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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林散步

2017-08-17王国华

粤海风 2017年4期
关键词:散文文字小说

王国华

闲散文字

季羡林的《留德十年》是一本很耐读的作品,胡适的《四十自述》也不错。我读过不止一遍。而这二人的艰深的学术作品我一拿到手里就发怵,从没读完。钱锺书的《管锥编》也读不进去,倒是读过《写在人生边上》等小书。

搞学问的人,多愿拿艰深的东西当自己的代表作。而他们流传甚广的,是闲散文字。闲散文字是学术著作的外围,跟学术作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文笔不拘束,情调随意。没有学术著作成就其人的高度,他们的闲散文字就难以在众多闲散文字中鹤立鸡群地冒出来。而没有闲散文字连接大众读者,他们的学术著作高处不胜寒,就只能站在高处,等待非常狭小的一群研究者来打掃和清理。

这样看来,代表作和闲散文字似乎是对立的。但当代学者中,谢泳是个例外。他的学术作品很少大部头,专门以小文章取胜。其学术作品看似散淡,但并没因短小、易读而减轻了分量。在他那里,所有的作品似乎都是学术作品,而拿流行的学术著作模式去套,还有点扎眼。在阅读越来越被窄化的时代,这样的选择虽然冒险,但有意义。

文字多少

李敖曾批评台静农作品太少。“此公青年时代,跟鲁迅搞未名社,倡新文学、坐旧监狱,不无知识分子的伟大怀抱与气概。可是到台湾后,四十多年下来,他……整天教书以外,搞的是饮酒、刻印、写毛笔字。学术著作,极为可怜,只有一本《静农论文集》 而已,还是八十岁时台大中文系为他印的。”“我把这本论文集统计了一下,发现全书四百七十五页、写作时间长达五十五年,篇数只有二十五篇。每年写八页半,每天写零点零二三页,每页八百四十字,即每天写十九个字,统计之下,原来台静农每天只写十九个字,便成了大学者!”

以作品多少论学问高低,稍显以偏概全。梁启超极其勤奋,自称“平日眼中无书,手中无笔之日绝少”,一生著作可达二千万字。不知多少人能够耐心读完。况且台静农写作之外,还要教书、研习书法、刻印。洋洋万言固然可敬,述而不作亦是选择之一。

在今天,一些学术部门要求教授、学者每年必须发表多少文字,且在所谓核心期刊上要占一定比例,让他们大批垃圾文字浪费出版资源。这样的文字还不如台静农干脆不写。

表里

曹操带领大军前行,前不见村,后不着店,将士们干渴难耐。曹操说:“前面不远处有很大一片梅树林,梅子特别多,又甜又酸,到时我们吃个痛快。”士兵们一听,个个口水直流,一下解了渴。在望梅止渴这个故事中,人们佩服的是曹操的智慧,我却佩服曹操的感染力。同样的话,从此人嘴里说出来,就索然无味,从彼人嘴里说出,就让你生理上迅速起反应。你可以设想,他要用什么样的语气、语速、腔调才能一语中的,全员耸动?

我更佩服将士们的敏感。再怎么说,那也不过是一句话。他们根据曹操的提示,立时进入情境,可见平时沟通之频繁,互相了解之深入。

一个出色的作家,既需要本身的实力(即感染力),也需要有一批忠实拥趸。其实,二者是相辅相成,互为表里的。我对汪曾祺的文字爱不释手,只要见到,一定买来,可算其忠实读者。周围不少朋友亦如此,有些甚至不是文学圈内的人,他们只把汪曾祺的散文当休闲读物消遣。写作时,你要具有什么的内涵,用什么样的语气、什么态度、什么角度才能把文字打造成如此锦绣?汪曾祺的绵软柔长,随遇而安,诚然不是定例,但一定是可借鉴的案例。他的大批拥趸证明:一个消除了戾气的人才具有恒远感染力,让人愿意走近,与你长久缠绵。戾气也是一种才华,但只让人惊悚,无法让人喜欢。感染不了人,自然缺乏知音。这也是一种表里。

否定

有段时间,“可以说不”成为流行词。其实,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好像谁都可以说不。德国汉学家顾彬曾对王安忆说,中国任何一个人都能轻而易举地说不要鲁迅,不要巴金,什么都不要。在德国如果否定谁,不要谁,将是一件很慎重的事情,需要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否定谁不是不可以,但是要有非常足够的准备。中国人对前辈作家的否定来得太随意,太轻易。三十年代的否定二十年代的,四十年代的否定三十年代的,五十年代的否定四十年代的,一代一代感染下去。现在的否定速度更快了,简直就都是过眼云烟。因此,什么也没有沉积下来,随意地否定成了中国文化的一个顽疾般的传统。

