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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阴记

2017-12-21汗漫

天涯 2017年6期
关键词:山阴徐渭青藤

绍兴市环山路上的乌桕树大叶子,哗哗啦啦作响、落地,像拖鞋,说服人们像秋风一样穿着树叶拖鞋,去过一种闲适散淡的生活吧。

我和若干友人随意晃荡。忽想起明代书画家徐渭的旧居“青藤书屋”。在绍兴,热闹的地方是咸亨酒店、三味书屋、鲁迅故居以及陆游写了《钗头凤》的沈园。询问数位路人,皆不知徐渭和青藤。借助于手机导航仪指引,经前观巷而至大乘弄——一条狭窄的小弄堂,即为目的地。

旧居一角,那一丛著名的青藤,像徐渭的替身迎接我。他十岁时种下的那丛青藤,毁于红卫兵之手。目前的青藤,自野外移植而来,表演四百年前那一丛青藤?在对人间风雨、宣纸线条的临摹、体会中,像演员,渐渐进入角色,渐渐长成一卷狂草、一个疯子、一场明代病了的风……

徐渭,明正德十六年(即公元一五二一年)生于山阴。会稽山的阴面、北面,比较冷。苏轼在流放中喜欢去向阳的东坡上劳作,接受充分的光照,很必要,有效果,就成了温暖宽和的苏东坡。徐渭生母乃父亲小妾,早逝。同父异母的兄长待人凉薄。箕豆相燃,骨肉相煎。成人后,入赘为上门女婿。妻病逝,旋即被逐。少年时代即以文名轰动江南的才子徐渭,参加八次科举考试,消磨二十四年光阴,一概名落孙山、成为笑柄。

抗倭名将胡宗宪因功名赫赫而总督浙江,闻徐渭有异禀,遂延揽其成为幕客——陪胡宗宪聊天解闷,替胡宗宪写文章献媚,为胡宗宪出谋划策——像藤缠树。在八股文中不自在的徐渭,终可以借胡宗宪之名放言纵笔,消解仕途不畅所郁积的重重块垒。幕府沉沉,徐渭自负、自得且自傲。“绍兴师爷”这一庞大阵容和悠久传统,又多了一个范例和注脚。但毕竟是藏于帷幕后面的人,那帷幕破了、落了、着火了,一个探头探脑的书生,又如何在这纷乱世界里自主、自处?

明嘉靖四十四年,即公元一五六五年,胡宗憲在政治斗争中失败,徐渭失势。焦虑、抑郁、恐惧,佯狂以自保,却真的陷入精神错乱。清醒后,写《自为墓志铭》,备棺材,数次自杀,手法惨烈但未遂:用利斧敲击头盖骨,血流满面,头骨皆折;将一寸多长铁钉戳进两耳;用铁器击碎睾丸,等等。怀疑继室不贞而杀之,被囚禁。七年后出狱,浪游江南,写诗作文,探索出大写意花鸟画这一崭新的中国画类型。课徒、卖画度日。手推柴门拒权贵来访,大呼:“徐渭不在!有画不卖!”用残生,完成精神独立。

一个反复自杀且杀人的激烈者,绝对不会蹈袭前人,成为谨小慎微的工笔画家。他泼墨,像瓢泼般的山阴大雨,冲洗自我。在狂放中散怀抱,于法度外开先河。郑板桥、八大山人、石涛、齐白石、张大千等等后人,皆受惠于这一山阴前贤的滋养和启示。郑板桥甚至刻一枚“青藤门下走狗”的印章,梦想为徐渭守住这一方小园里的月色墨香。晚年,徐渭贫寒之至,“鬻手以食,有书数千卷,斥卖殆尽,帱筦破敝,籍蒿以寝”(钱谦益)。忍饥月下独徘徊。一五九三年,徐渭死于一堆残书旧稿之中,身边惟有一狗送行——那就是郑板桥的前世、原型?

