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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梦辽阔

2018-01-16马海

四川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汉子

马海

西部汉子

流沙。戈壁。驼队。雪域。苍鹰。草原。骏马。秘境。

——默念西部的时候,一串西部的标签从我脑际驰骋而过。接着,大漠雄风,马背上的厮杀,汉子胸口上生命力的张扬,呼啸而来。

西部,西部,梦辽阔。

很长一段时间,我对“西部”这个词语的印象,却来自美国西部片。贯穿美国十九世纪的“西进”运动,白人大移民开拓西部疆土,被演绎为市场不衰的西部风情片。简单的故事情节,粗犷侠义的西部汉子,律动着迷人的粗线条。硬朗的牛仔、枪手、流浪汉、老兵、骑手,脸上隐约一记刀疤,粗陋毛糙的着装,腰插一把左轮枪,叼着烟斗,骑马四处游荡,出入荒镇、酒吧,七分正义三分邪思,除暴安良后一骑绝尘。西部汉子几乎成为“男子汉”的代名词,不但成为现世男人们的终极梦想,也让无数女人为之倾倒。粗衫拙装,孤身独骑,风尘仆仆去西部,是一段时期内热血少年的梦幻。

相比美国,中国有着更深厚而宽广的西部文明。中国西部拥有她71%的领土和29%的人口,广袤无垠的西部神州大地具备所有地理特征。这里是山之父:阿尔泰山、天山、昆仑山、喜马拉雅山,雄视莽莽乾坤;这里是河之母:黄河、长江、雅鲁藏布江、勒拿河、叶尼塞河,覆流亚欧大陆。几千年来,中國西部衍生过氐、羌、吐蕃、匈奴、回鹘、突厥、乌孙、党项、鲜卑等创造历史辉煌的民族,演变为现在西部的汉、回、藏、蒙、维吾尔等40余个民族。这里是诞生史诗的王国——《格萨尔》《江格尔》《玛纳斯》《乌古斯传》《创世纪》,一部部史诗传唱至今。这样看来,中国西部早已诞生血性刚猛的“西部汉子”,他们是松赞干布、李元昊、耶律阿保机、完颜阿骨打、成吉思汗、忽必烈,甚至后来马仲英、盛世才这样的西部骑手,也俨然在其列。只不过他们是中原王朝的敌手,是野蛮文明的代名词,成为历史的配角,在汉文明大行其道的历史长河中被边缘化。

中国西部汉子形象真正浮出水面,在各种影视、文学作品中大放异彩,被人津津乐道,是很晚的事。风平浪静的当代生活日趋精巧柔弱,导演和作家终于看到“西部汉子”的回归所产生的重大价值。于是,这些张扬雄性、血性、个人英雄主义的西部汉子,被放置到家仇国恨交织渗透的晚清民国乱世的背景下。伴随着移民、开发、屯垦、戍边等时代洪流,中国广袤荒芜的西部成为流亡者、亡命徒、谋生者、游历者、猎奇者的地狱或天堂。我们看到,盲流、贬谪者、退伍军人甚至逃犯、乞丐这样的边缘人,在死亡和生存的严酷鞭打下,绽放出人性光芒。中国西部汉子的铁血,在复杂多变的历史气候中,流淌到芜杂的筏子客、流浪汉、盗马贼、山匪、漆子客、赶马人、滩佬、藏客、刀客、淘金汉子的血管里。西部汉子围绕家园、爱情、死亡、性、暴力等严酷主题展开命运角逐,他们以剽悍姿态迎接恶劣自然和多舛命运的挑战,在抗争中显出英雄血性和生命神性。

西部汉子驰骋的西部大地,正是亚欧大陆中心,世界上最大的原始舞台。马匹成为西部汉子最好的伴侣,西部这块硕大的牛皮鼓面,被万马奔腾的原始力量敲打出沉沉音律。西部汉子虎饮烈酒时,高唱“血管里响着马蹄的声音”,他们拒绝庸俗、猥琐、算计、世故、小聪明,崇尚激情、原始蛮力、敞亮的生命、血性、冒险、自由的闯荡。也就是西部恶劣苍凉的自然环境,以及群体的流徙生活,生成了西部汉子漂泊的灵魂。典型化了的西部汉子身上携带的神性、血性和人性光芒,粗犷人格和野性的生命力,正是中原文化所缺少的终极大美。因此西部汉子不易为凡庸的女子接受,一旦有聪慧纯情的女子爱上西部汉子,则又是死去活来,优缺点一并深爱,连西部汉子胸脯上那记刀疤,也呈现迷人的草原夜色。

