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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刮过田野

2018-01-16史小溪

四川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散文艺术

史小溪

这是我新近将推出的散文集。心血来潮第一次自己给自己写一篇跋文。除1980年代末第一本集子《澡雪》是自己作跋,并由著名老作家、翻译家冯亦代老师作序外,(他是美国约瑟夫·海勒《第二十二条军规》及美国文学奖获得者欧·亨利诸多中短篇小说翻译者)便再没请人作过序,我亦再没写过后记、跋一类。

这本集子大多是这几年余隙一时兴起的随来之笔,一组散文,受文友之托点墨评说札记,也都是自己认真阅过思过的感悟惋叹之作。这些作品发表在《大家》《西部》《中华散文》《十月》《博览群书》《光明日报》等全国各地一些报刊上。其中《西部散文的标志和僭越》选入苏教版《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选读》(教学参考书),随笔《张扬生命的天宇》发表后被20多家报刊选转载。《走过黑夜》在前几年被广州兰州河北福建好多省市作为高考语文模拟试题。

这多年更多的气力花在另外的鸿篇谋制上,我需要在宁静中有大的收获,所以,我只能怀着愧惭不安奉出些许。

我国南北朝时期杰出文学理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谈及作家的情志、个性、文采和风骨问题时曾说:野鸡有着色彩斑斓的羽毛,但最多只飞一百步,那是因为肌肉过多而力量缺乏。鹰隼一飞冲天,那是由于骨骼强壮气势雄健,可惜羽毛色彩太过单调。(依原古文释) 这两种倾向都是有缺陷之文,“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只有文采飞扬,又富于风骨和寓意,才算是文章中扶摇而上的凤凰!

其实在我看来,散文尽量形象化的描写,它的语言特色和语言风格,新颖的结构,只要认真求索,还可以算是较为容易掌握的雕虫小技。而要从散文艺术境界和艺术精神上根本解决问题,从本质上飞跃。让散文“文心雕龙”,那还真得要“十年磨一剑”!

关于散文,我想谈及三点,这也是我的散文观:

第一,关于艺术散文。我赞赏文学评论家刘锡庆“艺术散文”的提法和它的创新。它对应的应是那些非艺术的通俗、记实散文。在我看来,艺术散文首先是洋溢诗意的,是感性、智性和诗意的完美融合。

散文这种独特文体,是一种更倾向于人内心世界的东西,它是心灵的映射。美国诗人艾略特说:“诗是用感觉来读的。”俄国散文家巴乌斯托夫也说:“真正的散文是充满诗意的,就像苹果包含着果汁一样。”拉美著名作家博尔赫斯用这样的表述定义散文:“散文是艺术的。充满诗的生动精华、澄清的气息,它是诗歌最复杂、最高的表现形式。”这就从根本上界定了散文这种高贵文体的审美规范形式。

散文家杨朔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曾说“我在写每篇文章时,总是拿着当诗一样写”,“常常在寻求诗的意境”。这其实是很高层次的艺术追求,曾一度报刊上有很多彻底否认杨朔的文章,客观说,杨朔自有他的局限和悲哀,“自我”的模糊或消隐、独立而自由的人类精神的屈辱——那也是整个一个时代中国作家的悲剧和局限。但杨朔那样“总是拿着当诗一样写”的努力比他同时代那些通讯式的“轻骑兵”散文要有层次有品质得多。

现在散文多元多极多样,不拘一格,人们呼唤它的自由,突破。但不变的是它的艺术审美特征,也就是散文的形象感和诗质,读过后能给人鲜活感觉和诗意的思考。当前文坛一些人把什么都纳入“散文”的篮子,这种散文无界的“寛泛论”是大可给予排斥和拒绝的。许多有识之士早已在呼吁散文文体净化。中国古代早就有人指出:“文章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无疑是说散文是犹如阳光雨露一样滋润身心的,而政论是月旦人物、臧否评点事非的。高层次的散文随笔负荷深沉的人文力量。但散文并没有那种扭转乾坤、经国济世的能力。散文理论家林贤志就曾经尖锐批评余秋雨:“不要把文人当人文”。毕竟文人的笔下独具性灵、原创力光晕、生存生命的感受,才是最美的。

