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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样的教与学:欧阳修复兴传统文化的历史细节

2017-10-09沈章明

江淮论坛 2017年5期
关键词:欧阳修传统文化

摘要:文章通过考索历史细节,再现欧阳修革新文风的良苦用心及艰辛历程。欧阳修建构了独特的立教兴学模式,既倡导自觉又能够使人自觉,促进了义理与制度的互动、朝野士人之间的互动,净化了学风、士风、家风与政风,改革了文风,推动了传统文化在宋代的复兴。

关键词:欧阳修;立教兴学;诗文革新;传统文化

中图分类号:G0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17)05-0023-006

宋代复兴传统文化的方式有多种,诗文革新运动是其中最重要的方面。“文字之兴,萌芽于柳开、穆修,而欧阳修最有力,曾巩、王安石、苏洵父子继之,始大振。”[1]696欧阳修是诗文革新运动的精神领袖,在他的率领下,北宋诸贤革除了五代以来的不良文风,发展了文道关系,推动了宋型文化的形成与发展。学界关于欧阳修及其领导的诗文革新运动研究较多,一般从文学史或思想史角度展开考察,关注诗文革新的关键点和具体成就,对改革过程的关注并不多。(1)

欧阳修既凭借政治权力与相应的制度推动诗文革新,又特别注重个体的力量,通过唤醒个体自觉,激发明理达道的内在诉求,凝聚改革共识,促进制度与义理的互动、庙堂与江湖的互动。北宋诗文革新运动改变了文风,激扬了士风(2),也接续了道统,复兴了传统文化。本文拟从历史细节入手,考察欧阳修及其友朋为变革文风、士风和政风而采取的系列行动,借此重现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展开过程,总结其复兴传统文化的历史经验。

一、制度与义理的互动

宋初以来,文章不兴,重其表而轻其质。“自景德后,文字以雕靡相尚,一时学者向之”[2]2482,“务偷窳为文章,在位稍以为患”[3]1619。大中祥符二年(1009),因杨亿、钱惟演、刘筠唱和《宣曲诗》词涉浮靡,宋真宗下诏戒浮艳[2]1589。天圣六年(1028),朝廷又擢用“皆以好古有文行知名”的陈从易与杨大雅,“从易独自守不变,与大雅特相厚,皆好古笃行,无所阿附……朝廷欲敌文章之弊,故并进从易及大雅,以风天下”[2]2482,以此勉励学者“禁浮华,使近古道”[3]1619。然而,收效并不大。庆历六年(1046),张方平还在批评文风问题,称“自景祐元年,有以变体而擢高第者,后进传效,因是以习。尔来文格日失其旧,各出新意,相胜为奇。至太学之建,直讲石介课诸生试所业,因其好尚而遂成风。以怪诞詃讪为高,以流荡猥烦为赡,逾越规矩,或误后学……今贡院考试,诸进士太学新体,间复有之”[4]卷二〇。于此可见,旧弊尚未去除,新问题又接踵而至,以至于“太学新体”后又有“太学体”[5]174-175。直到欧阳修成为文坛宗主,局面才得以改观。

嘉祐中,士人刘幾,累为国学第一人,骤为怪险之语,学者翕然效之,遂成风俗,欧阳公深恶之,会公主文,决意痛惩,凡为新文者,一切弃黜,时体为之一变,欧阳之功也。有一举人论曰:“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公曰:“此必刘幾也。”戏续之曰:“秀才刺,试官刷。”乃以大朱笔横抹之,自首至尾,谓之“红勒帛”,判大“纰缪”字榜之,既而果幾也。复数年,公为御试考官,而幾在庭。公曰:“除恶务力,今必痛斥轻薄子,以除文章之害。”有一士人论曰:“主上收精藏明于冕旒之下。”公曰:“吾已得刘幾矣。”既黜,乃吴人萧稷也。是时试《尧舜性之赋》,有曰:“故得静而延年,独高五帝之寿;动而有勇,形为四罪之诛。”公大称赏,擢为第一人。及唱名,乃刘煇。人有识之者曰:“此刘幾也,易名矣。”公愕然久之。因欲成就其名,小赋有“内积安行之德,盖禀于天。”公以谓“积”近于学,改为“蕴”,人莫不以公为知言。[6]344

