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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戌东渡后的梁启超与“文学”概念的转变*

2018-01-18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5期
关键词:光绪新民梁启超

李 敏

在近代中国“文学”成为中国学术之一科的过程中,甲午以后日本的影响发挥了重要作用。甲午、戊戌之间,来自日本的学校分科观念虽已在维新群体中传播,但限于与日本接触有限,“文学”的含义受不同观念影响因人而异。在“文学”的进一步演进过程中,以梁启超为代表的留日群体发挥了引介导向作用。

戊戌政变后,梁启超逃奔日本,大量接触日本书报,思想观念发生巨大转变。目前学界对梁启超戊戌后受到的日本观念与名词术语的影响,已有充分认识。惟对梁启超与“文学”关系的认识,囿于已有的固定学科观念制约,未能将其置于“文学”概念的流变中考察*在现代学科体制下,中国近代文学史研究所关注的梁启超与近代文学的关系,主要是梁启超的文体变革、诗界革命、文界革命思想、日本政治小说的翻译及对小说理论的革新。如关爱和:《梁启超与近代文学启蒙》,《史学月刊》1999年第2期;《梁启超与文学界革命》,《中国社会科学》2006年第5期。斋藤希史详细论述了戊戌后梁启超的国民改造理论与“文学”观念变化的关系及其可能受到的明治日本文学界的影响,所述主要在《新小说》及小说与文学的关系问题上(见[日]斋藤希史:《近代文学观念形成期的梁启超》,[日]狭间直树编:《梁启超·明治日本·西方: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共同研究报告》,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289—320页)。对近代“文学”概念的代表性研究有:陈平原:《作为学科的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栗永清:《知识生产与学科规训:晚清以来的中国文学学科史探微》,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余来明:《“文学”概念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陈广宏注意到欧洲的学科观念,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经由日本传入中国(陈广宏:《近代中国文学概念转换的历史语境与路径》,《文学评论》2016年第5期)。梁启超及其同时代人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尚有待考察。。通过梁启超的说法解读其“文学”观,可以避免先入为主的成见影响,达其本义。同时将梁启超的文字著述置于整体历史中,考察同时代人在引进新学论争中的观念异同,可以多角度观察20世纪初“文学”在中国的流变,以此审视梁启超在其中的作用。

一、新民与“文学”

戊戌东渡后,梁启超曾自道:“既旅日本数月,肄日本之文,读日本之书,畴昔所未见之籍,纷触于目;畴昔所未穷之理,腾跃于脑。如幽室见日,枯腹得酒。”*哀时客:《论学日本文之益》,《清议报》第10册,光绪二十五年二月二十一日,第3页。呼吁国人之有志新学者,应读日本文。同年旅美途中又写道:“自居东以来,广搜日本书而读之,若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脑质为之改易,思想言论与前者若出两人。每日阅日本报纸,于日本政界、学界之相习相忘,几于如己国然。”*佚名撰:《汗漫录》,国家图书馆分馆编:《古籍珍本游记丛刊》第15册,北京:线装书局,2003年,第7882页。彼时,他大量接受日本新名词新观念,其中就包括“文学”一词。

日本明治时期,全面接受西洋学问,新名词术语大量产生,“文学”作为专有名词的含义发生了复杂变化。幕府末期曾留学荷兰的西周助在其引介西洋学术体系的《百学连环》中literature有“文章学” “文章” “文学”三种对应译语。1881年出版的《哲学字汇》已经把literature明确地翻译为“文学”*和田垣謙三等編:《哲学字彙·附清国音符》,東京:東京大学三学部,明治十四年,第51页。。在汉字文化圈学术话语中,原本属于不同范畴的诗文、小说、戏曲等一并成为“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随着以西学分科的学校体系的建立,“文学”及“支那文学”成为独立科目,但原本受汉语文化影响的日本国内,“文学”的内容也不尽一致*以上对日本的“文学”概念的认识,见[日]铃木贞美著,王成译:《文学的概念》,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110、150—159页。。

戊戌东渡后的梁启超对诗文、小说与“文学”的认识受日本影响,发生巨大变化。东渡前,梁启超在《万木草堂小学学记》中,确定为学旨趣有“学文”一条,他说:“词章不能谓之学也。”但也强调“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说理论事,务求透达,亦当厝意。若夫骈丽之章,歌曲之作,以娱魂性,偶一为之,毋令溺志”*梁启超:《万木草堂小学学记》,《知新报》第35册,光绪二十三年十月初一日,第4页。。彼时,梁启超对词章并不重视。东渡后,出于国民改造及谋求社会改革的政治诉求的需要,梁启超的学术观念发生转变。他在创办《清议报》之初,就在叙例中宣称:“共兴《清议报》,为国民之耳目,作维新之喉舌。”其宗旨为:维持支那之清议,激发国民之正气;增长支那人之学识;交通支那、日本两国之声气,联其情谊;发明东亚学术以保存亚粹*《横滨清议报叙例》,《清议报》第1册,光绪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一日,第1页。据《清议报全编》知叙例为梁启超所作。见新民社辑:《清议报全编》第1集,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15辑141,台北:文海出版社,1986年,第1页。。

他对诗文、小说态度的转变,一方面是受日本影响所致,另一方面则与社会改造的诉求相关。在日本读书所得的笔记《饮冰室自由书》中,有一条记载小说与日本明治维新、国民思想改造的关系:“于日本维新之运有大功者,小说亦其一端也。”他注意到在明治十五六年间,日本国内倡言民权自由,于是西洋小说中言法国、罗马革命之事者陆续译出。所举日本政治小说有柴东海之《佳人奇遇》,末广铁肠之《花间莺》《雪中梅》,藤田鸣鹤之《文明东渐史》,矢野龙溪之《经国美谈》。他称:“矢野氏今为中国公使,日本文学界之泰斗,进步党之魁杰也。”使用了“日本文学界”一词,注意到政治小说对明治维新及国民改造的作用,并以施耐庵与之比拟*任公:《饮冰室自由书》,《清议报》第26册,光绪二十五年八月初一日,第2页。。

