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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中篇小说)

2017-08-02袁亚鸣

长城 2017年4期
关键词:何平建平

袁亚鸣

三月下旬,李雪萍刚从湖南回来,何平又指派她马不停蹄到苏北去拿地,电话里何平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急死我了”。挂电话的时候李雪萍会意一笑,她以为何平急的是那事,所以回来后就没去公司,而直接回到家。李雪萍凡事都有前奏,盥洗好之后,她放上音乐,倒了杯有果味的法国“吉里”酒,边喝边等着何平回来。何平好事,尤其好那事。两个人聚少离多,每次她回来,何平都要做上几回。何平说了,“忙,事情就聚在一起好了。”

天近擦黑时分,何平回来了,见状大怒,说:“现在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轻歌曼舞睡大觉?!”李雪萍心里有数,何平说归说,就是天大的事马上就会一钱不值。这一点,李雪萍拿得住。何平折腾完,气消了。李雪萍才知道何平急的其实是地,而不是她。

从前年开始,房地產又遇上了经年不遇的好年辰。随着一线城市“地王”屡屡刷新,地价成本高涨,开发商转向发展相对滞后的三四线城市。像何平这样有品牌但业绩中游的公司,更是快马加鞭,定下了要在这一轮竞争中加速上位,在业界进入前100强的目标。为了这一目标,公司上下连轴转。公司墙上贴着新标语:一台好机器,每个螺丝钉都是滚烫的。用何平的话说,机器越烫越轻松,冷了,就锈了,没用了。他的意思焦点在一个字上,急。他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政策,一声哨子,一台戏又会停下来。念大学的时候,何平是戏剧社积极分子,戏演惯了,他把房地产也说成了一台戏。他是有前瞻性的,公司十多年来迅猛发展,与他的入戏和前瞻性密切相关。他把握了戏的每次高潮和节点,尤其是把细节做到极处,本来就一粗大俗的活,硬被他做成了曲乐分明的情感大戏。不但公司被锤炼成了百亿级的经济实体,而且每个人都被炼成铁人,每天打了鸡血一样发烫地工作,就像从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疲倦”两个字。这次提出“进军‘老少边穷,在三四线城市再造一个公司”的口号后,何平宣布启动股权激励机制,只要达到经营目标,每个人都能得到预设的公司期权。所有人都意气风发起来,从内而外,都是一副无往而不胜的样子。

李雪萍在公司里负责前期,从拿地开始,一直到项目奠基。公司要实现100强的目标,关键在前期。没有土地,一切是无米之炊。两个多月下来,李雪萍转战南北,一口气拿了四块地。在办公会上,何平提出了要拿十九个项目的要求,李雪萍积极响应,没有半点畏难情绪。说句内心话,对此李雪萍真有说不出的高兴。在李雪萍心目中,这样的事绝对不能简单地称之为工作。一般而言,工作都是有压力的,但拿地这件工作,吃香的喝辣的,免费游山玩水不说,光是被人捧着敬着当大爷的滋味就是一种莫大的享受。尤其是在三四线城市,由于有公司品牌和业绩撑腰,这些小城市的领导特别重视,不光行政一把手亲自出面,而且政策优惠,即使走“招拍挂”的程序,也大都保证能顺利地把地拿到手。有过行政机关以及国有银行的工作经历后,做这样的工作,对李雪萍来说就不光是自我满足了,而是为之神迷。李雪萍每天一早醒来,就会发现自己是从梦里笑醒的,她醒后就赶紧为自己祷告,祝愿这样的幸福生活一直伴随她,不要离她而去。而每当这时,何平就会说多亏李雪萍遇见了他。何平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他说他是李雪萍的恩人。李雪萍不是小气的女人,她要是小气的女人,早就被其他男人气死了。李雪萍的青春年华、李雪萍的峥嵘岁月都那样过来了,她还会在乎又一个男人对她说这些话吗?李雪萍早就看出来了,何平这样的话,也就是他满足自我的一种掩护。

毫无疑问,何平是个全身心投入工作而且事业有成的人,和所有做事认真狂热的人一样,他也是个自恋的理想主义者,骨子里对待自己和对待别人一样苛刻。在与李雪萍结婚前,他一直单身,但是他从未断过女人。何平是花心的,但对女人也苛刻。这是他得意的地方,也是他的悲剧。他对女人的要求貌似无数,其实只有一个准则,那就是他的情绪。他以情绪取舍女人,甚至女人的细节。这样的细节也许是一个举动,而这个举动在不久前,可能还是被他欣赏的。李雪萍还记得陈梅贞,当时他们出入随行,都谈婚论嫁了。忽然陈梅贞一天半夜穿着睡袍来找李雪萍。她的睡袍上血迹斑斑,她哭着对李雪萍说:“他发疯了,他半夜里剪自己的手指头。”当时她的脸色苍白,无法把话说连贯。事情过去将近半年,他们的事情完全拉倒后李雪萍才知道,是陈梅贞的发型惹了祸。陈梅贞结婚前改了个发型。她做了个蓬松的爆炸头,类似非洲人的齐肩发。做那样的发型,是她下定决心,要一本正经、一心一意地做人家太太了。事情就阴差阳错了。在新项目的开盘仪式上,陈梅贞带着她的新发型出场了。合影的时候她站在了何平身旁,那是要彰显与夫君合璧。她做营销工作,个子高,有着傲人的模特身材,她那么一站,引来了何平的一眼。就是这一眼,何平后来说他眼泪都快下来了。半夜的时候,他看着身边陈梅贞的头发,他说他必须用剪刀剪一下自己的指头,看看有没有痛感,来最终分辨出自己是在梦里还是醒着。他说又不是鸡尾酒会,她怎么就一声不响换了那种发型。还有一次,他带着哭腔对李雪萍说:“她那头发里有虱,我看见那些黑色的虱子在她颈边走来走去的。”

李雪萍分析他的话。何平喜欢的还是陈梅贞的职场形象,干练强悍,有母性的担当,一旦小鸟依人了,他反而有了压迫感。职场男人,骨子里都是惧怕担当、惧怕婚姻和女人的。他们在事业上逞强,要在强人林立当中强更强,所以来到人背后,独自面对自己的女人的时候就一心要撒撒娇,要枕着女人的安慰进入梦乡。陈梅贞不懂,这是陈梅贞的悲剧。等到何平在女人堆里转过一圈,最后来和李雪萍摊牌时,李雪萍已经是一个十岁孩子的妈了。李雪萍明知故问,说你为什么要选我呢?何平说在你面前,我就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李雪萍深谙此道。即便在家里,李雪萍也是一身职业装,李雪萍把家当职场,把何平当成比李雪萍儿子大几岁的大孩子。他们谈不上恩爱,但是相处默契,因此不但相安无事,交情还与日俱增。任何事情,只要何平想到,李雪萍就已经做到了。至于他在外面的应酬,李雪萍就当不知道,李雪萍从来不会因为他身上有了陌生的香水味道而对他提些幼稚的问题。他还喜欢在李雪萍满心欢喜的时候说些让李雪萍感恩他的话,李雪萍就当那是孩子做了件得意的事,要在大人面前讨个奖赏。

李雪萍很体谅他。他想着把事业做大,他没有时间和女人周旋,但又不能没有几个女人在身边。这是他的宿命,但是他不想失去李雪萍,这是因为他年龄上升,李雪萍能满足他的地方是其他女人无法做到的。他害怕失去李雪萍,所以警钟长鸣,在李雪萍满心欢喜的时候,他就总会对李雪萍说他是李雪萍的恩人。他的话说得很认真,本意是提醒李雪萍高攀了他,但他尽量让这话听起来像半开玩笑,说真不假,说假不真。只要不断提起,即便是谬误,千遍之后也成了真理。恩情的大山牢牢压住李雪萍,这样一来,李雪萍就会死心塌地和他在一起,同时,也掩护了他外面的花天酒地、酒醉神迷。多少年下来,他弹唱空曲,早已认假作真。李雪萍更是顺水推舟,不管他说什么,都是一概乐呵呵的响应。其实李雪萍并不糊涂,李雪萍心明眼亮,感恩的话说得支支吾吾,从不具体表态。但何平满足了。满足就好。李雪萍嘴上乐呵呵的,肚子里却是说,不是你有恩于我,而是我上辈子做尽好事,积了德,换来了今生今世自己的开心。

但这次去苏北前不一样了。何平说完他是李雪萍的恩人之类的话之后意犹未尽。李雪萍想他一定是发明了什么新台词,难道还要把恩情具体化起来?只听他话锋一转,他说:“你去苏北不会旧情复燃吧?”这话底气不足,有些突然了,他脸上虽还是乐呵呵的,但腔调就有些走样。他没等李雪萍开口,继续道:“要是遇见束建平呢?”他这话中有得意,还有刀尖上的森冷,在她心尖上冰凉地挑了挑。

束建平是李雪萍的初恋情人。在大学里,何平和束建平,还有李雪萍都是戏剧社的骨干。排《哈姆雷特》的时候,何平和束建平的纷争开始了,他们是哈姆雷特的AB角,但事实上只要何平愿意,他出演的机会要比束建平多得多。最后束建平自己提出来,他去演皇位继承者克劳狄斯。这其实是一个没有人愿意去演的角色,要集凶险残暴和理想仁义于一身,用虔诚的外表和公正的行为,来掩饰一颗魔鬼的心。这样的人物性格比忧郁、犹豫的哈姆雷特更难把握。这是一个出乎所有人,尤其是何平意料的决定,这也成了李雪萍和束建平成为真正恋人的契机。在每次出场和入场的时候,束建平都大胆地拉着李雪萍的手。拉手这个动作没有规定,可有可无,但是皇帝拉着皇后无可非议、自然而然。这使得“哈姆雷特”妒火中烧,不但常常因此忘记台词,而且有一次问候“母后”做吻手礼的时候,居然当着“皇帝”的面弄出了夸张的声响。

这件事让李雪萍无法善罢甘休。李雪萍和束建平有着明确的关系,现在何平却把她当成了一个工具,来向束建平挑战,这是李雪萍无法容忍的。李雪萍很严肃地对他讲了这件事。何平沉思了半刻,最后对李雪萍说道:“生存与毁灭,这是个需要思考的问题。背叛和理想都是在转换中赢来最后的机会。后面的事,谁知道呢?”十几年过去后,李雪萍不得不承认他这番话的前瞻性。但在当时,李雪萍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我是克劳狄斯的皇后。”非但如此,在随后的演出中,再遇到哈姆雷特给母后请安做吻礼时,李雪萍都会倍加警惕,不但绷紧手指,而且做好准备,一旦发现苗头,便会毫无停顿,断然收回自己的手掌。为此十几年后,何平在他们新婚之夜圆满过去,迎来第二天曙光的时候,他把李雪萍的手叼在他牙齿上说:“你知道我有多幸福吗?”李雪萍想痛斥他的虚伪,但是好像,他的神情又不是装出来的。“我等了十八年,所以我吻了这只手十八次。”

束建平并不是他们之间的话题,即使他吻了十八次手掌的时候,也没有提起过这个名字,但现在他说起束建平了,是什么意思呢?

“你去苏北就会遇到他了。”何平说,“他在那里办钢材市场,和一班福建人。”

“早知道束建平在做期货,可怎会和一班福建人做在一起呢?”李雪萍接着何平的话问道。何平乐了,但一看就是假乐,他说:“你是那种绝情绝意的人吗?他做了福建人的女婿了你也不知道?”何平这话不酸,还多少带了几分惊奇。他毕竟是个做事业的男人,要是情感上过于狭隘的话,是做不成什么大事的。

其实倒不是李雪萍绝情绝意,而是束建平分手后完全断绝了和她的联系。李雪萍想解释,但她实在不愿意再陷入幼稚的情感泥淖。李雪萍锤炼了自己十八年,收获来的成熟,已经轻车熟途、了然在胸了。她保持着一贯的豁达,说道:“那就等拿了地,我们去苏北再演一场戏吧。”

何平穿了一身鸭蛋青的休闲西服,他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要上征途的时候,他都是这样自信满满,显得很迷人。“好啊,”他应道,“你是要我当着他的面把细节做足吗?”