欧阳修利用嘉祐二年(1057)知贡举和嘉祐四年(1059)充殿试官的机会,对险怪文风进行了毫不手软的抵制。他更改了评价标准,黜落了刘幾,迫使其改变文风,甚至更换了名字。学界引述及此,或称扬欧阳修的历史功绩[7]141,或批评其过于苛求[8]44-46,很少从诗文革新运动的复杂性层面展开分析,对欧阳修的独特作用分析得也不够全面。这则材料表明,刘幾的骤然改变与皇权和制度的力量有关,但是,单单依凭权力和制度的力量来推行新标准,很难彻底改变诗风与文风。吴人萧稷在刘幾更名并改换文风之后,还在使用太学体应试;刘幾纵然改换了文风,他对道德文章的认识依然肤浅。欧阳修的贡献在于,既借助皇权的力量强行更定并推行新标准,又注重唤醒个体对义理的自觉,激发内在的革新诉求,采用内外交攻的办法来推动诗文革新。

他为刘幾改字,应该受到充分重视。改“积”为“蕴”,因为“积”近于“学”,强调的是后天的努力;“蕴”则不然,它表明“安行之德”是先天的存在。一字之差,用意有天壤之别。刘幾将“安行之德”与“积”相联系,表明他还没有充分认识到这一点,义理不够通贯,过于偏重主观和刻意。辩明了“积”与“蕴”的区别,也就辩明了先天与后天的关系,辩明了义理,“知所先后,则近道矣”[9]3。

欧阳修相信,“文章系乎治乱”[3]1784。诗文中的义理是否通贯,常常可以反映一个时代的兴衰。反过来看,只有推动读书明理,才算抓住诗文革新的命脉,因为义理通贯之后,既可以改变文风,又能够改变士风和世风。他为刘幾改字,正是为了提醒他,要先通贯义理。就“内蕴安行之德”这句话而言,应该明了的义理是尊重天性,尊重内在的德性;就诗文创作而言,应该充分体认义理,明理达道,这样才能避免主观和刻意,去除险怪文风。

欧阳修对“白战体”的倡导也有这样的用心。在更定制度之前,欧阳修就注意到,陈词滥调已经违背了感物动心的诗学传统,严重影响到作者对义理的体认。皇祐二年(1050),他在颍州太守任上,“雪中约客赋诗,禁体物语,于艰难中特出奇丽”[10]1813。这首诗题下有小序,明确标明“玉、月、梨、梅、练、絮、白、舞、鹅、鹤、银等事皆请勿用”[3]1363。这类诗歌因禁用雪诗中常见的词语和典故而被称之为“禁体物语诗”或“禁体诗”,又因苏轼“白战不许持寸铁”而得名“白战体”。[10]1814这种诗歌并非一时兴起的游戏之作,在明确倡导之前,欧阳修就已经开始了“白战体”创作。庆历八年(1048)的《咏雪》已有禁常见体物语的倾向。再往上推,庆历二年(1042)的《喜雪示徐生》[3]1343-1344、庆历五年(1045)的《永阳大雪》等[3]63,都是“白战体”的雏形。就在充殿試官的嘉祐四年,欧阳修创作了“白战体”《对雪十韵》。他在格律诗中禁用常见体物语,更加凸现了“白战”意味。[3]408-409endprint

这首《对雪十韵》引发了梅尧臣的响应。生命将尽的梅尧臣创作了一首“白战体”和诗。诗题下标注“玉、月、梨、梅、柳、絮、粉皆不用”[11]1127。诗歌尽量回避常见意象,“着幕风难定,侵凌物已繁”与“小隙皆能及,洪炉逼不温”,直接描摹风雪状貌和天寒地冻的感觉;“云衣随处积,水甲等闲屯”,设喻新颖贴切;只有“冷入梁王苑,清乘卫国轩”,运用谢惠连《雪赋》和《左传》中的典故(3),虽然没有触犯题注显示的规则,但是违背了“白战体”精神。当然,与此前相比,梅尧臣在雪诗写作方法上已经有了较大变化。他曾创作大量咏雪诗,或如“石花广袖轻,梅蕊新妆絜”[11]591,以蝶、絮、粉、素等设喻;或如“戴家人不远,欲去未能归”[11]198,用习见典故。这些不禁用常见词汇、譬喻和典故的做法阻碍了诗人对外物的感知和表达,违背了诗学传统,使诗歌成为空文。

同一年,苏轼也创作了第一首“白战体”[10]20,但他对“白战体”的响应比梅尧臣积极。嘉祐七年(1062)病中大雪所作[10]158-159、元丰四年(1081)《雪后到乾明寺遂宿》[10]1096、元祐六年(1091)《聚星堂雪》[10]1813-1814等,严格遵守“白战体”规则,还扩大了它的应用范围,充分调动各种感官来感知外物变化,在叙事写物方面更加细腻动人。

