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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母远行

2018-01-22金少庚

农村.农业.农民 2018年17期
关键词:椿树苞谷泪水

金少庚

妈妈被推进重症监护室的那一刻,泪水便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知道,离她远行的日子不远了。

这一天是2018年4月25日上午10时左右。

第三天的中午,医生说:回去准备后事吧,估计撑不过今夜了。

推着妈妈把她抬上回乡的车子,她紧闭的双眼流出了泪水。而在重症病房的这三天,我进去探望,她始终无任何反应。看着她浑身插满管子的那一刻我万分后悔,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儿子却让她受这么大的折磨和痛苦,只是她无力抵抗,无法表达。

我做的应该是在她病危时安然地把她送回老家,因为我知道已经无法挽回。

她此刻流泪,是她知道她终于可以回老家咽气安息了,终于可以安心地走了,她的灵魂终于有所归了。

在家停放的四天四夜里,我孤独地守在她的灵堂前,看着她躺在水晶棺里慈祥安稳的面容,无言以对。我总是想起小时候钻在她被窝里贪婪地吃她奶水吃到十岁的样子;想起她顶烈日领着我在苞谷地里摘绿豆的样子,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衫;想起她那一年因分家没分到粮食而跳水坑自杀,我惊吓趴在坑边树上泣声的情景;还有那一年我调到县城,义无反顾地走出村庄时,她在村头张望我的身影……

妈妈终于在唢呐、鞭炮、烟花和亲人们的悲泣声中入土了。我伫立在这摆满花圈的新坟前,心绪汹涌而默不作声。

院内,那棵已可当房屋顶梁的椿树仍无语地伫立在那里。椿树还在,妈妈却走了。

我凝望着这棵老椿树,眼前浮现了儿时妈妈在椿树下择棉花的情景:秋夜的月光下,我伏在她的腿上,她一边劳作一边哼着儿歌哄着我睡:“椿树王,椿树王,你长粗来儿长长,你长粗了好做床,儿长长了当新郎,娶个花妮好垫床……”

妈妈,或许是昨天晚上7时许,我发的一篇悼念你的短文《送远行的妈妈》产生的悲伤心理作用,夜里,你从南蛇湾村赶来看我了。或许是我发这篇悼念你的短文时,内心深处这种痛楚的悲怜与你产生了母子之间的血肉共鸣,你便匆匆地赶来了。

你远行之后,这是咱娘俩儿第一次见面。

昨夜的深秋,月明星稀,微风轻拂。沉闷多日的燥热也渐次退去。成熟或即将成熟的苞谷、芝麻、黄豆,在田野里庄严地肃立着,它们仿佛在为你举行着一场回到家里的隆重仪式。

或是我们母子再次相见的仪式?我在睡梦中依稀听到你的脚步声近了,我知道你回来看我来了。

我开门迎接你,你仍是那个慈祥的模样。你说:“娃,咱回老家吧?那老房子空着,我一个人夜里住着闷得慌,今儿黑,回去和我做伴,行吗?”我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你却拉着我的手向外走去。

我感到妈妈的手仍然温暖而有力。我又感到,那是我睡在她怀抱里拍着我催眠的手。她拉着我向村庄走去,她的身体仍是那样健壮,脚步仍是那样稳健。

我听到了秋庄稼地里蟋蟀和其它野虫子的吱吱有节奏的却是乱乱的叫声,那偶尔的深秋蝉鸣,有青蛙在田里捕食野虫的蹿动之声,有小蛇在刚下过雨的河沟里游走不停。

我的脑子里闪现出了记忆中深秋的景象,说:“现在不在苞谷地里摘套种的绿豆豇豆豌豆了,那几年秋收,我跟着你钻到那地里摘豆子,苞谷叶子把我拉得浑身发痒,难受极了!从地里出来你见我浑身是汗就让我在河沟边凉快,你又进地摘豆去了。你不嫌热吗?现在你远行了,你现在还好吗?”

