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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的足音

2017-08-04一风堂

少年文艺 2017年8期
关键词:小武芙蓉哥哥

一风堂

狭小的房间里,光线很暗。小武直挺挺地躺在窗下的地板上,一动也不动。他的身体看上去很瘦小,但实际上却意外地结实。他没有穿袜子,光着脚,趾甲已经很长了。他那双时常亮活的眼睛此时紧闭着。小武没有睡着,他竖起耳朵在听。

楼下的母亲正在打电话。

母亲的嗓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那些先前连贯的句子等飘进小武的耳朵里早已被地板这把刀片切割得支离破碎了。像一位职业侦探那样,小武开始努力收集这些碎片展开想象,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这股子认真劲儿小武可从来没有放在学习上过。

小武仰面躺着,眉头越锁越紧,眼睛依旧闭着,嘴巴却古怪地张开了。突然,他感到有人影投射到自己的脸上便快速地睁开了眼睛。映入小武眼帘的是一个小女孩,乍看像混血儿,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见小武睁开眼睛便抛出个明朗的微笑。那女孩的牙齿完美无瑕得像一排贝母。

“哥哥。”女孩招呼了一声。

这时,小武脸上所泛起的瞬间的表情变化,明显像是警惕什么陷阱似的,不安地皱起了眉头。

“哥哥,你在做什么呀?”女孩天真地问。

“想事情。”

“想什么事情?”

“想什么事情关你什么事啊?”小武没好气地反问一句,别过身子,紧闭双眼不理女孩。

短暂的沉默过后,女孩弯下腰,小声地在小武耳边说道:“妈妈叫你去呢。”呼的一声,小武一下子坐了起来,“妈妈?”他嘟囔了一句便心事重重地走出了房间。走廊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妈妈坐在客厅的矮桌前,躬着身子,一动也不动。听见小武进来的动静便抬起头久久地仔细端详着,一言不发,眼睛瞪得圆圆的,仿佛初次见到小武似的。这使小武胆战心惊。

“过来,坐下。”妈妈厉声说。

小武的五脏六腑开始大声哼哼起来了。

“我和你爸每天吃苦受累,攒下这份家业,难道是为了得到这样的结果?要不是怕家丑外扬,我现在就跑到外面去,把你的考卷贴在电线杆上。你已经是当哥哥的人了,不是小孩子了,也该懂事了!再这样下去可不行……”

小武恭顺地低着头,盘腿坐在那里,久久地沉默着,屏息静气,仿佛在沉睡。对小武来说,妈妈讲的许多事情只是随便听听,根本不想记住。妈妈只要张开湿润的双唇,就会不知疲倦地数十遍数百遍数千遍没完没了地唱着海魔女之歌,直到对方受不了一头扎进海里以求解脱。

“还有,”妈妈稍稍皱起眉头,低声回忆道:”刚才老师打电话来说,今天你又忘带课本了?”

“唔。”小武哼了一声。

妈妈深深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下去。

“这都第几次了?你自己说……你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就是太粗心。为什么你就不能像你妹妹一样细心一点?把明儿要用的课本晚上就整理好放进书包。关于这一点,你可要好好向芙蓉学习啊。”

小武闻言,像变色龙一样转动眼珠子,斜斜地朝着妈妈身边瞥上一眼。妈妈身边安安静静坐着个女孩,那女孩就是刚才来唤小武的传令官。此刻正专心致志地玩着一条蕾丝发带,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妈妈的话令小武极度不悦——凭什么做哥哥的要向妹妹学习?做哥哥的威严何在?外加上芙蓉又当面坐着,这更是让小武感到难堪。小武觉得仿佛有一根绳状物从坐垫下面伸出来,紧紧地束缚住整个身子。这使小武感到难受,他松弛了一下正襟危坐的身体,微微向前倾着,开始剥起自己的指甲。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用手剥,用指甲钳剪,像狗啃似的。”妈妈的语气里带着明显责备的意味,嘴角却上扬着。

“芙蓉,去把指甲钳拿来。”