顾彬说的很透彻,只是有点不了解中国国情。我当年听几个村民在墙根儿下闲扯,一个说,朱元璋出生的时候,满屋子红光,一条金龙从天而降。另一个打断他说,别吹了,朱元璋不就是个要饭的吗?咱们若去要饭,没准儿也当了皇上。我们对前辈文化的否定上与此类似。一方面是无原则地对先人、长者顶礼膜拜导致“无知”,一方面是无知者轻易推翻前辈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为什么要否定?因为只要是我们尊敬的,就一定把他当成神,非制造成神不可。然后产生逆反心理,把神从祭坛上拉下来,再踩一脚。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很容易造出各种大师——“国学大师”“音乐大师”“电影大师”,然后很快将其踢翻,让他身败名裂的原因。

太像了

《我与地坛》是一篇非常耐读的文字。一个坐着轮椅的人,一个爱他的母亲,他们在地坛这座废弃的古园旁边,发生的点点滴滴。这是史铁生的代表作。当时的“中国小说年选”和“散文年选”都收入了这篇作品。没人可以明确地给《我与地坛》做个身份界定。它算是小说还算是散文?似乎划入哪一类都可以。跟当年的其他小说相比,《我与地坛》是篇格格不入的小说,而跟其他散文相比,它又是格格不入的散文。

我曾评价一位朋友的作品,你的小说要说好,那是真好;唯一的缺陷,就是太像小说。如果小说太像小说,它就难以从数不胜数的小说中“跳”出来。同理,太像散文的散文也易被淹没。当然,不像小说的小说不见得就好,但太像了,一定没有个性。

唱戏的人有句话叫做:“不像不是戏,太像不是艺”,坐念唱打,这些基本功必须扎实;但不能拘泥于坐念唱打,要有创新,有自己独特的地方。写作亦如此。除了《我与地坛》,余秋雨也是个例子。他在1990年代的再度崛起,原因之一就是其“文化散文”跟其他散文文体区别甚大,让人耳目一新。

薄书

很少见到这么薄的书,它是我从旧书摊上淘到的。《荷花淀》,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出版,内收孙犁的四个短篇小说。总共才两个印张,不到三万字,小32开,50多页,定价一角三分。经过三十多年的流转,它还是那么秀气,握在手里,舒服极了。

为什么把书搞这么薄?我猜,出版社估计是照顾没钱的人,让他们也能买得起。这在客观上起到了普及文化的作用。从心理学角度看,薄书不压抑,可以很随便地揣进兜里,让读者感到轻松。从审美角度,薄书轻巧、玲珑剔透、唯美,有欣赏价值。1980年代,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过一系列“五角钱丛书”,每本都很薄,几十页,统一定价五毛钱。后来成本增加,提高到一元钱。但跟其他动辄几元钱的书比,仍然便宜。更主要的是,他们组织的书稿内容新颖,角度刁钻,令人爱不释手。

我希望薄书能在图书馆和书店里再现。从经济角度考虑,薄书确实利润低。当下急功近利的书商和出版社都盯着回款快,效益高的书,不愿意费劲巴力地去组织稿件。其实,如果能静下心来寻找一些可读性强的薄书,策划诸如“三元丛书”“五元丛书”,非但可以填补市场空白,并且也不一定就赔钱,没准还大赚一笔呢!

选集即可

我经常买一些大路货的旧书,比如各种选本、选集,价格不高,三五块钱一本,但内容不错。初步检点一下,最近买的就有林语堂、徐志摩、张中行、金克木,邵燕祥、陈从周、李锐、罗家伦、郑振铎、唐弢等人的作品选,此外,还有一些专题性的选本,比如陈平原和钱理群主编的“漫说文化丛书”、郜元宝主编的《胡适印象》等。知识界的共识是,要想研究某个人,某一门学问,最好读全集、全编。诚然如此。不过,纳入研究范畴的必然是少数,而该读该了解的又实在太多,读选本不啻一条捷径。

选本的编者视野不同,选的内容不同,但最基本的代表作总要选进来。像林语堂的随笔选,总丢不下《论幽默》和《秋天的况味》两篇短文。你没有时间和兴趣去领略一个学人的全貌,浅尝辄止便成了退而求其次的选择。选本中,精华俱在。读十个人的选集,就如同和十个人进行了短暂的交谈,若产生了更大兴趣,继续找他其他的作品来钻研,若一言不合,即可分道扬镳,没有什么负担。

因为抱着可有可无的心态,对选家的名声也不必太在意。鲁迅的作品由钱理群、孙郁或者林贤治来选编,当然很权威,如果由一个完全陌生的新手来操作,也不见得没有新意,他们或许给你指出新的方向。所谓选集,除主要篇目外,各不相同,没关系,开卷总会有益。

普世价值

其实,旧书摊上以垃圾书居多,很多书在几十年前是文字垃圾,几十年后,依然是垃圾。那些为数很少的光彩熠熠的旧书,只是因为时代变迁才被忽略,但并非大浪淘沙,被冲到岸边,它们只是暂时隐没于河底,识者一旦发现,往往如获珍宝。巴金在文革结束后出版了《随想录》系列,姜德明先生从这些集子中选编若干文章,凑成一本《十年一梦》(人民日报出版社1986年11月出版),至今仍然值得在孤灯下细品。