他们一起笑了,但这样的笑毕竟已经不再纯粹,因而在他们心里荡起的涟漪也各不相同,颇耐人寻味了。

李雪萍第二天就动身去苏北。那里有一个招商会,会推出一批项目。何平说他们当地有一个合作伙伴张奎。张奎已经和当地一把手交换过意见,当地政府非常期待他们去落户,要拿的地也有了意向。有了这样的基础,按说这个项目就是走个过场,手到擒来。可没想到,这件事会历尽人间沧桑,几经曲折,拖了几个月,最后弄出那样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局来。

事实上一开始,这件事就有预兆。到苏北第一天,李雪萍就遇上了束建平。

苏北夹在徐州和连云港之间。铁路在徐州绕了个弯北上了,运河也早早地在扬州那里插过,往江淮平原去了,而海里离这儿还很远。这是个什么地方哇?李雪萍在高速上第一次看到这里的地图时,心里就这样“咯噔”了一下。李雪萍去过很多地方,简直太多太多了,但没有一个地方会让李雪萍在最初相遇的时候,心里会这么“咯噔”一下。这是一个信号弹,不同寻常了。

本来以为各地的仪式都是一模一样,第一天到达,第二天欢迎,第三天考察洽谈,随后走程序,定方案。但苏北完全不同。苏北直奔主题,苏北的布置很隆重,但绝对与主题相关,不做无用功。

快下高速的时候,司机一个刹车,把车速慢下来很多。李雪萍刚要斥责说你紧张什么,但话没出口,就看见前面警灯闪烁,警笛响起。到苏北时已经黄昏过后,晚灯初上,夜幕下警务戒严的场面格外醒目。车子缓缓进入收费站,一个警察端步来到车前,敬了个礼后,要求司机出示证件,等看过证件,警察又猛一个敬礼。两辆摩托和一辆警车闪着灯,变戏法一样来到车前,验证警察高喊一声“给外宾开道”。司机正要开车,车门开了,一张热情过度的脸凑过来,“我是张奎。”不等李雪萍回答,张奎已经上车,把手伸到李雪萍面前说:“欢迎你们到来。”他说完,拍拍司机的肩膀,“不用交费了。”司机看了他一眼,跟着警车走了。“这地方,”司机说,“还警察给开道,国宾待遇了。”李雪萍还在诧异,她诧异的不是警车,而是“外宾”的說法。李雪萍说:“弄错了吧他们,怎么说是外宾呢?”张奎“嘿嘿”笑了声,道:“到我们这里来投资的外地客人都简称‘外宾。今天的‘外宾多了。”

到了宾馆刚揩了面,泡的茶还没喝上一口,张奎就过来通知李雪萍,欢迎晚宴要马上开始。李雪萍略感唐突,都没等到第二天,客人可能还没到齐呢吧?“外宾多,”张奎说,“只能边开始边等了。”张奎说话语速很快,李雪萍觉得张奎尖尖的嘴唇就像是一柄感温的探测器,能直达人的心思。这不免令她产生了尽量要回避这个人的念头。

欢迎仪式由县长主持,一把手和全体班子到场,宴请所有出席这次招商会的宾客。宴会进行到一半时,助兴活动开始了。苏北的助兴活动是表演和嘉宾讲话轮番进行,夹叙夹议了。等到县长宣布束建平发言时,李雪萍身体有了反应。她发觉束建平就是从她身旁站起来的,就好像他们刚才还紧挨在一起。她愣住了。束建平坐在李雪萍边上一桌,李雪萍背对着他,他却一直面对着李雪萍的背影。他的气息依旧,但样子却显得十分疲乏,好像几天几夜没睡觉了。

县长介绍发言嘉宾,称束建平是在苏北登陆成功的企业家代表,他的钢材市场是苏北的一面旗帜。但束建平在他的发言里丝毫不提他的钢材市场,他称赞政府,称赞县长,他说他来到苏北,等于是流浪的孩子找到了自己亲娘。他的话,意思催人泪下了,但语气让人别扭,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蓄满了泪,却不能在外人面前流下来。他堵,也堵了别人。这是他的本事。当年他在小剧场里念克劳狄斯的台词,就是这个味道。一个杀人犯、阴谋家,用一副虚伪的面孔,掩盖着罪恶的本性,每个人都恨不得杀了他。掩盖是他的能耐,他的热情和细腻全潜伏在这种地方。可是现在,他又要用这些空洞和干巴巴的台词掩盖什么呢?县长在鼓掌,县长一鼓掌,束建平语调马上升高,显得热情高涨。县长的巴掌似乎成了一根木偶的牵线,那头一拉,这边马上有了笑脸。李雪萍惊奇他那样的笑,他的笑看上去很谦卑,嘴被皱纹完全包围起来,像只小笼包。

看着他发言下场,李雪萍故意弄出了些动静,来引起他注意。但李雪萍一直盯着他看,他都始终没朝李雪萍看一眼。这说明,他早就认出了李雪萍,当年的倔劲还在。他端起酒杯,对所有的人笑,唯独只有李雪萍能看出来,他那不甘现状的倔劲,留在了谦卑虚伪的嘴角褶皱处,隐隐发出李雪萍熟悉的幽光。过去的岁月让人兴叹,十几年前,谁又能料到他们会在这个四线小县城里,以这样的方式相会呢?

一把手发言了。李雪萍没想到一把手会点头哈腰地讲话。他的热情简直是冬天里的一把火,点亮人心,点亮全场。他介绍苏北的领导如何重视发展,介绍苏北的城市规划,介绍苏北未来会多么了不起等等。李雪萍仰着脸直点头,完全走神了。没关系,不管他介绍些什么,李雪萍想她要的地已经到手,在她到达前就已得到了一把手确认。何平说正式“招拍挂”的时候,一把手会设置一些只匹配他们公司的条件,让他们没有悬念地得到理想地块……这里头当然有点小名堂,但并不离谱,比起一些内幕交易,何平说他们纯洁得胜似婴儿。

仪式最后的高潮是敬酒。苏北喝酒有规矩,一个托盘里放六个小酒盅,那样的小酒盅俗称“牛眼乌珠”。这杯子是陷阱。因为杯子小,很多人情面难却,连不会喝的也无所畏惧,端起一个意思一下。但按苏北规矩,一旦客人喝了,只要一盅,主人就得一二三,连敬六盅,来而不往非礼也,反过来,客人要回敬,又是一二三,六盅。这是一轮。喝过这一轮,其他人敬酒就再没有了不喝的理由。要有十个人敬,那就是六十盅。要喝的酒全喝了,要说的话也都全说了,就没有到不了位的交情,就不怕还有说不通的事,再困难的题目全拿下。一把手带队敬酒,左手茅台,右手五粮液,全听客人的。束建平跟在后面,喝得满脸通红。小酒盅和他布满皱褶的嘴形成对比,一个光滑,一个麻糙,一个鲜亮,一个灰暗。开始举杯了,他的眼睛还在注视远方,一副谦卑地企盼走出苦海的样子。整个过程中,束建平一直在刻意回避与李雪萍对视。在常人,这样做很困难,也很假,但他可以做得很自然。也许因为太突然,他可能还没想好,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别后十几年,就像一个刚到手的角色还没琢磨透。可为什么要这样费心思呢?一切都是明晃晃的,舞台的灯光下,他的处境其实已经一目了然。喝了酒,大家交换名片,束建平点头哈腰地说:“抱歉,我的名片全用完了。”李雪萍按着顺序发自己的名片,轮到束建平时,李雪萍头也没有抬,把名片递在他手里,眼睛的余光扫过,他手上有光一闪,那是戒指。

李雪萍不免心里叹息,真是相见不如相忘。李雪萍发觉他们的相遇距离感十足,简直陌生人都不如。其实到苏北来,尤其听说束建平也在这里时,李雪萍是有期待的。既然见面,肯定要叙。这些年过去,叙五光十色,足以让人遐想联翩。怎么也不会想到,见面会是这样!他的热情和细腻呢?除了还很倔,甚至更倔了之外,一切都已经黯淡。细想想,还不是一个“倔”字了得。就像今天,他们本可以简单自然地相认,虽有些突然,却应该难抑欣喜……

一切都已索然无味。

回酒店的路上,李雪萍一路无语。慢慢地,她有了后悔来这里,甚至有了马上回去的念头。“他就这鸟样。”张奎在送她,就坐在她旁边。“你来又不是为他,再说,你又不是不了解这人。”张奎的话吓了李雪萍一跳。

“我也是南大的。”张奎补了一句。

难怪,可是南大的就能都知道别人的心思吗?恐怕不是张奎真的如此敏感,而是何平事先交代过了张奎什么吧。李雪萍没答话,黑暗里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上的大衣。

虽说早有謀划,但事情一波三折,远远超出了想象。李雪萍找不到一把手,连张奎也联系不上了。来开招商大会的人,要么成功落户,要么拍屁股走人。既没拿到地,又没回去的人就剩下了她一个。这样的形势,让她一度认为原来谈好的生意完蛋了。但每当这时,何平就会鼓励李雪萍,他说得很笃定,“戏不就是演出来的吗?”他语气坚定,但话还是犹豫了。犹豫淡淡的,衍化出一种故作轻松的刻意和不可告人的神秘感来。李雪萍每次放下电话,都觉得一开始,何平就对她隐瞒了什么事。既然是戏,就要讲配合,那么她该感受到这样的默契。但现在,分明有一股抵触的暗流涌动,非但没有配戏的默契,还妨碍了事情的进展,破坏了演戏的情绪。

到底是谁在配合他们的戏?是一把手、张奎,或者谁?到底是在配合他们,还是要他们来配合?事情在此刻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甚至哪里出了问题。何平说:“这个你不要多操心,演好自己的角色就好。”

果然,一个阴云密布的日子,转机貌似出现了。张奎来了,要带她看地。

“看地?”

“看地。”张奎说得很肯定,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

李雪萍感到愤怒。她在这里等这么久,为的是一块已经确定的土地,但现在张奎的神气,就好像完全没有这回事。但由于有了何平的铺垫,张奎的唐突并没有让她发作。“这就是说,要重新安排土地吗?”李雪萍无奈起来,原来的计划有变,剧本要重写了。

“不,还是那块地。”张奎说得一点也不含糊。“都准备好了,”张奎说,“一把手特地安排的。”张奎来的时候带了很多进口食品,看见李雪萍就说,这阶段实在忙,跟着一把手前两天出访欧美七国,招商去了。张奎尖尖的脸上,始终如一地在笑。也许是太长时间没有理发的缘故,头发散在两边,有些长。李雪萍想笑,她觉得那就是一副汉奸翻译的样子。

不得不说一把手的勤勉,还有工作效率高。这次看地,又是另一次招商活动。一起看地的有七八个开发商,加上东道主,坐满了一辆大巴。一把手热情依旧,有些沙哑的嗓子正好成了那种热情的调料,使之更加生趣盎然、意气风发。在李雪萍印象里,一把手身后总是跟着一群开发商。他点头哈腰在前面引路,开发商在他身后像一群候鸟一样,蜻蜓点水般到处看地。李雪萍到过很多地方拿地,但从没看见过这样匆忙卖地而且姿态如此谦卑的官员。他急于卖地的姿态终于来到她梦里,她看见一把手成了一个挑担子的货郎,揭开盖子,下面全是发霉和腐烂的食品。她在一阵异味中惊醒。

李雪萍一路跟着,他们在看另外几块地。一把手的热情朴实,打动了所有人。他说:“既然你们来投资,那就是我老唐的贵人,我老唐有的你们就有,我没有的你们要,我老唐把肉割下来给你们。”张奎跟上说:“我们唐书记就是唐僧啊。”

大家一路欢声笑语,就这样,一把手点头哈腰就把事情全办了。一圈下来,他推的几块地大家都基本接受了。

唯有李雪萍,一圈下来,她没弄明白一把手要她看的是哪块地。她发觉每一块地,其实一把手都已对号入座了。一把手的点头哈腰里,其实全是坚定的意志,还有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信心。

“你不要担心,”瞅准了空子,见边上没人,张奎在一旁轻声对她说,“给我们的地是最好的。”

“那还拖什么?”

“只是,”张奎停顿了一下,“只是有了一些阻力,阻力……”他思考了一下,“加上,加上一把手前两天出国去招商,呵呵,就耽误了一会儿,这一批,一起解决。”

李雪萍皱起了眉头:“既然这样,还来看什么看?”

张奎赶紧做出小声说话的警示:“过过场,做做样子,在媒体亮亮相的。”

“亮相干什么?”

张奎做出很耐心的样子说:“土地都是要‘招拍挂的,你亮相了,就不会有人说闲话,说我们暗箱操作了。”

“可我明明上一批……”李雪萍的话还没说完,电话响了。她接了一听,竟然是束建平。

“你又去看地了?”束建平的话很唐突,但一下子就消除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感。

李雪萍说:“是。”

“你不能拿那块地。”束建平的话很响,李雪萍一怔。就像束建平第一次握住她的手,果断有力、激情满满,全是醉人的温情。李雪萍不无惊奇,“哦”了一声。这时候她跟着大家,已经回到车上,说话环境的改变让她清醒过来。“资料还要再核查一下,”她说,“等回酒店给你回话吧。”李雪萍不能当着车上的人和束建平叙旧,说给束建平这两句话一虚一实。虚的地方大家都懂,车上的人还会浮想联翩。李雪萍回想束建平那天酒会上的表现,难道他是为情景所迫,有难言之隐?

