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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13,流水潺潺(短篇小说)

2017-08-02王学海

长城 2017年4期
关键词:大海

王学海

如果和你打赌,你说这开“120”的司机,是否会在熟悉的道路上开错方向,比如说,他应该将病人紧急往东送,结果却将方向开反了,你认为可能吗?你的宝押在哪一方,会?不会?噢,不管结局怎样,他开错就是开错了。

那天大海叫的就是工作在当地医院的“120”司机,车也还是那个车,本来是由硖石开出,上沪杭高速到杭州的,却一不小心就开往了上海,直到松江附近,才发觉方向错了。

这时,车上本该让西面方向杭州专家会诊的病人,早已经睡得把梦一路洒向了东方。

踩着空气前行的斤斤,一分钟前刚把拖把洗干净放在阳台西角,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像一个电铃的拉线开关,一下拴在她的心上,一响一个拉,一响一个拉,直把她的心往下拉,往外拉,一拉一个沉,一拉一个紧,一拉一个麻。她赶紧转身跨出阳台往客厅跑去,未跑到电话边,门铃突然响了,有人喊救命般,也叮咚、叮叮咚、叮咚叮,像是要和那电话铃声一争高下似的,一阵比一阵响,一阵比一阵急,直扰得斤斤两只脚踩在刚用湿拖把拖好的地砖上打颤。那西班牙血红色地砖上还抹着水渍呢,斤斤小心翼翼又心急火燎的两只脚,只能似踏白云踩棉花般在湿漉漉的地砖上抖行。突然,地砖中像伸出了一只手,朝她的后背猛地一推,她倏地滑跌下去,整个的人,像衣架上挂得不牢靠的大棉袄,重重地摔在地上,瘫做一堆,再也起不来了。

疾病有时确实十分霸道,对谁都不买账。斤斤这一跌,竟一下失去了走路的权利。几家医院的单子上都清清楚楚地写着:骨折。几家医院的医生也都异口同声地说,摔得不巧,骨裂了。不过不严重,不用打针也不必吃药,更不要吃止痛药,只要在硬板床上躺上一个礼拜,就好了。

可是一个礼拜过去了,一个礼拜加上一个又一个再一个的礼拜过去了,斤斤依然躺在硬板床上。难道这小小一跌就此跌光了走路的力量?那最烂的股票天天跌停也还有个数在的,这脚怎么一跌就全完了?光有形而无实了,多可怕。冥冥中难道真的是前世注定?斤斤摸着自己渐渐干枯的双脚,对自己哀叹说:全世界的人都不走向我了。

从摔跤那天开始,斤斤所过的窝囊日子当然是漫长的。这时的斤斤已经像某些时髦过头的女郎那加长睫毛的眼睛那样,只看得见眼影,看不见眼睛了。神,中国古代哲学所讲的精、气、神,斤斤一样也没有了。显然,健康在她身上已经气急败坏了。

要是时光倒流三四十年,斤斤根本不可能是这样的。那时她是真正的玫瑰,而且带刺,与众不同。人家小姑娘喜欢跳绳、踢毽子,可她偏偏喜欢踢树,踢那些长得半高又嫩嫩的树,一踢一个印,一踢一个晃,真让她过瘾。长成大姑娘了,还总喜欢和男孩子一起玩,说他们勇敢,他们有劲,他们不会咬耳根说话。也老是听妈妈唠叨,她有个哥哥,很早就出外读书,又跟人去了海的那一边。看到妈妈朝远处望的眼光,她心中也渐渐竖起了出远门的大旗。当然,她更喜欢三宝奶奶。总有那么几天,三宝奶奶会从不太远的邻村走过来,人未到,嘻嘻哈哈的爽朗笑声先到。一坐下,就是坐在门槛上,给她和孩子们讲狐狸精的故事,说狐狸成了仙,会变成美女。所以,她也要变,追求变。一次她沾上了虱子,医生让她剃光了头发抹药,女同学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男同学却不是这样。从此她以为自己就是男同学中的一员了。斤斤的家在乡下,离小镇只半里地,但出入都是坐船的,出门到县城坐小划船,三十里的水路得大半天的时间。县城到上海的火车,一天只两趟,晚上过了五点半,就只能等到第二天的凌晨了。说到上海,是因为斤斤的叔叔在上海。斤斤的爸爸在乡下当医生,赚了钱,把斤斤的叔叔送到上海当学徒。后来,斤斤的叔叔成了个工厂的小老板,家底虽还谈不上殷实,但还是把斤斤接到了上海,也算是弟对哥的报恩。斤斤的六年小学就是在上海读完的。所以,当斤斤穿着上海的服饰回到乡下来读初中时,她已经像影视明星那样引人注目了。读高中时,斤斤那两个乳房突然变成了埋在身体里的两枚炸弹,鼓鼓囊囊的,随时都会被引爆似的。更令人惊诧的是她的屁股,年岁长高,它也长宽,远远看去,大大阔阔的,就是清纯的眼光见了,也会说:炸了。