女孩一直专心地玩着发带,冷不丁地被身边的妈妈一吩咐,肩头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而后霍地站了起来,走到角落的立柜前,从里面找出指甲钳,递给妈妈。自始至终,小武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妹妹,直到妈妈接过指甲钳,小武才把目光移开。

“瞧你,天凉了还光着脚瞎跑。呦,趾甲长那么长了都不剪,怪不得新买来的袜子你一穿就有洞。”

小武笑眯眯地望着手捧自己脚丫子依然啰唆的妈妈,另一只脚也迫不及待地直往妈妈的怀里钻。小武愉悦于妈妈的手指轻按自己脚丫子的分量,脚掌不停地被妈妈摆弄着,这让已上初中的小武难得地重温了一次幼时撒娇的记忆。

像炫耀一般,小武时不时地偷偷打量着不远处芙蓉那颗小小的头颅——她依旧玩着发带一言不发——那份孤独让小武觉得就像望着某个时期自己的倒影一般。想到这里,小武体味到了一种报仇的感觉。

1.

从孩提起,小武就十分向往能有一个哥哥。小武学校里最要好的朋友就有一个哥哥,兄弟俩经常一起踢足球一起打游戏。这种热热闹闹半开玩笑的兄弟间的争吵,作为这个世界最鲜明最生动的幸福影像,深深扎在小武的脑海中。但它也同样唤起了痛苦。

小武没有哥哥。他只有一个妹妹。

一天,当妈妈讲完睡前故事,神秘地告知小武家里即将要添新成员时,小武板起一副严肃的脸孔否定了。“我不要小弟弟,也不想要小妹妹。我想要一个哥哥。”从那以后,这成为了亲戚们取笑小武的好材料。

很快,一个女婴伴随着夏日的蝉鸣呱呱坠地。因为是7月出生的,因而取名为芙蓉。亲戚们从四面八方拥来,围在婴儿床的四周,用尽这世界上最美好的语言来赞美她。

这一天,小武觉得自己像个悲剧演员。他打量着小小婴儿,完全不觉得妹妹哪里可爱,简直就像外星生物似的,长着一张古怪的脸。小武心里百分之十在惊叹物种的神奇,而另外百分之九十却在不断地低声嘀咕:为什么已经有了我,还要再生一个孩子?难道是对我不满意?

这个问题形成了小武所有形式上的不安,并表现了出来。他望向自己的父母,试图从他们的眼睛里尋回以往的慈爱,但这间小小产房的所有人此刻全都把焦点放在新生儿身上,毕竟今天她是明星。

小武忽觉自己孤身一人被遗弃在海中央的岩石上。

婴儿不停地吃东西,妈妈不停地调配食物。婴儿不停地拉屎,妈妈就得不停地换尿布。即便婴儿安安静静地什么事也没有,妈妈也会不知疲倦地围着婴儿团团转,时而低声细语,时而轻唱儿歌。每当这时候,小武都会想象自己大病一场,懒散撒娇。所以,明知道妈妈很忙也很累,小武也会缠着妈妈讲故事,或是拉着妈妈的衣角东拉西扯。

“别待在这儿,自己玩去。都已经是当哥哥的人了,也该懂事了。”

妈妈是趁婴儿熟睡的空档,争分夺秒地赶制晚饭,根本没有时间理会小武。

小武对妈妈的态度感到吃惊,含糊应一声,伤心地跑出去了。

原本想从爸爸那里得到安慰,哪知刚下班回来的爸爸只是敷衍了事地在小武的脑袋上摸了一下就直奔婴儿床。

“爸爸回来了,想爸爸没?”

“吃饭饭喽,和爸爸一起吃饭饭好吗?”