回到酒店,李雪萍给束建平回电话,他说他已经在大堂了。他的话语滞涩,一点也没有追念往昔的气息,反倒像一个天天生活在一起的人,等着她去商量一件棘手的事。

束建平戴了条围巾。这条米字格围巾很夺目,一下子就击溃李雪萍,让她一半沉醉一半软弱地陷入往事。以前她送过他一条一模一样的围巾,不过李雪萍记得分手时要回来了。要回来的时候李雪萍很有把握地说:“你再也用不到这样的围巾了。”那般的伤感,哪知经历过这些年后,在这条围巾面前更加深重了,会让人一下子心猿意马、五味杂陈。

“你在这里能习惯吧?”束建平起身招呼李雪萍,表情冷漠淡然,跟他围巾上的浪漫温馨南辕北辙。他的话拉开距离,让李雪萍走出往事,回到现实面前。她点点头,已经决定不邀请他进她房间了。

束建平好像有所准备。“附近有一个咖啡店。”他说着,就挪步在前面引路了,丝毫没有征询她意见的意思。外面在下雨,他撑开伞,他们一起走出酒店。一路上无语。雨大了起来,还夹了雪珠。束建平把雨伞斜向李雪萍,还伸出了手,把李雪萍往他这侧拢了拢,手上的分量不轻不重。他俩身体挨在一起,若即若离,沉默里浸透默契。

他们很快走进了一间咖啡店。说是咖啡店,却不断有一些装扮得过于隆重的女人走来走去,大声讲着当地方言。雨中的接触过于短暂,但余意未尽。等热气腾腾的杯子到手,李雪萍首先打破僵局,“你怎么到这里来啦?”她话音轻快,有点像一个邻家阿姨,随手从菜篮子里拿了一个桃子递给一个孩子。

束建平一笑。这才是李雪萍熟悉的笑,这样的笑很干净,没有皱褶,不像小籠包。“都是天意,”他说,“我来了,你也来了。”他的话很清淡,但有了波澜,甚至突兀地夹杂了重修旧好的暗示,这是有分量的。十八年了,李雪萍才发现,这话里的波澜掀开了她情感伤疤上的痂,透出了里面的完好如初。李雪萍急忙顺下眼来:“喝咖啡吧。”

咖啡的味道并不好,甜腻,根本不像咖啡。气氛变了。冷场里是时间在退却,一退十八年,开道的警笛和“牛眼乌珠”一概成了梦里的摆设。是李雪萍打破沉寂:“来这里好呀,事业成功,有了自己的天地。”李雪萍说这话的时候,有暖流淌过身体,心底深处却是淡淡的酸楚,时间可以凝固,但往事不可触摸。她在提示束建平,更在延伸他的暗示,但束建平并没有响应她。

“可这里是个死穴。”束建平话锋一转,“我来这里都七年了。当时期货形势不好,而这里要搞开发,需要大量建材,招商条件也不错。我思量着在这里做一个现货市场条件不错。当时也就是一想法,没想到当地政府前呼后拥,从这里追到上海,我到哪里追到哪里,优惠我来定,条件随我开。后来那段时间,期货行情更糟了,于是一横心,就来这里干了。”束建平侧坐在沙发上,语速稍稍有点快,一半回忆一半叙述,缺少起伏,像在对台词。

李雪萍再次清醒过来。她要了杯柠檬水,已经不想开口,但实在难以忍受无话的尴尬。“你成家了?”话出了口,李雪萍才惊奇万分,怎么会换到这个话头上呢?

束建平点点头,端起咖啡,茶一样大喝了一口。

“那你家那位?”李雪萍已经刹不住车了。

“离了。她受不了我的失败。”束建平终于笑了一下,自嘲,更像嘲笑别人的样子,“好在没孩子,说离就离了,不会有什么后遗症。”束建平如叙家常,一边又叫来两杯咖啡,评价道:“这里的咖啡不错吧?”李雪萍微笑地看着他,她真希望束建平这是句幽默的话,但一点也不是。束建平的麻木让她心里暗暗发冷,失落和惆怅像两根绳索一样绑上脸颊,微笑就这样,渐渐在她脸上僵硬了。

束建平一定是把她的样子当成了期待下文。“到这里又找了,”束建平接着说道,“做图书批发的。”

“做图书批发?”

“这里可是全国最大的图书批发市场,但都是盗版书。”

“那不是很危险?”

“我不让她做,她偏要做。”他说着话,似乎有无奈一闪而过,但他情绪没有沉沦下去,反而有了欢快的意味。“她手艺好,特别会烧菜。”

“真的?”

束建平眼睛一亮。“什么时候,”他说着又多看了李雪萍一眼,“什么时候请你上家里尝一尝?”一种满足的口气,甚至有了自豪感。这是这次见面以来,束建平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熟悉的神情,像一束光,闪现了他昔日的自信和灵气。但束建平用这样的神情说家事,让李雪萍觉得很别扭,甚至倒了胃口,李雪萍似乎都能闻到家庭妇女满身的油烟气了。她把目光移向窗外,雨没有停止的意思,单调得让人没有思考和感伤的间隙。

“你一定是觉得我变得很庸俗了吧?”束建平像是自嘲地一笑。“都这么说呢,可生活就是这样的,赚再多的钱,最后不也是柴米油盐?年少气盛的时候不懂,雨雾尽出才是庐山真面目。现在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真是幸运,体会得到才是真福气。有的人,”束建平又没有了表情,“有的人忙了一辈子,要到了老了癱了没有力气了才明白过来这些道理,那就晚了。”李雪萍转眼看他,心里有了触动。这时候束建平如释重负地往椅子上一靠。“你说上了年纪就剩了一堆钞票,有什么意思吗?”他松了一口气,把目光移开,“一个人一旦发觉除了剩了一堆钱什么也没有的时候,是什么滋味呢?”

这次会面在雨中不欢而散。让李雪萍不开心的其实还不是束建平的变化,当然她后悔这次见面,颠覆和摧毁了她记忆深处一直雕塑般矗立的完美形象,但真正让她心神不定的是束建平最后的话。回到住处她忽然明白过来,束建平的话不是徒自感慨、空穴来风,而是用心良苦,都是针对她说的。

他那些话,不就是她生存处境的描绘吗?一堆钞票,与何平陌如路人。她的未来不惟其如此,难道还有其它什么结局吗?她眼前出现了束建平昔日的舞台形象,完整清晰,手上甚至有了当年牵手的温度。束建平并没有变,他依旧是一个舞台大师,演绎着庸俗,只是把戏做得更加逼真,更加不露痕迹。没有说教,不说破,就丝毫不会伤害到她的自尊心。她叹了口气,这都是怎样的男人啊?凡事不说破,难道是演戏形成的习惯,让生活处处也成了戏吗?她在想,到底是遭遇了什么样的波折,让束建平没有变化的变化显得如此神奇。为此她忽然闪现出一个念头,一定要去见见束建平的老婆。

无论束建平遭遇过什么,要是他生活中没有这个女人,他会有这样深刻的感触吗?也许正是这样的念头,让她要去见一见束建平老婆的冲动后来愈发强烈了。

那天晚上,她又梦见了小时候家里难产的那只猫。当猫的叫声清晰地响起时,她看见的是束建平张开的嘴,是束建平发出了猫叫声。她惊醒过来,看见电话的蓝色屏幕闪烁着,可不等她接听,又很快熄灭了。她按下键钮,却发现对方来电号码保密显示。这短暂的电话意味着什么呢?她挺直身子,倒背着双手把自己撑在床上,满身是汗,半天无法动弹。

和束建平见面后第二天,张奎一早就来找李雪萍。李雪萍来到大堂,看见张奎就坐在束建平昨天坐过的位置上。张奎一副很笃定的样子。“一把手让我来的,”张奎说,“都搞定了,今天就签约。”

“今天?”李雪萍看着张奎。张奎不动声色,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难道张奎也是一个演艺精湛的戏子?

时间还早,远远没到机关上班的时间。张奎说一把手做事就像机器,不分日夜。那些只要按程序操作,已经搞定的事情都会安排在非上班时间做掉。

“那正常上班时间呢?”

“他会像换了个人,在想办法搞定没搞定的事。”张奎说,“只有面对那些没有把握的事情,他才会热情高涨。”

那不也是戏吗?李雪萍暗暗自忖。出乎她意料的是,签约时并没有看见一把手,而且签订的土地批租协议只是一份草签稿。负责签约的人对她说正式文本会等“招拍挂”流程走过后才签。

“还要走流程?”

“做做样子的,”张奎赶紧解释,“事情都在一把手掌控下。”

“掌控?”李雪萍说,“那原来失控了?”

“这,你看你说的。”就像没有了剧本预备,张奎对李雪萍的说辞不适应起来,“你还不了解一把手,不了解苏北。”

其实对这样的流程李雪萍再熟悉不过了。有了这份草签稿,这块地的归属就算明朗了。“招拍挂”的时候,标书会出现种种门槛,许多条款都会按照一把手的要求,设置成为约束竞争对手的限定条件,让其望而生畏,从而自然而然地退出竞争。这份草稿,等于把新婚夫妇送入洞房,就只要补一个证书了。

李雪萍叹了口气,只要证书到手,她就算任务完成,可以离开苏北了。想想这段时间,内心的那些五味杂陈,就不仅仅是对拿地的感慨了。

“这次不会再有问题了吧?”临别时,她这样问张奎。她随口一问,但又有了戏剧效果。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不能不相信一把手吧?”张奎认真了。他说得认真,但表情十分僵硬,一副较真的样子。因为没有戏份的铺陈,反而软弱无力了。张奎的话,让李雪萍再次不踏实起来。

周末是个大日子。“招拍挂”的仪式放在政府礼堂的舞台上举行。在招商引资最火热的时候,每个月的第三周周末,就是定期进行土地拍卖或者资产产权交易的日子。

虽然李雪萍仍有疑虑,但由于草签了协议,等待的日子变得无聊,甚至漫无目的起来。那天早上醒来,李雪萍忽然想起与束建平见面那天,其实他们回避了一个最主要的话题。他们那天之所以见面,是因为束建平的电话。在那个电话里,束建平反对她拿地。可恰恰在他们见面过程中,他们回避了这个话题。为什么束建平后来要回避了这个话题呢?

李雪萍是个敏感的人,土地这件事,看上去并没有束建平什么事,束建平既然知道她的政府背景,还凭空反对她拿地,那是得罪政府。如果说他是出于对她关心而去得罪政府,这样的理由似乎经不起推敲。最重要的还是回避。既然已经提起了土地,为什么之后又会回避?仅仅过了几小时,他们之间变化的,不就只有一场大雨吗?还原到那场大雨的时候,李雪萍的戏剧神经发达起来了。她发现那些本没有关联的事情都移动到阳光下的时候,就有了蛛网般几乎肉眼看不出来的联系。

她拨通束建平电话,没人接听,就在她认为电话即将挂断的时候,束建平低沉的声音出现了。她当然听得出来,尽管是一种变声。那是束建平善于在舞台上运用的声音,假,却富有感染力,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我在开会。”

“我知道你在开会。”李雪萍听见了自己附和的声音。这在过去,年轻的时候,是撒娇的意思。束建平这么长时间才接电话,是做好准备的,但李雪萍的撒娇让他无法马上接上话。李雪萍这意思突然了。

“呵呵,这几天有空,到你家尝尝徐亚娟做的菜。”李雪萍这话,非但让束建平感觉突兀,就连李雪萍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她没想到自己会说这话。明明是要问土地,怎么束建平声音一出现就又避开了呢?是知趣,还是真撒娇?抑或是多年的商战积累,懂得了在敏感话题上应该打打太极?

好在束建平很快恢复过来。“是的哇,徐亚娟说了两次了。我昨天还想着该给你发邀请呢。”

换了话题,束建平显得热情和真实了许多,似乎就此要打开话匣子,但气氛一下子就寡味了。李雪萍忽然就觉得很不是滋味。“你先开会,”李雪萍说,“我们再联系。”挂断电话,她仿佛能看见束建平意犹未尽的样子。

周末前夜,李雪萍依然没有收到邀标通知,于是马上找张奎。张奎的电话响了很久,是张奎老婆接的。她说张奎出去跑步了,等他回来叫他打过去。李雪萍一看时间,快十点了,本想说太晚了就明天再说这样的客套话,但话到嘴边就是没说出来。李雪萍看了很久的书,看看十二点了,张奎的电话也没来,于是一夜没睡好,有了心事了。

第二天,依然没等到张奎的电话,李雪萍直接来到现场。现场上红旗招展、人山人海,热闹得像个集市。李雪萍来到公告栏,发现今天举牌的项目目录里,没有自己要的那块地。事情变得急了,但李雪萍反而不急了。她给张奎打电话,本来还以为会联系不上了,没想到一打就通,就像张奎在等着她的电话似的。“怎么回事?”

“那块地还要等两天。”张奎欲言又止,说话斟词酌句,话在说与不说之间徘徊。李雪萍想这就是他昨天无法回复自己的原因。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变化太突然。”

“不是说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吗?”

“本来……哎,这话要说起来你也有责任。”

“我有责任?”李雪萍觉得十分可笑。

张奎这次话盯得很紧:“你为什么几次三番见束建平,把土地的消息散布出去呢?”

李雪萍听见“哐当”一声响,心里一阵冰凉炸开来。果然与束建平有了干系。这才想起来出门前,何平主动对她提起束建平,莫非那就是一种警示,约束她不要和束建平见面吗?最不可思议的是,张奎又是怎么了解到她和束建平有联系的呢?跟踪?窃听?道听途说?所有可能的途径顷刻涌进大脑。“你在哪里?”李雪萍语气异常冷静,“我们见一面,把要说的都说说清?”

“没必要了吧。”张奎再次迟疑起来,似乎无法确定刚才的话题是否妥当,“还有好多事要准备,没时间了。你也准备准备,具体等通知吧。”

李雪萍这时候是一种身陷沼泽的感觉,温湿的气氛让人几乎无法呼吸,进不得退不得。事实上,她就不该到这里来。何平是干什么的,这些事情他真不会权衡,无法做出正确判断吗?