虽然已接触日本新名词新观念,但梁启超对“文学”的使用还存在多样性。在一条评论世界人类文野等级的笔记中,梁启超继承泰西学者把世界人类分为蛮野、半开、文明三等的说法,“文学”成为评判文野程度之准的,指出第二等人类“文学虽盛,而务实学者少”*任公:《饮冰室自由书·文野三界之别》,《清议报》第27册,光绪二十五年八月十一日,第1页。。“文学”指文明教化的意思。梁启超对世界文野等级的关注,目的在提示国民思考自我在世界文明中的位置。

在社会改良思想作用下,原本不重词章的梁启超,提出了“诗界革命” “文界革命”的主张。1899年12月赴美途中,梁启超在日记中写道:“不作诗则已,若作诗必为诗界之哥仑布、玛赛郎。”认为如此须具备三长: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语句,第三又须以古人之风格入诗。所谓新意境、新语句则以欧洲为绳尺,自称虽不能诗,将输入欧洲之精神思想作为将来之诗料,提倡以欧西文思入中国文字,发起“文界革命”*佚名撰:《汗漫录》,国家图书馆分馆编:《古籍珍本游记丛刊》第15册,第7891—7892页。。

在重视诗文的前提下,诗文被当作了“文学”。在1901年12月《清议报》第100册出版后,该报因报馆失火而停办,横滨新民社将该报文章汇编为《清议报全编》。在《清议报全编》中,梁启超明确指出诗与“文学”的关系。书前介绍此全编有十大特色,其中“附录《诗界潮音集》一卷,皆近世文学之菁英,可以发扬神志、涵养性灵,为他书所莫能及”*《本编之十大特色》,新民社辑:《清议报全编》第1集,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15辑141,第5页。。出现“近世文学”一词,专对于《诗界潮音集》而言。1902年2月,梁启超创办《新民丛报》,更加明确地提出了“新民”的主张,认为“欲维新吾国,当先维新吾民”。第1号告白宣称,该报“纯仿外国大丛报之例,备列各门类,务使读者得因此报而获世界种种之智识”。其门类划分为:图画、论说、学说、时局、政治、史传、地理、教育等二十五类。其中“文苑”类注解说:“诗古文辞妙选附录,亦可见中国文学思潮之变迁也。”*《本报告白》,《新民丛报》第1号,光绪二十八年元月一日,第2页。在此处,诗古文辞与“中国文学”发生关联。

梁启超在《新民说》中详细阐发了新民思想。他主张的新民之道,不在尽弃旧有,而在淬厉固有,采补所无。其认为“凡一国之能立于世界,必有其国民独具之特质。上自道德、法律,下至风俗、习惯、文学、美术,皆有一种独立之精神,祖父传之,子孙继之,然后群乃结,国乃成。斯实民族主义之根柢源泉也”*中国之新民:《新民说一》,《新民丛报》第1号,光绪二十八年元月一日,第8页。。“文学”与道德、法律、风俗、习惯、美术等一同成为国民、国家精神的构成要素。

庚子之乱后,朝野上下竞言教育兴学。梁启超认为提倡者未解教育之定义,于是胪举欧洲各国之教育成案,以定中国之教育宗旨,所列有雅典、斯巴达、英吉利、德意志、日本等国。指出各国之教育各有特点,中国确立教育宗旨应各有取法。“雅典偏于哲理,溺于文学,强武之气稍缺。其所养成者,只能为市府的民族,不能为国家的民族,故雅典亡而其文学亦与之俱亡。”“使欲造成文学优美、品格高尚之国民也,则宜法雅典。使欲造成服从纪律、强悍耐苦之国民也,则宜法斯巴达。”*中国之新民:《论教育当定宗旨(续第一号)》,《新民丛报》第2号,光绪二十八年元月十五日,第22、25页。“文学”与强武对举,涵义较前宽泛。梁启超此时偏向民族主义,认为教育的目的应注重国民与国家的改造。在《论民族竞争之大势》一文中更加明确地指出:“近世列强之政策,由世界主义而变为民族主义,由民族主义而变为民族帝国主义,皆迫于事理之不得然。”认为民族主义是近世国家之原动力,“此主义既行,于是各民族咸汲汲然务养其特性,发挥而光大之。自风俗、习惯、法律、文学、美术,皆自尊其本族所固有,而与他族相竞争”*中国之新民:《论民族竞争之大势》,《新民丛报》第2号,光绪二十八年元月十五日,第34、30页。。认为当日欲救中国应发扬民族主义,进而入于民族帝国主义,以与列强争存。

在梁启超构建的国家理论中,“文学”成为构成国家的重要元素。他在《中国地理大势论》中强调,中国为天然大一统之国,“人种一统,言语一统,文学一统,教义一统,风俗一统,而其根原,莫不由于地势”*中国之新民:《中国地理大势论》,《新民丛报》第6号,光绪二十八年三月十五日,第39页。。梁启超认为中国南北峙立达千余年,在“文学”上,所受地理之影响甚著,“大抵自唐以前南北之界最甚,唐后则渐微。盖‘文学地理’常随‘政治地理’为转移”*中国之新民:《中国地理大势论(续第六号)》,《新民丛报》第8号,光绪二十八年四月十五日,第44页。。分别叙述哲学、经学、佛学、词章、美术音乐在地理上的分布特点。此处所说“文学”即包括凡此诸学,接近于学术的意思,范围广泛,被视为中国旧有之学。

二、新学术与分科之学

受日本分科的学术观念影响,梁启超对中国学术的总结中,打上了分科之学的时代烙印,而“文学”所指有较大差异。他在《新史学》中指出,中国史学因四蔽而生二病,其一能铺叙而不能别裁,其二能因袭而不能创作。而中国二千年来之史家,有创作之才者惟有司马迁、杜佑、郑樵、司马光、袁枢、黄宗羲六人。受日本史学观念的影响,梁启超用分科专门史的眼光分析中国旧史,认为中国数千年唯有政治史,至黄宗羲乃开创学史之格,假使后人能师其意,则中国文学史、中国种族史、中国财富史、中国宗教史皆可作*中国之新民:《新史学》,《新民丛报》第1号,光绪二十八年元月一日,第47页。。把史学一科作为提倡民族主义的思想利器,“中国文学史”是新史学的一部分。