这种能力在当时并不多见。据载,苏轼“尝见石曼卿《红梅》诗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曰:‘此至陋语,盖村学中体也。故东坡作诗力去此弊,其观画诗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此言可为论画、作诗之法也。世之浅近者不知此理,做月诗便说明,做雪诗便说白,间有不用此等语,便笑其不著题”[12]76。苏轼批评石延年等人“著题”太过,他本人也偶有此病,《和子由次月中梳头韵》就被纪昀批评为“太著相”[13]卷三九眉批。梅尧臣同样存在这种问题。他“长于本人情,状风物,英华雅正,变态百出”[3]1907,“题材取向朝着平凡的日常生活傾斜”[14]230-233,但不回避熟滥的典故、譬喻和词汇,常有“著题”太过的弊病。欧阳修有“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3]171,对梅尧臣进行委婉告诫,希望他能表现事物的神韵。“白战体”强调感物动心,有助于传神写照,正可以去除“著题”太过的痼疾,提升诗歌艺术表现力。

提升诗艺只是欧阳修倡导“白战体”的一种意图。他强调感物动心,通过禁常见体物语促使诗人调动各种感官感知外物,至少还有一种用意,那就是促使诗人自觉,激发他们探求义理的热情,进而强调词与物的互动,以此来体认义理,推动由内而外的创作,使文与道互为表里。遗憾的是,“白战体”在当时只引起少数人重视,尚不足以推动诗文革新。要实现改革梦想,还需要相应的制度支持,并与之互动。当然,“白战体”也是一种创作制度,并且是一种引导人体认义理的创作制度。欧阳修倡导“白战体”,是推进另一种形式的义理与制度的互动。经由这些互动,诗人“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9]348,文风与士风才有望改观。

二、庙堂与江湖的互动

当代学者多关注“白战体”的推陈出新功能(4),“白战体”的确有这个效用,但是如前所述,欧阳修强调感物动心,意在促进义理和制度的互动。这是他革新诗文、复兴传统文化的一种策略,或者说,是其策略的一个方面。欧阳修还做了许多其他方面的努力。

赵宋立国以来,“学者务以言语声偶擿裂,号为时文,以相夸尚”[6]1064,朝廷屡次下旨改革。庙堂外,也有不少人致力于革新,苏舜钦、苏舜元、穆修、尹洙等人就热衷于复古,“始终自守”[3]1064,“一时豪俊多从之游”[15]13073。但是,朝野上下的革新一样难成气候,反被崇尚时文者嘲笑。要改变这种尴尬状况,只有在体认义理的基础上,凝聚庙堂和江湖的力量,努力推动两者之间的互动。

欧阳修为此而努力。天圣九年(1031),他出任西京留守推官,与尹洙、梅尧臣等大力创作古文歌诗。[16]41明道元年,梅尧臣赴河阳县任主簿,欧阳修“惜其去,又悲夫潜乎下邑,混于庸庸”[3]1715,极力推扬梅尧臣,意欲光大其诗名,树立创作典范。在给梅尧臣诗集作序的时候,他正式提出“得于心,应于手”的原则[3]1906-1908。同时,提醒梅尧臣重视内在修养,所谓“珠潜于泥,玉潜于璞,不与夫蜃蛤、珉石混而弃者,其先膺美泽之气,辉然特见于外也。士固有潜乎卑位,而与夫庸庸之流俯仰上下,然卒不混者,其文章才美之光气,亦有辉然而特见者矣。”[3]1714

欧阳修重视内在修养,强调“得心应手”。表现在诗文创作上,就是强调义理通贯,反对陈词滥调;表现在为人处事上,则强调“是其是”,不刻意造作。景祐二年(1035),欧阳修两次致信南京留守推官兼提举应天府书院的石介,批评其“端然居乎学舍,以教人为师,而反率然以自异”[3]1765,希望他不要刻意求新求怪。在欧阳修看来,“君子之于学,是而已,不闻为异也。好学莫如扬雄,亦曰如此。然古人或有称独行而高世者,考其行,亦不过乎君子,但与世之庸人不合尔。”[3]1764能够“是其是”,就能够通贯义理。“讲之深而信之笃,其充于中者足,而后发乎外者大以光”[3]1849。也就是说,无论作文还是行事都不会故作怪异,不会“近怪自异以惑后生”[3]1768。