林贵堂是这个乡里说一不二的人,他嘴边经常挂着一句话:“天地不闻酒自香。”不是他有钱,也不是他有势,起先乡里人对他的看法不太好,视他为流氓,乱和女人睡觉那种,可现在不一样了。近年来,他经常出入嘉兴、松江、上海、无锡、苏州一带,每次出入都像发了财似的煞有介事。“哈罗”,见了外国人打招呼要说外国话,一句哈罗,就他林贵堂会说,令乡亲们不敬畏也不成。是的,正因为林贵堂不比关松、娟芬那样直憨,不想再去读书的斤斤就跟着他从乡下跑出来,说是到上海去打工。那单位每周有舞会,还有外国技术员,眼睛是绿的,眉毛是红的,见了面他林贵堂当然是“哈罗”咯。斤斤还记得,那时农村活多,村里让牛耕地,看牛也成了农村小孩的一道风景。有一天,一头牛突然朝着斤斤和她的小伙伴冲过来,在哇哇哭声中,林贵堂冲了上来。

那是斤斤因患肾炎休学的一年。大半年过去,病也悄悄撤退了。有“阿庆嫂”之称的她大姆妈说,反正在家无事,不如跟林贵堂去上海见见世面。有路了,书就不要再去读了。姑娘家在上海弄个工作,以后才舒齐呢。斤斤当然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她同意了。那天两人悄悄地绕过小镇,到另一个叫庆云的小镇坐小划船到县城。到了县城,又在北大街天益兴茶食店斜对面,那五大开间门面顶顶气派的锦霞馆拣了个靠窗的位子,点了一盘糖醋排骨,一盘卷子笋丝,他林贵堂还又要了半斤黄酒。不远處就是大诗人徐志摩的父亲徐申如开的徐裕丰酱园。这么一来,五点多钟的火车就自然错过了。咳,这林贵堂毕竟是林贵堂,在那个要凭工作证、介绍信住旅馆的年代,他们“父女俩”就在荣发旅社13号房间顺利住下了。

林贵堂这时感觉自己像被割过的韭菜又长了一茬似的年轻,瞧斤斤穿着个小背心、半短裤睡在靠墙的那张床上,他的勇气,真的是比平常要高出好几倍呢。

斤斤贸然跟着林贵堂出来,其实也是有原因的。

初二那年,她爱上了初三班的元驰。那可是个金光闪闪的人物,温柔、聪明,还只是打个底。他的出众,更在于做事干脆利落,气度无与伦比。譬如他们学校与邻校搞体育团体竞赛,他非但双杠、单杠全拿了第一,又在最后一场篮球赛时,以最出众的贡献,挽回不利局面,让学校在总分上以一分之优夺得了锦旗。那一刻,斤斤的心就像是一朵怒放的鲜花。她目光灼灼,向他绽放了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般的慰问与感谢。最令斤斤心潮澎湃的是,她患重感冒那几天,他买了整整小山似的一叠小手帕,悄悄地塞给了她。从此,宿舍边与操场上,就多了一对秘密的情侣。

好像世界上的一切事都会有变数,斤斤与元驰的事也起了戏剧性的变化。元驰一个星期没来学校上课。后来,斤斤才知道,元驰被爸妈逼着与同村村长的女儿订了婚。

这世界上只有两件事情是让人不能回头的,一个是死亡,一个就是爱情。斤斤当然受不了,于是,就这样离家外出了。

改革开放之前,小镇早早就进入了夜晚。晚上八点半的斤斤,已经在梦中了。她梦见元驰向她跪下求饶,又梦见元驰在单双杠上来回雄健地晃动着大长腿。她感觉元驰的气息中含着浓浓的乞求的成分,用怯怯的吻,乞求着她的原谅。气头上的她,自然是嗔怒、躲避着。突然,元驰抱住了她,而且,还没征得她的同意,手竟放肆地像老虎爪子一样在她的胸膛上乱抓。虽然时有酥麻的阵阵快感透心,但她毕竟没有原谅他呀。她倾力躲着他,甩开他,可是,怎么连动一动也这么费力呢,就似被大狗熊压着那样。斤斤在下意识中挣扎着。

好像蜥蜴的尾巴突然裂断,梦中的斤斤猛然醒来。原来林贵堂抱住了她,而且他那两只肮脏的手捏住了她的乳头。

该死!大伯变成了魔鬼,斤斤吓傻了。那个林贵堂可不是省油的灯,见她已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那两只虎爪似的手,扯着斤斤的短裤就想直奔主题。