李雪萍昏头涨脑回到住处,和衣躺上床,不吃不喝,不知昏睡多久后,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是一个陌生号码,她“喂”了两声都没有回音。正在思量什么情况,电话里说话了:“那块地就是束建平的。他不同意你拿地是為了保护你,免得介入不必要的麻烦。”

束建平的话题不再突然。“你等等挂电话,”李雪萍问,“你知道张奎吗?”她在测试,她不甘心被陌生的人左右。果然电话那端声音被扼制了,好久才答她:“远离这里,所有人都不靠谱。”

“你是谁?”李雪萍更犀利了。

“我是谁不重要,你还没看过那块地吧?”这是一个不干脆的女声,装模作样的老到腔调,努力要显透出泼辣和势不两立的劲头。李雪萍不做声,她在辨别,她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女人。“我是说你没有一个人去过吧?你还是一个人去细看看吧。”这话味道就不对了。

挂了电话,她决定给何平说说这件事。何平在成都,成都也拿了地,遍地开花。

“你早就知道这些事?!”只一句话,已经风云四起,但何平很沉稳,似乎并没怎么感到意外更没有接火的意思。他沉吟半天,似乎觉得李雪萍情绪稳定了些,才问她:“要是剔除其他原因,你是否觉得这件事这样做,哪里不对劲吗?”何平不提束建平,让李雪萍无言以对。细想想,其实都是不对劲的地方,但到底哪里不对劲,是什么不对劲?要没有束建平呢,这块地就不拿了吗?不会。难道是因为束建平在让自己软弱吗?电话还在手里,她回答何平说:“没有。”声音很轻,但布满不甘和滞涩。何平没再说话就挂断了。李雪萍几乎没察觉到何平在那端挂了机。事后她觉得,何平挂电话的时候轻手轻脚、心事重重。

李雪萍决定马上去看地。天近黄昏,李雪萍想再问问张奎,她不知道要问什么,但她知道只要张奎接电话,张奎就会不打自招。果然,张奎的电话已经无法接通。地早已看过,而且不止一次。一个人看和跟着张奎、一把手等一群人来看真有什么区别吗?李雪萍记起来,这块地是块熟地。所谓熟地,就是拆迁、平整已经做好,而这块地,连道路、下水等大三通也已做好,甚至还能看见一些简易的工棚,那是有施工队进驻过的痕迹。

李雪萍再次来到这里,远远看去,竟然人气鼎沸,仿佛又有了施工的迹象。工地上依稀飘摇着几面三角彩旗,最触目的是还有人打出了巨大的横幅。细看,横幅上写着“还我血汗钱,还我饭碗”之类的黑体字。尽管已是黄昏,但标语上的字就像铮亮的子弹,颗颗清凉地往她心窝里钻。

李雪萍这次再给何平打电话的时候,何平不耐烦了。“只要没有人宣布这块地我们拿不下来,你就在那里等。”

“你看过那块地吗?”李雪萍问,“那个烂尾项目,你就不怕有纠纷?”

“有什么要怕的?你入行这么多年,还不懂这里面的进出?”何平更不耐烦了,“那样的熟地,政府给我们三通一平都做了,到手就能省几个亿。我们和政府签协议,出钱买地,是生意。什么债务、谁的地你管它做什么?新旧划断,我们不认账。”

何平是个谨慎的人,本科学的就是法律,创业至今还从没有过什么大的纠纷。他说好,就行。但不知为什么,李雪萍觉得何平的话说得干脆,却是满满一副压抑的腔调,就像不愿意被人揭开伤疤一样。连贯的话,中途破了音,知了一样划过一个高音,底气就不足了。难道何平也有难言之隐,在这件事上吃了哑巴亏吗?

李雪萍本来憋着一肚子火,现在全挡在了嘴边。到了这一步,就不好再问了。不知为什么,她又想起来束建平说的人老了就剩一堆钞票的话。其实挡在她和何平之间的,又何止只是钞票呢?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最后她想得最多的问题就是,何平这次到底吃了什么哑巴亏呢?

等到第二天,依旧没有任何消息。这批土地“招拍挂”结束,前一阵和她一起看地的开发商都土地到手,欢天喜地走了,再次剩下了她一个人独守空门。

预算里一帆风顺的事情,忽然就一波三折。李雪萍是经过世面的人,走这样的程序,即便在大城市,通常也只要一周左右就结束了,现在过去这么久还没消息,李雪萍已经不再着急了。她不再问张奎,那天心血来潮,她直接去找一把手。去了一次后,就一连去了几次。她故意没有规律,不分日夜,但一次也没碰上。有一天半夜,她远远看见一把手的办公室亮着灯,可等到了跟前,却是漆黑一片。她蹲下身来,守在门口。等待的时候,她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香水味。她寻味找去,发现了花坛里躺着一只死猫。她头皮一炸,鸡皮疙瘩都出来了。走了很远,一回头,一把手房间里的灯又亮了。她连忙打电话,蹊跷的是显示屏上时间在读秒,电话却没有任何动静。等第二天醒来,太阳照常升起。就在她对着电话开始思考的时候,电话突然响起来,吓了她一跳。

是束建平。束建平给她来电话了。

她微微有些惊奇,不是因为束建平的电话,而是因为束建平电话里的神态,她是可以看到束建平的神态的。束建平分明有些紧张,这不合理。束建平打电话来,一是可以向她解释土地的来龙去脉,二是可以安慰她。她需要安慰。太多的悬疑,甚至惊悚了,紧张的应该是她。但是都不是,束建平说的似乎是件轻松事。

“不知道你十点钟还在睡觉呵,”束建平故作轻松,“没什么事,就是看看你什么时候有空,徐亚娟邀请你去家里,尝尝她的厨艺。”

后来想起来,束建平当时这话有明显的钓鱼味道。他不是个老练的说谎者,话说得十分勉强。明显的幌子下,晃动着不难看出的虚假景象,分明依旧要对她隐瞒一些事。但这样的疑窦此刻无法触动李雪萍,她有了一陣忽然的感动,这个时候她还闷在黑暗里,这样的电话给了她一丝光亮。

李雪萍在电话里爽快地答应了他,说他有空的话,她今天就可以。束建平又犹豫了,显然没想到李雪萍会马上答应他。

“其实……今天,今天就今天吧,我来通知徐亚娟。”

束建平那天的情绪颇费思量,但李雪萍当时情致高涨,随后就开始想上门带什么礼物合适了。对束建平此刻不同寻常的电话,李雪萍在一路上也有回顾,但她当时只是觉得,束建平这样邀请她,是感到他自己在喝咖啡时的表现不理想、不自然,可能是想通过家访活动重新为他加点分,还有,至多是想借这个机会说说土地的事。土地这话题有些沉重,但即便是借口,也比一个人在黑弄堂里的感觉强。束建平和徐亚娟,也许现在他们在自家菜圃里,正采摘着自然长成的新鲜蒜苗、发甜的冬青菜,然后捉只母鸡……她忽然开始想,他们家是不是养猪?她想起小时候吃到的那种黑猪肉,要是用那种猪脚炖上黄豆、老豆腐……想想口水都下来了。

这些东西,都有可能是自己这辈子再也无法尝到的了。在这个意义上,束建平选择的生活方式为什么不是另一种人生成就呢?成功,或者不仅仅只是忙不过来的生意,堆满的钱,顾不及的应酬,无穷无尽的勾心斗角,望不到尽头、如同一条黑弄堂一样的前程……想想何平,忙得连性生活也要放在一起做,比起束建平这样的安逸来,那样的成功到底算是收获,还实在是一种负担呢?想到这里,李雪萍不由为自己的处境感叹起来,但这样愁绪只是淡淡地一闪而过,即便是这样的安逸环境,束建平就真心乐享了吗?而且,束建平来这里的初衷,似乎并不是为了这样的安逸。

李雪萍精心选装。既不能太突出,又要不失气度,不能在徐亚娟面前输掉自己曾是束建平女朋友的优越感。她甚至饶有兴趣地揣摩起来,在徐亚娟面前,束建平会怎样介绍自己呢?

在路上,李雪萍又开始想徐亚娟见到她后的表情会怎样?她觉得徐亚娟见到她的时候,表情会有些严肃,与平常不一样。徐亚娟会在外套上拴个耐脏的围腰,尽管有些土气,却显示着一家之主的气度。可能这就是束建平要的效果。他不会让徐亚娟装扮得多漂亮,那是因为他心底深处的漂亮从没改变过,或者说再没什么样的漂亮可以替代记忆里的曾经。想到这一层时,李雪萍隔着车窗眺望远处,陶醉在往事的记忆里,好半天了,还觉得脸上微微有些发热。

李雪萍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半个多小时,她让车子回头,避开主路在车上等,最后比约定提前几分钟进门。她手抱一束鲜花,身穿一袭浅灰的羊绒大衣,低调但洋气十足。她微微有些惊异,她站在门外半天,竟也没人出来应门。束建平有两个孩子,想象里孩子欢呼雀跃,徐亚娟在围裙上擦手、微露羞涩的场景没有出现。好一阵,李雪萍以为自己走错了院子。

“你是,李雪萍吧?”身后忽然有人在招呼她。李雪萍转过身,看见一个瘦小的女人,身着贴身短棉袄,短发,干练朴素的样子,像个做内勤的公务员,丝毫没有被家务琐事环绕拖累的痕迹。

“你,徐……亚娟?”李雪萍明白过来了。

徐亚娟点点头,脸上热情起来了。李雪萍看见徐亚娟有一双很好看的大眼睛,微笑的时候脸颊左边有一个酒窝时隐时现。

“你是贵客,你看束建平也没说一声,上门来一点准备也没有。”徐亚娟热情地招呼李雪萍进门,但热情里矜持在。

怎么……李雪萍心里暗自吃惊,早就约好的事情,束建平怎么会没给徐亚娟说呢?难道这也是束建平要的戏剧效果吗?

“他只是说你要来,也不说是哪天。不过不要紧,就在家里吃,地里什么都有,尝个鲜,还有黑猪肉,前两天杀的,猪脚炖黄豆,城里是吃不上的……”

徐亚娟开始忙碌起来,李雪萍的思绪并没有过多地在束建平身上停留。她在想黑猪肉,难道徐亚娟料事如神,知道了她想吃黑猪肉的心思?

李雪萍站在徐亚娟身边,勉强地寒暄。她觉得做梦一样,满是说不出的滋味。一开始她有过放下礼品就走的念头,但后来渐渐放弃了。其实徐亚娟还比较容易沟通,至少比想象中好。束建平不在也好,这样交流更客观,也许还能解开很多不解之谜。说话中已经知道,孩子病了,徐亚娟一早去医院,孩子留在了那里,她回来做饭,一会儿还要去送。“一种湿疹,”徐亚娟说,“全身严重过敏。”她叹了口气,心事重重的样子。“说病不是病,”徐亚娟说,“但严重时全身大面积覆盖,连脚趾上皮肤也开裂,路都无法走。”

“不是两个孩子吗?”

徐亚娟看看李雪萍:“两个都是。”

“那是遗传吗?”李雪萍一阵心寒。

徐亚娟摇头,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那很牵涉精力,干吗不请个人呢?”李雪萍问。

“不用的,反正我没什么事。再说自己照顾孩子也放心。”

李雪萍“咦”了一声,说:“你不是在做图书批发生意吗?”她这话还没说完,没想到徐亚娟脸红了。

“那个生意,呵呵,”徐亚娟不但脸红,还一阵慌张起来,就像做了不该做的事,“那个生意玩玩的,也是刚做,跟着别人做做的……”徐亚娟有些语无伦次了。

李雪萍不知所措起来,紧慢着检讨自己说的话:“我说这个的意思是,我大学里学的是图书馆学,好多同学都在学校图书馆,你做这个,正好让他们在你这儿买些书。”

“那太好了。”徐亚娟难掩欣喜,但是喜悦之色只是一闪而过。“实在太困难了,万不得已,”徐亚娟叹了口气说,“要不是市场不行了,怎么着也不会做这种事。”

市场?果然,她顺着徐亚娟转开了话题,徐亚娟的表现就自然多了。

“当时政府给了市场很多优惠条件,土地几乎是白送。”徐亚娟说,“只要把市场建起来,招商引资成功,政府还给奖励。”徐亚娟说着话咳嗽起来,“舅舅和束建平都是冲着这些条件来投资的。”

“他们是联合投资吗?”

“是的,问题在舅舅。他那些钱不是他一个人的,是全村人的。每家每户集资办市场,其实这就是祸根。”

“怎么会是祸根呢?市场办起来了,有收益不是可以分成的吗?”

“市场一上来倒是很好。苏北从来没有这样规模的市场,一下子吸引了整个地区的消费。第二年,舅舅和束建平商量扩建市场,这时候全村人都过来了。他们都过来在市场里做生意。有的家庭,一家三口開三个店。”

“那不是好事情吗?”

“好事情,哼哼。”徐亚娟用手背在眼角掠了一下,脸上是无奈和遗憾的神情,“要是他们全心全意做市场就好了。可命苦的人是行不得顺风船的。生意刚有起色,为了拼业绩,他们就开始相互开空单了。”

“什么叫开空单?”李雪萍问道。

“就是货在仓库里不动,开个出库单,然后钱就开始在银行账上转,最后报业绩。市场在那时候做得很大,但一大半是虚的,苏北建设慢,钢材消费根本没有这么大。”

“那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骗银行贷款。”徐亚娟放下手里的活,静静地看着李雪萍。

李雪萍浑身一阵鸡皮疙瘩,脸上却笑了:“这又不是小孩做游戏,这么玩玩就能骗到谁了吗?至多哄哄政府开心,也出不了大问题啊。”

“问题就在这里,这些空转的资金吸引了银行的注意力。银行以为市场是真的兴旺,主动找上门来放贷款。”

“银行还主动放贷款?我们现在做房地产,拿什么抵押给银行都不满意,贷款越来越难。”

徐亚娟点点头,似有同感。她们站在一块儿的时候,差异很大,徐亚娟显得琐碎,忙个不停,而李雪萍,说话不疾不徐,动作不慌不忙。李雪萍说着话,已经脱了羊绒大衣,解下长围巾,过来帮忙。徐亚娟哪里肯让,她忽然涨红了脸,边拉扯边说:“哎呀看你,哪能弄这些。我一会儿就好了!”