批评石介,和劝勉梅尧臣一样,都是欧阳修为统一朝野思想而做出的努力。要求别人之前,他本人率先垂范。景祐三年,范仲淹被贬知饶州。[2]2783余靖、尹洙为范仲淹鸣不平,次第被贬。欧阳修批评谏官不能仗义执言,也被逐出京城。[2]2786有人“以罪出不测见吊”,欧阳修并不认同[3]1792-1793,他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是理所当然,人们感到惊讶,那是因为“学者不谋道久矣”[3]1811,“五六十年来,天生此辈,沉默畏慎,布在世间,相师成风。忽见吾辈作此事,下至灶门老婢,亦相惊怪,交口议之。不知此事古人日日有也,但问所言当否而已。又有深相赏叹者,此亦是不惯见事人也。”[3]1793endprint

本着“是其是”原则,欧阳修磊落行事,无所迟疑。他与余靖、尹洙相约不“戚戚怨嗟”[3]1793,坦然奔赴贬所。四年之后,范仲淹任陕西都转运使[2]3009,推荐其任经略府掌书记[17]432-433,欧阳修断然拒绝,明确表示同其退不同其进[16]115,“幸不甘于所悦而溺于所止”[3]1177,坚决不结党营私。这些举动为士人树立了榜样,提振了士气,也增加了欧阳修的号召力,为庙堂与江湖间的互动奠定了基础。

欧阳修重视与底层读书人的互动,劝勉他们“是其是”。就在批评石介的同一年,欧阳修劝勉秀才孙侔认真研读经典[3]1811;景祐四年(1037),指导祖无择读经“必先求其意,意得则心定,心定则道纯,道纯则充于中者实,中充实则发为文章辉光,施于世者果敢”[3]1820,认为只有如此才能革除“所守未一而议论未精”之病[3]1820;康定元年(1040),又向吴充强调“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3]1177;庆历元年(1041),对曾巩“决疏以导之,渐敛收横澜”[3]184,如此等等,为诗文革新积聚庙堂之外的力量。

力量的积聚需要过程。庆历二年,曾巩落第。同年夏天,石介任国子监直讲,“门人弟子从之者甚众”[3]897,言语文章常“违世惊众,人或笑之”[3]897。欧阳修往昔的努力似乎并未见效。到了庆历三年,范仲淹、富弼、欧阳修等人再次返朝,重新获得皇权的支持,局面才逐渐打开。他们首先做的就是更定制度。次年,欧阳修上《论更改贡举事件劄子》,认为“先诗赋而后策论,使学者不根经术,不本道理”[18]1590,建议朝廷“重策论”“随场去留”[18]1590。随后进呈《详定贡举条状》,主张“先策论过落,简诗赋考式、问诸科大义”,据以改变“有司束以声病,学者专于记诵”的状况。[18]1594朝廷采纳了这些意见,重视策论,放宽诗赋考试限制,不再因“一字违忤”而黜落考生。[12]3565此外,朝廷还大兴学校。在京师兴建太学[2]3589,推广胡瑗的训导之法[3]697,又命令州县各自建立学校。

新政颁行,四方雀跃。“方是之时,天下之人,毛发丝粟之才,纷纷然而起,合而为一。”[19]327石介创作《庆历圣德诗》歌颂其事,文章传到西蜀,幼年苏轼诵习其词,钦慕范仲淹、欧阳修等人。[20]311其父苏洵更受鼓舞,决定“退而养其心,幸其道之将成,而后可以复见于当世之贤人君子”[19]327。

庆历五年,新政失败。六月,范仲淹罢知邠州[2]3636;八月,欧阳修出任河北都转运按察使。[2]3684苏洵在京城亲见其事,“忽忽仰天叹息”[19]327,然而并没有绝望,仍然“养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19]328。庆历七年归蜀,“闭户读书,绝笔不为文辞者五六年,乃大究六经、百家之说,以考质古今治乱成败、圣贤穷达出处之际,得其精粹,涵蕴充溢,抑而不发。”[3]902在《上欧阳内翰第一书》中,苏洵概述了整个过程:“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19]329朱熹非常敬佩这种功夫[21]2621,认为苏洵与欧阳修不同,“欧阳公则就作文上改换,只管揩磨,逐旋捱将去,久之,渐渐揩磨得光。”[21]2621事实上,苏洵正是响应欧阳修的号召,竭力追求“得心应手”的境界。他向欧阳修详细描述这个学习过程,就是向其表达钦慕之情和追随之意。

