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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草原

2017-08-04李锦程

少年文艺 2017年8期
关键词:阿布草药草原

李锦程

油灯跳动着昏黄的火光,浓重的草药味道弥漫在毡房里的每个角落。

“阿布,喝点水吧。”朝克图轻轻托起阿布的头,红肿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昏迷不醒的阿布的脸。弟弟阿吉奈赶紧将木碗里乳白色的奶水,用木勺斟进阿布的嘴里。

然而他们的阿布没有一丝回应,奶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一直流到下颌。

此刻,朝克图觉得阿布的头愈发沉重了,他的气息愈来愈微弱。他的眼眸不再因为阿吉奈焦急的呼唤声而翻动,他似乎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了。

阿吉奈站起身来,捂住脸,指缝间传出了嘤嘤的哭声。他转身走到佛龛前,燃起一炷香,跪在地上,祈求地藏王菩萨,保佑他们的阿布好起来。

阿布是在今天祭敖包后举行的骑马比赛时摔伤的,黑马巴尔虎的一条前腿摔断了,卧在围栏里,这样下去,它只会死掉。

木门“吱扭”一声打开了,宝珠庙上的扎布喇嘛走了进来。他走到阿布面前,俯下身来,用手翻开阿布的眼皮,又合上了。

“阿布他怎么样?”朝克图和阿吉奈不约而同地盯着扎布喇嘛。

“恐怕不行了……明天去庙里通知我一声……”他是说,明天他会来诵经超度,给阿布送往生。

扎布喇嘛叹了口气,转身走出去。门关上了,将无尽的哀痛与绝望留在了毡房里。

朝克图看着躺在毡垫子上的阿布,眼泪又流下来,就在昨天,阿布还跟他们兄弟俩兴高采烈地谈论去赶庙会的事情。

阿布说,过几天去赶庙会,要用卖艺积攒下来的钱添置一部马头琴回来。这样,阿布用旧了的马头琴就会传给自己。

朝克图十岁时,他们的额吉染了重病早早去了。阿吉奈被寄养在牧民家里。朝克图则跟着阿布走遍草原,说唱卖艺。

阿布是这草原上有名的民歌手,尤其擅长演唱长调。不论是一年一度的那达慕大会,还是祭敖包仪典,还是哪个王公贵族家里有婴儿降生,阿布经常会被请去,用他那辽远绵长的歌声禳灾祈福,歌颂护佑草原生灵的神明。牧民家里有羊、驼生羔崽,母羊、母驼不给幼崽喂奶,阿布就会唱起劝奶歌,劝慰疲倦的母亲不要丢下自己的孩子,给它们喂奶。

黎明时还有星光闪烁,阿布去了。

扎布喇嘛焚起香火,香烟氤氲着诵经声,呛人而压抑。长长的白麻布将阿布一圈圈卷裹起来,阿布与这个世界永远地分隔开了。

午后的草原,仍是一碧千里。

拉着阿布的辘辘车,在爬过一座小山丘时停下来,拉车的马儿低下头来啃噬着地上的青草,不肯再走一步。

阿布选择了这里,选择这里做永远长眠的地方。

夜幕四垂,银灰色的月光撒在毡房前的草地上。

阿布的马头琴静静地挂在毡房的一角。朝克图把它拿在手里,柄把已经被阿布的手磨得光滑发亮。朝克图曾经多么渴望得到这样一把马头琴,每次阿布将马头琴搁置一边的时候,朝克图就会拿起它,拉奏一曲,而现在握着它的手却不禁颤抖起来。

草原人的深沉粗犷,早已深深地融进朝克图的血脉。他拨动琴弦,流溢出苍凉悲怆的旋律。这旋律,将一切拉进深沉的夜色里。

月光如水,只有风儿和着琴声,陪着这颗心低声呜咽。

黑马巴尔虎循着琴声缓缓地擎起马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月光在它的眼睛里点燃了一团火焰,倏然间焕发出熠熠的光彩。它屏息凝神,慢慢耸起的耳朵,静静地倾听着,倾听着那仿佛来自天际的声声呼唤,正穿越无边的黑夜,来轻轻抚动它的心弦。那旋律是草原的心脏悸动的心跳,鼓动着它几近宁息的脉动……

