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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情的石磨

2017-11-13张秀峰

延河(下半月) 2017年12期
关键词:磨盘石磨村庄

□ 张秀峰

深情的石磨

□ 张秀峰

没有石磨的院子是不正常的,至少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主人的生活态度有问题,不是个实在的庄户人家,比如说前村的二奶奶。无论是上学放学,出门时看的最后一眼便是它。到别家去的时候,总喜欢看看石磨所在的地方,与它来一次深情而短暂的对视,这个时候,对主人家的好感便油然而生,若没有看到,心里便有些怅然,最后演绎成盛大的孤寂,空落得难受。但我还是会装作没事的样子,按乡村的礼数去待人接物,矜持而又得体。我不会因为自己的好恶而让人牵扯到家教的问题上去,那样很不划算。

陕北人关于过日子有自己独特的说辞,叫“熬日月磨光景”,在他们看来,日子过得好坏因人而异,那都是长时间“磨”出来的。于是,生活中就有了等生死齐荣辱、物我同一、安天乐命的意思,村里人眼光都在自家身上,埋头苦作,拖着自己的小小愿景奋力向前,邻里间彼此相安,空气里充满着和谐的意味。

石磨安放在院子的时候,“光景”一词便不再只是个空洞的字眼儿,变得简单而又具体,充实了很多,为了填补这样的空洞,石磨永远都保持着它固定的形象:圆圆的磨盘、圆圆的磨帷,同样圆圆的、历时长久踩踏而变得白亮瓷实的磨道,透射出职业化的特质——不卑不亢,大方而又得体。用那深情的目光注视着每一个造访的人,作为小院的见证,无言地陈述着主人的曾经的过往与憧憬的未来。

那些安放在院落里的石磨,在六月的晌午里一律地保持着静默。太阳从墙外的榆树间漏下来,斑斑驳驳,一点儿一点儿地,从某一个边上慢慢爬上来,再一点点地铺满整个磨盘,有风吹过的时候,树叶哗哗地响,磨盘上斑驳的图案也跟着动起来,就有了些光阴的意味。于是,坐在磨帷上,便不由地会望着那些光漏的花纹,很专注的样子,仿佛要记住它。然而思想却并不在眼前,凭空地扯远了,一直延伸到并不真切的未来去。

石磨工作的时间也多选择在下午,背风向阳的角落里。蒙了眼的毛驴拉着石磨悠悠地转动,对于游移在村庄上空的白云、和煦的冬日暖阳来说,转动着的石磨早已不能算作是一个秘密。不要说那些多嘴的麻雀,就是那些不会言传、忙碌着搬运食物的蚂蚁,都早已看惯石磨静默在树荫里的孤独的身影,它们更专注于将目光停留在散落在磨盘上的米粒上。至于那些整日劳忙的庄户人家,进来出去都是一副匆匆忙忙的样子,倒是经常有目光在石磨上作短暂的停留。他们可能会淡忘了时间,但绝对会记得在雨点降落之前用雨布盖好石磨,盖得严严实实,他们虽然整日里俯首荷锄、终年劬劳,根本无暇顾及窑檐上已经松动的石板,抑或是脑畔上因坍塌而倒下最终变得干枯的小树。但他们在把目光留给了土地和庄稼的时候,总还会留一瞥给院子里的石磨。实际上,村庄里的每一双手,都曾触碰过石磨,接触过那些写满沧桑而粗粝的躯体,但人们记住的只是石磨沥下的麦香,以及在磨面中升腾于内心深处的那种享受收获的甜蜜,对于石磨咿咿呀呀的吟唱,却是近乎木然地完全忽略了。

一个村庄有大有小,院落则按阴阳先生选定的宅基地自然地分布,像老天随手撒下的种子。每家的院子都是敞开着的,没有围墙,亮亮堂堂地,那些碾子、石磨,他们的主人都会在某个黄道吉日的阳光下,借助于全村人的帮助,在一个合乎于风水的地方隆重地安放,并由此融入生活,成为村子的一部分,进入了最为漫长的沐风栉雨的时光。即便如此,石磨依旧保持着平和的沉默,转动起来的时候,依旧会咿咿呀呀地唱歌,调子也是平和的,不怨世、也不自怜自叹。夏日雷雨夜,狂风有时会将盖着的雨布粗暴地掀开,雨点砸着磨盘,叭叭地响,听着都觉得疼,石磨却依旧缄默,有着一种咬牙坚持的意思。雨过天晴,跑出去看看石磨,依旧稳健沉着,默然不语。磨眼里汪满了水,磨缝里有水缓缓渗出,显示出图谋终归都是徒劳的绝望与倦怠。