也是滚石对界石,林贵堂怎么也没想到,斤斤是个少见的厉害姑娘。当年斤斤爸娶了第一个夫人,没生。又娶了第二个,还是没生。正在纠结中度日子,突然第一个夫人峰回路转,凸起了肚子。斤斤太大,好几个时辰生不下来,接生婆也急了,大喊“用劲!用劲”,连屋外干着急的斤斤爸和二姆妈也跟着喊起了“用劲!用劲”。总算生下来了,真胖,一称,九斤!“劲”和“斤”在江南谐音,就这样叫起了斤斤。突然,斤斤说要先尿尿,林贵堂松开了手,转过身去。不料斤斤猛地提起了右腿,听她不去开门(那时这种旅馆只有一间公厕),林贵堂转过身来。巧,正好斤斤的右腿踢了过来,本想踹他的屁股,没想到一下踢到了裤裆……林贵堂当时就疼得蹲了下去。那林贵堂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知道自己不能过分加大声响去实施他的阴谋。

整个下半夜,她与他在两种想法的世界里对峙着等待黎明。

其实,这样的斗胆,林贵堂也是第一次。真要是嚷出去弄个强奸,是要吃官司的。这一点让他的心霎时感到毛森森的。所以,当斤斤表现出强烈的反抗時,他也不敢再来硬的了。

摆脱这个噩梦是斤斤正式结婚后的第23个年头。那时她已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输卵管也在计划生育的国策中被结扎成断浜头了。一个小她13岁的毛头小伙子,与她同样爱好越剧,爱好外国文学,同样有上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梦想,梦幻似的出现在她的身旁。生活的阳光不再破碎,它既召唤梦境又牵引魂魄,故意有悖常理地让他俩走到了一起。怪风,往往吹开的是不在常规道路上的心。

那时,这个小镇因这事又掀起了风波。不过,这时的斤斤已非昔日穿着上海时髦衣裳而惹人羡慕的斤斤了,年轻人对她投去诧异或轻蔑的目光,家长们更似见了瘟神似的诅咒她,骂她是狐狸精、害人货,还偷窥她的行踪,她都完全无视。斤斤喜欢上比自己小一轮又多一岁的男孩,她不是不知道会给自己惹祸。比如在单位,领导就三番五次叫她去办公室谈话,害得她好几天下班比别人迟了一两个小时。有时,正、副领导两个人你一声我一句,尖刺的话,威吓的话,轮番轰炸,比上刑更残酷。她都不含糊。凭什么说我与小伙子恋爱我就是骚货?她硬是回回给他们一个个干脆的硬碰硬,回车间又疯了一样地干活,直把自己的产量往直线上提升,惹得那领导们被门碰肿了脸,也无话可说。是的,这毕竟是斤斤内心最重大的事。她知道自己的第一次真爱已经失去,第一次婚姻又是父母硬性包办的,是毫无感情的机械式的男女苟合,这次让她怦然心动的,正是上帝给她的补偿。她要抓住他,紧抓不松,像裤带崩断紧抓裤腰那样。

那个毛头小伙子自然也受累其中。他是个独生子,父亲50岁才生下他,巴望他传宗接代的愿望比一般的家庭就更强烈。可儿子竟然如此出格!母亲没办法,跪在儿子面前,求他与她了断,说就是妈妈答应,你们汪家祖宗也不答应,她已生不出小孩了,你们汪家要绝代了。父亲每次见了他,都把自己的脑袋朝厚厚的墙壁或硬硬的门板撞去。可那毛头小伙子就像中了邪似的,死不回头。小伙子钟爱的是《茶花女》《复活》和自己的诺言。他不是没有恋爱过,他谈过,还不止一次。其中有个身材修长、皮肤白皙的姑娘,她的主动让大海无法抗拒。正当大海坚定地认为爱可以摧毁一切时,那姑娘的父亲有一天郑重地招呼他一起吃饭。席间,她父亲说,大海,你是个好小伙,我们眼睛都看得来。你是独生子,我们是独生女,所以,以后结了婚,你们要两头蹲,你家做个新房,我家也做个新房,大家各自做。不过,结婚成了家,眼睛一睒就要生孩子了。你现在还没工作吧?那怎么养家糊口呢?这样吧,吃了这顿饭后,你先去找工作,什么时候有工作,什么时候再来我家……结局自然可以猜到。事后,她父亲对她说,他有什么好,没钱,迎风站立,像一棵农作物。

又有一次,大海遇上了当年暗恋过的丽丽,刚好以前理想远大、心态阳光的丽丽被负心人抛弃,于是,两个人约好晚饭后去镇西头的西桥畔碰头。那里有一块隆凸的坡地,前后有两条小河围绕,蛮有情味。再说,谈恋爱要避免让人看见,清静一些才好讲话。春尾夏头的日子,晚饭后一会儿天便朦朦胧胧起来。这时,心中盛满喜悦的大海甩掉了天天晚饭后一起散步闲聊的同伴,一个人匆匆赶到西桥畔。只见丽丽的侧影像神话中仙女下凡的影子般在飘移,他急忙快步上前,说:“再往前走,那里安静。”还未待俩人迈上两步,突然从对岸飞来一大块泥巴,啪地,重重地落在大海的脚边。未待俩人反应过来,接着,又一块更大更湿的泥巴,在丽丽的脚前击地开花。恶扰一下打破了恬静和憧憬。没说的,俩人瞬间感到了什么,一齐唰地转身朝来的路上退去。大海尽管断后,但也管不住双脚滑出的奔逃节奏。

