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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侗寨的侗族大歌

2017-12-28李慕琰

南方周末 2017-12-28
关键词:大歌侗族唱歌

“侗族大歌都是,这个山怎么样,这个鸟怎么样,这个水怎么样……相对比较自然,更少了一些小我。”

南方周末记者 李慕琰 发自广州

农历十一月是侗族人的新年。侗寨里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组成歌队,互相对歌。有时他们走长长的山路,去其他村寨唱歌。十来个少男少女一队,拢到人家就唱。唱完歌,主人拿出热乎的米饭招待大家。

侗语里,侗族人的音乐被称为“嘎老”。“嘎”指歌,“老”意为宏大和古老,译为“侗族大歌”。侗族大歌是一种多声部、无指挥、无伴奏、自然和声的民间合唱,相传最早可追溯至春秋战国时期。侗族人有一句俗语“饭养身,歌养心”,由于没有自己的文字,很多文化传统和社会习俗通过大歌得以流传。

贵州黎平县的侗族女孩吴金燕四岁开始跟奶奶学歌。2004年,她作为侗族代表队的一员,来到北京参加青年歌手大奖赛,拿下铜奖,之后回到了家乡。2009年,她再次北上,在一个小餐馆做服务员。一天,她在大厅里教唱侗族大歌时,偶然认识了同为侗族人的摇滚音乐人吴虹飞。

吴虹飞出生在广西三江侗族自治县,但从小跟随母亲搬去汉族区域生活,后来做记者、写书、组乐队、做音乐,一直在北京。和大多数离乡者一样,“侗族身份认同模糊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做了十二年摇滚,吴虹飞时常怀疑,摇滚乐作为舶来品,是否真的存在“原生的东西”。直到她无意中浏览到侗族人唱歌的网络视频,一首经典的《尚重琵琶歌》。虽然会说侗语,但歌里的大量古侗语,她完全听不懂。

“没有一个旋律跟国外任何一首流行歌或摇滚乐类似,我发现它是独一无二的。”吴虹飞说,“就像发现化石一样,可高兴了。”

能不能带我们去北京

然而,原生态的侗族大歌正在渐渐失去它的土壤——年轻人纷纷外出求学务工,侗寨已非旧时模样。

吴虹飞儿时曾见到“行歌坐夜”:男孩在集市上相中外村女孩,夜晚抱着琵琶走寨,在伙伴们的作陪下,围着火塘对歌。这是侗族青年男女之间的传统交往方式。“感谢经济的发展,令他们离开家乡。以后再回家,这些人都不见了。”吴虹飞曾写道。

“我们寨子有三百来户人家,像我们这个年龄会唱侗歌的不到十个吧。”吴金燕也曾经说,“我们家只有我和我妈妈会唱,我弟弟妹妹都不会,他们对侗歌也没有兴趣。”

黎平青年吴良峰立志要做侗族大歌的传承人,他曾与一位歌师在三江县城合办侗族大歌培训班,免费教学。等了一个月,无人报名。

2010年,中央音乐学院的韩宝强教授一行十三人,去往黎平县岩洞村对侗族大歌进行实地考察。韩宝强后来在接受采访时,表达了他的担忧:“年长的歌师年轻时所演唱的曲目,随年龄增长而被遗忘;年轻一辈的歌手,受到外出求学和打工潮流的影响,对家乡的侗歌也逐渐生疏。”

侗族大歌词谱全无,只能口传心授。按照传统惯例,侗寨里不同年龄和不同性别的青年自愿组成歌队,由富有造诣的歌师进行指导。随着年龄、学识和经验的增长,一代替换一代,但永不中断。除了民间教育之外,现在,青壮年歌师开始进入大学,以更为现代的学校教育进行传授。

吴虹飞找到贵州大学艺术学院的吴培安老师,学习侗族大歌。她又去往离广西家乡一山之隔的贵州小黄村——有“侗歌窝”之称的大歌发源地,寻找当地年长的歌师。

一听来人要找老人唱歌,当地人感到疑惑,“他们想不出老人唱歌有什么好的”。

“老人唱果然是另外一种味道。”吴虹飞说。他们用不那么清亮的嗓音唱道:生命就像树叶一样会落,像花会谢,我们的生命很快就要接近终点。老人看着吴虹飞:“我们老了,七十多岁了,能不能带我们去北京?”

尽管动容,吴虹飞仍有自己的顾虑。“如果我卖不出老人的演出票,我怎么供养他们?”最终,包括吴金燕在内的几位年轻歌者,组成了前往北京的侗族大歌队。

吴良峰看见歌队的新闻报道,也萌生加入的想法。父母和女友都不支持,当时他已经27岁,在侗乡算是大龄,家人希望他尽快结婚办酒,不要外出折腾。但他毅然来北京找到歌队,成为其中一员。

不知道下一场演出在什么时候

侗族大歌队的第一次演出在北京的一个livehouse,歌队成员有些惊讶。“去酒吧唱歌?在他们概念里面,酒吧不就是喝酒、猜码吗?”在吴虹飞解释之后,他们才明白,这是一场音乐会,除了唱歌,还要解说每一首歌的含义和特点,“带着示范和教学的作用”。

每唱完一首歌,歌队成员们会自愿在舞台上说话。

一次在地铁上,有残疾人唱歌卖艺,欧化情迅速地掏出五块钱,抛给对方,然后钻到吴虹飞怀里哭起来了。“她特别小声地说,太可怜了呀。”吴虹飞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回忆起这件事,“她什么都没见过,她唱歌的时候特别特别投入,你说这些城市的人跟她有什么关系?”

