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群星

【摘 要】 王国维“境界”说是开启中国现代美学思想的重要理论资源，它所蕴含的人生论美学意蕴对当代有不可忽视之价值。本文试从王国维“境界”说中创作主体的人格之善，情感之真，人生之美三要义进行探讨，阐明三者的递进关系及其当代意义。

【关键词】 王国维 境界 美学思想 人生论美学

人生论美学是中国美学中的民族理论思想之一。如金雅教授所说是，“审美与人生相统一，以美的情韵与精神来体味创化人生的境界。是在具体的生命活动与人生实践之中，追求、实现、享受生命与人生之美化。”1简言之为审美、艺术、人生合一，真善美贯通的精神态度，是以审美涵养人格，建构和谐人生的理论向导。而王国维的“境界”说所蕴含的人生意味，对现代人生论美学有着开荒扩土的意义，是现代人生论美学的理论源头之一。王国维虽然没有直接论述人生审美的关系问题，但从他的成就大事业的三种境界中便可看出，他所说的“境界”已经不是纯粹的艺术品鉴，而是一种人生审美品鉴。从整个《人间词话》来看，王国维的“境界”实是一种通向人生审美至境的境界，已初步涉及到将艺术，审美，人生相统一。“境界”中主要包含三要义，首先需要保证诗人主体的人格之善，其次要坚持生命体悟后的情感之真，最后才能通向人生审美至境。本文拟从这三要义入手，分析这三者之间的递进关系，阐明“境界”中的人生论美学意蕴及其对当代的意义。

一

“境界”作为《人间词话》的理论核心，它有其深厚的含义，首先，王国维重视的是诗人主体人格的德性修养，即人格之善，此为“境界”中的第一要义。他从诗人胸襟，人格出发，继承了中国诗论传统，以人品论诗品，强调主体的道德品格，将此作为评判诗词优劣的基础，也为境界生成与否的首要前提。我们可以在王国维对诗人独特性的强调上见出此种对主体人格的重视，他认为，“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设。世无诗人，便无此种境界。”2以此见出主体诗人的重要性，无诗人则无境界，当然此类诗人必须是道德意志高尚，胸襟开阔，且有旷世之学问的，否则不为大诗人。他在《文学小言》中便认为真正之大文学（这里指抒情的文学，诗词皆是）不仅需要有旷世之学问，且需有志趣高远之德性。所谓旷世学问不过是作为诗人最基本的要求，王国维强调的是在此基础上诗人所表现出来的高尚超脱的德性。

此德性有二：一为宏阔的胸襟。他在词话四十四则中，写到“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效捧心也。”3以“狂”评苏轼之词，以“豪”论幼安之词，进而论其胸襟之大，赞其“雅量高致”，有忧生忧世、悲天悯人的胸怀。认为无此二人胸襟学其词，犹如东施效颦，而不满那些写“美刺投赠”之篇，言不由衷的粗拙模仿者。二为志趣高远的气格。有气格才有境界，这在论气格极高的文天祥词时便可见出，他说，“文文山词，风骨甚高，亦有境界，远在叔夏、公谨之上”4。再者，王国维推崇的屈原、陶潜、杜甫、苏轼等词人，亦是有高尚超脱的人格，称“其人格自足千古”。又赞同李希声“气格凡下者，终使人可憎。”并称北宋之后，梅溪以下之词人，为气格凡下者。显然在王国维眼里认为无此高尚伟大的人格，便不能成就真正之诗人。

其次王国维还强调对生命的体验与感悟，表达出真感情，即评判境界的第二要义，情感之真。他在《文学小言》中明确将诗词列为抒情的文学，以“景”、“情”作为诗词原质，“‘景为描写自然及人生事实，‘情则是诗人对此种事实的精神态度。”“前者客观的，后者主观的也；前者知识的，后者感情的也。”“文学者，不外知识与感情交代之结果而已。”5再者，他在词话删稿第九则中，又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6可以见出王国维认为只有主客统一，情景交融的诗词才谓之文学，否则“不足与文学之事。”而又在词话第六则中說“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7也就是说诗人要表达出真感情才谓之有“境界”的诗词，而真感情就是一种主客统一，情景交融的情感。我想，这里的客体并非纯粹客观的自然景象，而是联系人生的宇宙大观，是一种对宇宙人生进行生命感悟，达到物我为一，所抒发出来的真实而自然的情感。

再者，王国维将境界分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同样是在强调这种情景交融，物我为一的真情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8这种“有我”“无我”的划分，一直是学者们争论的对象。朱光潜用“同物之境”与“超物之境”来解释“有我”与“无我”；萧遥天则用“主观”与“客观”来解释“有我”与“无我”。而笔者比较赞同聂振斌先生的观点，用“显”与“隐”来区分“有我”与“无我”。即无我之境并非不存在诗人主观情感，而是这种主观情感在对宇宙大观进行体悟之后，与物交融统一，不轻易为欣赏者所见。从创作美感来看，“无我之境”是一种“初发芙蓉”的浑然天成之美，“有我之境”是一种“错彩镂金”的人工巧妙之美。而从王国维的具体评论，“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9。可知他认为“无我之境”更上乘，因“无我之境”是诗人情感的自然流露，更真实和谐，也更能体现出诗人主体情感与景物合而为一的景象，物我已然融为一体，分辨不出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由此可见，王国维推崇的真感情，无我的境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物我合一的境界，也可以说是一种对宇宙人生的观察体悟，达到本质后的生命感受。