此时的梁启超已普遍接受历史分科的观念。他在自作“政治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中,虚拟西历2062年,在上海开设大博览会,陈设商务工艺诸物品以及各种学问、宗教的联合大会。“单表内中一个团体,却是我国京师大学校文学科内之史学部。因欲将我中国历史的特质发表出来,一则激厉本国人民的爱国心,一则令外国人都知道我黄帝子孙变迁发达之迹”。在博览会场中央占一个大讲座,公举博士三十余人分类讲演,“也有讲中国政治史的,也有讲中国哲学史、宗教史、生计史、财政史、风俗史、文学史的,亦不能尽表。单表内中一科,却是现任全国教育会会长文学大博士孔老先生所讲”*饮冰室主人著,平等阁主人批:《新中国未来记》,《新小说》第1号,光绪二十八年十月十五日,第55页。。在梁启超构拟的京师大学堂文学科内有史学部,史学分科有文学史一门。

盛俊受梁启超新史学观的影响,认为在泰西科学中,惟有史学在中国历史悠久,泰西史学以十数,而中国惟有政治史,仅有郑樵之《通志》能称为完整无缺之历史。将《通志》二十略分别比附于分科的“新史学”之中,所列有年表、种族史、文字史、天文史、地理史、宗教史、美术史、文学史、宪法史、财政史、物产史、人物史、外交史。“郑樵之文学史”对应的有乐略、艺文、校雠、图谱、金石略诸门*盛俊:《中国普通历史大家郑樵传》,《新民丛报》第42、43号合本,光绪二十九年十月十四日,第74页。。

此时虽受到日本学科观念的影响,但梁启超使用“文学”所指范围则广狭不一。他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中,认为学术思想之于一国,犹人之精神,欲觇其国文野强弱之程度如何,必于学术思想上求之。在世界史上,中华之学术思想在上世史、中世史时代皆为第一,惟近世史时代相形见绌,于是欲比较中国与外国学术思想之优劣以见其真。他指出,黄帝时代之书著录于《汉书·艺文志》者二十余种,“其文学之发达不能到此地位,固无待言。要其进步之信而有征者四事,曰制文字,曰定历象,曰作乐律,曰兴医药,是也”*中国之新民:《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新民丛报》第3号,光绪二十八年二月一日,第47页。。战国时代“列国士大夫之多才艺、娴文学者,所在皆然矣”*中国之新民:《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新民丛报》第4号,光绪二十八年二月十五日,第60页。。“文学”指文明教化,涵义比较宽泛。此外,“文学”还用来指分科的学问。梁启超认为先秦学派有史学、文学,“而其时光焰万丈者,尤在文学。文学亦学术思想所凭藉以表见者也”。所说“文学”专指词章,接着说道:“屈、宋之专门名家者勿论,而老、墨、孟、荀、庄、列、商、韩,亦皆千古之文豪也。文学之盛衰,与思想之强弱,常成比例,当时文家之盛,非偶然也。”*中国之新民:《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续第四号)》,《新民丛报》第5号,光绪二十八年三月初一日,第72页。三国六朝为道家思想言论昌盛时代,“其文学亦彪炳可观,而发挥厌世精神,亦最盛”,“虽我国二千年文学大率皆此等音响,而魏晋六朝为尤甚焉”*中国之新民:《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新民丛报》第18号,光绪二十八年九月十五日,第63、64页。。他认为六朝隋唐为中国学术思想最衰时代,“当时儒家者流,除文学外一无所事”。“儒学与文学适成反比例,著《中国儒学史》当以六朝、唐为最衰时代,著《中国文学史》当以六朝、唐为全盛时代”*中国之新民:《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新民丛报》第21号,光绪二十八年十一月一日,第35页。。而清代学术“以实事求是为学鹄,颇饶有科学的精神,而更辅以分业的组织”,至晚近“实学益昌而学者亦益以专门为贵,分科之中,又分科焉。硕儒大师,往往终身专执一科,以名其家”*中国之新民:《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续第五十三号)》,《新民丛报》第3年第6号,光绪三十年九月一日,第60页。。其评论姚鼐与戴震之交恶说:“姬传与东原论学数抵牾,故经学家与文学家,始交恶云。”*中国之新民:《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续第五十四号)》,《新民丛报》第3年第7号,光绪三十年九月十五日,第57页。他已用分科眼光看待中国旧学,姚鼐因长于文辞而被称为“文学家”。

该文在《新民丛报》第3号上,列出的目录中有十六章,但仅刊至第八章,此后部分还有“地理上之关系”“政治上之关系”等,拟第十四章内容为“文学上之关系”*中国之新民:《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新民丛报》第3号,光绪二十八年二月一日,第41页。,后来搜辑的文集中也未见其他部分,这一部分的内容不得而知。

从其他文字著述来看,梁启超使用的“文学”有专指诗文、小说等文体形式的趋向。受欧西、日本语言文字特点的影响,梁启超认识到中国语言与文字分离,是阻碍国民进化的重要原因。他在《小慧解颐录》中说:“俗语文体之流行,文学进化之一征也。吾粤言语与中原殊途,珠江女儿所常讽之粤讴一编,知文者常叹为神品。”*《小慧解颐录》,《新民丛报》第5号,光绪二十八年二月十五日,第93页。岭南流行的粤讴作为俗语文体,是“文学进化”的表征。他在翻译法国焦士威尔奴(Jules Gabriel Verne,今译儒勒·凡尔纳)的小说《十五小豪杰》时,原拟依《水浒传》《红楼梦》等书体裁,纯用俗话,但翻译时甚感困难,因此感叹“语言、文字分离,为中国文学最不便之一端”*法国焦士威尔奴原著,少年中国之少年重译:《十五小豪杰》,《新民丛报》第6号,光绪二十八年三月十五日,第83页。。