电影《藏客》里那些冷酷硬朗的野汉子,无形中把女人内心的情爱和性爱全数掏了出来,使美丽的女人失去理智地以死相许。在西部汉子心里,女人是美丽的滴血的弱者,西部汉子把对女人的爱深藏心底的同时,又坚守着刚烈血性和对自由的固执向往,像野马和苍鹰一样不断抛弃家园的同时又苦苦寻找家园。西部汉子几乎处于没有“家”和“根”的状态,最终他们的爱情均以悲剧结局。在我看来,小说《水浒传》和《天龙八部》塑造了汉文化圈子里最具西部汉子特质的典型——鲁达和萧峰。关西汉子鲁达出场时,是一个在西部沙场效力的军汉,没有亲人家眷,仿佛是个狼族孤儿长大的。他的一次次义举,全因弱女。替金翠莲伸张正义,打死郑屠,做了和尚;因桃花村刘老汉女儿,痛揍小霸王周通……他不谋、不算、不图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没杀过一个不该杀之人。人格的“阔大”,堪称侠之大者。萧峰错综复杂的身世,寓示他一生将处于被家国抛弃的漂泊状态。他身上的悲剧人格最终撼动人心,隐现莎士比亚笔下的史诗性悲剧人格,其人物的力感和厚度超出金庸塑造的其他侠者。自然,无论是鲁达还是萧峰,最终收获的不是爱情或金光大道,而是西风烈烈残阳如血,让人慨叹:英雄在出生时,他的结局的悲壮就已写在额头。

西部,华夏文明的母土。西部的雄浑深厚与苍凉深广滋养出汉风唐韵,司空图的诗描述过汉人胡化的情景:“汉儿学得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从最后一个草原帝国元朝退出历史舞台后,它就走入边缘化的旅途。自近代以来更是显得荒芜苍凉,被视为流放逃亡的异邦。随着马背男人的消散,西部像一个沧桑的祖母寂静地披着夕晖,被中东部的高歌猛进甩在后头。而斯文·郝定、斯坦因等“闯入者”,却深深为之倾倒,发现西部的每一粒沙子都写满神奇和蕴藏着财富。猎奇者在二十世纪纷沓而至,怀着各种目的的过客,搜索着西部的秘密。西部汉子的故乡在远方,远方在西部得到最好的注解。与马为伴的西部汉子,在西部走的是一条心灵的流放之路,一条灵魂的救赎之路,一条家园的回归之路。由于二十世纪末中东部城市的现代化进程加剧,人流滚滚,物浪滔滔,几千年来沉淀下来的优秀男人传统——刚烈血性、坚韧顽强、淳朴豁达、重诺轻利,却在西部经济滞后地区得到保留。西部荒原是崇尚自由的真情男人的“乐土驿”,在这儿远离权力中心,远离了政治高压和利益密集的挤压,可以摈弃法度,与人真诚相对,人不因地位卑微而心境灰暗,人忠实于内心感受,跃为“野马圈”、“骆驼圈”一员。