现在,我来了。没看见狗。有白猫一只突然闪过,破开墙角竹丛的墨绿,像飞白——被狂乱中的徐渭捏着毛笔,一掷而出?这旧居,其实只与徐渭童年有关,此后便一直是他人家园。明末,画家陈老莲因敬慕徐渭,在此居住多年以体悟神追。正是陈老莲,把这一小园定名为“青藤书屋”。徐渭自号“天池山人”“田水月”“青藤老人”“青藤道人”“青藤居士”“天池渔隐”“白鹇山人”“山阴布衣”等等,像当代人的笔名、艺名、网名,隐喻一种世界观。其中,“天池”,即青藤书屋一角的水池,徐渭幼年曾俯察过水中的云影和游鱼吧。天池和青藤,反复出现于徐渭名号,显现出一个无家可归者对童年、母爱的眷恋。

仅仅有两个房间的青藤书屋,形势逼仄。雕花木格窗透漏傍晚秋光。四周,沿墙设置的玻璃柜里,收藏有徐渭各种版本的诗集、剧本、册页。墙上悬有徐渭诗句墨迹:“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当然,这也是复制品而非原迹了,如同窗外那丛青藤,仅仅起着兴发我辈情感的作用。绍兴旅游局没有从当代市场上淘来床、椅,去误导游客想象一种明代的家庭生活,是对的。徐渭不是鲁迅。鲁迅故居里的陈设,与江南豪门大院内的格局毫无二致——假如鲁迅化妆成游客买一张门票进去看了,是什么感受?

青藤书屋山墙外立面,嵌一方石刻“自在岩”,出自徐渭手笔。这面墙因风雨剥蚀而斑驳如水墨,我喜欢。“自在岩”三字,我喜欢。徐渭期望成为自在的岩石,只与青苔、露水、林间的光、鸟鸣,发生一种自然而然的关系,却走了幕客、师爷这一条山阴路——阴影中的路,扭曲的路,可抵达峰顶也就必然通往深渊。在阴影和扭曲中,徐渭以残破之躯、残年,学习一丛青藤,生发绿叶和蜜蜂,向墙外广大的光芒凌风起舞。手握同样一支狼毫,从刀笔小吏复归为书生,必须接受种种的丧失:庙堂上的功名,银库里的月色,自家天井里的爱和灯影……

徐渭终于在砚台这一块最小的山阴岩石上,确认自我,得大自在。“会稽非藏污纳垢之地,乃报仇雪耻之乡。”明末王思任如是说,有根有据。他一定想到了勾践、陆游、徐渭,也想到了未来的徐锡麟、秋瑾、鲁迅?——在大地或素纸上,报仇雪耻。

会稽山以南,龙泉,就是中国铸剑业肇始之地。《越绝书》记载,越王勾践曾特请龙泉铸剑师欧冶子,铸造出五把名剑:湛庐,纯钧,胜邪,鱼肠,巨阙——清湛的草庐,纯粹的力量,正义的胜利,微弱的柔肠,巨阔的城池……以剑名来言志、抒情,比一支笔更有说服力?

友人让我像芭蕉那样也站在墙角,以“自在岩”为背景,留影——当然,这影子仅仅是我的小复制品而已,没有流传后世以供人想念、传诵的可能性。因为,我没有剑,一支笔也愚钝乏力。

出青藤书屋,入夜。沿河走到鲁迅故居前,大门深黑且紧闭,像一个暗藏吴越秘史的隐者闭口不语。临河而坐,我们说话、吃肉、喝黄酒、闲看。街上游客渐渐稀少,都假装自己不像闰土、祥林嫂、阿Q,也确实不像勾践、陆游、徐渭、徐锡麟、秋瑾、鲁迅。

一条狗卧在河边石阶上,等骨头。像徐渭家那条狗一样,都懂得人间的苦、辣、酸、甜、麻、咸、臭,喜、怒、哀、乐、悲、恐、惊。所以,这条狗不看我们,假装在听水声。endprint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很近。

一个书桌,立在三味书屋的小角落里,被绳子圈了起来,避免游客凑近,就显得孤独。杰出的事物必然孤独,像会稽山那样孤独于南方——“山水自相映发”。其他桌子就比较自由、舒服,因无名而自由、舒服。那一个杰出的桌子,被少年周树人用小刀在桌子一角刻下“早”字,警醒自己不要迟到。他热衷于趴在桌子上描画《荡寇志》《西游记》中的绣像插图,并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这时,他还没有预见到,自己多年后会成为叫“鲁迅”的名人——说话像他的小刀一样尖锐、凛凛逼人,像他的画笔一样生动、传神。