徐亚娟继续说:“我来苏北前一直在银行工作,那时候信贷员朝南坐,吃香的喝辣的还拿着干的,可现在做信贷,好的企业不要贷,不符合贷款条件的,千方百计骗贷。加上有了民资和风投,这贷款,一不小心就吃倒账,成了坏账。房地产这几年收紧,虽说不敢一棍子打死,但除了按揭,谁也不肯做出头鸟。”

李雪萍频频点头,原来徐亚娟有过这样的经历,怪不得谈吐举止不同于一般家庭妇女了。“那有了银行支持,市场不是应该更好了吗?”

“道理上应该这样哈,”徐亚娟又停下手里的活,嘴角上甚至短暂地现出了一抹自嘲的笑意,“要是拿到这些钱,都真心实意做市场就好了。”她叹了一口气,又开始忙起来。“不知道是银行渐渐吊大了村里人的胃口,还是村里人的命天生就要受穷。银行的钱,他们到手后并没有放在市场上做生意,而是拿去做期货和房地产,还有的回老家放高利贷,用钱赚钱。那时候舅舅几个人一合计,决定到江南去拿地,几个亿,库里的钢材转半个月就出来了。”

“这怎么可能呢?银行看不出来?不都有抵押品吗?有多少抵押放多少款,怎么会这样呢?”

“是都有抵押,可仓库里的钢材,上午在舅舅仓库里,下午就到了叔叔仓库里,明天又到了婶婶那里了……一单钢材,无数笔贷款,钢材都不用出市场,分分秒秒都能贷款。”

“这样啊。”

“到了这时候,谁也无法离开谁,谁也不敢不相信谁了。”徐亚娟似乎咬了咬牙齿,腮帮子像男人一样鼓动了几下,“到后来银行的贷款规模已经很大,其实他们也看出了问题,但是不敢收贷款。要那样收贷款,就是鱼死网破。而且,银行有幻想,他们需要业绩,只有这样的市场才让他们账上的存贷比很好看。”

“那,怎么办呢?”

“于是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来了。钢材不能再抵押了,有的就拿汽车、房子押。”

“这能抵几个钱呢?”

“还有的拿土地、拿高利贷企业的股权,还有的是一些新办厂的照片、项目建议书……就像这些钱都是偷来的,只要说有利润,就敢出去投资。那时候已没几个人真正还有心思做钢材生意了,最后连钢材厂的钱也开始拖欠,供应商也有情绪,再也不肯欠账,要现款提货了。”

“那还怎么干下去呢?要是断了货,不就断了库存,银行贷款不也要断?”

“是这样的,”徐亚娟点点头说,“银行开始有意见了。他们找舅舅。本来事情到这里就结束的话,还不会有后来的灭顶之灾。”

“结束?怎么结束?”

“清算。”徐亚娟眼睛里露出清澈而坚定的神情,“清算的话还会留下一些资产,可以从头开始。但舅舅不死心,银行也不肯轻易放弃,于是舅舅就想出了相互担保和市场担保的做法。”

“这是什么担保?”

“市场担保就是市场拿土地进行评估,用估值为市场里的商户担保,商户再对市场反担保。相互担保就是每家出20万,共1000户,两个亿存在银行里担保,谁有困难担保谁。”

“这样一来,银行不是满意了?又有业绩又有担保的。”

“满意?呵呵,”徐亚娟说,“当时我在财务上看得最清楚,就是这根银行和市场看好的救命稻草,最后让市场走上了不归路。”

“……”

“你不想想那都是谁的钱?还不是银行的钱,他们自己担保自己;你再想想那是谁的土地?那是政府的土地。当初做市场,郭县长大笔一挥,土地批租的钱几乎没缴。这样的担保,等于他们自己给自己吃空心汤团。我们那些村里人,什么都靠市场,他们出来的时候,谁带来过一分钱呢?当时我坚决不同意。在这个市场里,都是舅舅和束建平的钱。要出问题,他们第一个倒霉,接下来才是银行。虽说是相互担保,其实村里人拿的都是银行的钱。真金白银拿钱出来做市场的只有舅舅和束建平。所以这样的保其实就是舅舅和束建平为村里人保。一旦出问题,银行可以收钱,政府可以收地,村里人可以拍拍屁股就走,就他们两个走不了。”

李雪萍点点头:“他们的钱都砸进去了,没有退路。”

“当时舅舅不听,铁了心要做。我去找束建平,没想到他也同意做。”

“他也同意?你舅舅容易被村里人左右,抹不开面子。难道他也看不到危险?”

“我当时也这么想。”徐亚娟叹了一口气,“哪知道那时候他们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李雪萍正要接着听下去,门口有了动静。

“是张生,张奎的弟弟。他是来给孩子送饭的。”

李雪萍一愣,她和徐亚娟第一次见面,可徐亚娟这口气,就像知道她认识张奎。“张奎?”她试着说了一句。

“人家可是这里的名人,”徐亚娟把话接得很自然,没有丝毫慌张,“说起来,他还是我们村里的亲戚,当时在县委办公室,舅舅来这里就是冲他来的。”

“那现在?”

“现在人家名义上是律师,其实黑白通吃,什么事他出面就四平八稳了。”说话之间,徐亚娟已经安排张生把孩子的饭带走了。徐亚娟看着张生的背影,“这孩子,又聋又哑,跟张奎,哪像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呢?”

李雪萍还在思量徐亚娟的话,那边徐亚娟已经在招呼李雪萍吃饭了。李雪萍看看时间,已经快中午12点了。“不等等他?”

徐亚娟在放筷子,李雪萍的话让她身体一顿。“不等了。”徐亚娟没有抬头,但李雪萍分明感到了压抑。那种非凡的沉重,只有在刻骨的痛彻之下才能溢出,让人感同身受。

“怎么啦?”

“他不回来,”徐亚娟的话说得太轻了,“回不来了。”她抬脸看着李雪萍,双眼通红,“那块地,你要买的那块地就是市场的。束建平不同意你拿地是为了保护你,免得你介入不必要的麻烦。”

这话好熟悉。李雪萍想起来那个匿名电话,难道就是徐亚娟打的?李雪萍静静地看着徐亚娟。

“那块地是市场扩建用地,除了银行抵押贷款,还有在这里吸收的集资款。因为市场名声在外,利率高,不光老百姓,还有很多公务员也投资了。市场一出问题,参加集资的人就闹了,先是在网上,后来就上街了,还去堵政府的门。

“一把手是要面子的。原来的郭县长,踩在市场的业绩上到外地升任书记去了。一把手刚好相反,他是犯了错误到这里来的,有戴罪立功的意思。要是市场在他手里出问题,再闹出事来,那么他在这里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一把手出来协调,本来已经形成了协议。苏北发展很快,这块土地已经有了溢价,政府负责重新出让土地,可以用获得的溢价来安置集资和银行贷款。但政府要求束建平,必须配合来卖好价钱。所以每次招商会,束建平都要以苏北成功创业者代表的身份发表讲话,吸引外来投资者。”

李雪萍想起第一天欢迎酒会上束建平的神情,她终于理解了他的痛苦。他的痛苦不仅仅在于失败的事业,还在于他被扭曲的人格,被出卖的自由。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块地会卖给你。从知道这个消息开始,束建平就反对。那块地有纠纷,会闹事。你拿到手也做不下去,无法安稳。”事情说开了,徐亚娟越说越坦然,“他找一把手谈判,要他把地卖给别人,否则他就不再配合,而且集资人会上访,他也拦不住。照理说这种情况下,一把手应该能分清事理,但不知为什么,一把手就是不同意。那个下雨天,束建平本来是准备直接找你,叫你不要拿地的。但你們喝咖啡前我劝住了他,我对他说你会误会,以为他不想把这块地转给你。这样他在后来就没再跟你谈土地的事。”

李雪萍点点头,说:“但我后来接了个电话,知道了这件事。”

李雪萍说到这里,看见徐亚娟眼睛快速地移动了一下,像开车快速晃过一个障碍一样。徐亚娟绕过李雪萍的话,回到她自己的话题上。“但事情至此已经没有了退路,这件事一把手已经答应了省委黄常委,要把这块地让给你们,这是他拍马屁的成本。事情做死了,谁也不肯相让。于是束建平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闹事。”

“闹事?那工地上的标语……”

“就是他带人去搞的,他说只有这样才能不让你染上麻烦,羊落虎口。”

李雪萍沉默,脑子近乎一片空白。在一个家庭和两个有病的孩子跟前,记忆里的过去还那么重要吗?束建平当年舞台上的样子清晰无比,束建平就是个多情的戏子,远远不配去做一个商人。也许,还是做期货更适合他一些,不交税,不求人,只需要超凡的敏感……

“那他?”

“昨天被抓了,说是聚众寻衅滋事。”

“被抓?”李雪萍噎了一下,束建平为了她被抓。

她正要深入探讨,但这时徐亚娟电话响了。“我要走了,”徐亚娟说,“我要到店里去了,有人来提货。”

“好的。束建平的事我们一起来想办法,你不要急。”

徐亚娟款款一笑:“你看我像急的样子吗?”

徐亚娟笑得太大度了,她那么大气地看着李雪萍,就像一个老师在奖励一个小孩的神情。李雪萍反倒不好意思了,她说:“我还是叫他们来买点书吧。”

从徐亚娟那里回来,李雪萍好一阵没能从麻木里恢复过来。徐亚娟的话对她影响太大,她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几天后,也是一个雨天,李雪萍离开了苏北。她要去找她的同学艾青、纪微微,还有李成立。这些人都是图书馆长,她要他们去买徐亚娟的书。

对徐亚娟家里那顿饭,李雪萍没有留下什么深刻印象。那种一度让她羡慕的田园生活被一层焦虑而凶险的薄膜覆盖着,在她眼前现出了模糊的水蒸气。尤其是束建平的消息,使得往事和现实在交叠,她头脑里被塞得满满的,浑身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天她带走了那碗几乎没有吃的黑猪脚炖黄豆,在离开苏北前阴雨连绵的日子里,她饿了就吃上几口。李雪萍是个敏感的人,阴雨绵绵的日子让人多愁善感,即便她经过了这些年的修炼已经得道,却依然难摆脱往事缠绵。这让她极度失望。好多时候,她想给何平打电话,在电话里彻底发泄一下。她知道这一切在一开始,何平就清楚了,但是就像他所说的,这就是一筆生意。这是他瞒着她的道理。既然是生意了,再说交情又有什么意思呢?可束建平的也是生意,本来不关何平什么事,他却拦腰杀出来。

就这样她发觉这件事无法开口对何平说。可要何平也不能说了,那还到谁面前去说呢?其他都可以一跺脚过去,但两个孩子在她心里过不去。想到两个孩子,李雪萍心里就有一台绞肉机开始“吱吱呀呀”摇了起来,搅来搅去,全是酸叽叽的味道,挥之不去。在房间里,她也不觉得饿,饿了就啃一口黑猪蹄,她也不梳妆打扮了,找到一包烟,全部抽光后才拉开窗帘,天已经蒙蒙亮了。这时候她已知道该去做什么了。在车站上,她想自己这么做说是为了徐亚娟,其实还是因为束建平。几本书根本无法改变一个家庭,连对两个孩子的病可能都无济于事,但总得去做件事,找人说说话。这样好过一个人闷在黑弄堂里。

省城的雨,味道就不一样,喧闹里透着平淡无奇。老同学见面,李雪萍兴致并不高。饭刚开始吃,她就迫不及待,提出了图书的事。最先给她打击的是纪微微,纪微微心直口快。“那不可能,”她说,“那都是教育局定点采购的哇。”

“那就定点,可以长期去买。”

看着李雪萍坚定的神情,李成立笑了:“这不是一个人说说就算数的,要教育局采购中心、纪委和财务审计部门考察,然后重点学校再去看书目是否合适,完了还要写综合评估报告,交局长办公会讨论决定。这里面少了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行。”“当然,”他说“当然”的时候又笑了,“图书这东西利润大,你说纸头值多少钱一斤?但是纸上印印字,就一纸千金,一页一页数钱了,嘿嘿……”

“你说的我都懂,你放心,回扣一分不会少。”李雪萍这话一出口,李成立噎住了,就像喉咙口卡了一块鸡骨头。“我不是这意思,我……”李成立还要争辩,这时候艾青说道:“不说这些了,我们老同学聚一次不容易。李雪萍你既然开口了,我们好歹是馆长,买书的渠道多得很,终归帮你想办法。”

“总算还能听到句朋友话。”李雪萍释怀起来,主动敬起大家酒来。这时吃饭才有了吃饭的气氛。

艾青把她送回酒店,说:“买点书还是有办法的,但是苏北是盗版书很厉害的地方,要是买的是盗版书,那麻烦不是一点点,饭碗砸掉还是小事。”

“你不要担心,”李雪萍说,“其实我早想好了,我们公司出钱给你们学校捐书。但是书,必须以学校的名义到徐亚娟店里去买。”

