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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斋随笔》启示的作文方法

2017-08-17谢端平

粤海风 2017年4期

谢端平

一、莫作浅妄书

开卷第一篇为《浅妄书》,篇首指出俗间所传《云仙散录》《老杜事实》《开元天宝遗事》等书皆浅妄可笑。《开元天宝遗事》存在太多谬误,如:称姚崇开元初任翰林,实则在武后时即为宰相;称宰相张嘉贞欲纳郭震为婿,实则郭震死后十年,张嘉贞才任宰相;称张九龄不肯登杨国忠门,实则张九龄去位十年,杨国忠才仗势得官;称张九龄评苏颋为“文阵雄师”,实则苏颋为相时,张九龄还未显达。闽南莆田一带学舍刊《遗事》和闽南平学舍刊本《散录》在当时暴得大名,但洪迈认为均属浅妄之书,应该予以销毁。

如今某些作家嗜好杜撰历史,正如李建军所批评:“最近十多年,中国影视圈和文学界的一些人,对历史题材很感兴趣,或耗费巨资,拍了大量‘某某王朝的影视,或费力劳神,写了不少‘某某大帝的小说。然而,令人失望的是,这些热衷于历史叙事的人,似乎缺乏基本的历史感和批判意识。他们习惯于凭着任性的想象,以虚假而夸张的方式戏说历史,甚至怀着无限的崇敬和向往美化封建帝王,美化落后的生活方式。”这些“某某王朝”和“某某大帝”全都浅妄至极,绝然可笑,也应予以销毁。

二、矜夸过实不可取

石鼓文最初并不被人注意,到唐代才开始有人称赞;韦应物认为是周文王时期的鼓,到周宣王时才刻上文字;韩愈则认为是周宣王时期的鼓和文。鼓上所刻的字可见的约465个,从能见的零星诗句,如:“我车既攻,我马既同”等来看,与《诗经小雅》中叙写田猎、获禽以饮酒作乐的《车攻》《吉日》很相像。韩愈《石鼓歌》极度拔高石鼓文:“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遗羲娥。陋儒编诗不收拾,《二雅》褊迫无委蛇。”欧阳修撰《石鼓文》提出三点置疑,并称:“前世传记所载古远奇怪之事,类多虚诞而难信,况传记不载,不知韦、韩二君何据而知为文、宣之鼓也。隋、唐古今书籍粗备,岂当时犹有所见,而今不见之邪?”

将《诗经》三百篇比作星宿,将石鼓文比作日月,韩愈作文也真大胆。《容斋随笔》卷四《为文矜夸过实》对韩愈进行了批评,认为:“‘《二雅》褊迫之语,犹非所宜言。”《诗经》收录从西周初年到春秋中年(公元前1100-600年间)的诗歌305篇,周宣王卒年于公元前782年,期间的诗歌肯定都会进入采诗官的视野。石鼓上的诗歌没有收入《诗经》,可能是因为文学价值并不为当世所看重,或者影响并不大而被忽略。如果《小雅》只是星星,石鼓文断然只会是夏夜银河里的一点微光,怎么也算不上日月。

洪迈称:“文士为文,有矜夸过实,虽韩文公不能免。”一个“虽”字,说明还是肯定韩愈之成就的。连大文豪尚且难免矜夸过实,我等小辈作文自当谨慎。时下“捧杀”式文艺批评正是矜夸过实的典型,终究只会在历史的长河里留下笑柄。

三、文学爱好者应该学些什么

前脚离文学门槛还有一段距离的杜温夫大概觉得自己文才不高八斗,也能用斗来量,遂三次致信给柳宗元。柳宗元未为之延誉,而是在回信《复杜温夫书》内批评:“生用助字,不当律令,所谓乎、欤、耶、哉、夫也者,疑辞也;矣、耳、焉也者,决辞也。今生则一之,宜考前闻人所使用,与吾言类且异,精思之则益也。”《容斋笔记》卷七《孟子书百里奚》分析道:“(《孟子》所用助词)开阖变化,使人之意飞动,此难以为温夫辈言。”