百草园里的青菜,今年新生,是今年的新学生,不是古迹。今年的青菜,负责演绎鲁迅的一篇散文、当下孩子们吟诵的一篇课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有秋虫依旧在菜地里唧唧鸣叫,像这篇散文、课文的注脚。一篇美好的文章。如果鲁迅此后不再写《为了忘却的纪念》《祝福》《药》一类愤懑文字,会稍稍快乐一些吧?但他注定不会快乐,因为他是鲁迅,木刻的鲁迅、刀子入木三分的鲁迅。他的肖像不适合画成水粉。

鲁迅走上文途后所写的第三篇小说《药》,主人公“夏瑜”就是以秋瑾为原型,写于秋瑾牺牲十二年以后,发表在《新青年》杂志。秋瑾家离鲁迅家很近,两家院子作为景点,格局和气质都被当地人布置得很相似。鲁迅与秋瑾在日本留学期间就有交集和歧见,分别走了文人、战士两条路——笔的路,刀子的路,都深深地影响了暗夜蒙昧的中国、用“人血馒头”来治病的中国。

秋瑾故居内有一尊坐在书桌前的女子蜡像,端庄、宁静,与照片里男装扮相的黑白秋瑾迥异。三十二岁的秋瑾一九○七年就义之地,目前已成为绍兴市最喧闹的十字路口,与她的故居很近——生与死很近,十字路口指出的四个方向很远——“虽千万人,吾往矣”。

在中国,书桌上要有一把刀子或一柄短剑作为镇纸,才能使一支笔避免轻浮、倾覆的危险——

山阴,就是笔与刀,就是笔尖墨、刀刃霜雪。

绍兴大街上载客的三轮车篷,大都写着广告词“书圣故里”,或许因为东晋书圣王羲之比文学巨匠鲁迅稍微愉快一些?

王羲之《兰亭集序》也是好散文,乘酒意一挥而就,顾后且瞻前,惆怅而眷恋。一千六百年前,永和九年,公元三百五十三年,王羲之、谢安及其门徒友人凡四十一人雅集兰亭,流觞曲水,抒怀赋诗,辑成《兰亭集》,王羲之乘酒兴作序,一挥而就,遂产生《兰亭集序》。该序以蚕茧纸、鼠须笔书写,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尽美尽善。据说,其真迹被唐太宗陪葬于昭陵,传世者皆为摹本。

我坐一辆三轮车去会稽山下的兰亭。目前景区,乃后世重构,非永和九年之所在也——一种摹本。有四十四名演员在扮演王谢及其门徒,着前人衣饰,仿前人姿态,在“之”字形的细微曲水边缘列座,流觞,赋诗——也是一种摹本,对古老南方诗意先贤的摹仿。“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王羲之所咏叹的不能前晤古人、后顾来者的悲伤,我等又何尝不悲凉万丈。所幸有笔墨流传,可以让后世从屡屡出现在信札末端的“羲之顿首”中,看见他倾身、倾情那一瞬间的白发苍苍——

《执手帖》:“不得执手,此恨何深。足下各自爱,数惠告。临书怅然。”

《又不能帖》:“又不能不痛熙荐亡,政尔,复何于求之?”

《疾不退帖》:“疾不退,潜损亦当日深,岂可以常理待之。”

《汝不帖》:“汝不可言,未知集聚日,但有慨叹。”

《快雪时晴帖》:“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

绍兴城中,王羲之将旧居捐出建成的“戒珠寺”内,陈列着一系列王羲之的名帖。我俯身其上,屡屡有“不”字闪现——“不次”“不具”“不一一”等语,显示出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南渡之后纷乱时代里文人身心的疲顿、不快。像他身后的陆游、王阳明、徐渭、张岱、鲁迅等等山阴文人一样,与笔作伴,就是与不愉快作伴,复为敌,但如果没有了这一支笔,就连不愉快也没有了,在这世界上还有何存在的价值?