马克思提到中国城市特征时所言:“亚细亚的历史是城市与乡村无差别的统一。”现代化进程中这种统一被打破,城乡之间出现严重的文化断裂,物化时代狂乱气息带来的城市文明病,产生了物欲时代大量的灰色男人。五官扁平不长胡须的男人比例增大,男人的生殖能力和雄性特征严重退化,他们疯狂消费身体,年逾三十就头顶荒漠化,身体中部隆起,体型严重走样变形。女人疯狂用物质将自己重塑的同时,城市大街小巷贴满向男人推销的药品广告,仿佛这是个男人器官严重颓坏的年代。更严重的是欧洲人称我们为灵魂出窍、身体脱轨的一群。一次,我随一个煤老板进山看他的矿洞,煤老板用极其恶俗的脏话大骂了矿工。走时,坐在小车里看到路边裸睡的矿工,他们身体优美的线条,呈示着男人应有的一切。两个体格雄壮的矿工以示对煤老板的回击,站在路边石头上,握着硕大的阳具对着路撒尿,胯下惊现一道彩虹。煤老板旁边坐着的二奶呆视着车窗外的野汉子,我发现煤老板神奇地流露出自卑的眼神。家产过千万的煤老板,在矿工原始的身体资本面前,变得一贫如洗。记得看过一篇题为《野木匠》的小说,讲一个副处级干部家里装修房子,请了一个流浪的西部山村木匠来搞装修,一周时间,野木匠身上粗犷、原始的活力深深吸引了副处级干部的老婆,小说最后,干部的老婆与木匠走上私奔的心跳之路。另外,漠月的小说《放羊的女人》中,女人要丈夫离开“不要脸”的城市,回到牧区家里安安稳稳过日子。两篇小说都是对物质天堂的反讽,是土地对游子的柔情呼唤,是纯净的情感对逐渐冷漠的人伦的招魂。严酷的西部,竟然比不上发达城市的狰狞。

重返西部,重返西部汉子的内心,寻找一些丢失的原始信仰和神性,成为二十世纪末的一道另类风景。张承志、余纯顺、曾哲、巴荒等一大批流淌着中古斗士血液的西部汉子,走向西部深处。城市灯火辉煌闪耀的同时,珠峰、罗布泊、昆仑山、可可西里、废弃的茶马古道上,耸立着西部汉子的墓碑,在冷月的照耀下,闪现如剑的蓝光。

有刀疤的鹰

雾锁群山,阳光成了开锁的钥匙。高处的山峰最先抛头露面,将阳刚的头颅戳在雾外,与天空争雄。只是深峡的谷底,成为阳光无法抵达的凶险地带。那里面,金沙江和雅砻江似两头发怒的野公牛,红着两眼,以千万年牛不停蹄的狂叫冲杀,在横断山腹地犁出暗流涌动的出路。高山深谷成为这块土地的天然屏障,护卫出一个没有疆界和年号的南蛮王国,任由无数苍鹰君临天下,驾着白云自由牧狩。这样的国度,还有乌鸦巫师般的寓言,蝼蚁筑就的城堡,喜鹊四处的游说,奇花异卉这样落落出众的民女。

至于我冒出这样的畅想,是在困牛山,还是在蛮王寨,已记不起来。即使我山登绝顶,我也不觉得是人为峰。头顶上一个瓦蓝蓝的苍穹罩着,你能得意起来?还有,黑色鸦群叫出旷古之音,老鹰滑翔着黑色圆舞曲不知疲倦,马上把人的那点自尊击垮。每次登上山顶远望,我都收获一腔悲哀归来。那重重叠叠绵延千里的群山,早就在那儿屹立了万年亿年,不曾妄自浪语一句,我们人类个体的几十年如一叶划过低矮空间,能算个啥啊?就算我的先祖在大地上漫长曲折的迁徙线路,在横断山里也就是一线埋没无影的沙粒,悲何以堪?

我在山顶巨石上的每一次傲立,都变成了蜷坐,头颅如轻蝗,体如蔓草,牙无力得连一只纸烟都没有咬住。不过,蝼蚁亦有气血,自我先祖逐日之时起,就没有停止对一只鹰的向往。鹰的高度,是翅膀上生长着一颗永不堕落的心。到高海拔地区,留守的鸟类屈指可数,无恙的只有鹰和乌鸦。我一直把乌鸦认作祖父,把鹰看做父亲。精神之父的鹰啊,在我头顶作永不停息的飞翔,把我的理想指向高地。横断山区瓦蓝的天空是个永恒的主题,这个主题醉人的空阔辽远之间,鹰的存在是引领全文的标题。我抬头闭眼的时候,鹰都是个箭头,穿过寒冷的时空,穿过苦难丛生的寂地,抵达无数个灵魂的栖息地。