那一刻,月光洒满巴尔虎的全身,像一尊披覆着银辉的雕塑,凝固在琴声里。

不知过了多久,朝克图停下来。他走进围栏,巴尔虎扑闪着黑亮的眼睛,他看见那眼睛里仿佛布满莹莹的泪光。

朝克图俯下身来,抚摸着巴尔虎颤抖着的、日渐颓虚的躯体。

“巴尔虎,疼吗?”朝克图轻声呓语着,指尖滑触到巴尔虎断掉的前腿上。

巴尔虎躺下来,但它的眼神极力迎着朝克图的目光,似乎在告诉他,它要活下去。

“是的,巴尔虎你不会死!”朝克图就在说完这句话的那一刻,立刻觉得有一股力量涌入心田,让他备感振奋。

朝克图一夜未睡,他似乎找到了给巴尔虎治好腿的办法。

今年的喀喇沁部,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好光景,草原方圆百里,雨水调和,草木丰茂。

一年一度的祭敖包活动非常隆重,预定举行半月的活动延长到一个月。王爷早在年初就发送了请柬,遍邀各地名商富贾、能工巧匠,甚至诗人墨客、裁缝名医也请了来,王爷希望通过开展互贸活动,大力加强辖区草原与汉民族的商贸往来,把草原鲜美的牛羊奶制品卖出去,也把汉人的手工制作以及饲养耕种技术带到草原来,尤其加强与汉民族的文化交流。

这其中就有京城有名的外科圣手——蒲辅原。蒲辅原医道高明,医德高尚,被他救治过的病人不计其数,深受人们的尊崇。

敖包祭典过后的骑马比赛,阿布与黑马摔伤时,就是他第一个挤进人群,将阿布调整了体位,尽力救治。可阿布摔坏了肺脏,已无力回天。

黑马巴尔虎的腿也摔断了。按照惯例,这样的马会被倒卖马匹的贩子以极低的价钱买走,宰杀掉,然后卖掉鬃毛,卖掉马肉。鬃毛通常被制成琴弦,马肉被牧民买去用来喂养看守羊群的牧羊犬,或者被驯鹰人买去喂养鹰隼。

朝克图在那样的慌乱和惊恐中,也没有惊慌失措地将巴尔虎卖掉。尽管朝克图知道,一匹马摔断了腿,意味着生命的结束。

而他,在那个时刻,只想把阿布和巴尔虎一起带回家。

他不想丢下巴尔虎。

要救回生命垂危的巴尔虎,朝克图想到了蒲輔原。他坚信,蒲辅原会同意给巴尔虎治腿的。

见到蒲辅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今晚的歌舞晚宴是个机会。王爷在今晚要大摆筵席,款待各界名流。以往,王府里的表演都会请阿布献唱。而现在,阿布不在了,没人再想起朝克图这个四胡演奏手。

王爷府上的管家乌拉负责召集演员。他的额吉七十大寿时,就曾请阿布唱祝寿歌,朝克图拉四胡作伴奏。

去求求乌拉,不要任何酬劳,他会答应的。朝克图这样想。

午饭过后,朝克图等在乌拉回家的路上。见到乌拉迎面走来,朝克图将一块茄子紫玉石从胸前的衣袋里摸出来,递给他。

“总管大人,赏我跟阿吉奈口饭吃,我阿布死了,以后就多靠您关照了。”

总管的一双眼睛盯在紫玉石上,手指不断捻摩着这块晶亮莹润泛着柔光的玉石。片刻,他点点头,“晚上唱诵表演,你来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入夜,王府内灯火通明,醇香的美酒,燃起的篝火,热烈的马刀舞,将气氛推向了一个又一个高潮,朝克图早已经准备好了,他要在下一个祝酒歌上场。

弟弟阿吉奈站在他身后。该上场了,朝克图盯住弟弟,给了他一个示意。阿吉奈不禁紧紧地捧住手中那碗饱含希冀的马奶酒。

一曲祝酒歌将晚宴的气氛推向高潮,朝克图盯住蒲辅原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

祝酒歌唱罢,朝克图赶紧从阿吉奈手中接过银碗,他极力使自己怦怦乱跳的心安静下来,朝蒲辅原走去。

面前的蒲辅原一袭朴素长衫,他面庞清瘦,目光矍铄,看见朝克图递碗过来,微笑着向朝克图点头回敬,那目光中散发着医者的仁爱。

蒲辅周微微尝了一口,将银碗转身递给身后的随从。朝克图灼灼的目光切切地盯着蒲辅原,他不知道在这喧闹的气氛中,怎样说出自己的请求。很快,一切被接下来的热烈的安代舞淹没了。