“啊呦,小蓉又重了一点点。”

吃晚饭的时候,一向十分沉稳的爸爸嘴巴一刻不停,脸上尽是些夸张的表情。爸爸的膝头坐着妹妹。她已经断奶了,正被爸爸一口一口喂着昂贵的蔬菜泥。爸爸时不时地用下巴蹭着芙蓉的小脸,惹得芙蓉咯咯笑个不停。妈妈在一旁以对待珍宝般的小心翼翼,用纸巾擦拭着芙蓉的嘴角,一脸的笑意。

小武以惨不忍睹的心情,环视了一下自己所面对的餐桌周围,感到一种极其尖锐的悲哀。妈妈生下妹妹是为了取代我!一种越来越扩大的危机感向小武逼将过来,把五岁的小武俘虏了。

小武有一颗强烈的嫉妒的心,甚至他对自己说:有我没她。嫉妒的种子缓慢地、拘谨地、一点点在体内萌芽成长,渐渐有了花苞。这股力量使小武的手掌渐渐握紧,冰冷的不锈钢汤勺在餐厅顶灯的照耀下发出死鱼眼似的微弱的光……

黑暗中,小武被尿意憋醒,这是他恶作剧的前奏。半夜上完厕所的他回到房间后,会在枕下摸索,将白天收集起来的石子儿全都抓在手心。他拿着石子儿,屏住声息像幽灵一般走到窗边,打开窗户。

不知情的人一定会猜想小武是在梦游,那就错了。

清醒万分的小武将石子儿一颗一颗准确无误地扔向隔壁院子。不多久后,狗的厲吠声划破了夜空,使这个漆黑的夜晚更加凄凉可怖。隔壁院子里拴着的是一条叫可可的金毛犬。它和小武同岁。狗的前掌没有办法像人那样握起东西进行反击,所以可可只好发出长长的令人厌恶的吠声控诉自己的不幸。

狗愤怒的叫声很快吵醒了楼下安睡的小芙蓉。她受到了惊吓,大声哭了起来。身边的爸妈连忙起身开灯,温柔地拍打她,安慰她。而此时的小武早已钻进自己安逸的被窝。在他心灵的一角上,还在玩味着刚才的恶作剧。他小小的脑瓜里还未形成罪恶的观念。他只是想给自己的小妹妹制造一些麻烦,让爸妈讨厌她多一点,这便足够了。

小武躺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望向窗外。窗外的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的,模糊不清。巨大的云块目睹了一切,叹息着正掠过上空。小武眨着眼睛,心里思忖着,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大哭一场,如果自己用力哭起来的话肯定是这世界上最响亮的哭声。这样的话,爸爸妈妈会不会放下妹妹跑到二楼来安慰自己呢?但小武还未来得及作出哭与不哭的决断,便沉沉睡去了。

2.

当哥哥大概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事情了,还不谙世事的小武常这么觉得,有个妹妹真是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小武从小在双亲的疼爱下长大,迷恋怠惰懒散的生活方式,想干嘛就干嘛,自由自在。但从妹妹出生那天起,小武觉得一切都变了。他被要求成为一个榜样、一个男子汉。不论是拿筷子的方式,看书的姿势,学习成绩,甚至在自己房间里弹鼻屎,都会立马遭到严厉的训斥。在不言不语中,小武的眉头越锁越紧,稚嫩的脸庞上完全露出了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具有几许敏感的人只要一看到这张脸,就会立马明白,这怒目扬眉和炯炯目光,其实就是一种嫉妒的表达。

可以说,小武活到今天从来没有像这样头疼过。小武觉得这世界上所有的不幸都降临在他一人身上似的。

今天小武又忘带课本了,被老师当众狠狠地训斥了一番。

小武是个十分粗心的孩子,不是忘带作业就是忘带课本,像今天这样的事几乎天天都会发生。小武也曾暗下决心要改掉这个毛病,但似乎有一股很强大的力量在阻止小武。有时坐在课堂上的小武会洋洋得意:课本带了,作业也带了,今天表现不错啊!

可他终究有东西忘带,不是劳动课的工具就是美术课的颜料。有时甚至人还未进学校,就被门口执勤的老师拦下来:“这位同学,你的红领巾呢?”

每到这种时候,小武的内心就会产生一股不可言语的愤怒。小武打架是很厉害,可现在关键是,最大的敌人就是他自己,总不见得把两只拳头往自己脑袋上抡吧?