杜温夫终究未能写出什么名堂,在文学史上没有留下只言片字。究其原因,还是基本功不扎实,水平还不够弄懂《孟子》助词之妙。如今的某些文学爱好者很像杜温夫,经常拿着习作参加一些研讨会、座谈会、讲座,表面上是请一些名家指正,其实是想求得几声赞美或帮助发表。他们往往得不到柳宗元式大师的指点,所以迷津永远是迷津。因为基础薄弱,就算有人讲解文字之妙,他们也只是云里雾里,真的是“难以为温夫辈言”。

四、绝唱不可和

东坡自称是第一个追和古人者,在给苏辙的信中说:“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吾。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瘦而实膄,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诗凡一百有九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如今读苏东坡诗词,觉得写得最好的还真不是“不甚愧渊明”的那部分。王义山《读东坡和陶诗有感》有诗道:“此门西掖傍丹墀,此正坡仙得意时,不是惠州饭难吃,如何去做和陶诗。”苏东坡和陶诗是因为仕途遭遇跌落,被先后贬到黄州、颖州、惠州、儋州四地,故笔下的田园色彩没有陶渊明的那么天然。

《容斋三笔》卷三《东坡和陶诗》指出,东坡《和陶归田园居六首》中第六首所和的其实是江淹的《陶征君田居潜》(“种苗在东皋,苗生满阡陌。虽有荷锄倦,浊酒聊自适。日暮巾柴车,路暗光已夕。归人望烟火,稚子候檐隙。问君亦何为,百年会有役。但愿桑麻成,蚕月得纺绩。素心正如此,开径望三益。”)东坡误以为是陶诗,可见江淹才是第一个追和古人者,且他的和诗出神入化,将东坡这样的大家也蒙住。不过,江淹比东坡谦虚多了,在诗序中称:“学其文体,虽不足品藻渊流,庶亦无乖商榷云尔。”

在《容斋三笔》卷五《缚鸡行》中,洪迈指出杜诗《缚鸡行》“自是一段好议论,至结句之妙,非他人所能跂及也。” 而朋友李德远和诗《东西船行》:“语意绝工,几于得夺胎法,只恐怖‘行藏任理与‘注目寒江之句,似不可同日语。”杜甫末句:“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李德远诗末句:“东西相笑无已时,我但行藏任天理”,两者真是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语”之评已给足了朋友面子。

绝唱和得不好还可能变成抄袭。黄巢作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过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菊本安祥之物,嗜好血腥者用菊花杀百花。朱元璋从放牛娃成长起来,做过和尚,靠打打杀杀混出个名堂,语文水平自然不能支撐写出佳作,但为了显示豪气和才气而作诗曰:“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吓杀。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朱诗在当时肯定得到不少掌声和喝彩,但改朝换代后却成为笑料。张鸣在《无知者无畏》中讥笑朱元璋写诗是薛蟠体,菊花诗涉嫌抄袭。

五、比较研究法

中国文学批评源远流长,很多批评方法已非常成熟,但往往被认为发端自西方,被“泊”来津津乐道。比较批评法在宋代即已经非常盛行,《容斋笔记》卷十五《连昌宫词》比较元稹的《连昌宫词》和白居易的《长恨歌》,是非常成功的例子。两诗均写天宝年间有关唐明皇与杨贵妃淫乱误国之事,洪迈认为《连昌宫词》优于《长恨歌 》,理由为:“《长恨歌》不过述明皇追怆贵妃始末,无他激扬,不若《连昌宫词》有监戒规讽之意。” “(《连昌宫词》)殊得风人之旨,非《长恨》比云”。一首诗如果只述写个人感情,而不上升到普适的情感,断然算不得上乘。

六、无避讳方能诗歌兴盛

《容斋续笔》卷二《唐诗无避讳》称:“唐人歌诗,其于先世及当时事,直辞咏寄,略无避讳。至宫禁嬖昵非外间所应知者,皆反复极言,而上之人亦不以为罪。”文中举出大量例子,如:白居易《长恨歌》、元微之《连昌宫词》、杜甫《兵车行》《出塞》《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哀王孙》《悲陈陶》《哀江头》《丽人行》《悲青孤》《公孙舞剑器行》、张祜《连昌词》《元日仗》等三十篇、李义山《华清宫》《马嵬》《骊山》《龙池》诸诗。