大山褶皱里渐渐密集很多时尚的城池,阳光的反射和楼群的遮蔽,大海一样深邃的天空常常退出我的视野。尘埃飞扬的头顶失去鹰的光顾,梦辽阔,成为奢望。站在城市透气孔的广场上,忽闻头顶一声呼啸,以为是神灵普降或是苍鹰来袭,惊惶仰视却发现是一架过路的飞机。惶恐之间感慨家园的含义已被置换。高原的云朵穿上了灰色的衣衫,没有鹰的牧狩,云朵似乎失去高原的户籍,开始属于它的真正流浪。天空的内涵,一直被云朵和鸟群书写着自由,而被人类作千万年仰望。现在我久久仰望的时候,眼里是否落进了太多世俗的尘埃?那天医生对我说,你的眼腺有点堵,你有多长时间没流泪了?医生的话使我惊出一身汗。

在市井觅奇,在影视作品的刺激下扩张雄性的血脉,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在鬧市街头偶尔撞见鹰,那是现代猎人或闲人在臂膀上架了鹞子,博取路人好奇的眼光,以赢得一点虚浮的光彩罢了。那系绳锁链的鹰,要么睁大眼睛敌视红尘喧嚣,惶惑自己竟然会跌落低矮尘世;要么眯着眼无限落寞,一副羞愧难当的样子。那本应该凌霄的羽衣,本应该驾云的利爪,本应该俯视大地遥望远方的眼睛,都蒙尘含烟,被亵渎了。影院里一部部大片,被名导张扬着人类失去已久的雄性,苍狼啸月,飞鹰划破夜色,是百玩不厌的镜头,观众徜徉在快意里走出影院,重新步入物欲填充的生活。体恤衫上的鹰支撑着一个浅薄的骨骸,驱使男性醉驾飙风,用酒精弥漫的喉音爆出苍白音色。金色浮雕的鹰在横匾里,被张挂在一个个酒店或商店的壁上,落满开张鸿发那天以来的灰尘。泰戈尔说过,鸟翼系上黄金,还能飞翔吗?鹰入人境,何以变得那样惨不忍睹?

我一个人在斗室里复习有鹰的诗句。有鹰的诗句普遍有民族骨骼的血相,划过马背民族的黎明,也掠过农耕民族的黄昏。有了鹰那颗高飞的心,先祖们在旷渺的大地上不再渺小。“衰老的鹰决不会死于窠穴/雄禽的尸体,也不作鼠辈的食物/鹰之将死,它会跃向深渊,滑翔着寻找向上的劲风/把翎毛和血肉撕成碎片/把自己葬在浩瀚的天空。”我摩挲着苍凉的地图,想发现先祖隐秘的迁徙流浪的路线,他们一步一程的艰辛,就如蚁族趟过河山,漫长的迁徙只为寻找属于他们的家园。匈奴西去,羌人南迁,离开他们心仪的祁连山、唐古拉,永远告别生养繁息的母土和胞衣,他们诀别的背影苍凉如暮,一只鹰盘旋雪山之麓成为最好的背景。即便没有后裔的匈奴,在史页上也铸烙着苍鹰的铁色。羌之后裔藏、彝、纳西,在横断山扎下最早的根须,他们是那么仰慕苍鹰,他们明白先祖的迁徙路上一直有鹰的陪伴和指引。鹰的飞翔不绝于天空,翻越障碍穿过苦难的高原汉子就雄心不泯。“每一只消逝的鹰,都是汉子脸上的一记刀疤。”高原土著诗人深刻地吟出硬朗的心声。白灵山麓那条险绝的古道,是我的祖上在晚清的火光中出逃的去路。屠村的刀光火海毁灭了家园,祖上与另外两户回族逃出来,怀抱被火烧毁了羊皮封面的《古兰经》,开始又一站漂泊的旅程。经书浓缩着回回的信仰,信仰尚存,所有的命运火坑都可以趟过去。古道上百年前的回响早已荡然无存,我的目光只在荒草萋萋的旧时光里打捞到一怀惆怅。当我突然看到远处一只鹰滑翔在葱葱莽林上空时,热泪瞬间涌出,一种难以言状的感动流遍全身。相比先祖们的漂萍转蓬,我们安定的生活显得幸运多了,但安定决不是我们沉沦壮志的借口。中国近代史的血火是对整个民族的洗礼,不说那些轰轰烈烈写进史书的外患,单是埋进民间的由民众书写的个人史,也是惊心动魄。中国近代的几大移民史——走西口、闯关东、下南洋、填四川,改写了多少普通人的历史和命运?康熙三十一年,康熙亲下“填川昭”,中国南方历时最长、规模最大的移民时代开启。我的祖上就在那浩浩荡荡的人流中,从江西南昌踏上帆影重重的江流溯流而上,穿过有着川江号子纤夫血泪的三峡,进入蜀地,然后进入横断山腹地。“地蹦山摧壮士死”,途中每一站的落脚,对布衣草履的祖上都是悲欣交集。一路背夫的谣曲,马帮铃铎的清唱,险滩激流上飘荡的号子,声声都会催人泪下。步步足印里装满雨水、汗水、泪水和血水,年复一年一代又一代的迁徙路上,是什么一种力量支撑着血肉躯体一往无前,朝着梦中的地方去?我遥想那些如叶飘逝的旧时空,就联想到被我视作祖父的乌鸦在岁月的高墙上畅谈众生,就想到被我视作父亲的苍鹰在绝地高翔。