欧化情在家乡已成婚,与丈夫相识于侗戏舞台。她外出演出,丈夫不放心,也跟着歌队一起,在北京待了十来天。吴虹飞为他出路费,戏称这是“看守费”。

支撑起一支侗族大歌队,钱是最大的问题。起初加入时,没有人知道歌队会如何运作,只知道可以去北京,包路费,管吃住。

吴虹飞怕演出没人看,给自己的朋友一一写邮件、发短信,花了四个多小时,发给两千多个人。第一封信介绍侗族大歌队,号召朋友们来看;第二封信开始感谢对方,“因为你的关注,第一场演出卖出了两百多张票”;写到第三封信,有点不好意思了,开头只好“这是第三次给你写信呀”。

“我这种办法是非常笨的,但是非常有效。”吴虹飞知道,她只能招揽来有限的观众,“不可持续,因为不可能靠别人的同情心活着”。

在上海演出,只卖了四千元票,刚刚好支付场地费,没有余钱再发给队员们,算上路费还亏了两千。吴虹飞着急地在微博上哭诉,一个台商朋友看见,主动资助了一万元——这就是那场演出的收入,以及下一场的路费。

“侗族大歌的演出汇集了大部分善意的人的资助。我也透支了我的所有人际关系。”吴虹飞曾经写道。她已经让这些侗族女孩离开家乡,如果不能给予现实利益,“我心里面会内疚的”。

逢演出的月份,每个人平均能挣六七千元。欧化情告诉媒体,这相当于在家乡一年的收入。得益于这份收入,吴良峰的父母也缓和了态度,支持他唱歌。

一轮演出后,大部分成员又回到老家插秧种田。2012年4月,欧化情回到大山深处的黎平县口江乡朝坪村,乡里们像过节一样来到她家拜贺。当地媒体报道,“乡亲们争相把子女交给她,拜师学艺,立志也要唱到北京去”。

三年里,侗族歌队举办了近70场小型音乐会,行程三万公里,与此同时,也筹款50万元。吴虹飞曾设想一些运作模式,却始终难以成型。例如有明星看中,请歌队配和声,但歌队压根不会和声——他们只会唱侗族大歌。

直到现在,歌队仍难以保持稳定的演出。“你问我下一场演出是什么时候,我不知道。”吴虹飞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2013年,侗族大歌队发表了专辑《萨岁之歌》。在录音棚内录制的效果会不同于本人声音,第一次进棚的人通常都很不习惯。侗族女孩们也不例外,听着陌生的声音,纷纷自责唱得不好。

“没时间了,棚时在那儿,得交钱的。”吴虹飞只能有些赶鸭子上架,催促大家录完了两张专辑。第二张《侗族大歌》在手里攒了五年,“不挣钱就发表了,我觉得发表了也好,它就是一个资料”。

用侗语唱《小苹果》

来自小黄村的歌队成员美兰和小潘都经历过家人的英年早逝。由于锰矿开采,小黄村的水污染问题由来已久,历经了长年的治理修复。吴虹飞把村里的饮用水、井水、灌溉水取样,请一位科学家朋友化验,化验结果令她担忧。

她在微博上疾呼,联系媒体报道,也未见太多回响。她在歌队女孩面前控诉,小潘对她说:姐姐,你不要讲了,讲了之后大家都不去我们村子里面。

侗族人有开阔的生死观。“侗族人有个习惯,结婚之后两口棺材摆在家楼下了,就是跟死为伴了。”吴虹飞说,“他们对生死没有咱那么大惊小怪,他们讲得特别淡:我们这20年来一直有人得怪病死,也就不往下讲了。”

为了了解少数民族音乐,吴虹飞这些年看了不少演出,却发现很多只是“风情化的布景”。北京台一档电视节目里,安排侗族大歌团体唱《小苹果》,评委面露尴尬。吴虹飞也试过在县文工团寻找歌手,看见他们组织的节日表演场合,只唱一两首侗族大歌作为点缀,失望而返。

唯一令她满意的是一次新疆之行,半途中偶然遇见十来个维族大爷,合奏着“刀郎木卡姆”。音乐传来游牧民族的铿锵、凶悍,“原来好的民间音乐是有前世的,每个人都能听到这个民族的前世。”吴虹飞感叹。

侗族大歌里的前世,“就是一个特别温顺的稻作民族”。侗人惯于与其他民族混居,给人以平和包容的印象。“我们用侗语给你们唱《小苹果》,是想让你们看我们也很现代,跟外界沟通的愿望特别迫切。”吴虹飞说。

对于要不要往侗族大歌里加东西,吴虹飞犹豫了很久。最终,她决定一试。还是从《尚重琵琶歌》开始,她把侗族经典曲目配上节奏和摇滚。演出后,一位古琴老师提出质疑,这改变了原本的韵味。“这个问题我纠结了四年,但我必须做一次糟糕的试验。”她回答。

过去写摇滚乐,她时常带着抑郁或愤怒的情绪。“原来我们写歌都是‘我怎么样,”吴虹飞说,“侗族大歌都是,这个山怎么样,这个鸟怎么样,这个水怎么样……相对比较自然一些,更少了一些小我。”

作为侗乡的众多出走者之一,吴虹飞想帮助自己的族人完成一次音乐的出走。“我们能够带着我们的音乐,把这个土地上发生的故事告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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