化,舞蹈学人都在为“中国舞蹈”跻身世界舞蹈之林努力与奉献着。

但是这一词条的释义,完全摆脱了此前关于“古典舞蹈”的定义的内涵和外延,而将“中国古典舞”作为20世纪50年代开始建设形成的舞种,并包括20世纪50年代后创作的作品。这与世界舞蹈领域公认的“古典舞”概念南辕北辙。

在这个词条中,“中国古典舞”被定义为一种“民族舞种”。这一概念中的“民族”是特指还是泛指?按照费孝通先生的说法:中国的概念,从民族学角度看是多元一体。中国政府认定,中国有56个民族。那么符合该定义前提条件的少数民族舞蹈可否认定为“中国古典舞”?这种尴尬的局面,无论是词条的撰写者,还是“中国古典舞是中国当代创造”观点的支持者,或是这个观点的反对者,都不愿意见到。

这些尴尬问题的产生,一方面,来自舞蹈理论与实践的脱节,当以实践为主的训练表演创作系统,走在了理论前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如何进行理论层面的总结、阐述、生发,就成为舞蹈理论工作者责无旁贷的责任。另一方面,来自站位的局促,既成事实的“中国古典舞”词条,对“中国古典舞”的内涵和外延不断压缩,由一个集合名词转化为一个舞种专有名词,大有封闭之势。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站位中观层面,做了微观的操作。

结 论

总之,“中国古典舞蹈”在“中国舞蹈”建设中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这就要求对“中国古典舞蹈”的认知,既要承接千年传统,又要彪炳典范意义,还要考虑民族关系的既往与未来。这也是舞蹈学科在“中国化”发展中、在“中国舞蹈”打造过程中要充分正视的问题。“中国古典舞蹈”该走向何处?

显然,作为具有悠久文化历史的中国,把“中国古典舞蹈”看作是20世纪50年代以后出现的新舞种,并不合适。通过梳理“舞蹈”“古典舞蹈”“中国古典舞蹈”概念的确立过程,我们可以看到中国舞蹈学人在学科建设发展中的民族自觉、拳拳之心,打造内蕴中国风骨、外显中华气质的“中国舞蹈”的努力。尽管这种精神可嘉,但“中国古典舞为当代创造”的观点和做法不妥,不客气地说,这既是对中华传统文化的漠视,也是缺少文化自信的表现。

正视、尊重中国古代舞蹈的丰厚积淀,探寻、保护中国古代舞蹈的当下遗存,建立“中国古典舞蹈”文化体系是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这一体系的建立,不仅会促使舞蹈学科有长足发展,也会促进与舞蹈相关的文字学、考古学、器物学等学科的发展。进而,以“中国古典舞蹈”为核心概念的学科群都会有所建树。

在具体操作层面,政府相关部门应组织对“中国古典舞”认定标准进行顶层设计。借鉴“社会工作”“美学”等学科酝酿“国家标准”的经验,建立实施“中国古典舞”国家标准。通过这样的工作,使得“中国古典舞”能正本清源,成为中国文化的代表之一。

在时空压缩的时代背景下,以“非遗保护”为代表的文化寻根现象越发突出,世界文化格局也逐渐发生变化。在时代赋予的机遇面前,应当体现学科的文化担当,让“中国舞蹈”走出去,为世界舞蹈文化发展提供“中国经验”。“中国古典舞”文化体系建设正蓄势待发……

【注释】

①参见布伦尼斯洛·马林诺夫斯基,赵肖为,黄涛.原始语言中的意义问题[J].温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26(2).

②辞书专家夏征农语,参见王克芬,等.中国舞蹈大辞典[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出版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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