在高原上有许多绝壁如斩的危崖被唤作“老鹰岩”,传说那都是鹰栖息或筑巢的地方。鹰巢都做得粗枝大叶,建在人到不了的崖壁上,不挡风雨,没有温暖可言,让人一窥而生寒意。这也许就是鹰族的传统:苦寒诞生凌云志。至于那栖鹰的崖巅,也常常空着,我很少看见鹰蹲在岩石上,鹰几乎以飞翔的姿态进入我的视野。因为连人类都清楚,飞翔的鹰拥有整个天空,栖息的鹰只占有一块岩石或一截树枝。在横断山里行走多年,我从未见过鹰的尸体。老人们说,鹰死葬于高岗,不坠尘泥。我信然。那年在笮山乌木河畔,我见到一群汉子围捕一只被火枪打伤的巨鹰,鹰被捕获,有两个汉子也被鹰抓伤。鹰在铁笼里不断反搏,用嘴猛啄铁丝,直到血流满地最后死去。捕鹰汉子把鹰倒悬于木杆上,在旁边架着篝火欢呼,狂饮着烈酒张扬高原汉子的原始美。那是我唯一见到的鹰的尸体,那刻我的内心滴着血。呼啸的捕鹰汉子们,脸上呈现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从那以后,与我们先祖共同飞翔于历史天空的苍鹰,掠过我头顶时,都带着一记刀疤。

雪域藏刀

“没有攀登过玉龙雪山的男人算不得真正的丽江男人;没有佩带过藏刀的汉子算不上真正的滇西北汉子。”在玉龙山下的第一堂野外写生课上,教油画的单鸿老师就对我们讲出这样有质感的硬话。他说这话的时候,丽江坝子高海拔线上的风景正是五彩斑斓,杂色分割的块面上跳跃着油画笔触般的亮点,丽江的大地上开了印象派的画廊。美术班的一伙青瓜黄枣十七八的青年手里的笔疯了,天天迎着日头到郊外狂涂斜抹,仿佛用油彩和画布找到了滇西北高原的灵魂。大家都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像要到远方的样子:高筒皮鞋,牛仔裤,松垮垮的上衣,凌乱的长发,背上时常背着的旧帆布包,眼神里飘闪着普希金诗歌里的一点忧郁。休息时间,男孩们都梦想着拍打青春的吉他,或是拉着流浪的二胡,在女生们窗子下表演一会儿,就能愉快地领走一个长发飘逸的女孩。高原之秋,的确能让人的笔下和内心都闪跃兴奋。丽江坝子边沿是藏传佛教传播的最南端,再往南去便是昔日大理王国的滇西了。在丽江沐浴高原的风,我们还略微稚嫩的脸庞与高原紫外线完成灼痛的碰撞,有了高原的印记和男人该有的肤色。那会儿正是艾轩、何多苓、陈逸飞他们的西部油画风靡的时候,每一个画画的人都渴望着做一只流浪的牦牛或者远走荒原的老鹰。生活在滇西北高原,面对着玉龙山下粗犷而硬朗的风景,使我们这群初涉画路的青年有了土司待遇的感觉。于是撺掇老师策划一次徒步远行的愿望变成行动,首选之地自然是云南大地最西北的那只牛角似的高地。那阵子,“香格里拉”的提法才刚刚起步,《消失的地平线》和《最后的王国》这些著作还没有广泛传播开来,但“男儿西北有神州”的念头已经流行。阳光与荒原的诱惑,寻梦香格里拉,是云南高原上的文艺青年心醉神迷的事。