《新民丛报》从第4号起,开始连载梁启超《饮冰室诗话》,其中多次谈到对“文学”的认识。他在卷首说:“我生爱朋友,又爱文学。每于师友之诗文辞,芳馨悱恻,辄讽诵之,以印于脑。”*饮冰子:《饮冰室诗话》,《新民丛报》第4号,光绪二十八年二月十五日,第99页。乃在诗话中记录友朋诗文作品,并施以评说。他认为“中国事事落他人后,惟文学似差可颉颃西域”,但长诗却不及欧西。古希腊荷马(Homer),近世诗家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弥尔顿(John Milton)、田尼逊(Alfred Tennyson)等,其诗动辄数万言,而中国之长诗最可传诵者,“惟杜之《北征》,韩之《南山》”。他认为黄遵宪的《锡兰岛卧佛》一诗超越古人,堪称“诗界革命”之楷模,赞叹道:“有诗如此,中国文学界足以豪矣!”*《饮冰室诗话》,《新民丛报》第9号,光绪二十八年五月一日,第83、84页。出现“中国文学界”一词。梁启超颂扬严复的诗,认为“侯官严先生之科学,学界稍有识者,皆知推重。而其文学则为哲理所掩,知者盖寡”,于是作《广诗中八贤歌》以记之*《饮冰室诗话》,《新民丛报》第14号,光绪二十八年七月十五日,第88页。。“文学”与“科学”对举,诗包括其中。

梁启超以诗文为鼓动国民精神之具,认为中国人之所以无尚武精神,其中一大要因在于中国向无军歌。“此非徒祖国文学之欠点,抑亦国运升沉所关也。”称赞黄遵宪《出军歌》四章之文藻为二千年所未有,“诗界革命之能事,至斯而极”*《饮冰室诗话》,《新民丛报》第26号,光绪二十九年正月廿九日,第95页。。“祖国文学”一词,体现出国家主义情结下的“文学”取向。受日本学校音乐教科的影响,留学生逐渐认识到音乐之重要。其时,杨度为中等学校作有《黄河》等歌词,由曾志忞谱曲,收入《教育唱歌集》。梁启超在诗话中评论说:“欲为新歌,适教科用,大非易易。盖文太雅则不适,太俗则无味,斟酌两者之间,使合儿童讽诵之程度,而又不失祖国文学之精粹,真非易也。”称赞杨度《黄河》《扬子江》诸作,堪当“祖国文学之精粹”*《饮冰室诗话》,《新民丛报》第3年第9号,光绪三十年十月十五日,第91页。。

对于有学生入东京音乐学校研究乐学一事,梁启超赞赏称,诗歌音乐是改造国民品质、精神教育之要件。他认为中国自明以前有韵之文皆可以入乐,《诗》三百篇皆乐章。“盖自明以前,文学家多通音律,而无论雅乐、剧曲,大率皆由士大夫主持之”,自清朝以来,音律之学无复过问。“读泰西文明史,无论何代无论何国,无不食文学家之赐,其国民于诸文豪亦顶礼而尸祝之”,而中国之词章家于国民却无丝毫之影响。在他看来,中国词章家与泰西文学家的差距在于,后者有利于国民性之改造。而导致这种差距的原因是中国诗与乐分离,以至于诗、词、曲皆成为古玩,词章家沦为社会之蠹。诗文词曲等“文学”具有了改造国民的特殊功效。恰逢其时,《江苏》杂志上有中国音乐改良之论,后又有人谱出军歌、学校歌。梁启超评论说:“读之拍案叫绝。此中国文学复兴之先河也。”希望留学生学习乐学者,“委身于祖国文学,据今所学,而调和之以渊懿之风格、微妙之辞藻”,并以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弥尔顿(John Milton)与之比拟*《饮冰室诗话》,《新民丛报》第40、41号合本,光绪二十九年九月十四日发行,光绪三十年正月初一日补印出版,第195、196页。。“中国文学”指词章,被当作改造国民的要素。

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中追忆曹泰的八股文,认为八股文“亦五百年来中国文学之一种也”*《饮冰室诗话》,《新民丛报》第38、39号合本,光绪二十九年八月十四日,第209页。。自称将别其流派,著一书以存于后世。可见,梁启超使用“中国文学”指诗文词已比较常见。他还把戏曲、小说当作“优美文学”之一种,说道:“欧美学校常有于休业时,学生会演杂剧者。盖戏曲为优美文学之一种,上流社会喜为之,不以为贱也。”*《饮冰室诗话》,《新民丛报》第3年第13号,光绪三十年十二月十五日,第79—80页。梁启超评论小说《迦因传》称:“《迦因传》者,近人所译泰西说部,文学与《茶花女》相埒者也。”*饮冰:《饮冰室诗话》,《新民丛报》第3年第17号,光绪三十一年二月十五日,第110页。以“文学”形容小说之价值。他把戏曲、小说看作“文学”,应当是受到日本引介的西洋学术观念的影响。

三、“小说乃文学之最上乘也”

小说成为“文学”是近代中国“文学”观念演变的一大突破,而以梁启超为代表的留东人士的引介作用最为显著。中国历代对小说的认识不尽一致。大体上,自《汉书·艺文志》被列为诸子十家之一,后世将之归入子部,其性质又近于史,被认为可补正史之缺。虽有如明代王世贞使用“说部”一词,以之入集,特立于文体之列*参见何诗海:《说部入集的文体学考察》,《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与王世贞同时的胡应麟对小说的认识也突破常规,有“史与子皆文之一体”的说法。见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270页。,但究其实与文辞有异,士大夫多鄙薄小说,认为有碍世道人心*此就其大较而言,实则古代小说的体裁与内容庞杂不一,分类也有异议。胡应麟就指出小说有类于注经、述史、诗话、文评者(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第283页)。。

近代受西学与日本学术观念的影响,中国人对小说的认识发生变化。众所周知,1897年严复、夏曾佑在《国闻报》上发表《本馆附印说部缘起》被看作是近代中国小说理论变革之发端。该文从是否易于流传普及立论,认为说部之流传与影响深远,出于经史之上。古人之作说部,各有精微之旨,而浅学之人尽得其腐败堕落,于是天下不胜其毒,而欧美、东瀛开化之时,往往得小说之助*几道、别士:《本馆附印说部缘起》,陈平原、夏晓虹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1卷(1897—1916),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12页。原载《国闻报》光绪二十三年十月十六日至十一月十八日。。国闻报馆有鉴于此,乃于该报附印小说。在二人的观念中,小说的地位有所提升,但尚未与“文学”发生关联。同时期,康有为编《日本书目志》时,对小说与“文学”的关系有模糊的表述*《日本书目志》(1898年春),康有为撰,姜义华、张荣华编校:《康有为全集》第3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19—420、489、522页。。梁启超在1897年完成《读〈日本书目志〉书后》,未见他对小说的专门论述。