若干年后,大海对着窗台的几盆花突然有了感悟:为什么有的花你拿回家老是养不活,这就像谈恋爱,要培养感情,还要讲缘分。这花老是死,就说明你喜欢这种花,这种花却跟你无缘。

拉着斤斤的“120”救护车,是在12月13日下午1点离开硖石的。那时斤斤早已离婚,和毛头小伙子也已结婚多年,他们的住宅也已从斜桥小镇搬到了县城硖石,在一幢没有电梯的七层楼上居住。那大楼矗立在闹市,身后一条洛塘河自西向东,流水潺潺。风乍起,涟漪泛泛;雨过后,浮萍氽荡。一连几个晴天后,河水清清,流声悄悄,偶尔一二艘船由远而近,带着歌声驶来驶去,倒也给了大楼不知多少诗意。斤斤看到身后的小河更是异常兴奋。奇怪,江南一带有的是河湖港浜,为何斤斤会为楼后那条河特别兴奋呢?原来初中时,她第一次学到了意念这个词,回到家里无意识踢路边小树时,她突然觉得意念这个词就是为她而生的。譬如那次头上生了虱子,要剃光了头抹药,那药的气味让她感到窒息,于是就不抹了。她找来一个空脸盆,意念中,空脸盆里有许多小时候妈妈洗头的荆树叶,她吹起风,这些荆树叶就产生出了许多泡沫。她又运起力,这泡沫就有了湿度,于是,她把头浸下去,浸下去。每天如此。只一个星期,虱子就不见了。还有一次,要开运动会,她参加了跳远项目。要命的是,她掐指一算,那几天正好来例假,身上没劲。于是,天天晚上人人入睡的时候,她在意念中疯了似的满操场跑,用力呼唤例假能早点来临。咳,这一星期下来,还真是提前了。而每当这意念发起威力时,她总是感觉到周围会有许多的水,有时是浪打,有时是急流飞泻,最终,都汇成一条平静的小河,晃晃荡荡的,轻轻流向一个地方。她与大海的结合风风雨雨,能走到一起极不容易,有个地方住就不错了,谈不上居住环境。前几年好不容易挪动了一下,也是前是楼房,后还是楼房,似乎连休息放松也在排排钢筋、水泥、碑块的重压之下,合围之中。尤其是算命的说她缺水,她是多么希望自己赖以栖息的地方能有水流环绕,在阳光下,在月光里,滋润自己的精神与生命。爹妈让她认了一个干儿子,那小孩本来姓岑,名咏汉。她硬是把人家叫成了沈泳瀚,三个字全是水,简直成了一片海。再后来,某一天,她家突然来了一个道士,也不是找她父亲看喉病的,只是指着她对她父亲说,这女孩缺水厉害,命中注定,只有水中的小舟才会载她跳出旱地。13,13哪……当时全家都以为这道士是个疯子。如今,美丽已不是一个梦了,她可以下班回家后天天面对这流水潺潺的小河,让疲倦的思想之脚,浸泡在那流水里,洗去一切疲乏与烦恼。同时,还可借助水波涟漪,与远方的世界进行交流,润溜溜的惬意哪。瞧那对岸,斜靠西的一边,还有个公园,更可以让心情放飞到那绿茵茵的枝头,把那些褪色的日子重新补绿,让生活的油彩绘出一幅只有诗意没有忧愁的春风杨柳图。而且,她有他,这个叫大海的真比她小13岁的男人。这世上,还真没有能抗拒她的。斤斤喜欢追梦,因为心里有光,而今,这光真的一下刺破了她心中的阴暗。

毛头小伙子从小喜欢水,虽然生长在小镇的街上,但经常到附近乡下河浜去玩。一次,在铁路北面的一个小浜里,跟着一群大哥们游水,他压根就不会游水,也压根就不懂得怕水。因不会水,大哥们都玩自己的,没人睬他,他一个人抓住岸边一把草,边甩脚边打水,玩得可欢咧。突然,那草被拔得松了根,他这人也就一下沉到了浜底。但他喜水,不知水拽他是要他的命,竟然毫无恐惧地自顾左甩手右蹬腿地沉在水里挣扎。突然,头和胸撞到了泥——原来一边沉一边打水,竟半沉半浮一下闷头“游”到了对岸。嗨!这一沉,竟一下子让他学会了游水!真是喜水的奇迹。从此,他就更恋水了。也是与水有缘,他从未进过正规体育学院或什么高级培训班,但除了自由泳,蛙泳、蝶泳、仰泳、潜泳、侧泳,样样姿势优美,速度飞快,就是到了近五十的年龄,一次去杭州与黄导他们音像公司联谊,也代表单位击败了这帮天天泡在游泳池里逞能的杭州人。那是后话。今日,在七楼望水,忽得古人“松风涧水天然调,抱得琴来不用弹”一句诗。是呀,只要你站在七楼北窗前往外看,一切文艺味便全都有了。斤斤和毛头小伙子都从心底里意识到这是诗意的七楼,幸福的七楼。可现在斤斤却病了。当四个人被狭窄的楼道逼着撤去了两个人,由两个人下三层,再由另两个人下三层这样将斤斤抬下楼,抬上救护车时,斤斤还是清醒的。她说,这次可要好好让专家识识这病,自己真的从来没有碰到过,小小的骨折为什么这么多天过去了还不见好?为什么有时会痛得恨死了世间上的一切?这应该是不好的兆头,一定要让专家给彻底诊治这个不好的病,还她一个原来的身子。做人哪,自己的身子自己做不了主,那还做什么人,况且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斤斤的话是对的,所以救护车也很识相地毫不犹豫地起动了。绕过桥头,順势往北,一会儿车子就到了大转盘,前面就是城乡接合部的沪杭高速出入口了。