王羲之大概羡慕雪、《快雪时晴贴》中那一场山阴大雪,天晴后,艳阳下,那雪显得多么愉快、安善。现在,秋天,我只能想象山阴大雪以及雪后初晴的美景。只有低头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才感觉:这白纸像一地好雪,这些字,像我咯吱咯吱走出来的足印……

一座石桥,因王羲之为一卖扇子的老妇题字而轰动全城、传诵至今,更名为“题扇桥”。桥旁,富有宣纸意味的一面旧墙,临摹、放大着《快雪时晴帖》。我在桥上站半天,没有看到卖扇子谋生的老妇或少女。我也没有随身携带盛名和毛笔。“扇子和雪”,这一组矛盾的意象结合于石桥,让过桥的人感觉身体内一阵灼热一阵寒。人世、命运就这样时暖时寒。若有种种爱意、深情赓续于笔墨言语间,就依旧值得一个人去为这雪月烟火而顿首。

在绍兴或者说在山阴,不得与前贤执手言欢,此恨何深——不得执手,“惟晚景宜倍万自爱”。苏东坡《渡海帖》中的这句话,似乎回应了王羲之的《执手帖》。自爱,尤其是在晚景中,替所爱的人来爱自己,替无爱的尘世来爱自己——悲夫。

“她应该住在莫斯科,而我住在农村,我将去看望她。日复一日的幸福、朝夕相处的幸福——我忍受不了。我答应当一个好丈夫,但求你给我一个这样的妻子,她像一个月亮,不会每天出现在我天空。”这是俄罗斯情种、小说家契诃夫写给一个朋友信中的话。

南宋时期的山阴人陆游,大概不会同意他的话。

无法与爱人朝夕相处到白头,别、沈园重逢、题壁而成《钗头凤》一词、唐婉抑郁而亡,才造就了陆游“爱国主义者”“诗人”“慈父”之外的另一重身份:“山阴情种”。正如爱国主义生成于国破家亡之際,情种的形象,往往凸现于爱情无所归附之时?但契诃夫的观点,似乎洋溢出花花公子气质:爱情不必归附于某一女子,才有写作的灵感、痛感持续而至。他爱情的种子洒满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契诃夫的照片也似乎佐证了他感情史的丰富性。陆游没有照片,后人只能依据《剑南诗稿》等文本来描绘其肖像:嶙峋如会稽山,孤寒如山阴雪。endprint

沈园与鲁迅故居在绍兴城区的同一条街道上,相距不过五百米左右。作为一个以爱情为主题的园林,沈园入门处就矗立一石,裂两半,各题有“云”“断”二字,暗喻缘断。园内有“孤鹤轩”——陆游就是一只孤鹤,声闻于天,也声闻于野,但那是秋声、悲声、断肠声。我坐在“梅槛厅”的连廊上,听密密麻麻写着当代情人誓词的小木牌,随风吹,哗哗啦啦摆动。在沈园谈恋爱、发誓,失恋的危险会比较大吧。尽管当下情人分手的原因,基本与父母之命无关了。

按照契诃夫的观点,“不会每天出现在我天空”的月亮,才令人魂断神牵。倘若陆游与唐婉终生举案齐眉,这爱情,或许就失踪于纸墨间了。第二任妻子王氏,陆游的夜夜烛光,失去了被叙述的价值,处于匿名状态。在流传于山阴乃至整个南方的《钗头凤》吟诵声里,王氏,怎样地活着、痛苦着?我不知,但揣度。

只有未完成的爱,充满了“错、错、错”“莫、莫、莫”和“难、难、难”“瞒、瞒、瞒”的爱,才撕心裂肺?为了体验爱的强度,必须躲避爱的完成、躲避月亮的每天出现?而那完成的爱,被人忽视、无视,像从来都不曾发生和存在。除了才华,我们似乎都像是隐蔽的契诃夫或陆游?“疑是惊鸿照影来”——只有这初相见、生死别、一闪而逝、不复再现的爱,才值得抒情、咏叹并流传?