乡居期间,苏洵按照新政要求教育苏轼与苏辙,与二子一道勤学苦读,观摩优秀作品。其中,有他从京师带回的颜太初诗文[20]313、富弼的《使北语录》[21]97-98,也有辗转传抄的欧阳修的《谢宣召赴学士院仍谢对衣并马表》。[21]137-138苏轼十岁左右就在父亲的指导下创作策论。[22]76-77苏辙以父兄为师,也力学不倦,“闭门书史丛,开口治乱根”[23]160,“皆以古今成败得失为议论之要。以为士生于世,治气养心,无恶于身,惟是以施之人,不为苟生也。”[23]1212苏轼后来也回忆,他“自七八岁知读书,及壮大,不能晓习时事,独好观前世盛衰之跡,与其一时风俗之变。自三代以来,颇能论著。”[20]1381苏辙称其“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23]1421。父子三人重视治气养心,与欧阳修强调的“心定则道存”以及“得心应手”遥相呼应;他们对古今成败得失的关注,恰恰印证了欧阳修在《详定贡举条状》中的判断,“先举策论,则文辞者留心于治乱矣”[18]1594。

苏洵父子与欧阳修等朝廷贤达的互动主要是一种精神的互动。他们身处庙堂之外,对发起庆历新政的欧阳修等人心生“慕望爱悦”[19]328,积极响应号召,读书明理,治气养心,留心于治乱。嘉祐元年(1056),在张方平引荐下[22]171-172,苏洵父子与欧阳修相见。次年,苏轼、苏辙考中进士,“父子隐然名动京师,而苏氏文章遂擅天下。”[3]902他们得到了欧阳修的认可,又以中坚力量的身份帮助其完成了诗文革新大业,改换了文风和士风、政风。

值得一提的是,此时正知益州的张方平素来与欧阳修不和,认识苏洵父子之后,他不避嫌隙致信欧阳修,举荐苏洵父子。[24]52由此可见张方平品格,也可见欧阳修凝聚共识、促进朝野互动的能力。

三、立教与兴学的互动

至和二年(1055),苏轼创作《正统论》[20]120,明言“正统之论,起于欧阳子,而霸统之说,起于章子。二子之论,吾与欧阳子,故不得不与章子辨,以全欧阳子之说”[20]121。此前,欧阳修曾于康定元年(1040)作《正统论》,创立“绝统说”[3]501,“正天下之不正”[3]496,“合天下之不一也”[3]497。章望之不同意这个观点,“于正统之外,倡言霸统。”[22]168-169苏轼既不同意章望之的说法,又对欧阳修的观点进行了补充。可见,苏洵父子与欧阳修的互动并不苟且,而是道义的激发,属于典型的“和而不同”[9]147。endprint

苏洵父子在与庙堂贤者的互动中淬炼了道德,提升了诗文品质,“文章风云起,胸胆渤澥宽。不知身安危,俯仰道所存。”[23]160他们在义理体认上取得了超出欧阳修预料的成就。前引朱熹的话尽管不够正确,也道出了欧阳修与苏洵父子之间的差异。皇祐元年(1049),苏洵作《仲兄字文甫说》,谓风与水“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而文生焉”[19]412。“风水相遭,无意而成文”是苏洵父子的理论贡献,也是他们终身信奉的法则。(5)这个理论看似鼓吹神秘论,实则是对充分体认义理后的自由境界的描述。苏洵父子比欧阳修更进一步,强调人的修养和情境的激发作用,彻底排斥刻意为文。欧阳修重视感物动心,相信“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施于世者果敢”,属于典型的“有我之境”,而苏洵父子的理论和创作则属于“无我之境”,他们更注重物我互动,注重言行文章的自然生成。

再回到欧阳修的立场,这种“和而不同”正是他孜孜以求的效果。为了匡正风俗,改革文风、士风和政风,欧阳修代天子立教,更定贡举条例和诗文标准。这种“教”强调“上所施下所效”[25]127,具有强制意味。但是正如古人所说,“善教者使人继其志”[26]967,欧阳修通过强调个体能动的“学”而消解了“教”的强制性。他为刘幾改字、提倡“白战体”,促进庙堂和江湖之间的互动,都强调个体能动的感知,推动个体的学习。他的“立教”也和苏洵等人的“兴学”开展了良性互动。通过勤学苦读,苏洵父子逐步体认到义理,有了明理达道的自觉。这正是“学”的“主于自觉”的表现。[25]127欧阳修强调词与物的互动、义理与制度的互动、庙堂和江湖的互动,其根本目的就是“使人自觉”,而不是强调“上行下效”,所以,他的“教”从本质上看则是“主于觉人”的“敩”。[25]127