“那样的话,就是盗版书也不怕了。”

这一次去省城,李雪萍始终没有提到束建平。她想即使说出了束建平,这些人就会蜂拥去买徐亚娟的书了吗?至于盗版书,那只是一个借口。

做出了这样的努力后,李雪萍好受多了,就像终于从一条黑弄堂里走出来,又看到了灯火繁华的大街。她走进商店,买了件和自己牌子一样的羊绒大衣,那是要送给徐亚娟的。尺寸小一码,颜色也改成了比自己稍亮的浅蛋青色。她想这样的话徐亚娟会好接受些。

李雪萍去银行汇过款,就回到了苏北。她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这消息告诉徐亚娟,然后再去她家看看孩子,好好吃上一顿香喷喷、热烘烘的猪脚炖黄豆。她打通了徐亚娟的电话,她很振奋,一开始还和徐亚娟开玩笑,说黑猪脚什么时候炖好啊?但让她意外的是,徐亚娟显得心事重重,说话文不对题。她明明说的是黑猪脚,徐亚娟却回答她这几天不发货了。听上去徐亚娟还在店里,店里很嘈杂。徐亚娟没说几句话就把电话挂了。那一天,李雪萍又给徐亚娟打过几次电话,但徐亚娟电话一直忙音,到了傍晚,何平来电话了,她就忘了再给徐亚娟打。

何平在电话里说他在苏北,就在一把手办公室里。李雪萍还没明白过来,电话还在手上,一把手的司机就到了。李雪萍见到何平的时候,何平和一把手已在餐厅里等她。偌大的餐厅里只有他们三个人,显得空荡荡的,这使一把手说话的声音特别空旷,让李雪萍奇怪地有了身处庙宇的感觉,她觉得一把手很像一个布法的和尚。一把手对李雪萍道歉,说这一阵子实在太忙了。他们说的话不着边际,根本与土地无关。他们相互的话语没有任何亲密感,只是为了营造气氛而刻意消减彼此之间明显的生疏和距离。最后握别的时候,一把手对李雪萍说:“这件事就不要对张奎说了。”李雪萍感到惊奇。一把手笑哈哈的,那就是一种凝固的职业模样,嘴其实根本没有动,就发出了声来,这声音不重不轻,清晰地在李雪萍耳边响起。她看看何平。何平低头在前面走,没听见一把手的话。

回来的路上李雪萍在想,可能一把手说错了,提醒她注意的应该是束建平,怎么会是张奎呢?

回到宾馆,何平没有了惯常的急不可耐,更像是走程序,向李雪萍“交差”。这在李雪萍看来,简直一点热情也没有,还不如不做。但到了下半夜,何平来了兴致,李雪萍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他就开始了发挥。“我还当自己老了。”何平在事后说。李雪萍说:“你还不承认?”“就是这样的工作催人老,要让我休息好,我照样如狼似虎。”

气氛就这样和缓下来,两个人都不想睡了。何平点了烟。“说穿了束建平这件事非但跟我们没关系,我们还在救他。”何平说,“我已经反复调查过了,他不怎么样,被人算计破了产,变卖自己的资产,也没人接盘。这种情况下我们出手,不是救他是什么呢?”

“可是他为了我们已经被抓了。”

“没有抓,只是监视,都在谈判,我们会让步。这是束建平的策略。”

“你说他闹事是有目的的?”

“这世界上有许多事情都不是按道理来构成的,也有时候,没有道理的事情做着做着就变得有道理了。像束建平,到了这一步,是我們站出来为他说话了。他非但会无事释放,还会多得到一大块银子。也许就是我们今天这句话,会改变他下半生。”

“那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拿这块地,这里是是非之地,我们可以选择退出,不要了,就是前期有点损失,也比以后惹上麻烦强。”

何平朝天吐了口烟,说:“到了这一步,就不是一块地了。我们可以不要,但黄常委会怎么想?”

“黄常委?”

“我找了黄常委,人家黄常委很厚道,不但打了电话,还写了条子。现在还有几个人肯写条子的?我最早真不知道是束建平的土地,要早知道,就是挖黄金我也不会让你来。现在黄常委马上就要到浙江或者山东当副省长了,要是我们出尔反尔,今后再去找他,他会怎么想?”

“……”

“生活的变化瞬间就是一出戏。要他不出来闹,安分守己,安于拿到属于他的那份补贴,他下半辈子是什么样儿就还是什么样儿。但是我们来了。他这一闹呢,呵呵,就是你说的是为了我们而闹,格局就全变了。一把手为了在黄常委面前交差,就得安抚他,让他反而有了额外的报酬。你说他说是为了我们牺牲了他自己,但在成果上,他恰恰因为了我们而获得了更大的利益。这不是一出戏的逻辑吗?结果反转,悲喜轮回,在这个人物身上,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去相信,他这样做不正是为了他自己呢?”

“你这样怀疑一个人?”

“怀不怀疑,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你是他的圣诞老人,给他带来了好运。”

话说到这里,再次索然无味起来。

“再睡会吧。”李雪萍翻了个身躺下去。

何平说:“很快就会签约,一把手答应了他的条件。不要再添乱了,千万别再把事情搞砸了。我们是做生意,在商言商,我们出钱买地,没什么丧良心的。他是把土地卖给政府,政府再卖给我们。我们和政府签协议,跟他不发生半毛钱关系。他闹事不是帮我们,而是给政府压力,增加我们成功的难度……”

那晚,何平一直在说,越说越有理,但李雪萍觉得累极了,她把何平的话当催眠曲,听着听着又睡着了。

第二天一起吃早饭的时候,他们又相对无语了。临分手了,何平说:“但愿我的想法只是一种臆测,你的克劳狄斯是一个正人君子。”

何平离开不久,徐亚娟电话来了。徐亚娟在电话里并没有解释昨天为什么一直没接电话。“你有时间吗?”徐亚娟的话急匆匆的,好像说这话的时候,还在吃饭摊上刚买的早餐。她并不等李雪萍回答,她说:“他们通知给束建平送衣服,我们一起去吧。”她说得没有一点余地,就好像李雪萍是她娘家的人。

但出人意料的是,束建平拒绝与她们见面。束建平不知道李雪萍来,所以李雪萍想他拒绝的应该是徐亚娟。

她们把衣服留下,快离开的时候,一群人急匆匆地从她们身旁走过。一个身体硕大的和尚被拥在中央,几乎是被人架着在移动。“和尚,这和尚来这干什么?”边上有人在议论。这时候李雪萍就看见了张奎。张奎夹在那群人里面,正转身朝她张望,眼神意味深长。

何平离开苏北后不久,事情果然就非常顺利。又一批土地批租协议签订的时候就有了李雪萍。签合同那天,张奎没有来接她。就在她思考张奎是不是已经在一把手那里失宠的时候,张奎来了。张奎看上去没有任何异样,他对李雪萍说的事与土地无关,而是集中在束建平身上。

“胳膊扭不过大腿。他再狠,也不过如此。”

对张奎最后这样的评语,李雪萍没有任何表示,她完全是一种麻木的感觉。

土地到手,李雪萍可以回去了,但意识到自己马上就可以离开这里时,她忽然就有一种事情并没有做完的感觉,就像考场上已经拉响了铃,而答卷上还有会做的题目没做完一样。

昨天晚上,何平来电话了,他说束建平明天就可以放出来了。“你应该再去看看他。”李雪萍一愣,何平这话说得认真、克制,还很真诚。何平缓了缓,“至少孩子是无辜的。”何平说得很慢,好像在启发她思考。

“你是说给他再送点钱吗?”

“我这样说了吗?”何平说,“我的意思是大家这么多年交情,我们做人的原则……哎,算了,我说这些干吗?”

“以他的为人,他又会接受谁的怜悯?”李雪萍对着电话缓缓说道,就像不知道何平那端电话已挂断,又像在说给自己听一样。

李雪萍头痛了大半夜,不过一觉醒来好多了。签完合同,她又精心给孩子选购了礼物,加上早在省城给徐亚娟买的羊绒大衣,李雪萍顿时对这次家访感到很踏实。既然是最后的拜访,心里就该有这样踏踏实实的感觉。但是不空了手去,不恰恰成了另一种空洞吗?何平都说大家有十几年交情了,这样的空洞又是怎样形成的呢?一路上,她对自己说自己去找束建平,并不是为了要寄托任何纷繁纠杂的情感,而仅仅是想再见见他,跟他说说话儿,仅仅是这样。但不多会儿,等她来到雨的深处,她发觉自己去找束建平绝不是为了满足倾诉这么简单。这时候,她内心复杂的情感层层薄雾般锁上心头,却无法阻止自己的脚步朝束建平住处走去。

又是细雨连绵的日子。

去束建平家,路其实不近,但在这样的雨天里,李雪萍宁愿选择步行。上次与束建平见面,也是这样一个雨天。李雪萍发觉,苏北的细雨和江南大不一样。江南的雨局促,下得匆忙,好像做了小偷怕被发现,一副心急慌乱、叨叨嘈嘈的样子。苏北不同了,地大路宽,雨在歌唱,不是很嘹亮的那种,却是一点杂念也没有的咏叹,一望无际舒展着,如行云流水,一直延淌到天边。李雪萍沉浸在这乐章里,却被雨伞上嗵嗵作响的声音惊醒。连绵的细雨里,夹杂了冰雹。

雨夹冰雹之下,天气骤然变冷。雨小,主要是冰雹。路上水中布满冰雹,给人一种古怪陌生的感受。皮鞋和裤腿已经湿了,小腿肚上像绑了一层硬壳壳的鸡皮疙瘩。这样冷飕飕的天气里,街上的行人不多,马路上只有零星的人在冒着冰雹走着。李雪萍发现在街角处有一对中年人在接吻。他们穿着粗劣,男的魁梧,农民工打扮,女的瘦弱矮小。男的几乎把女的抱在怀里吻着,显得谨慎而忘我。一把伞盾牌般勾连着男人的衣服,他们任由白色冰雹音符般在肩背上跳動。

李雪萍边走边回想着刚才那两个人接吻的场面。其实就在不久前,她和束建平也这样在雨里肩挨着肩走过,现在这样的场面再次把她拉回到她和束建平的世界。

那是十七岁那年的梅雨季节,家里的猫生产的情景。

家里的猫叫莉莉,是邻居束建平送来的。两年前,束建平的母亲突然身故。李雪萍从来没见过束建平的父亲。束建平把猫送来的时候说:“就是我去流浪,也不让莉莉流浪。”回想起来,其实束建平在那个时候就已经体现出了一个戏剧大师忧郁的天赋。

莉莉已经连续生产了五年,来到李雪萍家,每年分娩一次。莉莉的每次生产都很轻松,生产后它若无其事地躺着,一群小猫吊在它乳房上,看见人走过去,莉莉就“喵”地叫一下,朴素地显露出有了子嗣之后天然的喜悦。但李雪萍十七岁那年,莉莉在雨天的夜里发出了惨叫。莉莉的惨叫声揪人心肺,李雪萍把它安置到地下室,关上两重门后,声音一点没有小下来的意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李雪萍睡着了。天亮时李雪萍醒来,已经听不到莉莉叫了。她推开地下室的门,看见束建平蹲在那儿。他说是庙里的黑猫害死了莉莉,他的意思是,庙里的黑猫让莉莉怀孕了。李雪萍说那怎么办。他说他要杀了那只猫,他说着拎了拎手里一个罐头瓶。李雪萍注意到那个罐头瓶的样子有些古怪。束建平指指地上。那些莉莉难产下来的猫,已近模糊成一团,一动不动了。

过了两天,束建平来告诉李雪萍,他要把那只黑猫烧成灰,埋在老和尚房门口。“这是害人的下场。”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雪亮雪亮的,在夜里犹如一对幽绿的玻璃弹子。李雪萍检索了记忆,束建平留在她印象最深处的不是舞台上的克劳狄斯,而是在她十七岁那年,肃杀而宁静、闪亮而无辜的眼神。那种亮光在她心里,从此没再熄灭过。这是何平无法知道的。

当她和束建平在咖啡馆再次相见的那个下午,李雪萍真心希望束建平在雨中能用那样的亮光再对她说点什么与众不同的话,做点结结实实的事。克劳狄斯是个阴谋家,篡权夺嫂,却有着一种让女人得以依靠的力量。当年演戏的时候她分不清是对戏的理解还是现实的恋情,让她会对束建平一直那样牢牢依靠。即便在戏的最后,她接过克劳狄斯的毒酒一饮而尽,也是心安理得,义无反顾。每次演出,那个含有剧毒的珍珠都是束建平从她头上摘下来,他亲吻后放入酒杯的。

过去,每当李雪萍觉得进退维谷,需要指点迷津的时候,就会想起束建平。他们青梅竹马,而且在李雪萍看来,束建平不但富有才华,在那魁梧的体魄下,还有一颗细腻体贴的心。所以多少年来,李雪萍一直无法把他忘记。

可在那个下午,她越看,越觉出束建平的落魄来……在那个雨天,怜悯起了旧日恋人,这滋味真不好受。

那天下午束建平一直在回避她的目光。“我一直就想不通,”束建平说,“为什么一谈起成功大家就只认有钱有权,而柴米油盐就真那么低贱吗?”束建平说到这里,有了她熟悉的情绪。“生活里的粗茶淡饭、耳鬓厮磨,守在一起过日子就不是人生成就了?”当时她被深深震撼了。

