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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葬

2018-01-16叶平

四川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上帝生命

叶平

最干净最寂寞的是冬天的山,万物的梦都沉入冬天的深处。

一连数日,天上都飘着小雪。

天苍地茫,冰山冻水,一派寂静。河流之上,原野之间,只有一只朱鹮在缓慢飞行,翅膀的犁铧翻卷着雪的浪花,在凝固的天空留下一道无痕的伤口。它是世界珍稀濒危鸟类,它很脆弱,但还是很顽强地生存下来了……

天黑尽了,它还在飞,飞得坚执而悲凉。是不忍心看到孩子饥饿的样子,它想找到一点拯救孩子性命的食物吗?可是,稻田冰封,地冻如铁,哪里会有呢?是体弱的爱侣被严寒夺去了生命,它要陪伴那颗孤独的灵魂,在雪夜里与她相会吗?然而,天堂人间,阴阳两界,哪里去觅芳踪?

它在寻找,它在盼望,它在祈祷。没有谁能帮她,也无法帮它,生命就是这样,大孤独和大悲痛只能自己体验和消化。此时,所有的生命都藏身在温暖的一角,做着属于自己的梦;此刻,万能的上帝正以至高无上的巨手,钟摆般永不停歇地刷新着万物的命运。

地上没有一个行人,天上没有一个活物。黑夜像一个镂空的冰球,包容着它悲情的穿越。这样也好,有时同情和怜悯的眼光会如利箭穿心,而真空般的空白倒是最大的安慰。

此时,它使尽最后的力气,用哑语向上帝倾诉——

我从这片雪野卷过的疾风中,能聆听到我骨骼发出的声响,一只传统饥饿的鹰翻腾着,在与看不见的对手搏击,那是我的影子。在那山谷和河流的交汇处,是我留下的暗示和符号,如果一只野兔拼命地奔跑,身后看不见任何追击,那是我的意念,谁让它感到恐怖,这样的时刻,没有一双眼睛觉察到我的在场。从前生到今世,我就和鹰、野兔、牛羊、鱼虾、人类有着千丝万缕的依存,不是在命运拐弯处的某一个岔路,而更像一个猜不透的谜语。当我出现的刹那,你会在死去的记忆中,也许还会在——刚要苏醒的梦境里,真切而恍惚地看见我,是太阳折射的光芒炫目的金币,是岩石上稀世的壁画,是太空坠落的陨石,是千万只鸟儿的飞翔,是亿万朵牡丹的绽放,是银河绝堤后的倾泻,是雷电最后的释放,是被梦幻碰碎的某一粒逃窜的晶体,是仙女佩戴上一颗颗通灵的贝壳,是失盗女皇的头饰,在宇宙子宫里的又一次复活。我向你保证,不管发生什么,我永远是上帝你的女儿,天空是我成长的摇篮,九十度的往上冲刺,三百六十度的旋转下降,我有磁性的双翅,可以平衡风雨雷电的突袭,在生与死的边界随时定位。

起风了,大雪袭来。骨骼在撕裂,它还在奋力飞翔!

雪更大了,翅膀在下沉,它还在飞翔!

它眼中一直闪着奇异的亮光;它相信奇迹一定会突然出现。

它终于飞不动了,终于变成一片雪花随风飘去,最后赴向大地怀抱。

黑夜见证了这个过程,白雪收藏了它生命的全部密码。

又一只朱鹮死在了冬天的尽头。睁开眼就会看到春天走来的倩影,但却没有睁开。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它清洗着陪伴自己一生的羽毛,可能知道是最后一次了,它洗得特别细心,特别干净。然后,找到一丛厚厚的枯草,静静地睡着,等待死神到来。它的神情很安详,很宁静,不见丝毫痛苦,而且是很幸福慈祥的样子。释迦牟尼的圆寂也该是这样吧!

在它看来,生是偶然死是必然,“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凡生命皆草木一秋,尺璧非宝,寸阴是金。只有山河岁月亘古不变,寒来暑往,日升月恒,永无穷尽。生命往往越老越畏死,越好越畏死,反之不然。所谓的辉煌大都是年轻时创造的,生死无畏,勇往直前,想好就做,不计其果,不留遗憾。说到底,生死只是一个轮回,长短无异。长度只对自己有意义,对世界忽略不计。人类有一个叫孔子的人一语参透生死——“未知生,焉知死。”他的学生子路请教何为“死”?孔子回答:重生轻死,说易做难。重乃尊重,尊重自己和其他生命,要活明白;轻乃轻淡,不迷惑不纠缠。

在大脑死亡之前,它很快检索了一遍自己的生平:39岁,算是朱鹮家族中少有的寿星了。上帝是多么眷顾自己啊!那么多風雨雷电,那么多生存搏杀,那么多疑难杂症,那么多天灾人祸,自己都幸运逃脱,而身后有多少同伴、好友,包括亲人,都没能走完这么长的路程。这是多大的奇迹!多么的不容易!

那么,还做过什么亏心事吗?