离开亲王府,朝克图很沮丧。

第二天,朝克图守在王府门前,他希望能等到蒲辅原。然而一天里,王府里人来人往,多如过江之鲫,就是没看见蒲辅原的身影。

巴尔虎的情况很糟,这已经是摔断腿的第三天了,它还没吃一点东西。一大早,朝克图去宝珠庙上向扎布喇嘛求药,扎布喇嘛甩给他一包状如菜叶的草药。那是一包药力微不足道的草药。朝克图知道,扎布喇嘛不愿再给一匹马用药了。

“一定要请到蒲大夫,只有他能救回巴尔虎了。”天刚放亮,朝克图早早起来,他看了看围栏里的巴尔虎,又朝王府走去。

王府对面一排拴马桩,朝克图站在拴马桩的后面。今天开市,蒲辅原一定会出门。果然,一个与朝克图年纪相仿的男孩,身背药匣,跟在蒲辅原身后,跨出大门。看见蒲辅原朝这边走来,朝克图立即迎上去。

“蒲大夫,您……您还记得我吗?”

“你是?”蒲辅原站住了脚步。他看见一双眸色深褐色的眼切切地盯着自己,这双眼睛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找我吗?”

“是的,您还记得前几天的赛马吗?有人从马背上摔下来,您救过他,他是我阿布,他死了。”朝克图的头低下来,眼泪止在了眼角,但没有流下来。

“我的马巴尔虎,它的腿断了。”朝克图抬起头盯着蒲辅原。

蒲辅原想起来了,那天摔下马来的人,摔得很重,人没了,马也摔伤了。只记得当时几个牧民议论着,要买下马的事。

“你的马还活着?”

“是的,它伤得很重……我想请您给它看病。”朝克图猛然抬起头来,迎着蒲辅原的目光,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给你的马看病……噢……”蒲辅原认真地打量着这个男孩,一头微微发黄的卷发,黝黑的脸上升腾着两朵红云,瘦削的身体里,藏着一颗成熟而大胆的心。

蒲辅原没有做声,几十载行医生涯里,他遇到过太多的病弱残死,他深知人们内心里深重的苦痛,但这次他不确定能将马的腿治好。

但他还是决定去看一看。

当巴尔虎看见蒲辅原走进围栏时,它惊坐起来。像深陷进泥潭一样,巴尔虎用力挣扎仍是无济于事,反而使前腿的断裂处再一次撕痛。它不得不又喘着粗气躺下来。

朝克图轻声呼唤着它,安慰着,用布蒙住了巴尔虎的眼睛。它似乎渐渐明白了这位清瘦的老人到来的目的。

蒲辅原在这个庞然大物的身上从头到尾地寻查了一遍,目光落在那条僵直的已经失去知觉的前腿上。

蒲辅原用手指的指腹很快就触摸到了前腿骨折断裂的端处,并由浅及深,很快摸清了骨折移位的情况。他谨慎地循着骨折断处一点点向远端的肢部移动,另一只手握住骨折处近端,在一瞬间将错位的骨头重新拉伸复位,将已经扭转了方向的马蹄用力掰转过来。

剧烈的疼痛令巴尔虎不停地晃动着脖子,“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短促粗重。

朝克图用手抚摸着巴尔虎的脖颈,不停捋着巴尔虎的鬃毛,让它尽快平静下来。

用布条绑好两块夹着断腿的木板后,蒲辅原站起身来。

“恰是腳腕断了,”蒲辅原挽起散落的袖口,思忖着,“有一种草药叫骨碎补,治疗这种情况的骨折效果很好,只是这种药不太常见。”

听到蒲辅原说出药名,朝克图的目光黯淡下来。他知道宝珠庙上已经没有什么药了,即使有,扎布喇嘛也未必再愿意给了。

“如果能找到这种药,再配以几味草药,疗效最好。贩运草药的河北老客,曾在离这百里外的阿日山温泉收购过这种草药。”

“阿日山温泉?”朝克图想起,他跟阿布一起去过,那是一片水草丰美的草原。千百年来冰与火的力量,造就了罕见的地质奇观,温泉更向人们奉献了数之不尽的珍稀矿物,奇花异草。

然而,从这里到阿日山有二百里地,路途遥远,朝克图从来没有独自一人走过这么远的路。

阿吉奈看着哥哥:“这么远……”