德国文学理论家维·茨·奥尔德里奇这样说过:“严格说来,艺术的任务根本不是要揭示事物的什么特征,而是要对人的心灵做某些有价值的贡献,否则它会同科学作徒劳的竞争。”所以说,艺术散文是一种独特的诗性颖悟,是鲜活的心灵感受,是激荡诗意的思考,是人之生命蓬勃延展的魅力,是人类生命的丰富演绎和张扬。

第二点是“地域散文”。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也曾在沿袭模仿“散文三大家”的路上徘徊,当我清醒地意识到我的陕北后,我从汉江巴蜀一带的国家大企业回到故乡。

诗人德谟克利特说:“具有一个好灵魂的故乡,就是整个世界。”我的陕北、我的延河山川沟谷乡村和人,就是一个具有好灵魂的故乡,具有好灵魂的血脉和文本。她也是我的艺术生命之根。那气势激荡贲张血性的安塞腰鼓;勾人心魂令人迷醉的信天游;“延水正中出,一郡两城雄”北宋以来“延安府”;她更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举世瞩目的“中国革命圣地”!

我熟悉陕北的农耕起居语言习俗。我记得正月夜,初三的祭祀谷神、初六的迎财神,家家砍一捆柴在窑院燃篝火,老百姓看到火焰及院壁受篝火烘烤暖和过来从缝隙爬出的小昆虫,就会指点说今年糜谷要丰收了,玉米高粱的成色也不错!这是一方最隐秘的文化符号。

“生活之树常绿,而理论是灰色的”(歌德)。所以,我们要有深厚的生活,只有将根深深扎在这块土地上,诗意地去体验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自身丰富浩阔的内心世界奥秘,才能获取她的丰富的涵养,鲜活澄清的气息,独具的精神特质,不屈的血性和生命激情,以及陕北高原那种雄阔、凝沉、大气的意象,悲苦而顽强的生存意识。现在我甚至执拗地认为,懂得故乡,记住乡愁,温味故乡的那些歡乐和忧伤,对一个作家是多么幸运!所以这多年我的散文大多是写陕北的,比如《陕北八月天》《黄河万古奔流》《陕北高原的流脉》……

只是我认为,地域散文应该努力穿透那种完全表像平面的民俗风情展览。地域散文除了它“各地皆无唯我独有”的风情风物,还要有它的寓意价值,像以色列诗人耶胡达·阿米哈依说的“找到一种能跨越文化界线说话的声音”。从地域文化深层去挖掘她内蕴着的丰富精神源流,不仅仅打着那里深刻的人文历史自然胎记,更有其现代意识的思考,文化审美的包容性、开放性,全人类相通的那种精神向度和生命意识。否则,它将很难进入高层次的角逐。说白了,你的散文的艺术境界要开阔一些,要渴望一种“伟大旋律”(里尔克),要有“形而上”的飞翔力量。或者说,地域散文,比如我们陕北的散文,要有属于中国北方陕北高原的特色,又要坚守我们华夏民族乃至整个人类普世价值的东西。当代一些有影响的散文,都无不在显示他们散文创作的高标,比如张承志的《汉家寨》《回民的黄土高原》、周涛的《巩乃斯的马》、史铁生的《我与地坛》、马步升的《绝地之音》、铁穆尔的《苍狼大地》……无不纵横捭阖,吞吐八荒,如清代文艺理论家刘熙载在《艺概·文概》一书中谈的像李白的诗“升天乘云,无所不至”,“文之神妙,莫过于能飞”。这个“飞”,即是指意境的魔力,艺术精神的飞扬。