如何在小说、诗、电影等艺术形式中,对夫妻之间长期相处的情感进行省察和表达,是一个难题。苏东坡写给三任妻子的爱情诗,也都在她们早亡之后,“十年生死两茫茫”,“明月夜,短松冈”,“每逢暮雨倍思卿”。沈复以《浮生六记》怀恋妻子陈芸,同样是在孤身独处的暮境里,一边哭,一边写。“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陆游向幼子陆子聿传授写作的秘诀时,大概很不安:必须在诗歌之外,学习承受丧失和苦难的能力。

陆游少年缘断,后读书、应试、为官。中年入蜀,“细雨骑驴入剑门”。作为范成大的知己和幕僚,一同谋划如何领导王师、北定中原。但屡屡碰壁、遭排挤,被那些爱上了中国历史上第二次南渡后“偏安小趣味”的同僚,讥讽为颓放、狂放之士,就干脆自名“放翁”。多年后,梁启超读陆游诗,感慨万端:“辜负胸中十万兵,百无聊赖以诗鸣。谁怜爱国千行泪,说到胡尘意不平。”像众多士大夫一样,陆游本意并不想成为一个在“子曰”“诗云”之间消磨时光的诗人、风雅者,“孤灯耿霜夕,穷山读兵书”才是其真实写照。但爱国,国已破;爱人,人无踪。一只孤鹤山阴鸣……

公元一一九○年,陆游六十六岁,还乡隐居。“风雨春残杜鹃哭,夜夜寒衾梦还蜀”。但已经丧失还蜀出征之力。所幸的是,一二○三年,辛弃疾知绍兴府,年龄相差十五岁的两个诗人惺惺相惜,一同怀想已离世的旧友范成大、陈亮、朱熹,谈边塞,写边塞诗——陆游心有不甘,但又能如何作为?“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风雨大作就是泪雨倾盆。“自恨不如云际雁,南来犹得过中原”——《枕上偶成》,成为一个“枕上神游爱好者”。陆游一生写作九千余首诗,与“梦”有关的诗占了相当大的比例——“所谓醒悟就是从梦中向外跳伞”(特朗斯特罗姆),陆游不想跳伞,但又怎么能做到梦中无尽飞?死?

一年后,辛弃疾离任,赴镇江,在北固山上与长江对岸的金兵对峙:“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一二○七年秋,辛弃疾卒于铅山,终年六十八岁,在长梦中回到吹角与连营。陆游更加孤独。除了骑驴到乡村里为病人把脉诊断送草药,反复给儿子们写勉励的诗,剩下的一件事就是去沈园走走。或许在他眼里,沈园就是一个国家的象征——“不复旧亭台”。只能看看“伤心桥下春波綠”,想想“红酥手,黄縢酒”。园中草木旧,胸中波澜难平,不平,就写出不平常的诗词文章。他只能成为一个诗人,尽管“提笔四顾天地窄”,但已经不能“提刀独立顾八荒”——那嵌有黄金纹的金错刀啊!

一二一○年,八十五岁的陆游去世,临终绝笔:“但悲不见九州同。”

把对一个女子的爱放大到整个国家,爱情诗就成了边塞诗。而诗的伟大,一概生成于重大的丧失和失败——笔的伟大,生成于刀子的丧失与失败。

我,一个凡俗的人,生活于平庸的时代,也是好的吧。口袋里装有一支英雄牌金笔,是金错刀的纪念碑?

看沈园里的游人穿红着绿、欢天喜地,没有一点伤心的样子,俗艳,也是好的吧。

李白《东鲁门泛舟》:“日落沙明天倒开,波摇石动水萦回。轻舟泛月寻溪转,疑是山阴雪后来。”我喜欢最后一句,“疑是山阴雪后来”。

在山东曲阜一条溪流上,李白泛舟,忽想起山阴、剡溪、一场雪、王子猷雪夜访戴,他就怀疑自己不是李白,而是王羲之的那个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的孩子了。

“乘兴而行”,也的确是李白写照——酒兴、诗兴、赋比兴。也似乎是一个隐喻——雪夜访戴,其实是要去访问自己,那名字叫作“戴奎”的人,无非是一个书生访问自我所需要的一座驿站、一个契机——过戴奎,继续与自我对白、激辩、和解。“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与王羲之同处东晋时代的名士殷浩,因这一句话,与“雪夜访戴”等等魏晋时代种种逸事美谈,而被南北朝时期的刘义庆载入《世说新语》。

