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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曲家臧懋循剧坛交游考论
—— 一位浙江历史文化名人的社交档案

2018-01-24刘凤霞

山西档案 2018年1期
关键词:汤显祖万历

文 / 刘凤霞

臧懋循(1550—1620),字晋叔,号顾渚山人,浙江长兴人,精晓音律,以编刊戏曲选本为乐,乃晚明著名曲家,其显著成就主要体现在编刊《元曲选》、改编“玉茗堂四梦”、改定《昙花记》等方面。本文以臧懋循及其友人的年谱、诗文集为依据,对其剧坛交游情况做一考述,敬请方家指正。

一、莫逆之交:“白水先生”冯梦祯

冯梦祯(1548—1605),字开之,号真实居士,又有雅号“白水先生”,浙江嘉兴人,平生最爱茗茶、老庄、理佛,个性独特,以气节称。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亦云:“冯公儒雅风流,名高三席,归田之后,闲娱情声伎,筝歌酒宴,望者目为神仙中人。”[1]447因秉性、爱好相近,臧懋循和冯梦祯的知交之谊延续多年。

关于臧、冯两人的初识,冯梦祯《长兴横玉山观音寺募缘题语》中有言“遂出国子先生臧丈所撰疏文见示。余自识臧丈白下时,俱为诸生,气味甚合,今十年矣。目其文,不觉神动”[2]227-228。据文末落款“乙酉夏日”及文中“今十年”语可知,两人初识年份为万历三年(1575),时懋循年二十五,梦祯年二十七,俱为诸生。

两人密切交往的时段当在万历二十三年(1595)至万历二十九年(1601)前后。此时金陵文人雅集正盛,冯梦祯任职南监祭酒不久,臧懋循亦寓居于此,两人频繁参与社集。如章嘉祯有诗《冯开之太史招饮西湖,同吴允兆、臧晋叔、朱大复、茅荐卿、吴子野诸君赋》显示,冯梦祯曾召集臧懋循等人聚会;冯梦祯《快雪堂日记》亦对两人交谊多有记载:万历二十四年(1596)九月二十日,“冯梦祯诣鹫峰,访臧晋叔”[2]229;十月初二日,“款臧晋叔”[2]229;十一月初五日,“臧晋叔来别”[2]229。万历二十六年 (1598),冯梦祯遭弹劾去官。臧懋循即刻为诗宽慰:中山书箧为谁开,留滞徒伤太史才。世路风波原不定,故园松菊好归来。侍儿尽解灵光赋,坐客频倾文举杯。但使百年能保此,何须重起汉兰台[2]32。其情殷殷,其言切切。

冯梦祯罢官后,于西湖山间筑居“快雪堂”,从此过起文人诗酒的生活。“日与友人啸咏于其中,间命轻舠载歌儿吹箫度曲,荡漾六桥三竺间,人望之飘飘然若神仙也”[3]3。其《快雪堂日记》有多条记录涉及与臧懋循的欢聚:

万历二十七年 (1599)十一月初四:“阴,入冬此日最寒。沈薇亭二子设席湖中,款余及臧晋叔,……闷坐,作戏,戏子松江人,甚不佳,演《玉玦记》。”[2]229

万历二十八年(1600)五月初三:“晴,款臧晋叔、朱君采、姚叔度于湖中。……王(黄)问琴在坐。既借叔度二歌童,问琴亦一再清歌。晋叔论词曲及他,谈谑大有名理,可谓胜举。”[2]230

万历二十八年(1600)八月初四:“俞羡长约诸公结社西湖,各持分金一钱五分赴之,钱塘门登舟。徐茂吴、臧晋叔……及孝廉、布衣在当者十五人。”[2]230

据上述所引可知,臧、冯二人聚会多附丽与时人的雅集活动,期间众人或把酒欢宴、分韵唱和,或观剧听曲、品藻诸姬,显示出晚明文人适意放达的精神生活。

另据冯梦祯的尺牍《与臧晋叔》所云:“闻足下至此一晤,抚台遂行条何不令弟知也?西湖明月不能与故人共之良用惋结。婺州姜子干先生博识精诣,持论不肯下人,以故声誉不甚起……刺谒足下,弟敢为之绍介。”[4]信中说冯梦祯受周叔宗之托,将婺州姜子干介绍于臧懋循认识。可知两人还以友情为基础互介好友,借以扩展朋友圈。