好像没有,真的没有。

唯一的罪过是吃了许多昆虫、鱼虾,可这是上帝的安排,算是身不由己。然而,忏悔是必须的。来世若能转生为食草动物,是最好不过的。

这个瞬间,不要说有仇敌来索命,冤魂来讨债,哪怕是人格上的一点点污斑,都会死得非常难看。

所有生命经历的每个细节都被上帝记录在案,无法涂改、补救或抛弃,必须背进坟墓和来生。倘若还有时间,唯一的出路是,放下所有妄想,包括吃斋念佛,读经祈祷,用对待自己的方式去对待众生和万物。

可以想象,在得到检索结果后,它心里是多么宁静。

此时,挥洒她翅膀的天空一片洁白;记录她行踪的大地一派静谧。此刻,亲人们正在梦乡,不告别,也不回家,免得惊吓他们。

没什么悲哀,不要说天怎么长?地怎么久?海枯了?石烂了?不必用好听的慌言遮蔽真像,没有任何一种生命会比一座山、一条河、一块石头、一株树活得更久,走得更晚。

死神还没赶到。它明白这是上帝的美意,让它说出想说的话——

是的,我有话想说。我一生见识过许多璀璨辉煌的场面,也参透了荣光之后的灭寂。世界上的许多动物,包括人类,都没有我这样幸运。

我想告诉你们——我没有见过地狱的模样,却找到了通往天堂的大门。原谅我!我要把灵魂一分为二,一半永远留在这里——我的种族赖以生息的最后家园。另一半随我去寻找陶渊明梦中的桃花源,我将在千古的宁静里修心悟道,顺便为子孙探测未来的生存空间。

我想告诉你们——像爱我一样爱那些无名的生命,它们都是上帝的儿女,与我们血肉相连的同胞。请把我曾经享有的荣光和尊严分给他们一点,请把它们正在经受的痛苦和恐惧减少一点,并让我在白色的翅膀僵硬之前能够看到。

我想告诉你们——当我从祖先万年的记忆中醒来,神授的力量,将使我成为人类之上动物,以神的名义,审判所有强暴、强权、无耻和丑恶……无一疏漏。

我还想告诉你们——珍惜生命是一句废话,就像珍惜时光是一句大废话一样。生命从来都不由自己掌控,如同时光从来是被动虚度的一样。年轻时不知道生命和时光是什么,知道时一定是身不由己的时候。只有那些悲伤、黑暗、苦难、疾病、灾害、恐怖、无助、绝望的时光无法虚度。幸福是什么?其实,就是远离这些东西,慢慢地虚度平静无奇的一生。

原谅我,不能陪伴我可怜的同胞,见证你们一路之上的悲伤。感谢你们给我了那么多那么好的祝福!使我获得独秉的高贵气质、价值观念及本色的生活方式,这是我在这个星球上立足的根本,谁也不能替代,不能超越!

最后想委托你们——不要把我的照片放在人类都能看到的地方,我害怕,他们以保护的名义,让我的灵魂粘上肮脏的气味,也增加你们对这个世界的失望。我想该说的就是这些,相信上帝会授予你们荣耀的权柄!

阿门——

对了,在肉体即将死亡之前,还有一件重要事情要做:下载出灵魂所有的数据,包括一生的爱与善、诚与信、仁与义,还有丑与恶、罪与贪、仇与恨,去接受上帝的审判——进天堂或下地狱。这是所有生命唯一也是最后的公正。

大雪如瀑,弥天漫地。穿越身体的河流终于凝固,但眼睛依然闪着明亮、坚毅的光。这双眼睛,堪称这个星球上永不干涸的生命之井,它继续储存着雪的能量,酝酿着若干年后春天的风景。

此时,挥舞过自己翅膀的天空一片洁白;记录着自己行踪的大地一派静谧。

此刻,亲人们正在梦乡,不必告别,免得惊吓它们,就这样悄悄地独自走吧!

没什么悲哀,不要说天怎么长?地怎么久?海枯了?石烂了?不必用好听的慌言遮蔽真相,没有谁会比一座山、一条河、一块石头、一株树活得更久,走得更晚。

只有一点不安,天亮后,关于死亡的消息会被风吹遍世界,遗像会出现在所有荧屏和报刊上。谁让自己是一只珍稀名鸟呢?

一生都在热闹、赞美中度过,尽管并非所愿,但还是出尽风头。许多生命活得平淡清静,死得悄然无声,唯独自己,连死也轰轰烈烈,不得安宁。且不论灵魂是喜欢喧嚣还是宁静,仅只是浪费这么多资源,已是羞愧、汗颜,再让那些势利、轻佻的眼睛,不情愿地围观一具毫无美感的僵尸,更是尴尬难堪,无地自容!这就是名鸟必须付出的代价,索性让时间去耻笑并审判好了。

那么,上帝啊!如果你還在爱我,请在天亮之前,赶快掩埋这多余的肉体吧!

死神来了,不等它用猫头鹰一样的哀鸣念出魔咒,我已冷面如铁地向它飞去。

我用残余的力量穿过一条冰河。回头望一眼河那面的家和亲人,禁不住心生留恋……

好在一句名言拯救了我——从长远来看,万物都已死去!

于是,我不再恋生,心中唯有一种美妙的轻松,飞向敬畏又悲壮的尽头……

我看到河边浮雪的草地,像一张铺着厚厚棉被的大床,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这里甚好!似一片最后离开冬天的树叶,飘然落地,静美好诗。

雪,随即席卷而来,它的身体很快被茫茫的白色严实地覆盖,这世界上最干净的遗体,也只有雪来埋葬。不久后她将和雪一起融入生养自己的泥土……

一块石头,一块收藏了它全部信息的石头,鲸鱼般从雪海跃出,那就是上帝赐予她的墓碑吧!

身负几行,只与它简单的一生有关的文字。

时间之上,那些俯身的云朵和贴身的草根,都懂得如何阅读下去……

春回大地时,一株白玉兰将静静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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