“我是上个星期跟温教授联系的。昨天他来电话,说今天下午在省医院开三个小时的专家门诊,让我过去。因为他在搞一个大的科研课题,所以近一年很少出来做专家门诊的。”车已开了,像突然想起什么,老院长陈医师安慰病人家属说。

“谢谢,知道这位骨科专家是全省最好的,幸亏您,否则我们怎么找得着他?认识您,这也是我们一家人的幸道。”斤斤的丈夫大海,就是先前那个毛头小伙子感恩地说道。

车子一转弯便驶上了沪杭高速。

“世界让人弄不懂,只摔了一跤,为啥就这么严重?”看着已经入睡的斤斤,大海坦诚地向陈老院长咨询起来,“你看,病了这么多日子不要说,瞧她这身肉,怎么奇怪地就一下给卸光了?”

“是有问题。就是老年性骨质疏松,我看也不至于如此。即使长时间好不了,也不会一身肉全部卸光,而且听说经常一个人睡死过去,是吗?”陈老院长边思索边关切地提出质疑,“现在这社会也难说,什么怪病都会出来。”

“你有经验,你看这毛病要紧不要紧?”

当丈夫的最担心最怕的就是这个问题,但终于还是提出来了。

“难说。”

陈老院长的两个字,让他们几个人同时陷入了不祥的沉默中。

“不过话又说回来,有时候你看着很危险,到有经验的专家那里去,不开刀不住院,只几帖药,一下子就好起来的,这情况也是蛮多的。”

“对,对!专家就是专家,现在科学发达,不好的命运有时也能被扭转过来。杭州,毕竟是省会大都市嘛。”

人,碰到不好的事,大多总是用善良的心往好的方面想。善良,是这个世界所需要的。

话在车内飞来飞去,车也像懂家属心情似的,更加快速地朝前驶去。

“哎哟,刚才你们说省里最好的骨科医生,又说杭州,你们是去杭州吗?”

一路沉默的司机,这时突然像半路有情况猛地摁响喇叭似的冒出了一句话。

“那还用问,当然是去杭州,找全省最有名的骨科专家温教授呀。他是我多年的老朋友。”

陈老院长骄傲地应答。

“那是去杭州咯?!”

“是呀,是去杭州省医院,怎么?!”

“妈呀!我——我这是怎么了,我——”

“怎么啦……”

“我开错方向了!开往上海了……”

“上海?!”上海与杭州,正好是东方与西方两个方向。

“这不,松江也快到了。”松江,距出发点硖石已经有七十多公里的路程了。

汽车停在了应急车道。

死一般的寂静,寂静得令人窒息。

天天闯东跑西的“120”司机,天天拉着垂危病人或上海或杭州抢时间赶速度在熟道上跑的司机,今天竟然会跑错了大方向?这个错误该怎样解释?

意外的诡异,生活的诡异,就在那一年那一月13号的那一个下午。

车上的大海,这时突然接到斤斤乡下亲戚打来的电话,说斤斤老家那个村被规划了,要整片改造,斤斤家的坟地也在范围内。目前还不知道会派什么用场。有说要改坟地为良田,种植转基因水稻。那水稻熟了,脱粒出来,一颗稻穗上的米,不全是清一色的白颜色了,而是有白、紫、黑、黄四种颜色。这叫高科技有色粮,不仅保持了原白色米粒中的碳水化合物,而且又增加了血色素、核黄素、蛋白质等多种营养成分,成为既能解决温饱,又能降低血脂,还可保护血管和增强血管弹性,更能营养神经的新一代有机化合物。放到大超市去销售,也彻底改名易姓,不再沿袭历史叫某某大米,而是冠以“多元营养米合”的新名称。当然,最主要的是经济收入,现在市场上的大米即使抛了光,加了润滑剂,每粒米看上去像胖小子,手感似羊脂白玉,那价格顶多每斤2元到7元,10斤一袋的米,绝对卖不到80元以上,但这“多元营养米合”可就大不一样了,只要到电视台一打广告,特别是雇一二个当红明星作个代言什么的,那价格就会往上翻倍,那退休了的老头老太,就会蜂拥而至,排上长长的队伍来抢购。