《世说新语》其实就是一部“乘兴而行之书”。刘义庆对刚刚消失的魏晋时代人物,乘兴而神往、书写,让那些乘兴而行之人,被后世我辈乘兴而读。比如,“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卧。人问其故,答曰:‘我晒书。”“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这部书中的“任诞”“简傲”“排调”各卷,充满了王子猷、殷浩、郝隆、王孝伯一类自由、自治而自洽之人,李白喜欢,我喜欢。这类人物稀少,“疑是惊鸿照影来”。

在绍兴饭店住了几天。其旧址,恰恰是张岱故居所在地“快园”。须重温《陶庵梦忆》一书。一个同样任诞、简傲、排调之人,写下的《西湖七月半》《湖心亭看雪》,我早已喜欢。张岱在此居住二十四年,“茶淫橘虐,书蠹诗魔”,欢快之至。快园外、绍兴饭店外,龙山,一座小山,秋风里树木依旧葱郁,间杂枯枝败叶,像中年人身上出现了老年斑。小山联系着张岱的《龙山雪》,同样是一篇写雪的好文章:endprint

“天启六年十二月,大雪深三尺许。晚霁,余登龙山,坐上城隍庙山门,李芥生、高眉生、王畹生、马小卿、潘小妃侍。万山载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坐久清冽,苍头送酒至,余勉强举大觥敌寒,酒气冉冉,积雪饮之,竞不得醉。马小卿唱曲,芥生吹洞箫和之,声为寒威所慑,咽涩不得出。三鼓归寝。马小卿、潘小妃相抱从百步街旋滚而下,直至山趾,浴雪而立。余坐一小羊头车,拖冰凌而归。”

公元一六二六年的一个雪夜,二十九岁的张岱与李芥等五个男女伶人登龙山。雪地因无月色映照而发呆。幸而有裹着青色头巾的仆人送来酒食御寒。几位伶人唱曲吹箫,至三更。马小卿、潘小妃两个女子相互抱着,从雪山上旋滚而至山脚,浴雪而立,看张岱等人坐着一辆小羊头车缓缓归。一个美好的雪夜,“万山载雪”——龙山、会稽山、天姥山、天台山等等江南山川,在这一夜都处于白雪和张岱笔端了。后,清兵南下,张岱披发入山,在困顿、逼仄之境回忆少年纨绔时光,这一雪夜,两个花旦在雪地里像花一样簌簌飘落的场景,就成为不真实的美梦了。

在快园成为“不愉快之园”以后,才有好诗文生发。唐代韩愈感慨:“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音易好。”道出作文秘密:“欢愉之辞”,须由穷苦之人来叙述,才能拥有不俗的、肝胆俱裂的力量。但陆游对韩愈上述观点持异议:“只道真情易写,那知怨句难工。”其实,不论“欢愉之辞”还是“怨句”,若欲表达得深刻、独到,都不易,都需要克制、淡然、对冲——写怨句,要像在黄酒中加姜丝、话梅、红糖,然后煮沸,以绵软、微甜之力去化解那重重苦涩和块垒,否则,就成了鲁迅笔下长呼短叹的怨妇祥林嫂了。

绍兴饭店里的人,南腔北调的游客,应该比陆游、张岱欢愉快乐。他们大约都不知道这座饭店后的小山旧事和张岱文章。我沿山路转了转。静。张岱在《龙山放灯》一文中回忆了某年元宵期间龙山灯会的盛景:“山无不灯,灯无不席,席无不人,人无不歌唱鼓吹。父叔辈台于大松树下,每夜鼓吹笙簧与宴歌弦管,沉沉昧旦。”数日后,灯会结束,山间到处是游人留下的果核蔗滓,妇女们掉落的绸缎鞋子被人拾起挂在树梢,像一树一树花花绿绿的叶子……