这些散文的厚重在于它们将笔毫伸入民族地域的文化之源,真诚关注人的生存境况,反映的是一种深沉的生命。这是超越现今,适合于任何时代经历的图画。既是作家心路独特的独奏,又是升天乘云、共鸣人类的一种广阔声音。

三是散文家的独立人格、精神高度。

良知,独立人格是作家的基本要素。

中国是诗和散文的国度,散文创作辉煌灿烂就像一条源远流长宽阔壮观的长河。而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到魏晋南北朝才是继汉开唐的“文学自觉时代”。这时的作家、詩人按照美的规律来创作,同历史、哲学日益划清界线,文学的观念更加清晰。就散文说,学术性逐渐减少,文学性、创作个性风格逐渐张扬,文学审美、灵性成了作家的自觉追求。散文家更注重抒写情志,抒情成了一大特色。而不是发表见解,述经国之大业志。比如以曹操(他的《龟虽寿》《观沧海》)为首的“建安风骨”,阮籍、嵇康等“竹林七贤”,东晋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北朝的《敕勒歌》《木兰辞》,南朝陶渊明的《桃花源记》……

自由世说的时代,独立的人格能写出伟大的作品。像动乱的“文化大革命”那样“人曾经非人、我曾经非我”的社会现状是很难产生唐诗和《红楼梦》的!

近40年人们呼唤艺术的良知、真诚和独立人格,从“工具论”的“官本位”突围而出,已经少有粉饰,虚夸,颂歌一类。但当今的悲剧和局限在于,一部分人的人格是“独立”了,个性也凸显了,可是在滚滚物欲洪流中,他们却又陷入“商本位”观的泥淖,文坛和文人已被打上深深的商业烙印。就散文园地,看看一些人“贴近市场”粗俗无聊的“快餐散文”;铜锈斑驳的“商品包装散文”;琐屑轻浮打情骂俏的“小市井散文”;萎靡骄奢的“新贵散文”;饱食终日逗蝈蝈、打麻将,猫咪巴儿形而下的“闲适散文”……文学在他们心里已没有境界,只有金钱和欲望犬儒,更不要说诗意、精神维度和它的永恒价值了……

所以,对于散文家,我们不单要追求“独立人格”,而且人格要独立的高贵、尊严。始终恪守纯粹的文学精神,坚守文学的信仰与理想高地。大家刘再复曾谈到这点:大凡中外伟大作家,他们都不单顽强地拥抱自我,也满腔热忱地拥抱整个人类,关心和爱那些底层的弱者、不幸者和穷人的命运和生存状况。

好在,当代一批真正的散文家正在对“文学散文”(艺术散文)做着自己的建构。他们坚守知识分子的人文良知,拒绝商品时代金钱的喧嚣和物欲的诱惑,以绝不媚俗的姿态抵抗浑浊的市声,希求以自己微弱的声音唤醒一个时代。

唐初著名诗人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有名句:“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人要有一种气度,要有一种境界,低头不失智性大略,抬头充满底气勇气。即使生存卑下,身处厄运,我们也精神高贵!也能像西班牙卓越诗人洛尔迦说的:“我的头颅低着,灵魂在飞翔”。

散文是一种艺术,它是形象的,诗质的。今天,成熟的散文家面对一片风云变幻、杂草丛生的混乱创作园地,更应有自己的清醒认识,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能疏忽它是独具性灵的一种情感,境界,是一种生命意识和体验,以及它诗意的、传神的、审美的特性和自由多彩的形式。任何时候都不能淡漠那种高尚的情怀,高远的志向,高贵的气质。我们不能迷失关注人类生存的境况,我们必须抗争虚无,捍卫人类的价值尊严和其文化精神基本趋向。

这大概就是我为何要把书名取为《秋风刮过田野》的原由吧。六个字来自德国杰出诗人莱纳·里尔克的《秋日》: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饱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在艺术境界的天地,其实走出每一步都很难。有的人甚至终其一生都在原地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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