“多元米合”归“多元米合”,眼下头疼的是迁坟。大海来不及思考,就一下委托那亲戚去全权办理了,说,要是棺木全烂完了,就买两个景德镇的蓝瓷瓮给拣装一下骨头算了。

乡下家里有什么事都得找斤斤,斤斤其实冤得很。当年,虽说家里上有哥下有弟,但由于乖巧聪慧,又敢说敢做,在父母心目中,斤斤始终是掌上明珠。当年,元驰订婚以后,斤斤也由父母做主,隆重地招了一个做乡干部的男人来家当上门女婿。其实,生活中的斤斤,是个特别不含糊的人。她爱穿时尚衣服,镇上最好的裁缝是她家的座上客。她唱戏,爱好演出,关心街坊邻居的家长里短,便自然担了居委会主任一职。她的小孩跟别的小孩吵架,对方家长找上门来,她不道歉也不辩解,操起正在切菜的刀,照自己儿子的额头就划了一刀。她也真有榜样的力量。后来,她孙女考上了公务员,父母带她到庙里,她决不肯上香跪拜,自然是受了斤斤信仰基督教的影响。

转眼文革结束。冬尽春来,大地一片葱绿,人们在自由的呼吸中又想到了自己的家当。斤斤这时才想到自己有多冤。当初为保住家产,非但自己被迫从父母之命嫁给了不熟悉的乡干部,而且生下的孩子也不随父姓。后来,因工作上的原因,他们离开家去了县城。现在这家里前后两排房子,前埭七间后埭五间,共十二间。前埭七间让小伯与他儿子温骅两代人占了,后面五间弟弟一家住着,竟没有一间是属于自己的。于是,斤斤串门走户,求爷爷告奶奶,一纸纸的证明,陆续集聚在了斤斤的手中:高品福、高阿宝、高景云、高聚财……一张张证明、一个个名字,加上鲜鲜红红的手印,都不断鼓舞升高着她的愿望。

然而人家左一个斤斤阿妹,右一个斤斤能人,再诉一诉自家现在如何如何穷,夸一夸斤斤拖家带口在县城混出了人见人羡的好人样、大人样,斤斤也就自然停止了这要房的戰争。虽说随着建设与发展,这城市的边界在不断扩张,说不定若干年后,这里一拆迁,一平方就值五六千,若被房地产老板划入别墅区,还会升值到万把元一个平方,即使她斤斤只分到一间房,多少也是个六位数,但谁让她是高家出众的姑娘呢!

钱和亲情,还是要亲情吧。她斤斤就是这样侠气的人。

开错方向的救护车走上回头路了。

“照现在的路程,如果再开到杭州,至少还要两个半小时。看,现在已经两点多了,到杭州,再碰上堵车,到医院恐怕要五点多了,人家专家门诊只看三个半小时,你到了,他专家也早该下班了。”

陈老院长沉思着说。

“这样吧,顺路到嘉兴吧。嘉兴有个武警医院,骨科也挺好的,那个主任也是我朋友,再说那里新建了住院部,条件很好,就去他那里吧。”

于是,一个半小时后,斤斤住进了嘉兴武警医院骨科住院部的508新病房。

斤斤又在熟睡中进入了她的梦乡。

春节前三天,斤斤被接回了家。

现在这骨折已经不怎么痛了,虽然很是奇怪的就是不见裂缝的弥合。我平时热情为人,老天总不会一下抹杀我吧。一个人时,斤斤时常会对着药瓶这样想。是的,她斤斤难道不是这个世上最热心为人的人吗?这时,她常常会想起一个人。斤斤前夫家的最东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带着个弱智孩子。说起来是娘家,也只是一个破旧的老屋,哥哥嫂嫂早已搬去前埭新房,这里只有女人风烛残年的父母住着。

难事偏偏要找本来就很难的人。母子俩的邻居,是一个离了婚的男人。男人带着一个孩子,好像比女人的孩子小一岁,是个女孩。据说那男的天天赌钱、喝酒,那孩子的母亲便离家出走了。从此,那男的更加无赖,经常东挑衅西找茬,不知道是哪股无名火在作祟。自从离婚女人与孩子搬来后,那无赖就对她不怀好意,不是有意无意地接近,就是东一句西一句地挑逗,都让女人给推出三丈之外。看软的不行,那男的就干脆寻机来硬的。这一天,机会终于来了,女人的弱智儿子推了他女儿一下,他女儿头跌在门槛上,起了一个大大的紫紫的血疱。正是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那男的回家看到女儿头上的血疱,问清了来由,立马追到隔壁,不由分说要她赔偿。不巧,两位老人也走亲戚去了,只娘俩在家。可怜的母子俩寄人篱下,又无正常经济来源,拿什么去给人家孩子看病?那男的也不含糊,说,知道你们没钱,就这样吧,子债母还,你让我弄一下,就了结了这笔账。再说,我也确实需要,都憋了快一年了。那女人是被丈夫抛弃的,而且又是因为丈夫跟别的女人偷情,一提起男女之间那档子事,心里会立马生起一股敌意,仿佛那是一杆枪毙人的步枪。至于她的情欲,早已像文物被泥封般堵在了早先属于快乐的通道里,所以说什么也不答应。