现在,有鸟鸣,如越剧中的一声叹息。山更幽。乌桕树的叶子落下来,像拖鞋。

越王勾践去龙山上的宫殿蒸腾雄心,张岱在山上寻欢后回家,应该与我走过这同一条山路。

“疑是山阴雪后来。”需要在大雪中再来山阴一次,看旧我与新我、梦中之我与世俗之我,周旋、拥抱在一起,像龙山雪夜里那两朵拥抱着、旋转着滚下山来的花旦。

会稽山以东,有一小溪名为“惆怅溪”。

若干年前,本地一书生研读《全唐诗》,发现自杭州钱塘江起程,经山阴、剡溪、天姥山、临海、天台山,终结于东海,是一条唐代诗人密集游走的“唐诗之路”。李白、杜甫、孟浩然等等四百余位唐代诗人,越过会稽山、天姥山,直抵台州旁边的大海,在长约一百八十公里的水路山路上,乘舟、骑驴、步行,写下约一千六百余首诗篇。

这条唐诗之路必经惆怅溪,诗人们在此必惆怅。诗,就是惆怅。陆地消失、大海浮现,带来无尽惆怅无尽诗,吸引无数唐代诗人及后世文人骚客,奔向山阴吴越。

李白吟罢“疑是山阴雪后来”,就写出《梦游天姥吟留别》,成为本地广告词和旅游说明书。其中,最好的句子并非篇首关于山阴越地盛景的梦中幻象,而在于结尾处的痛心疾首:“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一个惆怅人、诗人,走过惆怅溪,看溪水流逝如古往今来,人间万事明灭不定,东入海。

一群群惆怅人,结队走过惆怅溪、斑竹村、东晋山水诗人谢灵运伐木凿岩开辟的小路,登上天姥山,望洋兴叹。一代又一代惆怅人,走过惆怅溪,然后像溪水里的叶子、花朵、光线、鱼,消失于时间、诗……

在惆怅溪边,我自然想起不开心的李白。李白在此,自然想起惆怅溪下游的剡溪、雪夜、王子猷。王子猷在剡溪访戴的雪夜里,想起长睡在剡溪岸边的父亲王羲之。王羲之在惆怅溪以北山阴兰亭,想起他以前的古人、他之后的我、我们……惆怅。一溪惆怅。

水流逝,隐喻时间和生命。万水归海,海就是时间与人生的集合,如墓,如蓝色屋顶、卷宗无际的伟大图书馆——美国现代诗人肯宁翰的一首两行诗:“生流向死就像溪水流向海,生是新鲜的而死对于我却是盐。”这句子,像是在剡溪、惆怅溪、兰亭曲水边写就的,像是在向李白的“古来万事東流水”这一名句致敬。肯宁翰像李白一样,在梦中登山眺望大海和死亡?一个绝望的人,一个书生,只能在语言里自救、寻找盐。

在上海,环堵萧然,而山阴四面葱茏。豹隐青山龙归海。我非豹非龙,独自登山再下山,到斑竹村里晃荡。卵石铺筑的古驿道依旧,驿铺、客栈、饮食店、货栈、百货店依旧,官员、公差、隐士、侠客等等古人不再,往来者,皆为当代村民或游客。

茶馆老板边斟茶,边讲一个古老传说:很久以前,刘晨、阮肇二人入山采药,在溪边遇两位仙女,分别相恋,当即筑房成家;一日刘、阮下山卖药,归来,仙女渺无影踪;徘徊溪畔,惆怅不已,两个男人的泪水使周围竹叶斑斑点点;回到山下故乡,才知道二百年已经过去,物非人亦非——溪名、村名由此而来,一个词牌《阮郎归》也由此而来。关于爱的惆怅,同样是关于时间的惆怅:怎样才能克服爱的虚幻、故乡的短暂……

斑竹村粉刷过的旧土墙上题满诗句,署名为谢灵运、李白、杜甫、孟浩然、韦应物、朱庆余、王勃、贺知章、许浑、宋之问、杜牧、苏东坡、陆经、林逋、李渔、郁达夫……历代诗人打破时间界限,欢聚一壁。当然,这是戏仿。墙壁枯寂如古宣,因这些名字、墨迹而生发清欢。我没有毛笔,只能掏出小钢笔,抄录墙壁上几首关于惆怅溪的句子:

“只见山相掩,谁言路尚通。人来千嶂外,犬吠百花中。细草香飘雨,垂杨闲卧风。却寻樵径去,惆怅绿溪东。”(刘长卿)

“我生南北本殊津,邂逅相逢若聚苹。送客溪边一惆怅,新欢过眼又前尘。”(王洋)endprint

“桃溪惆怅不能过,红艳纷纷落地多。闻道郭西千树雪,欲将君去醉如何。”(韩愈)

……

吟留别。吟诵,把美好的汉语留给友人后人,以补偿身体之间的小别或永别。

沿惆怅溪下行,经过沃洲湖和沃洲山禅院。禅院安静,墙壁镌刻白居易所写的《沃洲山禅院记》,最好的一句为“东南山水越为首,剡为面,沃洲、天姥为眉目”——这禅院,是东南眉目之间的一粒长寿痣?我是这眉目之间一粒尘埃。禅院内,竟设一戏台,逢阴历节日有越剧演出以娱神——神也寂寞、惆怅,需要欢愉和快乐。越剧,就产生于剡溪所一越而过的嵊州——剡溪,像越剧中女子的水袖,剡溪两岸的云团如同越剧念白……

尤其喜欢禅院戏台两侧木柱上所刻对联:“白头夫妻三更月,碧血英雄一局棋。”人生大戏,无非“爱”“恨”“情”“仇”四字。月落棋残,万千夫妻英雄,烟消云散——

惆怅。语言在缓解还是加重惆怅?诗、文、念白,是在淡水中加盐,还是在伤痕上撒盐?

捏一支钢笔,捏一溪墨水和惆怅。我手指像惆怅溪上那座石桥,爬满皱纹般的青苔……

在绍兴城内晃荡——像一桶水,被日光组成的左手、月光组成的右手,提著?累了就换一换手,提着一桶晃晃荡荡的我——

我是水?上善若水。我不能再暗藏一丝恶意了。“无欲常教心似水,有言自觉气如霜。”一处深宅大院正堂,悬有这一幅楹联,动我心。在越地山阴这一报仇雪耻之乡,似水如霜者,联袂而行。我有欲而乏爱,无言、残喘、气息如游丝——需要在霜降或雪天再来此一游?

中午,沿河走。一串纸灯笼灭了,只能向河水借波光,微微亮——像晚年的人,向周围少年借一点光。河埠头捣衣的妇人,对亲人的体味变化,比洗衣机敏感。枕河而居的人,容易梦见鱼水之欢——以河为弯曲的枕头,需要多么盛大的床榻和缠绵,才配得上这满城的桂花香?这样绣了花边的枕头和梦,足以承受降温的生活——爱和被爱吧,无名生息而不必像陆游、唐婉那样著名地爱、著名地痛。这世俗化的、平淡的爱,是一壶加热的、十五年以上历史的“古越龙山”——本地著名黄酒、龙山雪酿成的黄酒?众多小石桥及其倒影,那么圆,像嘴巴、吻,使这河、这弯曲的枕头,完整无忧……

大街上,是现代中国物质主义的潮流。千城一面。我仄进若干小、乱、陈旧的巷子里晃荡,才微微体会到山阴一带闪现过的王阳明、许孚远、刘宗周、张履祥、黄宗羲、祝渊等等旧日书生的踪影和内心。深刻影响中国思想史的“心学”“浙学”,源自山阴——山川寒冷低温的一侧、北侧,宜于沉思和点灯;向阳的一侧、南侧,适宜耕种和生殖……

在小街巷里晃荡、拍照,居民的日常生活显露无疑:滴水的拖把,花花绿绿的裤头、乳罩,穿着睡衣、提着蔬菜和鲜鱼的艳丽女子,戴毡帽、穿西装、晒太阳的老人,窗台上的鸽子——当我的手机镜头逼近、再逼近时,鸽子振翅而起,跃进小巷上的天空。它用自己的一跃而起,安慰我:“你并非一个毫无价值、没有分量和影响力的人,你看,我已被你惊飞!你要自信、沉着、愉快。”

——是张岱,化妆成了这一只山阴的鸽子?

汗漫,作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诗集《片段的春天》、散文集《一卷生辰》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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