东渡受日本影响后,梁启超重新意识到康有为小说论的重要性。他在《译印政治小说序》中指出“政治小说之体,自泰西人始”,凡人之情大都惮庄严而喜谐谑。从适于普及的角度立论,引述康有为《日本书目志》中的话,强调小说对国民改造的作用。他指出欧洲各国变革多藉小说之力,而政界之日进,则政治小说之功为最高。引英国某名士之言说:“小说为国民之魂。”*任公:《译印政治小说序》,《清议报》第1册,光绪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一日,第1页。因此,拟在该报译印政治小说,作为改造国民之助。该报后续刊出的政治小说有日本柴四郎的《佳人奇遇》与矢野文雄的《经国美谈》。

留东同人对小说与国民改造的关系几乎达成共识。蔡奋认为小说为振民智之一大端,欧美小说系公卿硕儒所作,“或对人群之积弊而下砭,或为国家之危险而立鉴”,其立意都在益国利民。而中国小说之立意多在消闲,少有含政治思想者,小说界之腐败已极*《小说之势力》,《清议报》第68册,光绪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一日,第1页。据《清议报全编》知此为邵阳蔡奋所作。见蔡奋:《瀛海纵谈第十三》,新民社辑:《清议报全编》第2集,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15辑143,第1页。。劝人善用小说。

梁启超接触“日本文学界”消息后,着手翻译政治小说,并创办专门的小说杂志《新小说》,阐发自己的小说理论。1902年8月,《新民丛报》第14号登载《新小说》创刊广告,称其为“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民丛报》对小说与“文学”关系的认识受到西方文学理论的影响,该广告说:“小说之道感人深矣。泰西论文学者,必以小说首屈一指,岂不以此种文体,曲折透达淋漓尽致,描人群之情状,批天地之窾奥,有非寻常文家所能及者耶!”将中国“小说”的历史上溯至先秦时代,认为《汉书·艺文志》已列小说于九流,但汉唐以后学者拘文牵义,困于训诂、心性之学,而于人情事理切实之迹,毫不措意,于是反鄙小说为不足道。其比较了中西小说的地位差异。

论者对小说地位认知的转变,根源于小说对国民性改造的作用。《新民丛报》登载该报“条例”宣称,该报之宗旨在借小说家言,以发起国民政治思想,激励爱国精神,因此“所登载各篇著译各半,但一切精心结撰,务求不损中国文学之名誉”。其小说观受到转手自日本的欧美小说观念的影响,将小说分为历史小说、政治小说、哲理科学小说、军事小说、冒险小说、侦探小说等种类。又称:“本报全编皆文学科所属也。”*《新民丛报》第14号,光绪二十八年七月十五日。《新民丛报》第15号刊登《新小说》征诗广告,称:“《新小说》报中有新乐府一门,意欲附轩之义,广采诗史传播宇内,为我文学界吐一光焰。”*《征诗广告》,《新民丛报》第15号,光绪二十八年八月一日。小说在“文学”中的地位上升,其还着眼于对转移社会风气的作用上。《新民丛报》第19号有《新小说社征文启》,说道:“小说为文学之上乘,于社会之风气关系最巨。”*《新民丛报》第19号,光绪二十八年十月初一日。因此向海内名流征集杰作。以国民改造为价值尺度,小说不仅成为“文学”,而且成为“文学”之最上乘,是其他“文学”形式所不及。

此义在《新小说》中表达得更为明确。1902年11月,《新小说》第1号发行。同日发行的《新民丛报》第20号对其介绍说:“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近世学于域外者,多能言之。”但在中国此风未盛,大雅君子犹吐弃不屑措意,称此编为空前之作,其结构之难数倍于寻常说部。“盖今日提倡小说之目的,务以振国民精神,开国民智识,非前此诲盗诲淫诸作可比。必须具一副热肠,一副净眼,然后其言有裨于用。名为小说,实则当以藏山之文,经世之笔行之。”*《绍介新刊》,《新民丛报》第20号,光绪二十八年十月十五日,第99页。此编分自著与翻译两种,宣称自著处处皆有寄托,以开导中国文明进步为目的。

《新小说》不仅刊载小说著译本,而且发布梁启超等人的小说理论,创刊号上即有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梁启超在该文中大声疾呼,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他认为小说之吸引人有二因:一在导人游于他境界,而变换其常触常受之空气,不为现实所拘束;二在能表达人所怀抱之想象及所经阅之境界,其感人也深,“故曰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也”。小说之支配人道,有熏、浸、刺、提四种力,故当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新小说》第1号,光绪二十八年十月十五日,第1—8页。。

《新小说》尚在酝酿中就引起极大反响。在中国古代的正统文章论中,小说因与“文以载道”的观念不合而受到鄙弃。当《新小说》“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的宣言发布后,其轰动性可想而知。当得知梁启超筹拟发行《新小说》杂志后,黄遵宪在复函中赞叹道:“怪哉!怪哉!快哉!快哉!雄哉!大哉!崔嵬哉!滂沛哉!何其神通,何其狡狯哉!彼中国唯一之文学之《新小说报》,从何而来哉?东游之孙行者,拔一毫毛,千变万态,吾固信之。此新小说、此新题目,遽陈于吾前,实非吾思议之所能及。未见其书,既使人目摇而神骇矣。”*《致梁启超函》(光绪二十八年八月二十二日),陈铮编:《黄遵宪全集》上,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431页。自称生平论文,以小说为最难,亟欲先睹为快。

重视小说在“文学”中地位的观点,受到外来观念的影响,起初对持有旧观念的中国人造成较大冲击。狄葆贤《论文学上小说之位置》一文称:“吾昔见东西各国之论文学家者,必以小说家居第一,吾骇焉。”当看到日本人著《世界百杰传》将施耐庵与释迦牟尼、孔子、华盛顿、拿破仑并列,而日本诸学校之文学科有所谓《水浒传讲义》《西厢记讲义》时,感到骇异。继而思之,则认识到“小说者,实文学之最上乘也。世界而无文学则已耳,国民而无文学思想则已耳,苟其有之”,则小说家之位置不可等闲视之*楚卿:《论文学上小说之位置》,《新小说》第7号,光绪二十九年七月十五日,第1页。。狄葆贤认为“以文学之眼观察”,梁启超二种德、四种力之说,不能尽小说之妙谛,凡文章常有两种对待之性质,一曰简与繁,二曰古与今,三曰蓄与泄,四曰雅与俗,五曰实与虚。所谓良小说者,具有繁、今、泄、俗、虚五种特点,故取天下古今种种文体而中分之,小说占其位置之一半。认为当日中国文界,得百司马迁不如得一施耐庵、金圣叹,得百李白、杜甫不如得一汤显祖、孔尚任。