在学校挨批的小武垂头丧气地放学回家,就像邪恶的诅咒一样,不幸再一次降临——忘带钥匙了。而妈妈此时刚好不在家,估计去菜市场买菜去了。百无聊赖的小武捡起小石子儿开始攻击隔壁家的可可,以此打发时间。可可早知道不是小武的对手,不再像以前那样以吠叫来抵抗,一见小武靠近便识相地钻进了狗屋。

“咚——咚——咚”,石子儿敲打着可可的小木屋。

“出来呀,你这个胆小鬼!”面对可可的回避态度,小武显得很扫兴,四下张望着寻找更多的石子儿,想把可可逼出来。就这样扔了十几分钟,小武激动的情绪渐渐消逝,比往常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无聊和一切努力的枉然。这时他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向他移近,随后是一阵衣服的窸窣声。等他转过身,芙蓉已经站在他身后了。

“哥哥,你站在外面做什么?”芙蓉疑惑地问。

小武不作声,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妹妹。芙蓉背着小书包,身上穿着妈妈新买给她的粉色泡泡裙,裙子底下伸出两条结实的小腿。小武望着那腿,不禁回想起芙蓉两三岁时迈着不稳的步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模样,小武经常趁妈妈不注意伸出脚去绊倒芙蓉,惹得小芙蓉哇哇大哭。一想到这里,小武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将视线迅速移开了。

“哥哥,你能不能别再欺负可可了?”芙蓉朝着小武身后张望了一下说道。

“啥?”小武瞪眼道。

“邻居大婶肯定已经知道了,你看可可的屋子前面堆了那么多小石子儿。”

“知道又能怎么样?”

“哥哥,”芙蓉突然用那种完全不像八岁孩子的严肃口吻说道,“你也该懂事了,你这样欺负邻居家的狗会让爸爸妈妈很为难的。再说了,可可一向很乖啊,它并没有做错什么呀!”

听到芙蓉这番话,小武突然觉得很不爽: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明明自己是当妹妹的,却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

“你再多说一句,小心我揍你!”小武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挥了挥拳头。

小孩子不管好坏,感情的沸点总是要比大人低很多。

芙蓉的大眼睛里顿时噙满了泪水。她抬头凝视着小武那晒黑的柔韧脖颈,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补救才能平息哥哥的怒火。

她忽地把视线投在他那双光着脚直接穿的新运动鞋上,“啊”的一声,像小狗似的蹲在地上,然后掏出平时随身带着的小手帕细心地擦拭起小武的运动鞋。

“哥哥,你也太不小心了,鞋子沾上了好大一塊泥巴都不知道。”

这种一目了然的投诚举动,映现在默默站立着的小武的眼眸中。与其说这是小女孩的天真计策,还不如说是带着某种想化敌为友的殷勤。

小武决不妥协,小武决定视而不见。

“喂,你钥匙带着吗?”小武问。

“带着的。”芙蓉一边回答一边站起身,将脖间挂着的钥匙解下来,递给小武。小武接过钥匙,眼睛里露出神秘野兽的金色光芒,死死盯视面前的妹妹,而后诡异地一笑,飞快地朝着大门跑去。芙蓉愣了一下,也快速地跟了上去。可惜,只差两步路,等芙蓉跑到大门口,小武闪进大门重重地将门关上了。

“哥哥,快开门,芙蓉还没进去呐。”

“哥哥,别玩了,快开门呀!”