日新月异的年代,人们都在往前看。回头瞅瞅,我们现在所谈论的,所思考的,几十年的人们已经在思考了,而且思考得比我们深入。他们可能用词不一样,表达方式不同,但人类的普世情感,比如真诚,比如爱与悲悯,并没什么变化。这些东西不会随着时间消失。新书和旧书,只是载体的区别,只要你的情感真诚,出自点是爱,读者什么时代阅读都能认同。速朽的文字一定与爱无关,与真诚无关。

短小说

我其实很爱读小说。散文和论文,看开头几句就能大致知道后面要说什么。而小说具有不确定因素,悬念丛生,出人意料。这里的小说指的是相对老派的,讲究遣词造句、行文结构的那种,而不是口水漫延的网络小说。但我现在也不怎么读小说了。因为我是个急性子,静不下心来读很长的文字,32开本的书,只要超过四页,立时打怵。小说越写越长已成趋势,而只有三四千字的小说才符合我口味,一般情况下,什么故事三四页还讲不明白呢?有人说,那么你只能读小小说了。但小小说我又觉得浅(请写小小说的朋友原谅,这只是我个人的感受),跟短篇小说在结构和叙述方式上有所不同。

我读书时,常常游丝乱走,看了开头,自己就忍不住设计下面的故事。有时候还真跟作者的构思吻合。我读过一篇古巴小说《罗伦莎》:主人公要去一个村庄采购货物,有人告诉他,那里有一个叫罗伦莎的少女,天天站在村口的小楼上等待出走的情郎。主人公办完自己的事,在村口见到了痴情的罗伦莎,并用一大段文字来描述罗伦莎的美。我想,要是让我来写,我就让主人公成为罗伦莎等待的那个人。读到结尾,竟相差不多。当然这样的机会不多。大多数时候,作者设计得比我好;也有时候,作者很弱智,真想给他一改为快。

短小说只有一两个线索,可以迅速设计下去,若是长篇,头绪繁琐,一个情节出现无数指向,我读一段设计一组下文,无需读到一半,我就疯了。

我也只能读短小说了。

以文化野

有人在景区见识过日本游客的风采。上百人,人手一个垃圾袋,废弃物随时装进袋子里,走路时齐刷刷的,一声不吭,安静得像蚂蚁。观者心里打了个冷战:这样的国民素质……联想到中国人的乱乱哄哄,上车像打架,吃饭像打架,走路像赛跑,吵吵闹闹,让人无言。

叶圣陶少年时曾就读于苏州草桥中学,当时蔡晋镛当校长。后来,叶圣陶对范敬宜说:“你外公(蔡晋镛)一身长衫,两袖清风,真是为人师表。他不但教学生读书,还教学生品德、礼貌。上百个学生在饭堂里吃饭,一点声音没有,碧碧静,碧碧静。”“碧碧静”是道地苏州话,非常安静的意思。

一百年前,我们居然有这样一群人。一百年后,这样素质的年轻人倒也没见增长。不要说社会是个大染缸之类,如果“碧碧静”的学生多了,也可以把风气“染”回来。关键是,我们是否有若干像蔡晋镛这样的人,愿意持之以恒地培养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文化,文化,不就是“以文化野”吗?要不干嘛还学习文化?

活下来才是硬道理

明朝袁宏道有《齐云》一文,仅仅二百字,对破坏环境的人大加挞伐。他说,齐云天门奇胜,岩下碑碣填塞,十分雷人。安徽人爱题字,亦是一癖。本地当官的,已然熏习成风,白榜红字,到处题写。我听说,法律对盗山伐矿者皆有约束,而恶俗文人毁污山灵,法律呢?佛说,种种恶业,俱得恶报。乱写乱画,罪同杀盗,为何没遭报应?青山白石招谁惹谁了,无故黥其面制其肤!

几百年过去了,袁宏道当年指责的那些题字若保存下来,也成古迹了。没准还被像个宝儿似的保护起来。穿越时空留下的,精品固然有一些,但大路货的数量,一定超过精品。好东西人人盯着,战事发生时,先拿它们开刀。经典书籍、著名建筑,一把火烧个精光。社会动荡时亦然。比如“文革”什么的,先砸著名古迹,再烧古今名著,下手那才狠呢!数一数,我们自己的先人和敌人的先人,毁了我们多少好東西?能数过来吗?

今天你在泰山顶峰写上“二狗子到此一游”,若侥幸没被罚款,勒令你擦掉,一万年后,只要还没消失,就是难得的古迹。我们的文化,何曾体现过“优胜劣汰”原则?我看啊,先不用考虑文化优劣,先琢磨消除文化的外部破坏力,让文化能够按自己的方式顺利传播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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