妈妈用手抚摸着我的头,没有言语。她在望着这片庄稼,沉思着什么。但我却似乎听到了她内心深处那依依不舍的叹息声。

我说:“妈妈,我想你了,下午发怀念你的那篇文章时,我泪流不止。你对你的子女一生无求,我对你什么也没做,只是最后给你送了一个棺木。那天我去东岗购买时,一路大放悲声,从医院送你回家时,悲泣难止!来生再做你儿,以尽孝心。”

妈妈仍不说话。恍惚间,我跟着她已到村北的老桥。又似乎是站在已别离几个月的老院子里,那棵几十年的老椿树孤独的还在那里。

我感到乡村热闹起来,我听到了记忆深处的喧哗声。放眼望去,田间地头都是农人们劳作的身影,麦场里的秋庄稼堆得到处都是,有小孩子的嬉闹声不绝于耳,东河湾的水流哗哗而无声地响动着,村庄的灶烟弥漫着浓厚的乡村味道。有老牛在哞哞叫,有猪羊溜入苞谷地里嚼啃着苞谷、黄豆、红薯。

快晌午头了,妈妈从地里回来了,她进了院子,从筐子里掏出几个嫩南瓜,说:“今儿改善一下饭食,煎炒变瓜托。”用手捣着我的头,又说:“快压水去,就你嘴馋。”我乐坏了,赶紧跑去压水洗南瓜。妈妈开始和面擀面条。而煎炒变瓜托是我最喜欢吃的零食。

喧哗嘈杂的声音渐近渐远,时低时高。思绪却又突然回到此刻,我重复着说过多次的话:“进城住几天吧?妈妈?行不?”

她也重复着多次说过的话:住不惯,不去。吃不惯,不去。还是老家房子住着安生。你们招呼好自己就行。我只要腿能动就不给你们添麻烦。

又说:“你们在城里,娃们得上学,喝口水也得掏钱,也不容易!”

又说:“有事记着回来说,还有几个钱,能帮了帮你们一下。”

又说:“晌午在家吃饭吧?我擀面条。”

又说:“别挂念我们。有事会给你打电话。”

我说:“算了,我回了。城里几个人约好吃饭的。”

我又说:“打电话我要不接,就别打了,有事,会回过来的。”

现在想起来,心里的内疚感越发沉重。因为每次临近午饭走时,总能感觉到妈妈心内深处的那一声叹息。可我又有多少次回过那不接的电话呢?

此刻,秋月已昏,有风微吹。我感到有些伤感:“妈妈,咱娘俩这可别是做梦呀?你身体可好了,我以后天天在你身边陪伴你,行不?妈妈,一会儿你可别走了呀!”

妈妈似乎笑了,却又难抑心中的难受。她坐在老院子的那张旧椅子上,看着杂草丛生的院子和凌乱的柴木,似在喃喃自语道:“没人住了,就荒凉了,你们要回来把这院子收拾一下,我回来住了,也安心了。”

我伏在妈妈的腿上,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什么。脑子里却闪现出送她远行的那一天夜里,似乎她推开笼门,穿过院子,走到我的床前,用手轻松地抚摸着我的面额,哭泣着,却是无声的,有泪水淌到我的脸上,拉着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是想抱我一下。

我看见她那干瘪而贴着干瘦胸骨的乳房,突然想起几十年前依偎在她被窝里咬着她的乳头,一吃就是十年的顽皮模样。而此刻她却要走了,要和我阴阳相隔了。我起身想扑到她的怀里痛哭一场,却怎么也挪不动身体。我看见,她那难以舍弃我的眼神在依然不舍中远行了。

那一夜,2018年5月1日的深夜,有月光依稀,麦稍刚刚发黄。

而今夜,2018年8月20日的深夜,依然有月光依稀,秋粮已经熟了。

你走了,到今夜,110天。再在梦里相见是何时何夜?我不知道。

妈妈,难道有月光的夜晚你就会回来看我吗?

倏然间,我悲泣而醒,妈妈似乎还在我的身边,我似乎还在置身于南蛇湾村的那个老院子,那座老桥上,那片庄稼地里。再看窗外,月落西边,夜色昏暗,妈妈的影子越走越远,但刚刚发生的一切却愈加清晰。

我怔怔地站在窗前,任泪水模糊了双眼。

妈妈,明晚,愿我入你梦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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