1903年,梁启超与平子、蜕庵、璱斋、彗广、均历、曼殊相聚,梁启超出示读《桃花扇》所作笔记,众人纵论小说,各述心得,后辑为《小说丛话》刊于《新小说》,汇集了对各种“文学”体裁的评述。《小说丛话》卷首说道:“谈话体之文学尚矣。此体近二三百年来益发达,即最干燥之考据学、金石学,往往用此体出之,趣味转增焉。”至如诗话、文话、词话、四六话、制义话、楹联话,多有作者,惟小说尚阙如。此编之作,欲为小说谈话体之开端。

众人首先对俗语文体展开讨论。梁启超认为“文学之进化有一大关键,即由古语之文学变为俗语之文学是也。各国文学史之开展,靡不循此轨道”。因推崇俗语文体之故,六朝、唐代之文被视为在“文学史”上皆无如何之价值,而“自宋以后,实为祖国文学之大进化”。宋以后“俗语文学”有两大派,其一为儒家、禅家之语录,其二为小说。彗广则认为:“各国文学史,皆以小说占一大部分,且其发达甚早。而吾国独不尔。”认为其原因“虽由俗语文体之不发达”,另一原因则在于中国之思潮,分南北两大宗,北宗主严正实行,北宗胜则小说受到蔑弃。其时,夏曾佑的《小说原理》认为著小说之目的惟在开导妇女与粗人。狄平子对此并不认同,举例指出英之索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法之福禄特尔(François-Marie Arouet)以及俄罗斯虚无党诸人,其小说所收之结果,仍以上流社会为多。“西人谓文学、美术两者”,能导国民之品格、理想,日迁于高尚*以上引文均见《小说丛话》,《新小说》第7号,光绪二十九年七月十五日,第165—168页。。欲导国民于高尚,则小说不可以不高尚,不必限于士夫以外之社会。

《小说丛话》一直连载至1906年1月《新小说》第24期,其他参与讨论者还有浴血生、昭琴、侠人、定一、解脱者、吴趼人、知新主人等,对小说与“文学”的关系及对国民改造的作用多有阐发。晚清中国社会面临千古未有之大变局,自由、民权、科学等等新观念如潮水般涌现,其根本动因皆源于对现状的不满。原本被视为小道、为主流文化所排斥的小说,因为亦庄亦谐,易于深入社会各阶层的缘故,被视为改良社会的不二法门,因而成为文学之最上乘。这种思想在《小说丛话》中得到了充分体现。

侠人比较中西小说之优劣,认为西洋之所长一,中国之所长者有三,“吾祖国之文学,在五洲万国中,真可以自豪也”。曼殊则认为,凡人之稍有思想者,皆欲以其道移易天下。谈理不如指事之能感化人,圣经贤传、诗歌词曲之所不能达者,小说能达之,“其有一种之特别势力也,以其为一种之特别文学也”*《小说丛话》,《新小说》第2年第1号,光绪三十一年元月,第167、171页。。

在《新小说》杂志周围聚集了同好者参与小说理论的讨论。其时,海天独啸子著有《女娲石》,由卧虎浪士评点。海天独啸子认为中国人民思想多以妇女为中心,欲改革社会须求妇女之改革,而改革妇女又以小说最有效力。其不满于中国已有小说“欲遍搜妇女之人材,如英俊者、武俊者、伶俐者、诙谐者、文学者、教育者撮而成之,为意泡中之一女子国”*卧虎浪士:《叙》,海天独啸子:《女娲石》,东亚编辑局发行,光绪三十年六月初版,光绪三十三年三月再版,第1—2页。,后乃创作小说《女娲石》。“文学”成为对女子的形容词。《新小说》《新民丛报》刊登了该书广告,以《女娲石》与《水浒传》《红楼梦》相比,认为有转移社会之力,称:“《女娲石》者,科学家言也,泰西二十世纪未来之科学也。《女娲石》者,文学家言也,中国千余年来遗传之文学也。”*《新小说》第9号,光绪三十年六月二十五日。《新民丛报》第3年第14号,光绪三十一年正月初一日。将科学与文学对举,该小说兼具二者特性。

金松岑《论写情小说于新社会之关系》指出写情小说与改良国民的重要关系,认为“情之出而占位置于文学界者,亦东西洋民族之所一致也”,“取小说之力与夫情之一脉”沟通东西两隔绝之社会,“则文学家不能辞其责矣”。欲取文明小说,如“《西厢》、《红楼》、《淞隐漫录》旖旎妖艳之文章”,以更新国民之脑界*松岑:《论写情小说于新社会之关系》,《新小说》第2年第5号,光绪三十一年五月,第2—3页。《女子世界》第2年第2期,乙巳年,第3页。。周树奎翻译英国小说《神女再世奇缘》载于《新小说》,在序言中介绍该书“为英国文学巨子解佳所著”,“与近世科学,最有关系”。并说道:“科学Science在西国与文学并重。”*周树奎:《新译神女再世奇缘》,《新小说》第2年第10号,光绪三十一年十月,第125、126页。对文学与科学作明确的界分。

《新小说》欲以浅近文字普及于下流社会,以达国民改造之目的,引起了清政府的恐慌。1903年,《大公报》报道,外务部奉旨致电驻横滨领事封禁小说报馆,以息自由、平权、新世界、新国民之说,“并云该报流毒中国有甚于《新民丛报》,丛报文字稍深,粗通文学者尚不易入”*《大公报》光绪二十九年三月初五日,第2版。。清廷官方认为《新小说》之为害大于《新民丛报》,着眼点也在小说对普通民众的影响。