朝克图顿时眼睛明亮起来:“我去,阿吉奈你在家里照顾好巴尔虎,我很快就会回来。”

朝克图在天刚蒙蒙亮时出发了。他带上了阿布留下的青铜羊首刀。

十二马架子山横亘在这片草地的北边。当朝克图站在十二马架子山顶上向下俯瞰,这片地势平缓的草地上,河流蜿蜒明亮如一根根丝带流向远方,四处散落的小水洼如一面面小镜子,反射着太阳耀眼的光芒。

大群的赤麻鴨忙碌在一片水泡子边,寻觅着鲜美的青草虫鱼,将自己的肚腹撑得滚圆。

草甸子里夹杂着粉红、橘黄色的不知名野花,朵朵俏丽多姿,给绿野染上斑斓的色彩。朝克图骑着马从一条条又细又窄的小河上飞过,惊起的红腹灰雀如抛向空中的石子,跟他一同向前方奔去。马蹄踏过,青草和野花弯下了腰肢,不一会儿又悄悄地挺立起来。

当朝克图越过最后一道河流,他侧身下马。饮马溪边,朝克图不禁向前方张望。远处,白桦树林像一块刚刚浆洗过的白布,在烈日下延展着宽大的布面。穿过这片桦树林,径直北去会省去一半路程,然而若是迷路了,将有不小的麻烦等着朝克图。当年阿布带着自己绕开了密林,沿路由西再向北行。因为这样沿途会遇到散落的牧户,可以歇歇脚。如果走树林,几多凶险不得而知。

思忖片刻,他牵起缰绳,径直朝林间走去。穿过这片密林覆盖的山丘,就是那片富庶的草原,而阿日山温泉就在那片草原上。

炎炎烈日下,大自然蒸腾着浓烈的草木气味。桦树林密不透风,密密匝匝的枝叶遮云蔽日。一截截干枯的树干被风摧雨淋后,凌乱地落在林间的空地上。厚厚的白桦树叶,毛毯一般松软。朝克图脚底踏过的地方升腾起一阵阵腐朽的草木味道。朝克图紧紧地握住手中的缰绳,他盯住北去的方向,而路隐没在白桦树干上静静凝望的眼眸里……

到达阿日山温泉已暮色降临。

落日的余晖撒在一片枝叶茂盛的顶着一簇簇白色小花的绿油油的植物上。朝克图凭借蒲辅原给自己的描述,认定这就是可以给巴尔虎治腿的骨碎补。

这一刻,朝克图松了一口气。

看见屯子时正是拂晓时分。

朝克图从马背上撂下一袋子骨碎补,就径直走进巴尔虎的围栏里。

阿吉奈将满满一袋子草药均匀地铺在地上,然后挑出一把,用木杵捣碎。其余的风干,研成碎末。如果运气好,这些药应该足够给巴尔虎治好腿了。

朝克图伏在巴尔虎的耳侧,抚摸着巴尔虎的背脊,欣喜地说着:“巴尔虎,看,给你采的药!”

几种草药被捣碎后,混合成药味浓郁、颜色浑黄的药泥。朝克图将这些药泥结结实实地敷在巴尔虎的腿上,也踏踏实实地渍进朝克图的心上。

商贸队离开的那天,朝克图早早地来送行。在整装待发的马队里,他没看见蒲辅原。

赶车的马夫告诉朝克图,蒲大夫在东方露出鱼肚白时就上路了。他要绕道去白音敖包屯,叮嘱采掘草药的牧民,今秋多送些板蓝根到京城。因为今夏阴雨连绵,水灾频发,入秋恐怕闹瘟疫。

朝克图隐隐感到,蒲辅原一定还会来草原。因为朝克图从蒲辅原一直紧锁的眉头看得出,他知道这里有太多的人需要他。

在经历了一番休养之后,巴尔虎慢慢站立起来,它扫动尾巴,抖动筋皮,浑身散发着生命的活力。朝克图和阿吉奈望着它愈加光亮的毛色、愈加清澈的琥珀色眼睛,相拥着,喜极而泣。

又是一年祭敖包隆重开幕了。在人群围拢着的台子上,坐着一位少年。他的黑马站在远处的马桩前,澄澈的大眼睛注视着人声鼎沸处,它看见自己的主人正拉响马头琴,唱响最熟悉的蒙古长调。

那声音像阿布曾经的歌声,正响彻辽阔的草原……

插图/常德强

发稿/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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