二、知交之谊:“玉茗堂主”汤显祖

汤显祖(1550—1616),字义仍,号海若、若士、清远道人,江西临川人,少有文名,十四岁成秀才,二十一岁乡试中举,因拒绝首辅张居正的招揽,三十三岁才中进士。汤显祖曾任南京太常寺博士、礼部主事。万历十九年(1591),汤显祖上疏弹劾大学士申时行,先后任职广东徐闻典吏、浙江遂昌知县。万历二十六年(1598),汤显祖弃官归隐终老。先以泰州学派罗汝芳为师,后随李贽,晚年重佛、道,与僧人达观有交。汤显祖工诗文,尤擅长词曲。有《玉茗堂诗》、传奇《牡丹亭》等“四梦”传世。

万历四年(1576),臧懋循与汤显祖相识于南京。是年,汤显祖自江西抚州而往太学。再据安绍芳诗题《分得乌衣巷同吴公择臧晋叔徐茂吴汤义仍诸子赋》[5],可知两人在中举前就已熟识。万历十二年(1584),臧懋循调任南国子监博士。当时汤显祖也在南京,时任太常寺博士。一年之后,懋循因携带娈童出游被劾,后弃官归里。汤显祖作诗歌《送臧晋叔谪湖上,时唐仁卿以谈道贬,同日出关》(并寄屠长卿江外)以示安慰,其诗云:

君门如水亦如市,直为风烟能满纸。长卿曾误宋东邻,晋叔讵怜周小史。

自古飞簪说俊游,一官难道减风流。深灯夜雨宜残局,浅草春风恣蹴毬。

杨柳花飞还顾渚,箬酒苕鱼须判汝。兴剧书成舞笑人,狂来画出挑心女。

仍闻宾从日纷纭,会自离披一送君。却笑唐生同日贬,一时臧谷竟何云。[2]210

“长卿”乃当时曲家屠隆,与臧懋循俱为风雅之士,因与西宁侯宋世恩“淫纵”而被劾削籍。“周小史”当指臧懋循“与所欢小史衣红衣,并马出凤台门,中白简罢官”[6]465之事,暗喻其任诞纵情。在汤显祖看来,士大夫“狎妓”仅是当时诸怪现象的一种而已,无须背负道德评判。“一官难道减风流”,难道要他们为了自己的一官半职而压抑本心吗?更何况唐仁卿谈道论书,也是同样的贬官结局呢!后来,钱谦益在《列朝诗集》的《臧懋循小传》中又引用此诗,并附点评曰“艺林至今以为美谈”[6]465。

万历十六年(1588),汤显祖改官南京詹事府主簿。期间,臧懋循从兄懋中从江西归,汤显祖写诗送行,诗及臧懋循。其《送臧伯顺还中吴二首》小序曰:“前金溪明府群从而兄,顾渚予旧好,及之”,言明二人故交之谊,诗中有“金溪上过往乔履,顾渚浮家奄画船。少弟同堂开秀色,小山能别大山鲜”[2]210之句,对臧氏兄弟赞赏有加。

臧懋循在《元曲选》的前后序文中显示其“独崇元曲”、苛责明人剧作的态度,言及汤显祖剧作时,则直言其水平已近于元,“骎骎乎涉其藩矣”[2]114,尤其是对《牡丹亭》的关目设置极尽赞美。他在评《圆驾》出时说:“传奇至底板,其间情意已竭尽无余矣,独此折夫妻父子俱不识认,又做一番公案,当是千古绝调。”[7]这是他对同时代剧作家中的最高评价。

懋循在汤显祖辞世后,评点《牡丹亭》第十三折时写下批文:“今临川已矣,恨不及而共评骘也”[7],表现出对斯人已逝的痛惜之情。他亲自校定出版臧改本“玉茗堂四梦”。对于此改本,虽然曲坛意见毁誉不一,但臧氏缩长为短,化繁为简,于汤氏作品的舞台搬演确乎有功。

三、剧坛同好:“鸾啸髯翁”潘之恒

潘之恒(1556—1622),字景升,号鸾啸生,安徽歙县人。“须髯如戟,……好结客,能急难,以倜傥奇伟自负。晚而倦游,家益落,侨寓金陵,流连曲中,徵歌度曲”[6]630。他曾参加汪道昆白榆社,也与丰干社成员友善。潘之恒中年后,寓居金陵、姑苏等地,多次主持“曲宴”活动。潘之恒晚年纵酒乞食,落魄而死。他撰有《叙曲》、《吴剧》、《曲派》等剧评。

据年谱,臧懋循曾参加万历五年(1577)的春试,初识潘之恒。两人秉性相近、爱好相同,很快成为知己,此后多有唱酬,尺牍不断。潘之恒《谷雨后二日尝岕茶再谏晋叔》云:“顾渚山中谷雨茶,过君刚及采新芽。……不须更较幽楼事,与子风流自一家”[2]255,这记载了两人清谈的雅致。