最后是“境界”有别于“意境”的最显著的特点，即人生之美境。其实在前二义中，人生已贯穿始终。王国维在词话六十则中谈到，“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10对真正之大诗人，不仅要求身临其境地深入到宇宙大观中，体悟到其内在本质，获得真切永恒的生命感受，还需要有对自身的生命把握，保持自身的执着追求，以自然之眼观之。王国维在《屈子之文学精神》中说，“诗歌者，描写自然及人生。然人类之兴味，实先人生而后自然。”11即他认为诗歌来源人生，描写人生，且将人生贯穿始终。所谓人生，正如聂振斌先生所说，是“指人的生命活动的历史过程”。它将贯穿人的整个生命活动，而“艺术—审美是人的生命活动本身”，“是人的精神活动，虽然超越现实的物质关系，却没有离开人生。”12因而王国维论述的境界，归根结底是人对自然，艺术，审美的精神空间，心灵空间的呈现，是紧密联系人生，关注人生的境界。endprint

二

此三要义，不管是人格之善，情感之真都与人生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可以说这就是在论述人生的不同阶段，通过以人生为线，相互交织，最终通向人生审美至境。在人格之善中尽管历史上也有种种将主体人格联系到作品中来进行品鉴的论述，但王国维强调的主体人格德性只是作为评判境界的基本要义，它是成就大诗人的基本途径，是人生审美至境的大厦下的基石，在此基础上，再进行生命体验与感悟，表达出真感情，才能够通向人生审美至境，成为真善美贯通的大诗人。

他在词话二十六则中，将艺术境界联系到成就大事业的人生道路上，论述了通达艺术、审美、人生相统一的三个阶段。“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13作为造就大诗人的第一境，强调的是主体人格的理想之境，“独上高楼”，通往人生理想的境地是孤独的，但若是不努力登得高楼，又岂能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登得高楼会获得一时之享受，而要得永恒真切的生命感受，还需有“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执着，对人生审美境地，达到这种挚爱到信仰的程度，才能够通向宇宙人生。在绚烂之极后再复归于平淡，心灵空间得到释放，豁然开朗，才最终获得“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愉悦美境。王国维又说，未经历过一二境界，则不能通达第三境，没有超脱的人格如何能有广阔的眼界观察，体悟宇宙万物；没有坚持执着体悟人生过后的真挚情感又如何能有“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生气与高致。因此，一二境界是诗词境界的基石，亦是真善美和谐统一的关键所在，此三种之境界，环环相扣，缺少其中任何一环，都不能成就真善美贯通的大词人，亦不能获得艺术、审美、人生相统一的至美之境。

王国维将“境界”脱离传统的对诗词评判的纯艺术品鉴，关注人的整个生命活动，以人生为基调，对诗词进行人生审美评鉴。这是王国维将艺术境界与人生的高度概括，也是他在吸收西方生命哲学之后，以人生为主要关注对象的思想流露。是人生论美学思想的萌发，开启了现代人生论美学理论的先锋，为之后梁启超、朱光潜等人生论美学家开辟了一扇窗，奠定了一定基础，成为人生论美学思想的重要理论资源之一。

三

王国维的“境界”贯穿《人间词话》始终，总揽诗人的整个人生，通过“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审美态度来建构艺术、审美、人生相统一的人生美境，这对当代实践有其独特的意义。

“境界”要求艺术作品能让人在体验中感受到艺术家的真情实感，只有这样才能使人在审美体验中获得精神自由。习总书记在文艺座谈会中谈及艺术的最高境界，“就是让人动心，让人们的灵魂经受洗礼，让人们发现自然的美、生活的美、心灵的美。”偶尔走进展厅，静心享受艺术作品带来的审美感受，在体验中感受生命的本质，也是一种心灵熏陶。近年，在文艺报上看到一则有趣的消息：一位画家在法国举办个人画展，在期间，一位华裔女孩前来观展，她在一组主题为“异乡”的画前，被震撼到了，她想起了自己已多年不在家没有见过父母，离开展厅之后，她便辞职回国了。我想，作品之所以能触动她，应该不仅仅是单纯的乡愁主题，她会去观展，一定源于她有这样进行艺术审美的习惯，而多年之后，这位画家的作品竟能触动她，让她回到家乡。是艺术家传达出了一种真切自然之情，使她对生命产生体悟，与作品产生共鸣，获得生命感受。让她在体验中灵魂得到洗礼，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发见心灵的归宿。我想这就是艺术审美人生和谐统一的境界吧，王国维所说的三种之境界，其实就是培育完满人生的三种境界，德智修养是基础，生命体悟是关键，和谐完满是目标，无论哪种境界，都为整个生命活动的一部分，三种境界紧紧相扣，缺一不可通向人生审美至境。

尽管王国维的“境界”距离我们已有一百多年，但它所蕴含的人生论美学意蕴，在今天对生活实践，艺术实践仍有很大的启示。为使人性完满建构和谐人生，我们应以审美的态度对待人生，始终保持对审美心胸的执着，才能创化人生，使人达至艺术、审美，人生统一的人生美境。

【参考文献】

[1] 金雅：《人生论美学的价值维度与实践向度》.学术月刊.2010年.

[2] 金雅主编：《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从.王国维卷》.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65页.

[3] 周锡山编校：《王国维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220页，232页.

[4] 金雅主编：《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从.王国维卷》.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11页，152页，211页，113页.

[5] 周锡山编校注评：《人间词话》.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第19页.

[6] 金雅主编：《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從.王国维卷》.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35页，148页， 132页.

[7] 金雅；聂振斌主编：《人生论美学与中华美学传统》.中国言实出版社2015年，第16—27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