洪迈叹道:“今之诗人不敢尔也。”事实上,越是不繁荣的时代,越是钳制言论。北宋后期,间或有文字狱发生,如乌台诗案、车盖亭诗案皆寻章摘句引申曲解,因言论而致人罪行。洪迈所处时期,经过靖康之难,國家元气已大伤,文人的言论空间大为缩小。满清入关后,将文字狱发展到极致。特别是在康乾一个多世纪里,文字狱发生的频率达到颠峰。从綦彦臣《中国古代言论史》的相关标题即可知满清制造了怎样的“盛世”,“第十二章 清代:文字狱的颠峰”,小标题:“康熙:宽容的假象”“雍正:文网的绝对紧缩”“乾隆:疯狂的常态”。如今电视里康熙、雍正、乾隆从善如流,与老百姓打成一片,还容忍老百姓撒些小野,其实完全是浅妄之作。

至于“国家不幸诗家幸”说法,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在不幸的时代,诗家因为敢于言志而受到打击甚至殁命,他们怎么可能幸运呢?百度百科“文革知名人士死亡名单”共列出147人,其中文艺界人士近一半,诗人、作家、评论家近40名,可见在人类文明与反文明的冲突中,文艺家作为“喉结”,最先遭受“割喉”的悲惨命运,又哪来的幸运呢!只有像唐朝那样经济发展、政治清明,又言论自由,毫无避讳,方可催生文学的盛世、诗歌的盛世!

七、史汉书法的重复与不重复

《容斋续笔》卷九《史汉书法》指出《史记》《前汉书》所书汉高祖诸将周勃、夏侯婴、灌婴、傅宽、郦商等的战功,采用不同的叙述方法,各为一体,书法不同,毫不重复。“受诏”两字在《史记灌婴传》连用六个,在《汉书》里连用三个,“尤为重复,然读之不觉细琐,史笔超拨高古,范晔以下岂能窥其篱奥哉?”《史记·卫青传》:“校尉李朔、校尉赵不虞、校尉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获王,以千三百户封朔为涉轵侯、以千三百户封不虞为随成侯、以千三百字封戎奴为从平侯。”而《前汉书》如此写:“校尉李朔、赵不虞、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封朔为涉轵侯、不虞为随成侯、戎奴为从平侯。”《容斋随笔》卷一之“文烦简有当”指出后者少二十三字,但不如《史记》朴赡可喜。

叙述方法不能重复,而行文反复却可能成为一种美。如今的文学作品,不管是诗歌还是小说,方法上总是“涛声依旧”。诗歌口水化即是写诗方法匮乏的结果,在毫无新意的喃喃自语里大量复制廉价的抒情。小说克隆故事当然是缺乏技巧的表现,追求新奇趣也掩盖不了叙述方法的捉襟见肘。而作家们似乎对语言的热情已锐减,不愿意精雕细琢,故令人耳目一新的反复难得一见。这也许是一种本末倒置。

八、曲笔修史要不得

魏收在魏为太学博士,后入北齐除中书令兼著作郎,性自负而褊狭,为史多凭个人好恶褒贬论述,每言:“何物小子,敢共魏收作色,举之则使上天,按之当使入地。”因为秉笔未必皆公,他被起了个外号:“惊蛱蝶”。对于一同修史的诸人,不论是否真值得入史,他均饰以美言。而对于夙有怨者,他毫不犹豫地湮没其善。他对自己的家世也进行一番修正,从西汉时受封为侯的魏无知至他已经七百年,而他自称为七世祖。古代以三十年为一代,他为了抬高自己,不惜将一代的时间拉长三倍多。

魏收所修之书问题太多,有的家世职位被遗,有的贤者不见记录,有的贤者被妄毁,因而投诉的人很多,不得不两次修订。曲笔之恨尤其深,北齐灭亡后他家被抄,他的坟也被人掘了,尸骨被挖出来。如今某些人率性褒贬,古代圣贤孔子等遭泼粪,千古罪人秦桧等被美化。妄改历史的罪过不亚于魏收曲笔修史,这些人就不怕被掘坟抛尸么?在文艺批评界,“捧杀”和“棒杀”都是魏收式的举和按,遭到耻笑也就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