此后,沪上各小说报的发行多受到《新小说》的影响。“三楚侠民”主持沪上风潮,欲开化大多数之国民,组织创办《新新小说》杂志。《新新小说叙例》接受了小说对社会改造作用的观点*《新新小说叙例》,《大陆报》第2年第5号,光绪三十年五月二十日。,从该报命名亦可见梁启超《新小说》的影响。《新新小说》从第1期开始连载吴梅村遗稿《秣陵春传奇》,将吴梅村称为“明季大文学家”*吴梅村遗稿:《秣陵春传奇(一名〈双影记〉)》,《新新小说》第1年第1号,光绪三十年八月初一日,第1页。。该刊把小说分类为政治小说、社会小说、历史小说、怪异小说、心理小说、写情小说。该著被归入“写情小说”一类,对明代小说家的认识附带了新时代的色彩。

1905年,定一在《小说丛话》中说道:“晚近士人皆知小说为改良社会之不二法门。自《新小说》出,而复有《新新小说》踵起,今复有《小说林》之设。故沪滨所发行者,前后不下数百种。”*《小说丛话》,《新小说》第2年第3号,光绪三十一年三月,第169页。亦可见《新小说》肇始之功。

四、新学竞争中的“文学”认识

20世纪之初,沪上报刊林立,多以引进新学为宗旨,在东、西学交汇的背景下,不同途径所接受的新学知识往往存在差异,在引进新学中不免产生竞争。《大陆报》与《新民丛报》的论争就关涉“文学”概念。关于各报之分歧,学界研究多已揭明*张帆:《“有学”“无学”之辨:20世纪初“科学”标准下的中学自省》,《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4期;《“科学”的维度:近代中国学术转型中的政治考量——围绕〈新民丛报〉的考察》,《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此节仅就其关系“文学”一题者略述原委,以见时人观念异同。

1904年9月,《大陆报》第2年第8号有一篇题为《中国大生计家与大文学家》的文章,讽刺梁启超善于营生,说道:“自古文人学士,未有不穷愁潦倒者也,有之自梁文豪始。”*《中国大生计家与大文学家》,《大陆报》第2年第8号,光绪三十年八月二十日,第46页。对梁启超“大文学家”之称有讥讽其善文之意,双方的论争大有来由。

在众多西学门类中,“文学”与“科学”已成为学问之两大类。1903年2月,《大陆报》第3期发表《论文学与科学不可偏废》一文,从西文语源辨析了“科学”“文学”的来历,指出:“文学者何?所谓形上之学也。科学者何?所谓形下之学也。‘科学’二字,为吾国向所未有。盖译自英文之沙恩斯Science……又出于拉丁之沙倭Scio。沙倭云者,知之谓也。至十六世纪,沙恩斯一字,乃与阿尔德Art一字相对峙。盖沙恩斯为学,而阿尔德则术也。至十七世纪,沙恩斯一字,又与律德来久Literature一字相对峙。盖沙恩斯为科学,而律德来久则文学也。兹义实传至今日,传至东方,传至我国。”源出欧洲话语的“文学”与“科学”,成为当时人对新学术的整体认识,且以之为世界共有之学。该文指出,古代文明国“有以文学著者,有以科学著者,有以文学与科学并著者”。印度人婆罗门佛陀之学,伊兰人洛亚斯德之学,希伯来《旧约全书》《约百记》《诗篇》诸学,罗马“奥格斯德时代之文学”,都是以“文学”著称的。“文学”与“科学”相对,“文学”指哲学、诗歌、史学、传奇等今日所称人文科学的范围,“科学”则指天文、几何、算学、医术等自然科学的范围。

作者此篇意在强调文学与科学不可偏废,尤其针对中国人避实就虚,不喜科学的弊病。认为文学与科学相互为用,“政教之衰颓,公德之扫地,人权之放失”皆与“文学”有关。“文学”“科学”都用来指中国旧有之学。文章指出,中国古代有黄帝之医术,羲和之天文学,周公之算经、指南车,皆发明科学之理,至当日仅有“文学”而无“科学”。“且即以文学言之,汉魏不如周秦,元明不如唐宋,降及今日,仅余科举之文、公牍之文,并弹词小说之文,则支那虽曰仅有文学,实并无所谓文学也。”强调当日欧亚交通,西学东来,正值“支那文学、科学之大革命”时代,须博取西学之长。其所说“支那文学”又偏指中国古代之文,从“支那文学”一词可见日本的影响。

《大陆报》从语源出发,对文学、科学作寻根究底的探究,强调根底之学,有意针对梁启超作新学术的抱负,称当日士大夫及加新学之虚衔者都无论矣,“即当世所崇拜为通人,而彼亦自命为通人者,亦不过剽窃东籍中一二空论,庞然自豪于众。若询其根底之学,则亦茫然未有以应也”*以上引文均见《论文学与科学不可偏废》,《大陆报》第3期,光绪二十九年正月初十日,第1—5页。。

《大陆报》此番言论即针对梁启超一方,这与《新民丛报》好评骘新学同行不无关系。1902年10月,《新民丛报》第18号评介《新世界学报》第1、2、3号,认为该报分类颇欠妥惬,心理学、哲学、法律学等栏目名实混淆,“各学界说虽在泰西诸国学术极发达者,犹难论定”,况中国尚在萌芽时期*《新民丛报》第18号,光绪二十八年九月十五日,第101页。。鼓励学界再接再厉,谋求进步。1903年2月,《新民丛报》第25号开设“学界时评”一栏,栏目解说更为激烈地批评道,近一二年来之中国学界,似颇有蓬勃之气,然多“徒摭皮毛,不务实际”,“甚者剽窃一二生涩之名词”,以炫人耳目,其性质之良恶,尚有待观察。“学界时评”之创设即有针砭新学界时弊的用意。该期批评上海《翻译世界》,称其“所出广告,满纸皆日本字面,几于不能索解”。尤其针对该刊告白中“二十世纪之支那,翻译之时代也”一句,《新民丛报》认为此刊创刊之时,不过为二十世纪之第二年,难以说剩下的九十八年仅为翻译之时代。