眼看已反抗得气喘力弱,那上衣的胸襟与长裤的裤带也让他给捣了个开畅,那根脏脏的手指,也似狗爪似的伸到了那里,正在情形万分危急之时,斤斤突然闯了进来。

斤斤又是来探望她们母子俩的。

见此情形,斤斤早已明白,因为还在外屋,斤斤已向那弱智孩子问出了一些事情的由端。

“你走开!”斤斤指着那无赖说,“要看病,要营养钱,我来出。”

“不要!我就是要他妈赔……”无赖就是无赖,反而一用劲抓住了女人的阴部,凶狠地嚷嚷。

“你放手,放手!”

“放手?要我放手,除非你给我弄一下。要不,你头上让我打个疱!”

“头上打个疱?”

斤斤一看这架势,知道这个无赖已经走火入魔,但那无赖的话倒是一下提醒了她,她二话没说,转身冲去旁边的厨房。

一会儿,只见斤斤浑身冒着火气,手拿一把菜刀从厨房返身出来,对着那无赖哇地一声吼道:“好!老娘来还你个血疱!”说完,就拿刀朝自己的额头上划去。只见一道血口裂开,血从裂缝中迸出一条血潮,殷红滚急,鲜腥吓人。

无赖见状,瘫了半个身子,瘟鸡似的耷拉下头,转身逃了出去。

斤斤性情奇变。清醒的时候,先是托人把钱从银行取出来,左藏右藏地藏在枕头下、被褥下和床边小柜的夹层里。后是半夜经常叫大海去外面买水果,葡萄、苹果、香蕉,一吃就是一大堆(好朋友陈老院长就送过从几家商店搜来的一大箱罐装红毛丹),但大便还是照常干燥得几天拉不出来,每隔三四天,大海都得用食指挖出来。只有此时,斤斤脸上才会像小孩吃饱奶后露出浅浅的笑来。不过,一天一夜二十四个小时内,她总有四分之三的时间是在睡梦中度过的。

又是一个半夜时分,突然降临的凉风同时吹醒了两个疲惫不堪的人。

“大海,你过来,你走到我床前来。”

因为生病,大海与斤斤已经分床睡了。

大海轻轻走到斤斤床前,拧亮了台灯。

斤斤的手突然伸向了大海的短裤裤裆,手指像蛇一样,溜滑滑地缠住了大海的命根子。她记得,她抛弃一切地喜欢他,是她特别欣赏他的性格:对明天决不怀疑。

“大海,我对不起你,我生病了,没有了……”

“你……”

“你恨我吗?你跟我结合,害得你们汪家没了后代。我老了,你还在壮年。”

“怎么可能,不会的,我的性格你清楚,既然做了,就決不后悔……”

“我要是真没了,我衷心希望能有一个好女人好好待它。”

“……”

是的,明天,她和他还有明天吗?

她也恨,恨那个道士,肯定还有下半句话,没在那天说出来。

昏迷中,斤斤突然想到,是不是这一生自己太要强了,要支撑起这个家,所以这身上的骨头才过早地萎蔫了?唉,这么好的时运,房价飞涨,她还要开个中介公司呢,凭她的嘴和脑……

春节过后,斤斤又一次被送往嘉兴武警医院骨科。但这一次在骨科只住了两天一夜,第二夜就被转到急救室,第三天转到家乡县城中心医院的ICU。第四天,斤斤就停止了在人间的呼吸,时间也正好是13点,即下午1点。

这一天恰又是个13号,4月13日。

那天从追悼会上出来,大海突然觉得满心苍凉。满心苍凉是因为满目苍凉——他看到的是那些不同的目光。真是奇怪了,平时跟斤斤关系挺一般的亲戚以及小姐妹,那天却表现出了特别的悲痛。有的原来与斤斤因利益或琐事吵过架,有的因为她每次例假多遵照医嘱打黄体酮,竟在背后飞短流长说她年老不行了,为了迎合小伙子在打激素,更表现得异常悲伤。而斤斤的一帮亲属中,平时老远就打招呼且夹裹着天大热情赶到她身边东拉西扯的那帮人,几乎都在交头接耳地嘀咕着什么。见他过去,声音便退潮似的低下去,还不时抛给他一个努力出来的微笑。

斤斤的一生是那样坎坷,埋藏着那样多的苦楚。你们了解她吗?你们真爱她吗?溅血一样的悼词,狂风一样凄厉地刮到大海面前:

斤斤妻:

当我叫你一声爱妻时,24年风风雨雨的相爱生涯仿佛又回到了眼前。

想当初文革极左思潮还在猖獗,中国封建思想遗毒仍旧顽固,我和你的结合在三千人的斜桥小镇上,像炸开了的油锅一样沸腾。你蒙受了白眼,遭受了恶意攻击,无数的风刀霸剑向你逼来,多少人不理解你,多少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向你袭来……但是你没有屈服,你坚信爱,坚信真诚,你要向世人证明:你是一个追求自由、向往真情的人!24年来,你用你无可挑剔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证明了你感情的圣洁和行为的高尚!