“我过得挺舒服,”束建平回归了平静说,“每晚,我和徐亚娟,她叫徐亚娟,我们坚持每晚用热水泡脚,带脚底按摩的那种电动脚盆,泡二十分钟,泡得浑身发汗,一边说说白天各人干了什么、明天买什么菜什么的。晚上泡热水脚,真很舒服的。”李雪萍当时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在雨的凄惨里,听他说洗脚……

但后来,束建平的土地一波三折,李雪萍对束建平的价值取向有所动摇。束建平真的就把钱当成了粪土,在安心享受田园生活了吗?尤其看到徐亚娟母子的生活现状,李雪萍觉得田园生活并不是束建平生活的真实写照。徐亚娟很焦虑,他的家庭不美满,还有,他自己其实并不开心。李雪萍觉得束建平有事在瞒她。这个时候在她眼前更加鲜明生动的是克劳狄斯的舞台形象,而不是她印象里的初恋情人。

雨还在下,李雪萍拐进了街边一家超市,落下雨伞时却一阵恍惚。到超市来做什么?直到看见旁边的水产摊位,才意识到要给束建平家的那只猫买些鱼。李雪萍走过去,递过几个硬币,对摊位前的营业员说:“随便给点鱼,喂猫。”

束建平家的那只猫给李雪萍留下了很深印象。那时候她要走了,手拎着徐亚娟给她的那碗黑猪脚炖黄豆。它好像怀孕了,缩在墙角,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直到离开后,走得很远了,她才意识到那只猫的眼睛其实瞎了。它只是由听觉指挥着转动身子,在她出门的瞬间,它的脸重重地碰上了墙角。她想回去给猫一些猪脚,这是她养猫经年后的习惯。但她当时已无法做到,这使她觉得欠了猫一顿吃的。又何止是欠了猫的?欠了猫,就是欠了人。现在她想起徐亚娟,就有一种歉意。正是束建平为自己遭到牢狱之灾,拖累徐亚娟,而那两个没见过面的孩子,有着罕见的怪病,也至今被拖累,无法得到好的治疗。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那么,现在她去找束建平,就是因为这样的内疚,或者是出于何平说的那种怜悯吗?

营业员给了李雪萍满满一小袋猫鱼。李雪萍说:“谢谢你。”他笑着说:“不客气,我也喜欢猫。”李雪萍冲他亲切地点点头。走出门,冰雹小多了。

何平可以质疑束建平。束建平不惜放弃既得利益和家庭美满安逸去和政府闹掰,仅仅是因为大学时期的一段恋情?为这个女人可以在一宗土地交易中不惹上麻烦?不光是何平,其实在更多人眼里,束建平为一个女人这样做有点像黄继光和邱少云。但因为她和束建平有从小到大几十年的感情基础,她相信这座情感高楼是牢靠的。他们的感情在。束建平这样做别人不理解,她理解。

冰雹停了,还有一点小雨。冰雹就是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尽管她不肯认同别人的质疑。但毕竟十几年过去了,人是会变的,就是变得彼此陌生也不稀奇。凭着过去的空白的十几年,她真就有把握,可以否定所有人吗?所有人的面孔都在眼前晃动,其中就有那两个孩子,满身红斑,浑身溢出黏而发臭的液体,一副被苦痛扭曲后反而像在笑的样子。忽然之间,她觉得束建平其实并不爱他的孩子,不爱徐亚娟。这个想法突如其来,吓了她一大跳。不然,束建平为什么会不开心呢?

雨还在下,但很小,几乎停下来了。这时候街上行人多了起来,每条街上都流动着各种颜色的伞。为了她,真就可以让孩子没饭吃吗?难道是这样潜意识深处的疑虑,才让她希望与束建平来一次交谈,开诚布公,一了彼此之间真实的恩怨吗?李雪萍收起雨伞,长长叹了口气。原来有这样的念头深潜在心底,要是没有这场冰雹,不走这段颇费思量的路呢?恐怕,还不会发现吧。

李雪萍拍拍淋了雨珠的包,那里面是她给徐亚娟买的羊绒大衣,不由觉得好笑起来。她想自己去看他,真没有多么复杂的动机,她和束建平早已过去,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而土地交易也已经完成,她离去了,各人还是各人的生活。

生活的交集并不是生活的并轨,更不是终点。她就要走了,仅仅是想跟他说说话,仅仅这样而已。她有些伤感,但是一闪而过。离去,就像没来过。没来过其实更好,还有横亘的记忆,那样记忆色彩不被触及,也许可以一直鲜艳如初。

现在李雪萍可以看见束建平那幢被水雾包围着的房子了。李雪萍猜想,束建平也许会看见她正朝他走去。李雪萍知道束建平喜欢在雨天站在窗前看街景,他曾经对李雪萍说过:“有些心里话只有在雨天里才会说,会说得更真诚。”李雪萍同意他的看法。在他的心灵世界里,她想他的确有过比剧情真实的自我。

在那个十七岁的梅雨天里,束建平掂着烧成了灰的猫说:“你看它曾经多么漂亮,我相信有很多美丽纯情的母猫会爱上它。可它完了。是谁使它变成这样的呢?是我吗?是我。可又是谁把我变成了这样一个下流坯、一个凶手的呢?是老和尚。”

“关老和尚什么事?”

“这个老和尚的猫强奸了莉莉,而每条街上都有他曾经害过的人。这些人形形色色,但都被他毒害了,或者是他的猫,或者他庙里的其他东西,比如香台拙火、素食水果。这些东西,死的或者活的,都在他念经时染了毒,然后粘在所有人身上,被带往四面八方,强奸猫或者人。”

李雪萍担心地问:“那你打算怎样呢?”

束建平恶狠狠地说:“让他也染毒!你知道吗?他现在已经是整个地区的佛教协会会长了,会害更多人的。”

李雪萍虽然紧张,但此刻笑了起来,说:“你这不是异想天开吧?你有什么本事讓他染毒?你也会烧香念佛吗?”

束建平一脸严肃:“是的!没错。”

李雪萍愣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束建平才说:“这些有毒的东西不光要烧了,还要埋在他念经的地方,才能毁掉他的毒根。否则千万个莉莉还会受害,我们的莉莉就会白死,我妈会白死。这不公平。”

李雪萍好半天回味过来:“你说什么,你妈,你妈和老和尚什么关系?”

“你不懂。”束建平粗暴起来,他推开李雪萍,拎着那个盛着猫的骨灰的罐头瓶往外走。“只有这样才公平。”他边走边说。

那天也在下雨。束建平怒气冲冲离开时,李雪萍递给了他一把湿漉漉的雨伞。而在今天这样一个雨天里,束建平站在窗前,又会想些什么呢?

她故意低下头,不让束建平看见她的表情,直到踏上台阶,与窗台平行时,才抬起脸来。束建平家的门被贴上了封条。这使李雪萍大吃了一惊。

李雪萍仔细査看了封条,是市公安局封的。

束建平怎么啦?就在她惊愕、茫然的时候,她看到了束建平的那只猫。它的确看不见,贴着墙根朝李雪萍缓缓而来,它已经被雨水浇透,样子狼狈不堪。李雪萍蹲下来,唤它过来,并把手中的鱼倒在台阶上。它叫了两声,急切地在地上嗅着,然后抖落了一下身上的雨水,开始吃起来。它饿坏了。李雪萍抚摸着它,问:“家里出什么事啦?”

这时候,两个警察已幽灵般地站到了李雪萍背后,其中年长的那个命令道:“站起来!”李雪萍缓缓地站起来。

“举起双手面朝墙站着!”李雪萍便举起了双手面朝墙站着。看来,束建平肯定出事了。

年轻点的警察走过来,检査了李雪萍手里的袋子。那只猫显然受到了惊扰,一边加快了吃东西的速度,一边发出了“呜噜呜噜”的声响。

“转过身来!”

李雪萍转过身,平静地看着他们。那个年长的警察掏出证件,让李雪萍看清,然后说:“你得跟我们走一趟。”李雪萍说:“好。”

李雪萍随着这两个警察,冒着雨快步地过了马路,然后上了警车。看来他们一直在这里监视。小雨中,她隔着车窗看见那只猫,吃完东西后正在专心地舔自己的脚爪,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让她不由会心一笑。

李雪萍从未进过局子,自然也从未尝到过蹲监牢的滋味。坦白地说,李雪萍有点好奇。李雪萍希望能以审查为名拘留她几天,反正她已经没什么事。在苏北,现在无论再经历什么都会对她有吸引力。

在局子里,他们查看了她的证件。她很配合,心安理得地回答问题。她没有提到自己来苏北的目的,而且她完全不想为自己辩护。但让她奇怪的是,他们七转八弯,问的问题都离束建平很远。她憋着劲,她想自己到最后一定要问一句:“束建平到底犯了什么罪?”苏北的迷雾大,只有在这里,她觉得才会有真实的答案,但是现实并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审查她的人看完资料,拿起一张银行对账单对她说:“你是不是给徐亚娟汇过十万块钱?”李雪萍很惊奇。那十万块钱,她是以几个学校的名义分散汇给徐亚娟的,她的名字并没有出现。现在这样问法,显然他们事先已到过省城,在艾青他们那里了解到了汇钱的过程。随后让她更加疑惑的事发生了。审查她的两个人相视一笑,态度发生了天上地下的改变。他们不但变得态度和善,而且站起身来,做出马上要结束调查的样子。李雪萍一阵紧张,她知道自己又要失去真相了,于是她大声问道:“束建平到底犯了什么罪?”

审查她的人停顿了一下,说:“我们把你请来,要了解的是徐亚娟的问题。”

“徐亚娟?”

“她做盗版书,制假贩假,金额超过了二百万。”

“那关束建平什么事?为什么封家?孩子呢?”

没有答案,连伪造的答案也不会有了。那两个审查她的人转身离去,她看见那个年长一点的警察转身关门时,甚至朝她友好地笑了笑。

过了不久,张奎来了。李雪萍不情愿,但是不得不跟着他离开。

时间并不太晚,等张奎把她领进一家饭店,她就觉得饿了。她没有推却,自顾自点了几个菜,点完菜,也没有征求张奎的意见,又把服务员叫回来,要了壶酒。

服务员放下两套酒具,张奎没有推辞,他摇摇头,在嘴角上放出微微一笑。他没想到李雪萍如此坚强的人,也会沮丧如此,到了要酒喝的地步。他给李雪萍斟满,然后自己也倒上,把杯子端起来,“你受惊了,我们没照顾好你。”他的话充满歉意和自满。

张奎并没有发现李雪萍的杯子碰过来,一抬眼,看见李雪萍的眼睛饿狼一样雪亮地逼视着他,这才知道全会错了意,恨不得扔掉手里的酒杯。

“束建平不是放出来了吗?”李雪萍冷静问道。

“本来是,”张奎有点语塞,“可是为了徐亚娟的事又进去了。”

“徐亚娟的事,抓束建平做什么?”

“徐亚娟做的这些事,都是束建平介绍的。”

“什么?你是说束建平让徐亚娟做违法生意?”

“道理上不是,但事实上是。”张奎沉吟片刻,好像情绪安定了许多。

李雪萍一阵心痛,她端起酒杯,慢慢伸向张奎,“有证据吗?”

“其实,”张奎说,“其实又算是什么证据呢?束建平把那些人拉到家里吃饭,那些人就把电话留给了徐亚娟,是徐亚娟后来主动联系他们的。”

“束建平知道吗?”

“徐亚娟开那么大的店,他是瞎子吗?”

“为了孩子,你知道吗?他们那么困难,那么做完全是为了孩子。”

“呵呵,你真幼稚。要真为孩子,他只要安心签了卖地合同,随时、分分秒秒可以拿到4000万。”

李雪萍忽地站起身来:“那是,他那是为了我,我们公司。”

张奎没想到李雪萍这时候又冲动起来,一个人喝了杯子里的酒,换了种口气,缓缓问道:“你知道这次协议赔偿,束建平能拿到多少钱吗?”

“不是4000万吗?”

“那是他闹事前本来就要分给他的,他不闹事也能拿那么多。”

“那有多少?”

“這块地原定的补偿是8200万,后来定到一个亿。但市场是舅舅和他合伙的,这钱本应两个人分,但他认为舅舅在江南做房地产,是利用现货市场的资源赚了钱,要是舅舅江南房地产不分钱给他,他就要一个人独吞这笔补偿款。”

“……”

“政府当然不能答应他。他就说一把手和舅舅串通了,一把手拿了舅舅的好处,到处写人民来信。所以那一阵,一把手碰到了很大的困难,你的土地也一直没有办法拿下来。”

“那市场一出事,舅舅一个人什么也不管就出走也不对啊?这么多遗留问题、公众集资问题都丢给他一个人,这说得过去吗?”

“你说的这些表面上看也有道理。但你知道吗?他们在经营理念上早就有了分歧。这些土地被他们抵押给银行后,他们各自拿了钱做自己的生意。舅舅在江南做房地产,束建平拿钱去做期货。舅舅赚了钱,束建平亏了。后来出了问题银行讨债,要舅舅一个人拿钱出来还,舅舅就不乐意了。舅舅不是担心银行里的钱,而是那些高利贷。”

“什么高利贷?”