“求求你了,哥哥。”

芙蓉一边用小手拍打着大门一边大声央求着。刚才为了追赶哥哥,她的脚不慎踩进了雨后积存的水洼中,污脏的泥水已倒灌进右脚的鞋子里,这让芙蓉非常难受,急于想进屋换掉湿透了的鞋袜。

小武靠在门边听着妹妹的苦苦哀求,想象着妹妹因懊恼而扭曲的脸蛋儿,觉得异常高兴。他跳跃着进入厨房,打开冰箱,取出一瓶可乐,蹦跶着上了楼。小武想躲进窗后的阴影里一边喝冰镇可乐一边慢慢欣赏傻妹妹的窘样。

小武失望了。

“啊?”小武茫然地望着自家院子。正值五月夏意萌动之时,院子里的杜鹃花开得无比灿烂。红杜鹃的花丛如同燃烧的火焰,而白杜鹃则像错了时间的白雪。芙蓉——小武的妹妹正在花丛中愉快地采花玩呢,隔壁邻居家的可可也从狗屋里钻了出来,攀在篱笆墙上冲着芙蓉使劲摇着芦苇花似的尾巴。

躲在窗帘后的阴影里,目睹一切的小武开始咬起了指甲……他转过身,环顾室内:粉色的凯蒂猫玩具、粉色的心形壁灯、带镜子的粉色梳妆台、透明储物柜里的数十只芭比娃娃,还有迪斯尼公主的坐垫,样样都使他十分恼火。

“这样的房间怎么好意思邀请同学来玩啊?”郁闷无比的小武抬头凝视着天花板上的木纹,发出一记高分贝的怒吼声,惊得院子里玩耍的芙蓉疑惑地朝二楼窗台望去。

3.

小武一家住在一个古老的街区。老旧的二层木房子密密麻麻地挤在弯曲的道路两旁,像民国剧里的布景一样。这里的房屋格局大都局促,颇有点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感觉。小武一家也不例外。

芙蓉幼时还和父母睡在大房间里,满三岁后就搬去楼上和小武一起合用房间。小武楼上的房间也很小,只有五平方左右。芙蓉住进后,小武的小床拆了,和芙蓉晚上打地铺睡。而小武的写字台也不得不搬到楼下,爸爸已将浴室旁的杂物间清理了出来,给小武和芙蓉写作业用。

因为没有自己的房间,小武一直为没能请中学的新同学到家里玩而耿耿于怀。

小武在昔日的杂物间里写着功课。隔壁浴室传来了芙蓉和妈妈的嬉戏打闹声。每次妈妈和芙蓉洗澡总要打闹一阵才肯罢休。小武听着那笑声,拢起双膝,皱起眉头,似乎沉浸在思考当中,其实是在按捺着微弱的火气。小武慢慢打开学生手册,像博彩公司刮奖的赌客一样既想看到结果又害怕看到结果。学生手册上写着老师新一周的评语:

该生在这一周表现平平,虽然下课生龙活虎但上课时始终打不起精神,老师希望小武能对课程表像对待游戏一样充满热情。这一周小武又忘带学习工具和课本数次,老师一直为小武丢三落四的缺点很忧心。希望小武能早日地管理好自己,也请家长费心督促。

看完评语后,小武像被人施了定身术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盯着评语看了好一阵。这时,隔壁浴室又传来一阵笑声。

“吵死了!我没法做作业了!”

黑暗中小武醒了,枕边的荧光表显示才三点而已。犹豫了片刻,小武决定上个厕所再接着睡,起身一看,旁边的地铺竟然没有人。

大概也去上厕所了。小武心里想着,磨磨蹭蹭地朝楼下的洗手间走去。

小武家只有一间卫生间,和浴室一体。既然芙蓉在上厕所,想到男女有别,故而小武走得很慢。可等小武走到卫生间门口,透过磨砂玻璃门往里一瞧,里面黑漆漆的。灯没开?芙蓉一向怕黑,不可能摸黑上厕所。打开门一看,果然没人。

“这家伙!”小武嘟囔了一句,“跑哪儿去了?”

正想着,隔壁杂物间传来一记关门声。等小武系好裤子打开门一看,芙蓉正踮着脚尖朝着楼上的房间走呢。

“喂。”

小武的一记招呼,吓得芙蓉浑身一哆嗦,差点没背过气去。

“三更半夜的不好好睡跑出来干吗?”小武瞪眼问。

“没……没什么啦,我想起一道题没做。”芙蓉不知怎么的,心神不宁满脸绯红地回答。她大概是想自己怎么变得和哥哥一样健忘故而有些不好意思吧。

“呦,”小武笑了起来,“你的记性看样子也不好啊。”小武的眼睛闪闪发亮,露出一种陌生的亲切感,似乎把芙蓉当作了同病相怜的人。

“我只不过是一次而已,才不像哥哥呢。”芙蓉扔下这句话,迈出假小子般的步伐回到二楼去了。

“真是一点也不可爱。”小武冲着芙蓉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4.