斤斤爱妻,当你在去年七月患上不治之症时,我们谁也不知道,医生的误诊让我们大意,医生的误诊让你受尽了煎熬。在所有的癌痛中,肝癌疼痛是最厉害的,而比肝癌疼得更厉害的是骨癌,但你以超人的意志与惊人的毅力忍受着疼痛。而且,这种忍受是在家人不明白病情,你自己又不服一点止痛药的情况下坚持的。今天,当我们明白了这一点,再回想起十一个月来你忍受的痛苦,当你最需要解痛时,我们却掉以轻心,这一切怎不叫人肝肠寸断,悔恨莫及!

爱妻呀斤斤,斤斤呀爱妻,24年来,我们相濡以沫,我们同甘苦共患难,你把我当作你心中唯一的珍宝,我的任何一点微小的成绩都让你引为最大的骄傲。你为我忧虑,为我操碎了心,你的下半世简直就是为我而活着的。将要失去了的东西,才是最珍贵的。面对你伟大纯洁的爱,我感到羞愧,斤斤,请接受我对自己在24年夫妻生活中所犯过失的深深忏悔!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你的一切,你一定会原谅我、宽容我的。今天,当我们能够携手去共度人生美好晚景的时候,你却撇下我凄惨而去,斤斤,这不是你的本意,你说过的,我们要“白头到老,恩爱到死……”

生离死别就在眼前,残酷的事实谁也无力回天。斤斤,今天有这么多亲朋好友为你送别,有这么多弟兄姐妹为你祷告,你放心地走吧,你从痛苦中走入天堂吧!

在分离的最后一刻,请你接受我最真心的祝福,请让我最后大声地再喊你一次:斤斤,我的爱妻!

二十余年在一起的时光,让他们读懂了生活,但今日斤斤刚走,大海发觉自己一个人竟又读不懂生活了。虽说生活的变化令人费解,但生活的复杂却更令人害怕。那些人以为男女相差了13岁,热情一旦过去,年轻的一定会变异。其实,他们不懂,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都是读外国文学经典名著、中国现代文学名著长大的,他们对爱的坚贞已深入骨髓。

说真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觉得自己看问题的眼光也跟着成熟了,殊不料这眼睛今日再去审视这世界,捕捉到的分明是一份意外的沉重。难道,这就是生活中一道永远解不开的谜题?

突然,一条白白长长的纸条飞来,左绕右弯死死缠绕着大海行将跨出殡仪馆大门的双脚。低头一看,竟是不知来自哪个花圈上的一条挽带,其中“心爱”二字想是写时淌下了墨汁,在这二字的周围形成凸起的斑斑点点,好似面颊上未曾擦去的眼泪,透着辛酸的悲凉,直瞪瞪地朝大海呆望着。大海耳边仿佛又回響起斤斤得意时对他讲的那句话:侬(你)救了我!斤斤单位领导用破碎的鼻音念读的悼词,此时也交错在大海的耳边,比如从小聪明好学,深得大家喜爱,比如一贯工作认真,诚心待人,当然还有司空见惯的一些套话。唉,只有在这一刻,人间的恩怨情仇,再也找不到一丝喘息栖身之隙。

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再没有人特别挑剔她。

当念到年龄和日期的时候,单位领导的声音似乎被这两组数字所蕴含的巨大悲痛凝固了似的,一下冰冻了起来。只有天知道,这个女人曾经对生活是如何的一往情深。

真怪,与斤斤相处24年的日子,好似张嘴即过的一个呵欠,也似迷幻的千山万水。真是时间太瘦,指缝太宽,世上最抓不住的就是日子。

前方,高铁的车头正飞过月台,巨大的冲击,像为斤斤又一次启航。

斤斤去世的第二年,大海经人介绍,认识了季琳;斤斤去世的第六年,大海与季琳登记结婚。季琳属龙,比大海整整小了13岁。又是13。

三年后,因房屋拆迁,大海与季琳搬入了新宅,抓阄竟又抓了个13楼。在新宅楼的南面,有一大块草坪。让大海心情愉悦的是,紧紧依傍草坪的,又有一条流水潺潺的小河。大海相信,斤斤就在那水里流着。

流水潺潺,在大海听来,就是一曲充满生命之谜的歌。

责任编辑 梅 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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