中国古代“教”“敩”混用,但二者用意不同,一主上行下效,一主使人自觉。[27]21欧阳修倡导的是别样的教与学,实际上应该称之为“敩”与“学”。这合乎古代圣贤立教兴学的古道,既注重使人自觉,又强调个体的自觉。“敩”与“学”实践本身也是对传统文化的复兴。复兴了传统“敩”与“学”之后,士人为明理达道而学习,端正了学风。苏洵父子等崇尚苦读深思,留意治乱而文不虚发,转换了原本难以转换的文风。父子共学,近十年间相互揣摩研习,也会让家风变得淳厚。有如此学风和家风,明理达道不难而至。理明道达,士人就会以道义相尚,社会风气和政治风气也会随之变化。前文提及的张方平与欧阳修之间的互动就纯粹是道义的互动,反映了社会风气的醇正以及政治风气的清明。这正是欧阳修革新诗文的目标。

欧阳修“教”与“学”的独特性还表现在“不使人同己”之上。如前引述,石介在府学和太学任教之时,“以怪诞詃讪为高,以流荡猥烦为赡”,从学者“因其好尚而遂成风”。这种“教”与“学”的特点是“使人同己”,而不追求义理的自觉体认。欧阳修强调这一点,推出别样的“教”与“学”,新风气才渐渐形成。可是,等到王安石主政之后,“教”与“学”又回到石介在学校时的状态。元祐元年(1086)三月,苏轼作《答张文潜县丞书》论及王安石之学[22]1691,称“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20]1427。

欧阳修与石介、王安石不同,通过“不使人同己”的立教興学,弘扬义理,推动义理与制度的互动、朝野之间的互动,建构了独特的“敩”“学”模式,倡导自觉又能够使人自觉,形成了良好的学风,净化了士风、家风、政风,改革了文风,复兴了传统文化。这些历史细节值得后人铭记,其中的经验也值得借鉴。

注释:

(1)举例而言,日本学者的论著有东英寿《复古与创新:欧阳修散文与古文复兴》(2005)、副岛一郎《气与士风:唐宋古文的进程与背景》(2005),中国学者的论著有何寄澎《北宋的古文运动》(1992)、祝尚书《北宋古文运动发展史》(1995)、程杰《北宋诗文革新研究》(1996)、朱刚《唐宋四大家的道论与文学》(1997)、冯志弘《北宋古文运动的形成》(2009)、曾枣庄《文星璀璨:嘉祐二年贡举考论》(2010)、洪本健《欧阳修和他的散文世界》(2017)等。

(2)诚如王水照先生所论,“从20世纪80年代末以来,关于士风与文风的问题渐渐成为学术界讨论的热点”(见王水照.《从游士到儒士:汉唐士风与文风论稿》序[A]//查屏球.从游士到儒士:汉唐士风与文风论稿[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仅以专著而论,研讨宋代士风的学术成果就有副岛一郎《气与士风:唐宋古文的进程与背景》(2005)、张再林《北宋前期士风与文学研究》(2008)、李强《北宋庆历士风与文学研究》(2011)、郭学信《北宋士风演变的历史考察》(2012)等,诸家或只关注重大政治事件,或只就士风之大要展开讨论,针对历史脉络的细部考察与微观描述并不充分。

(3)前者见萧统《文选》卷一三(北京:中华书局,1977:194—196),后者见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闵公二年(北京:中华书局,1990:265)。

(4)蒋寅从古典诗学的艺术表现论方面对“白战体”进行考察,区别了“白战体”与代字、不犯题字、不著题之间的区别(蒋寅.古典诗学的现代诠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3:78-99);颜庆余强调“白战体”的精神就是务去陈言、追求新奇(颜庆余.禁体诗杂说[J].中国典籍与文化,2009(1):101);张高评认为“白战体”强调“巧构形似、体物妙肖”,“致力于白描,其诗思尽心于创造”,“暗含着排除体物诗中随处可见的陈词滥调的革新思路”(张高评.创意造语与宋诗特色[M].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8:125)。

(5)苏轼创作都率性而为,后世有不用心之讥,由此可见其志。他在诗文中屡屡表达不刻意为文的志趣,如《石苍舒醉墨堂》诗云“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无心烦推求”(苏轼.苏轼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236);又如《自评文》云“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苏轼.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2069)。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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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焦德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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