二人俱与金陵颇有渊源。臧懋循在金陵前期是为官,贬职后则是寓居,尤其是万历二十五年(1597)至三十年(1602)往来金陵频繁。潘之恒则于万历十三年(1585)寓居南京,直到天启二年(1622)去世。两人寓居南京期间,都曾参与金陵社集。潘之恒《鸾啸小品》卷二《虹台》载:“昔在丙午(1606)秋冬之交,余从秦淮联曲宴凡六、七举”;其《赠吴亦史诗附注》又云:“汤临川所撰《牡丹亭还魂记》初行,丹阳人吴太乙携一生来留都,名曰亦史,年方十三。邀至曲中,同兆允、晋叔诸人坐佳色亭观演此剧”[2]254-255;又,臧懋循《负苞堂集》有《九月十五日同潘景升、吴允兆诸丈集湖上分得登字》诗,皆可为两人交谊之佐证。

万历三十五年(1607)前后,臧懋循挈家自金陵回到长兴,隐居于顾渚山,此后两人相逢渐稀。万历四十年(1612)春,潘之恒曾至长兴寻访臧懋循,其诗《访臧晋叔》句云:“已叹离群久,况兼多病身。六年图一会,千古志难伸”[2]255,这记叙了两人六年后的这次相聚。《别晋叔》诗句云:“来因春未尽,别与夏俱长。数载相思梦,难将一宿偿”[2]255,足见两人情谊之深。

四、知己之憾:“署阳初子”徐复祚

徐复祚(1560—1630),原名笃儒,字阳初,后改讷川,别署阳初子、忍辱头陀、三家村老等,江苏常熟人,博学工文,尤擅长词曲,曾受张凤翼指点曲学。徐复祚有传奇《宵光剑》、《红梨记》、《投梭记》,杂剧《一文钱》等。后人根据徐复祚所著笔记《花当阁丛谈》,辑出《曲论》。

徐复祚曲论云:“《玉茗堂传奇》,临川汤若士显祖先生作也。其《南柯》、《邯郸》二传,本若士臧晋叔懋循先生所作元人弹词来。晋叔既已弹词造其端,后复改为四传以订其讹,若士忠臣哉!晋叔最爱余所传,逢人便说。”[2]254可知臧懋循对徐复祚的赞赏。

徐氏对臧懋循编刊《元曲选》亦不吝夸赞,给予极高评价:“晋叔不闻有所构撰,然其刻元人杂剧多至百种,一一手自删订,功亦不在沈先生下矣。”[2]254懋循长兴里居后,曾多次邀请他到长兴,更托友人相邀过彼,因经济和身体原因没能前往,不久懋循离世,徐复祚在《曲论》中大悲,痛言“负此知己,痛哉”![2]254可感两人知己之情。

五、社集之谊:“胜乐道人”梅鼎祚

梅鼎祚(1549—1615),字禹金,别号胜乐道人,安徽宣城人,不善举业,以古学自任。梅鼎祚尤擅诗词,所作皆骨立苍然,声铿气正。梅鼎祚有杂剧《昆仑奴》、传奇《玉合记》、《长命缕》等。

梅鼎祚《鹿裘石室集》卷三《答李临淮》有云:“乃者君侯之车骑俨然临之……而仆两扫门于君侯……典谒已逐客矣……因持意气而过西宁,剧饮臧晋叔斋中,步而归,挟其所绝幸者,西宁无难色也”[8]163之句,所谓剧饮,乃是文人观剧兼宴饮的雅集活动。查阅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谱》可知,此年乃万历十九年(1591),值金陵雅集“极盛”之时。笔者推测,臧、梅两人的交谊当由此逐步加深。

六、余论

懋循一生历嘉靖、隆庆、万历三朝,时值声华浮动的晚明时期。此时文人传奇兴盛,剧演蜂起,佳作如林,是继元以来中国古典戏曲发展的又一高峰期。在此背景下,臧懋循及其上述曲坛盟友,以戏曲为媒介开展了众多雅集、交游活动,他们或以曲文相赠,或借社集讨论,或观剧赏鉴,为江南地区尤其是南京、杭州等地平添了许多人文历史景观,更利于近世江南地区戏曲文化生态的形成。

参考文献:

[1]朱彝尊.静志居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2]赵红娟.臧懋循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

[3]顾起元.快雪堂集·序,《四库存目丛书·集部》(第一六四册)[M].济南:齐鲁书社,1997.

[4]冯梦祯.快雪堂集(卷三十五)[M].济南:齐鲁书社,1997.

[5]安绍芳.西林全集(卷五)[M].国家图书馆藏万历刻本.

[6]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7] 臧懋循.雕虫馆刻《还魂记》[M].首都图书馆明刊本.

[8]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谱(第四卷)[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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