厨房里燃着一盏昏暗的二十瓦无灯罩电灯,顺着熏黑了的天花板横梁吊下来。透过玻璃,窗外的碧空中笼罩着一层乌云,使这个普通的傍晚比平时更暗一些。

小武用手撑着脑袋,直勾勾地盯着正在水池边洗芹菜的芙蓉,悄悄地用手沾了沾水杯里的水,朝芙蓉的头顶上方甩去。

“妈妈,天花板好像在滴水。”芙蓉疑惑地抬头看了看,向妈妈报告这个新情况。

小武的肺差点没有爆炸。他满脸通红,捂住肚子,整个人趴在桌上,肩膀抖个不停。

“你给我安分一点。”妈妈侧过头对小武呵斥道。

妈妈早就通过眼角余光觉察到了小武的小动作,出于无奈不得不显示出主持公道的家长作风来,纵使她朦朦胧胧捕捉到小武对芙蓉的敌对态度,也猜到了小武是出于嫉妒。然而为了不使两个孩子的矛盾日益扩大,妈妈在袒护芙蓉的同时,也极力不过多训斥小武,使矛盾激化。也正是这一忍让的态度,纵容了小武一再发挥恶作剧的才能。

“这几天在学校里老师有没有批评你啊?”

妈妈的话像是一个硬信封的一角扎了一下小武的心。

“怎么可能?”小武的头发仿佛在燃烧,“老师今天还表扬我了呢!说我好一阵子没有忘带东西,有进步。”

说这话时,小武显得有些洋洋得意,令人哭笑不得地向上翻动着眼珠子,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芙蓉。芙蓉一边用天真的动作随意向后梳拢头发,一边用又黑又亮的眸子瞅着小武。与小武的视线一对上,她随即垂下眼眸,微微歪了歪嘴角。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妈妈要给你一个大大的奖励才是。”妈妈一边说着一边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然后从围裙上的口袋里开始往外掏钱。

小武的两条腿瞬间移了过去,脸上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烧菜的黄酒用完了,去前面商业街上的便利店买一瓶来。”

“这算什么奖励啊?”小武懊丧地哀嚎道。

“找下来的零钱都归你,行了吧?”妈妈将钱往小武手心里一拍,转过身继续烧菜。

小武有些不好意思,却装作一副完全没有被金钱所打动的样子,抱怨着“又使唤我跑腿”,朝外走去。

不知道新一期的漫画来了没有。

小武边想边轻快地向书店跑去。

可能是下班高峰,商业街格外热闹。阿姨大婶们都在肉铺蔬果店前讨价还价,人行道上身穿西服的上班族们脸带倦意向地铁口拥去,音像店里流淌出的摇滚旋律使原本乱哄哄的气氛更添嘈杂。

小武走到了书店门口。不出所料,书店门口挂着的海报正是新一期的漫画封面。小武快速付了钱,人还站在书店门口便迫不及待地撕开外包装玻璃纸看了起来。上一期正好在关键处就结束了,女祭司阿米达被魔王抓走,天使假面该怎么做才能救出她呢?小武沉迷在精彩的故事情节当中,丝毫感觉不到天空的变化。

直到乌云更加低沉,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小武才抬起头,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小时,慌忙跑进了便利店。

在便利店排队了十分钟后,小武拎着黄酒瓶子急匆匆地往家里赶。突然,小武停了下来,闪进了旁边的旧邮局,感觉像在躲避什么。很快,一把红雨伞从小武的面前闪过,直直地朝着便利店方向而去。