“文学”作为可以与“科学”平分天下的学术之一端,成为各报论争援据的有力武器。《新民丛报》的批评还涉及各报翻译好用日本新名词,认为这种行为是无爱国心的表现,“凡爱国者,未有不宝其祖国之文学者也。中国事事落他人后,惟文学殊不让泰西”。若严复翻译之《天演论》,文辞与原本相比有过之无不及,其余如诗词曲本,虽理想不如人,而文采或过之。批评当日新学界崇拜日本文词,称其“无自立性,是之谓奴隶”*《新民丛报》第25号,光绪二十九年正月十四日,第73、76页。。“祖国之文学”乃国粹之一大端,在引进新学时,应保存中国文词。

《新民丛报》第26号又刊登《丛报之进步》一文,评论新学各报之优劣,认为就程度而言,“《译书汇编》为最,《浙江潮》次之,两湖之报次之,《新世界学报》、《大陆报》又次之”。持论则好以各报之文词为断,认为“《新世界学报》颇有能文之人,然大段亦涉空衍,且多外行语,为方家所笑者。《大陆报》无甚外行语,优于《新世界学报》,而其文更不逮之,敷衍篇幅者居全册之半,无甚精彩”*《丛报之进步》,《新民丛报》第26号,光绪二十九年正月廿九日,第82页。。

针对《新民丛报》的批评,《大陆报》起而反击,指梁启超责人有余,而自知不足。针对梁启超论中国学术认为上世史、中世史时代之学术思想,都以中华为第一的观点,《大陆报》反驳说,希腊圣贤皆与中国不相上下,即使以中世史时代相比,“唐代文学之最发达者曰诗,然亚剌伯人之诗学、意人谈惕、英人曲塞尔之著作”,都可与李白、杜甫相比。“宋明文学之最发达者,曰性理学,然亚剌伯之文学有心理、哲学、神学、法学、史学、地理、诗学、小说等,亚剌伯之科学有天文、医学、代数、三角、物理、解剖等,且当时有罗马法,有基督教,有可兰经,有斯哥拉学派之哲学,有贝根麦格内斯之科学”,都可与宋、明时代作者相比。在作者看来,诗学、性理学、心理、哲学、神学、法学、史学、地理、诗学、小说都属于“文学”。对于《新民丛报》对各报文字的批评,《大陆报》继续反驳说,梁启超所自命为不外行者,“仅区区文词之末”。又以东京专门学校高田早苗评梁启超有文无学之语,讥刺梁启超所用以自豪者,仅文章末务,而非学问。

两报之争当有党派政治见解的分歧,但攻辩仍以学术为理据。《大陆报》揣测梁启超之所以仇视该报,是因为《论文学与科学不可偏废》文末对“通人”的批评,戳中梁启超痛处,“故不胜其怨毒以至于此”*以上均见《敬告中国之新民》,《大陆报》第6期,光绪二十九年四月初十日,第1—9页。。

该期《大陆报》还有“新民之旧友”《与新民丛报总撰述书》一文,认为梁启超的文字多取材于德富苏峰的《国民丛书》,指其为行窃者。文后有《大陆报》主笔附言,重申该报注重科学学理输入,不以文词论英雄*新民之旧友:《与新民丛报总撰述书》,《大陆报》第6期,光绪二十九年四月初十日,第45—46页。。后续的论战还有《大陆报》第6期刊登的《新民丛报批评之批评》,第7期东京留学生“今世楚狂”来稿《论广东举人梁启超书报之价值》,第2年第1号《异哉新民之宗旨》等文。在论战中,对梁启超擅文而少学的批评是主要攻击点。

结合《大陆报》攻讦言论与其对新学的引介,该报在输入泰西学理方面确有所长,其中即涉及西洋文学知识的输入。该报第2年第1号有《文学勇将阿密昭拉传》一文,介绍法国“文学大家”阿密·昭拉(émile François Zola,今译为埃米尔·左拉)在诗、小说上的成就。介绍外国文学之余,以中国小说家与之比较,认为《水浒》《儒林外史》能契合阿密·昭拉小说理论之旨趣。随后又指责晚近之效颦者,绝无精采可言,“即如某小说社之主人,素以大文豪自矜者,亦不过东偷西袭”,“从未闻其能独运心思,成一奇特之著,足以戟刺国人之感情也”*《文学勇将阿密昭拉传》,《大陆报》第2年第1号,光绪三十年正月二十日,第33页。。此“某小说社之主人”即指梁启超。

从《大陆报》与梁启超的论争文字来看,双方对“文学”的认识存在共同之处。“文学”既可与“科学”对举,指广泛的人文学术;又呈现出专指文辞、戏曲、小说的趋向。尽管招致《大陆报》的批评,但梁启超及与之相关的留日学界对日本“文学”的引介作用不容抹杀。《新民丛报》第4年第5号上有渊实“从东文译出”的文章,考辨中国诗乐变迁与戏曲发展的关系,乐府、诗余、元代杂剧、传奇都成为“中国之文学史”的一部分。梁启超跋文称:“其中所言沿革变迁及其动机,皆深衷事实,推见本原,诚可称我国文学史上一杰构。”*渊实:《中国诗乐之迁变与戏曲发展之关系》,《新民丛报》第4年第5号,光绪三十二年三月一日,第78页。显示当时人受日本影响,对“中国文学”的认识存在一定的共识。

中国古代并无界限分明的分科学术,“文学”在古代并无固定含义,大体而言具有文教、学术等宽泛的含义,也有专指文章的用法,具体视环境而变化。甲午以后日本学科观念的输入,是近代中国“文学”概念演变的一大转折。因戊戌东渡的机缘,梁启超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在他的文字著述中,对“文学”的使用因时而异,既保留了指广义学术的用法,又可与“科学”对举指西学科目,同时呈现专指诗文、戏曲、小说的倾向,并非一成不变。在中国知识体系中,原本属于不同性质范畴的诗、文、戏曲、小说,成为“文学”的重要成分,并进一步成为研究对象,可谓为中国学术思想的一大解放;另一方面,面对已经发生结构性转变的知识体系,如何破除后来成见,认识它们在旧学中的位置及本来面目,则是梁启超及其时代所遗留的问题。

从梁启超与“文学”概念的转变来看,中国学术之近代演进与外部环境关联密切,学术成为社会改造的工具,超脱自身的独立价值,融入社会血脉,而其自身亦随世变而变。整体上接受西式框架尺度之余,旧学新知不同程度地发挥影响,以“文学”为例探寻不同因素作用下中国学术发展取径的利弊,对于把握其走向当不无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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