从每天仰望着玉龙雪山的威仪,到登上主峰脚下的雪域,高原彻骨的况味弥漫内心。按单鸿老师的说法,我大概已算得上一个丽江男人,但不能算是真正的滇西北汉子。因为那把象征高原汉子刚猛气质的藏刀,还不属于我。从丽江起行赴迪庆扎营大半月的写生体验,总算圆了一个梦。迪庆高原大草甸一马平川,四野的雪山像仪仗队屏列,如刀的冷风和透骨的雪花不断围剿每一个拜访他的旅人。第一站我们走进了被称做“月光之城”的独克宗古城。古城在坝子中间依附山势而建,街巷起伏而似山街石城,石板和墙体流露久远岁月的驿马味。粗糙原始的石板路上还留着深深的马蹄印,那是茶马古道的马帮留给这个时代最后的信物了,就仿佛是一些散乱的悠长谣曲,从火塘和茶罐边缘逼近来客。很显然,对于几百年间穿越茶马古道的马帮来说,独克宗古城是进藏的第一站,通往拉萨途中需要在这儿休整队伍蓄积能量。与“月光城”相呼应的是县城外大草甸上的奶子河、白塔、牦牛、马群、青稞架、牧歌、炊烟、帐篷。我想在过去的年月,进藏的马帮在这里是享用了最后一程惬意舒缓的路途。

千百年间曾有过的兵戎相争的硝烟,以及茶马互市的繁荣喧哗,都沉淀为一种历史气场。昔日藏王南定疆域,丽江木氏土司北拓领土,川东巴塘土司举枪西征,都在这里交汇。雪域藏乡和滇域民族交流的足音,使那些烽烟城垛荒路界碑都湮没殆尽。滇藏川“大三角”的纽带,在古老商道的悠悠驼铃中得到诠释。抗日战争时期,日寇占领缅甸,切断滇缅交通,大批援华物资只能越过喜马拉雅山从拉萨经滇西北运抵昆明,这个汉藏融汇的城邦又成为滇、藏、印贸易的中转站。据俄国人顾彼得在他的著作《被遗忘的王国》中的叙述,战争期间所有进入中国的路线被阻时,这场“马帮运输”曾使用了八千匹骡子和两万头牦牛。是一帮赶马汉子驱赶着驮马凿通了世界上最高最险的商贸道路。今天所有的探险活动与昔日茶马古道的艰险卓绝相比,都还逊色哪。另外,1936年,賀龙率领中国工农红军红二、六军团长征经过中甸,在独克宗古城藏经堂两厢房设指挥部召开了重要会议。一座不算太起眼的雪域城邦,与二十世纪滇西北高原上最撼动人心的两大极具开拓精神的事件有着密切联系。那么,凝聚着高原汉子血性的藏刀,在春雪飘舞的时节,将向我绽露怎样的光芒?

卖藏刀的店铺,在独克宗古城里显得平常简易。因为那是他们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传统手工制作延续着黄铜白银的民间讲述,手工的光芒在街巷里弄之间朴实无华。纯手工打造的藏刀,每一道工序都倾注了制刀师傅的心血,融入了铸剑师的灵魂。藏刀的彪悍与华丽的背后,蕴含着高原人的信仰与祝福。数代铸剑锻刀的故事与传说,依稀成就了这千百年的藏刀传奇。一把藏刀佩带于一个常年行走的硬汉身上,成为战胜艰难险阻的精神支柱。当我静静行走在高原的阳光下,沐浴着凉气透骨的高原风,一把把精美藏刀呈现在我的眼前时,藏刀的内涵和精神在我内心完成了重塑。在脚下这块极地边城,雪风吹拂的高地,一切生命都显现出一种生存意义上的高贵。苦难寂地上的事情,本就不是外面世界所能领会清楚的,猎奇心理和肤浅的游走,都是高原精神的一种亵渎。买一把廉价的藏刀的意义,于我显得清晰了。走出独克宗古城后的每一步徒步穿越,都有了一把真正强悍的藏刀的伴随。梅里雪山以及白马雪山下的创作旅程,不断面对舞动的哈达和站立的白塔,像读一部边疆灵魂书,豪壮而圣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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