红雨伞经过邮局,小武下意识地认真看了看打伞人。是个女孩。她把长发在脑后挽起,用发带固定。她紧蹙眉头,看上去颇像身赴魔窟解救人质的天使假面。

小武望着红雨伞远去的身影,将套好塑封袋的漫画书往头顶上一顶,往家的方向跑去。

“咦?芙蓉有来接我吗?不知道啊,大概是走岔了吧。”

回到家里,小武脸不红心不跳地扯着谎。作恶的零件又在小武的脑中运转着。一路跑回家的芙蓉胸脯激烈起伏着,耸着濡湿的肩膀在呼呼地喘气。

“真是對不起,让哥哥淋雨回来。”

说这话时,芙蓉那湿湿的头发和同样湿湿的白皙的手都在闪闪发光。

这光照进了小武的心里,也照亮了脑中那些恶魔的零件,这使小武非常难受。他眼梢上吊,指尖在被子上划来划去,试图想切断脑中的遐想,平息心中的不安。然而,这手指只不过是在摩挲被子的一角而已。那被子宛如充满热气的干草,散发着令人发疯的呛人气息,这使小武心烦意乱。

不大一会儿,洗完澡的芙蓉上楼来了,以稳静的姿势在小武身边坐了下来。她拿起小武枕边的漫画书。小武心想,看在她持伞来接我的份上,就借给她看吧。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要碰。”小武神经质地喊了一声。

“哥哥,借给我看看吧。”

“不行,要看自己买去。”

“哥哥,是不是没有接到你,生气了呀?”

小武没有回答,别过身子,背对着芙蓉。一合上眼睛,小武的眼帘就像在发烧,痛苦极了。小武感到有什么东西触着了自己的额头,与此同时,轻微的呼吸在他耳边响起。

“是不是淋着雨发烧了?”

小武厌恶地将额前的手拍掉,发出毫无意义的沉重的叹息。这一声叹息过后,小武的喉咙像是被一种油腻而坚固的东西堵住了。牙齿相互碰撞着发出轻微的响声。小武害怕睁开眼睛。这时,只听“啪”的一声,芙蓉关掉台灯睡下了。

几个小时后,小武醒过来,望了望窗外的骤雨。雨水声唤起了小武强烈的尿意。他睡眼惺忪地从被窝里挣扎着起来,像轻度眩晕一样迈着倦怠的步子下了楼。看上去有些夸张,但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这半夜里,也没有人提醒他注意。

夜晚的走廊仿佛通往异世界的通道。上完厕所的小武看见有一道光从隔壁杂物间的门缝里隐隐射出。已经一点多了,小武犹豫了一下便好奇走了过去。

柔和的灯光照射到小武的鼻梁周围才勉强止住。小武站稳,透过敞开的门缝,望见这户人家的小女儿正背对着房门,跪坐在书桌前。她穿着一套水蓝色的丝绸睡衣,肩头披了件鹅黄色长袖对襟外套。这八岁的小女孩低着头跪坐在那里干什么呢?仔细一看,芙蓉怀里抱着小武的书包,参照着手里的课程表,正将一只手工课工具箱往里面塞呢!

小武一声不响直勾勾地看着这番景象。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以为自己睡迷糊了。然而,他再怎么揉眼睛,眼前的景象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这么说这阵子我没忘带课本,是芙蓉一直在帮我整理?

我真是个大混蛋!

小武的心被一股激烈然而又充满温存的力量所撞击,为之一震。他带着少年的那种羞耻和害臊,满脸绯红。他不动声色地悄悄回到了楼上,侧身躺着。

漆黑的房间里,小武全无睡意,心中此时像雪崩般投射进来一缕缕令人感动的强烈阳光。这是小武所不曾感受过的。泛滥的泪水在四处寻找着出口,小武的脸上到处都充满了透明的光亮,他活像临近终点最后冲刺的长跑运动员,鼓起鼻翼在喘气。躺在被窝里,他的存在化为一台不停产生液体的机器。而芙蓉呢,她正悄悄地踮脚上楼。那脚步声很轻,就像身后插上了羽翼一般……

插图/胡嫄嫄

发稿/庄眉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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