“除了银行里的钱,束建平还借了很多私人的钱。这样的话舅舅就只能和他分开。”

李雪萍暗暗叹息,坐下来,自言自语道:“也许我们就不该进来趟这样的浑水。”

“那你错了。他只是在利用你,还有你们公司和黄常委的关系要挟一把手,一个人想独吞这一个亿。”张奎说,“其实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把徐亚娟抓在了手上,就不怕舅舅不就范。只是你不来,他会换一种方式罢了。”

“徐亚娟?难道徐亚娟是他的道具吗?”

“何止道具。徐亚娟对束建平百依百顺,特别是舅舅一甩手走了之后,她就更觉得欠了束建平的。束建平全部精力在期货上。为了束建平,她不但把自己的私房钱都拿出来,更不惜为他去做犯法勾当。”

“怎么说是为他?”

“她要是安心过日子,舅舅给她的那些私房钱还不够花吗?她就是有病,带着两个孩子去嫁给束建平。”

李雪萍大惊:“你说什么,那两个孩子不是束建平的?”

“你去过他家,难道你没见过孩子?”

李雪萍摇摇头。

张奎“哼”了一声说:“我看他就是个极端自私的人。”

张奎的话刀子一样剐了李雪萍,她惊慌而且心急起来,大声为束建平辩护:“你不了解他。”

“我不了解他?”张奎歪过脑袋看李雪萍,“你没见过那两个孩子,你不知道那两个孩子身上的味道有多难闻。全身流脓液,要用纱布包。徐亚娟是发誓一辈子不嫁人的,但是束建平为了娶她,他搂着两个孩子睡,天天半夜里起来给他们换药。”

“这还不好?”

“好?好是有目的的,他娶徐亚娟,就是为控制舅舅,报复舅舅。”

“张奎,你到底和束建平有什么仇?”

“无冤无仇。”张奎说,“你这么说我很好理解,因为你也没见过舅舅。要是你见过舅舅,就会发现舅舅身上的味道和孩子身上一模一样。那是他们家的遗传病。”

“你说什么?”李雪萍再次站起身来,“你是说那孩子是舅舅的吗?”

“舅舅,只是喊喊的,大家都这么喊,他也就是四十出点头。他无法给徐亚娟名分,他在老家有家眷。”

李雪萍沉默了,她一屁股坐下,兀自把一杯酒喝完,然后出神地看着墙角。

“你还记得上次在看守所看见的那个老和尚吗?”

李雪萍身子没有动,眼睛依然睁得很大地看着墙角,点了点头。

“那是你们家乡的和尚,他是来认亲的。”张奎说,“他是束建平的父亲。”

“你凭什么说他是束建平的父亲?”李雪萍很冷静,全是压抑的愤怒。

张奎又点了根烟,半天不说话,似乎是在等李雪萍的情绪平复。“那次来束建平不认他,他一急,抓了束建平一把。然后用指甲里的残留物做了DNA亲子鉴定。”

也许是出乎意料的消息在这个晚上降临太多的缘故,李雪萍的眼神开始变得麻木。她看着张奎,显出了嘲弄和不屑的神情:“晚了点了吧?早干吗去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对吧?老之将至,其行乃善。老和尚这样的愿望,也是人之常情,想老有所安啊。无论怎么说,他总是父亲吧。”

“好一个父亲,他该知道他是怎样伤害了他。”李雪萍依然看着张奎。

张奎掐灭了烟,笑了笑说:“束建平回绝了他。束建平说,就是一条狗也有廉耻。”

等张奎说完,李雪萍笑了。原来,束建平的母亲从小就对他隐瞒了和和尚私通的真相。他对待世界的态度,就是他对待他自己的态度,戏里戏外,对他来说都已经一样,不论徐亚娟,不论她,不论土地、孩子等等都已经一样……这一切,早在他童年朦胧地了解了自己的身世之后就一样了。于是戏里戏外,他都理所当然是最圆熟的戏子,因为他的生活早就是一场戏。李雪萍现在满足于对束建平这样的认识。她想有了这样的认识,她该心满意足了,但是这几十年的戏,张奎能看懂吗?

李雪萍给自己倒了酒,喝完,又拿起张奎放在桌上的烟,点上,吸一口,再慢慢吐出來。“你是舅舅家亲戚吧?”她问张奎。

张奎一紧张:“谁说的?”

“呵呵,你还有一个弟弟叫张生,又聋又哑。”

“我根本没弟弟。徐亚娟是神经病。”

“说一个人不好总会有一万个理由。但是你们抓束建平其实就一个目的,就是为了土地,为了向黄常委交差。束建平不抓的话,舅舅就无法获得公司授权,没人签字,这地就不能成交。”

张奎一时语塞,然后慢吞吞地说:“这是法律规定的,当然也是实际需要,他不进去,舅舅就不好签合同,你也无法完成任务。反正舅舅也不会少他一分钱。”

“那么廉耻呢?”

“什么廉耻?他马上就可以放出来的,他那么精明,徐亚娟的事搭不上一点边。他做那些事才不要廉耻。自己的亲生父亲临死前就只想得到点安慰,这样的举手之劳他也不肯付出,自私成这样的人,简直是一个鬼。”

李雪萍站起身来,朝外面走去。张奎追出来,站在李雪萍身后说:“他就是一个鬼。”

第二天,李雪萍通过省城司法系统的朋友,打听到了关押束建平的地方,并得到允许,可以去探望,还可以带一些吃的东西。

她是有准备的,要是束建平拒绝见面,她就把一罐牛肉酱留下来,然后写一个便条,叫束建平离婚。毕竟,徐亚娟和孩子是无辜的。这后面的理由,她写了涂掉,涂了又写上。但第二天束建平并没有拒绝见面。

坐在一张长条桌前,李雪萍将自己带去的牛肉酱交给束建平。她看见束建平眼睛红了。在他失去母亲那年,李雪萍的母亲就开始做这样的酱给他吃。她母亲让他把酱带回去,说:“这酱搭什么吃都方便。牛肉熬的,有营养。你长身体,要营养。”后来远离家乡了,她熬给他吃。在演出后无论吃什么,他都会变戏法一样拿出那酱来,于是他们吃什么都渗透着亲密的香甜。

“吃了一辈子了。”束建平的手垂在下面,不知道是不是戴着铐子。束建平穿了件白衬衣,脸也刮得很干净,胡子根部泛着青茬茬的冷光。人很精神,都是她喜欢的。难道这是专门为她准备的吗?

束建平抬起头来,冲李雪萍文雅地点点头,一副成竹在胸的自信模样。李雪萍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就好像不是她来探望他,而是他出来接见她一样。

“你很快就会出去的。徐亚娟的事你根本搭不上边。”

束建平又点了点头。

“你会得到一笔钱,我和何平说过了,公司单独补贴你的。但有一样,你随便做什么,出去千万不要再做期货了。”

束建平做了个又像点头又不像点头的动作,脸上似笑非笑:“那我去做什么呢?买块地,做房地产吗?”

束建平这话有刺,但李雪萍心里受用,这是针对何平的。她故意提了何平,束建平的刺证明了她的想法。“也未尝不可,我还可以帮忙。”她接了他的话,还想接住他的眼神,但让她暗暗惊讶的是,她发现束建平的眼睛并没在关注她。

“我来给你补补课吧。”束建平说,“你该知道知道真正做期货的人是什么样的。期货不是投机,甚至不是生意,”束建平把手指头一弯一弯的,“首先是一种天赋,然后就是要甘愿把自己放到地狱门口的魔火上去烤。越烤越见真情,越烤越知道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说到这里,束建平停顿了一下,“你知道我出去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他不等李雪萍回答,自问自答:“继续举报一把手。”束建平的话和缓,但张力大,撑着李雪萍了。

李雪萍看着他,他的眼睛已不再清澈透亮,浑浊、泛黄、发腻。束建平说:“他们放我出去也好不放我出去也好,他们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这次我直接去中纪委。”

“去中纪委就解决问题了?”

束建平听到这里得意地一笑,故作神秘的样子,连声音也小了下来:“我有绝招。就是那个张奎,他是怕死鬼。一把手的事他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只要一抓他,不用上老虎凳,就全招了。”

束建平的话让李雪萍想起何平来苏北那天晚上,一把手提醒她当心张奎的话,她知道一把手早已不放心张奎,但她不想说张奎。“你知道你这样固执的原因吗?”

“我也不会要你们公司一分钱,也不会随便做什么。拿到我该拿的钱,我还是去做期货。”他们就像在自说自话,完全无视了对方的存在。束建平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其实……”

“我知道你又在担心你的土地了,我还知道一把手就要被‘双规了,呵呵……”

“恐怕这还不是你要的吧?”李雪萍淡淡地打断他的话。她有些恼怒,话不再打圈圈,而直指了他痛处,“你的根在舅舅身上。你恨他的恐怕还不是钱,而是孩子。他遗弃孩子,这让你想到老和尚。”

一提和尚,束建平顿时哑口无言。

“你离婚吧。”李雪萍马上跟上一句,“孩子是无辜的。”说完这话,她有些惊奇,准备好的理由,她却仅仅提了孩子,而遗漏了徐亚娟。

束建平低下头:“都说我和徐亚娟没有爱情,也没法有爱情。但是你知道吗?要不是孩子住院,徐亚娟早就跟着舅舅跑了。当时的情况是,舅舅和何平在江南做房地产赚钱,他们是计划好的,要把苏北的地廉价卖掉,然后在江南的项目上,何平给舅舅让利。目的就是避开我分钱。他们利用黄常委,给一把手行贿。分钱事小,当时徐亚娟要也走了,市场就成了糊涂账,就不是钱不钱,而是要会出人命了。”

“恐怕还是怕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吧。”

“我想的不是我。”束建平在强调,但音调微弱,话语深处有些勉强了。他知道李雪萍在盯着他,稳着身子一动不动。这样的姿势让李雪萍看不到他的眼睛,甚至连他面色也看不到。

“你走不掉,”李雪萍说,“那是因为你亏了期货。”

“我承认。可当时确实,我要不娶徐亚娟,市场就完了。市场事小,但人命关天。那一阵子,我是真心要和徐亚娟好好过的,她也是。有时候想想,吃亏就吃点亏,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好,不要最后什么也没了,就剩下一堆钞票。”

李雪萍一笑,这是句深深打动过她的话。“但你后来再想想,有一堆钞票,就什么都有了。”

“也不全是这样,有一堆钞票,总比什么都没有强啊。”束建平叹了口气说,“我基本上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一心想争口气,出人头地。你知道吗?当时期货给了我多大的勇气和成就感。”

“但你的性格毁了你,你看见什么都去爭。你时时处处争斗,和行情斗,和所有人斗,和自己斗。那次你约我去你家是不是故意失约?”

“我约你我怎会失约呢?”束建平微笑起来,李雪萍发现他面色有些苍白。“那时候我已经被软禁,没有自由了。”束建平说得很诚恳。

“你就是想不在现场,让徐亚娟对我说你是为了我去闹事。这样我就会给何平和一把手压力,让你达到自己的目的。”

束建平说:“这是你的理解。我确实听见徐亚娟给你打电话,但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市场集资的人能拿回自己的钱,叫一把手‘双规。”

“时间真的很快啊。”李雪萍摸摸自己的头发,在耳边发际那里摘下一个珍珠发卡。她仔细端详着发卡上的珍珠,“其实我就是何平的珍珠。何平派我来,本来是想利用我来降服你的,但他太不了解你了。”她说着,把珍珠发卡伸过去,似乎要递给束建平一样。“你早在知道了老和尚真实身份之后就变了,变得没有人能再了解你。但我没想到,你会把徐亚娟这样可怜的人当珍珠。即使下毒,也要有个底线,你可以对任何人下手,包括我,但是徐亚娟和孩子,你太不该了。”李雪萍话里的辛酸很突然。

束建平摇了摇头:“其实谁又是谁的珍珠呢?自己不就是自己的珍珠吗?”

“你是在说,珍珠也有过时的时候吧。”李雪萍手一松,珍珠发卡落地,“我们不是哲学家,但在生活的舞台上,我们是经历者。难道这还不够吗?我明天就要离开苏北了,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你在后悔,后悔来这里。”

“不对,我要感谢苏北,让我见识了自己。回去后我就辞职了,辞职后我什么也不干,回到海边老家,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写诗。”

“你是个沮丧的诗人。”束建平说。

“这样的话,也许我就不会什么也没了,最后只剩一堆钱。”

束建平笑了。李雪萍看见他看了发卡上的珍珠一眼。

“在我临行前,请允许我替你再办一件事。”

束建平有些诧异。

“你记得你家那只猫吗?”

“记得,那可是市场上最有名的猫。”

“我把它带来了。”李雪萍抬了抬手里的瓶子。

束建平看见那个瓶子形状特殊,似曾相识。

“走之前,我会到一把手家里埋了这只猫。”

“这样好,”束建平略一沉思后说,“你应该把它肢解开来,这样可以给我也留一些。”这时候他想起来了,李雪萍手里的,就是那年的梅雨季节里他装猫的罐头瓶子。

“拿到老和尚庙里去吗?”

“不,舅舅家里。”束建平弯腰捡起了珍珠发卡,“我要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去,把猫埋在舅舅家院子里。所以,我现在还不能离婚。”

束建平说着,眼睛里全是憧憬,人忽然就凝固了一样,做出了当年舞台上,克劳狄斯手端毒酒,内心急切但神态慈祥的样子。那样的眼神打动着她,肃杀而宁静,闪亮而无辜。她咽了口唾沫,半天没能醒过神来。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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