从云彩的角度去俯瞰那一座座自然的村庄,你就会发现,除了土地与庄稼,在庄户人家的生活中,再没有比石磨更深入人心的势力。它们填补着乡村生活所有的闲暇时光,甚至连农忙时间也不会完全遗忘。每一个石磨都是村庄最原始的居民。它们最早的身份是山里的青石,从石匠们的慧眼下脱颖而出,经过雕琢打磨,摇身一变成了石磨,理直气壮地融入到了人的生活中来。虽然还是石头的胎质,粗硬结实的本性没有变,只是出落得更加有棱有角、血气方刚,不再抱朴守拙,一改作为石头的颟顸懵懂的模样。石匠把石头打造成石磨的过程,那就是一种历练,绝不仅仅是角色上的简单变换。不信吗?你可以看看石磨再看看那些作为石磨前身的石头,那些本来棱角峥嵘、野蛮粗鲁的石头,一旦成了石磨,就变得规规矩矩、周正端庄了诸多,成为了文明的化身。它们作为村庄的符号,自然而随意地散落于村庄的各个角落,守护着属于自己的那方领土,填补了属于乡愁的空隙,一如那些紧固于机械的螺丝,没有了它们,便不能成为整体。

人是村庄的精气神,没有了人的村庄,一切物事很快便会破败下去。那些因主人离开而坍塌倒地的磨盘,其精神是松懈的,其状态是懒散的,其志向是迷茫的。譬如那些窑洞,只有糊上窗纸,每天有或浓或淡的炊烟升起,才显得出生气,遥看那些窑洞,才会看得出笑脸的意思,石磨也是这样。故而,村里人在走亲戚或互相串门的时候,总喜欢将碾磨作为标准来对主人的生活态度进行审视与品评,并虚设未来地进行忖度。青年男女定亲后,“看家”是必要的程序之一,碾磨便成为衡量家境和未来生活的一项重要内家而存在。细节决定婚姻成败,有时候,往往会因为磨帷太过破烂、磨盘使用太过而略显老旧,甚至于磨道里的杂草太多等等原因,都有可能使一桩希冀美满的婚姻因此而告吹。所以,庄户人家都十分看重勤俭持家、井井有条的理家家风。对于自己家的磨,哪怕使用年代再久远,也不能让它闲着——磨不成面,那就磨豆腐。石磨有石磨的使命。闲,会让一盘石磨面临灭顶之灾。我曾亲眼见过一扇流落在荒草幽径处的石磨,被一群野孩子合力搬起,喊着整齐的号子,从硷畔上带着一溜烟尘奔跳着轰然滚下,在河滩碎成了一堆石渣。所以,即便是一盘刚拉回来、匆忙间卸在某处临时待命的石磨,也要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起,这样才能保全自我。玉碎瓦全似乎都可以原宥,石磨却不然,务必要完好无损,不然,如何能够胜任吟唱生活的使命?残破了的石磨也就不配再叫作石磨,重新跌回到顽石的原初。

石磨是乡村最忠实的坚守者,也是乡愁的诗眼。有石磨在,乡愁才有所附丽。石磨的曲线,有着水绕山环的意思,有着美满生活愿景的祈望。人们总习惯于用圆满来强调生活,这样的比拟在强化了石磨的圆润外形的同时,却于无形中削弱了石磨作为生活工具的内在美。想想,冬日暖阳的午后,蒙了眼的小小毛驴,踏着细碎的步子在磨道里悠然行走,磨盘顶端小山样的麦子一点点地变少,两扇磨之间那一圈儿缝隙里,白色的面粉在轰轰的声音里如水轻泻,那种切实饱满的生活气息岂能是外人所理解的。在我的记忆里,石磨总是亲切的,那种静默时的释然、工作时的顺意,终归都是平和的、自然的,时常让我联想到飘过村庄的云,很容易就能勾起人们轻松适意的遐思。对,就是那些云,我始终固执地认为,有关于石磨的比拟,一定要与淡然、从容相关。

第一次窥见石磨的微笑,清晰地定格在某个夏日回家的黄昏。村里人都出山劳动去了,除了彼此响应的鸡鸣和并无确指显得空洞的狗叫之外,一切都凭空地辽远。我坐在石磨旁等大人回来。在不经意间将手搭在石磨上的时候,一股温热的感觉传了过来,吸引着我的目光。我开始认真审视石磨,竟产生了几分亲切。那一瞬,我突然感觉到那磨缝的弧度就是一个嘴角上扬的微笑,它在向我笑,很亲切的样子,于是,我也向他笑了一下。

石磨是天生的智者,也是久经考验的强者。它们始终上翘的嘴角昭示着生活的态度,是村庄里最耐人寻味的物事。从先人们使用的第一座石磨开始,它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表情,历经了千百年的时光。在漫长的岁月里,每一个石磨那浅浅和笑,就是乡民们实实在在的生活态度,那敦实的身影、圆润的曲线,遗留给村庄的决然不是一个简单的几何开装饰,而是一种延伸到生活深处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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