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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阳光(中篇小说)

2017-08-02娄光

长城 2017年4期
关键词:沙场工友工地

娄光

桌上的手机在跳……红都的心也在跳,静音是故意设置的,他的心随着手机的颤抖抖起凉气,他不敢接电话!

正昌苦笑着:“接吧,得挨啊!”

红都去拿手机,一看电话号码,是紫轩的,心里涌起了暖意,阴沉的脸上掠过了笑意。刚要回拨紫轩的电话,又有电话打进来,是工地上的老余,还是说工人工资的事,老余比昨天说得更严重,很急,涉及到工期。老余的声音极其慵懒,听上去还没起床。

红都很诧异:“怎么还没去工地呢?”

“钱打不过来,工人们都不干了。”老余懒洋洋地说。

“那工期怎么办?”红都突然急了。

“我也没办法,没有钱怎么办?”老余叹着气。

“赶紧把工地上的废料卖掉,先付工人的工资。”

“废料早就卖了,工地上用钱的地方多了。”

以前红都天天都要在工地上,现在,一方面是筹资金,一方面是逃避,日子过得简直就像在刀尖上一样。

正昌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还得想办法去弄钱。”

“是呀。”红都也叹气,“我都不敢接电话了。”

红都满眼的迷茫。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呀!又不能彻底地绝望,路还是要走下去!

红都平静了一下心情给紫轩回电话,这是他重压之下少有的放松,此时此刻他渴望听到紫轩的声音,听到她的声音是一种安慰,还是一种激励和支持。

“又遇到什么事了?连电话都不敢接了。”紫轩的声音清脆而直接,一句话就把红都说得不好意思了。

“没事儿。”红都假笑着,仿佛紫轩就站在面前看着他,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笑是硬挤的。

“压力大就来散散心。”紫轩说。

红都忽然感觉眼角有些湿润,他一时感到了委屈,好像见了亲人渴望倾诉一般。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低声说:“你还好吧?孩子哪?”

紫轩顿了一下。就这一下,红都感到了紫轩心情的异样,忙说:“你怎么啦?有事吗?”

“真记挂着就回来看看。”紫轩叹了口气说。

“我怕你伤心哪。”红都尽量把口气舒缓了些。

“我没什么。”紫轩又微微叹了口气。

红都知道紫轩的心情并不好,他明白紫轩的难言之隐,那种说不清的压抑,不是钱和富足的生活可以排遣和解决的。他想去看她,可眼下他和正昌正面临困境,恐怕连去的费用都没着落。

挂了电话,红都和正昌从办公室里走出来,阳光很刺眼,红都急忙用手把强光遮住,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方向。

“能挽救我们的还是揽大工程,只有这样才可以缓解眼下的资金紧张。”正昌强调着说了一句。

红都不搭腔,揽大工程如何干呢?资金永远是困境。再下去靠什么扭转?到了这一步还不是都让工程给闹的?红都默无声响地要走,手机又在口袋里颤抖,他还是不敢接,担心又是要钱的电话。他把手机掏出来握到手上,心里极其忐忑,生怕被别人看见似的,怯怯地用眼睛的余光扫一下屏幕,见是妻子的号码,才放心地按下接听键。妻子问他中午是不是回家吃饭。红都和妻子说完后,抬头望着正昌,意思是问他去哪儿。

“我中午想叫着建设局的任副主任去吃饭,我们得生存。”正昌道。

红都想了想,掏出了钱包,抽出三百元塞给他:“你节俭点儿,免得丢了丑。”

正昌接了钱自嘲地说:“在外人眼里我还是个千万富翁呢!”

红都撇嘴,没吱声。红都的思绪又开始沉重。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正昌还能挺得住,好样的!其实红都也没服输,这么一年年的奋斗,前途却越来越迷茫,但他们毕竟还有沙场,总会有转机吧。红都潜意识中在等这个机会。

虽然被称“老总”,但红都和正昌却算不上真正的商人,他们没有公司,是干工程的游击队。他们合作就是因为沙场。在外干工程,红都还是佩服正昌的,他有魄力,胆子也大。正昌在事业渐渐上升的时候辞职下海,没有任何依靠,白手创业,一段时间干得风生水起,后来和妻子离婚,把资产全部给了前妻和儿子,再次白手创业。

红都加入时,正昌正在操作经营沙场,资金不足,举步维艰。红都看好这个项目。红都常年在建筑工地上,自然明白建材的利润,特别是沙子这样的矿产资源。沙子市场正在逐步规范,在这种时间差内,利润丰厚。红都佩服正昌的眼力和胆量,正昌也看透了红都的心思,在项目很大、资金不足、前景很好的情况下,两人靠着朋友之间的信任开始了合作。当时紫轩并不同意红都离开她那,她有些激动:“非要走吗?”

“不走,行吗?”红都说,“再说,我总得有个自己的空间。”

紫轩无言了。

红都怀念起和紫轩在一起的日子。当年,红都从家乡的小县城来到海滨城市,只是个普通的打工者,在一家陶瓷经营公司工作。很偶然的机会,红都和紫轩走在了一起。

那是个雨天,红都要到工地去接货,老板让红都捎个人去工地,因为下雨天她不敢开车。红都扭头,猛然吃了一惊,紫轩冷艳高雅,真不像跑建筑工地的。老板对红都低声说:“大老板,供钢材的。别怠慢了。”紫轩走了过来,很热情地伸出手,“麻烦您,搭个顺风车。”这极有分寸和礼貌的举动反倒让红都很不好意思,赶忙客气地点头握手。

天飘着雨。红都开着车,速度不快,紫轩坐在他的旁边不说话。红都感到紧张,想和她搭讪,却不知从何说起。红都用眼睛的余光观察紫轩。做钢材,可不是一般的势力,这红都心里很清楚。她的年龄不大,应该不到三十岁,她的气质应该是做公务员或者是白领的,可她怎么能到建筑工地给这么大项目供钢材?

紫轩觉察到红都在猜测她,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和紫轩的目光猛然相遇,红都有一丝慌乱,手在方向盘上一抖,车冷不丁地一晃。这细微的意外两人都感觉到了,竟然不自覺地相视一笑。天越来越暗,雨也越下越大,路越来越难走,红都有种不祥的预兆。工地很偏僻,在山里的一个度假区,是一个新建的避暑休闲项目,路面修缮硬化还不很完善彻底,越走路越险。红都心里打退堂鼓了,他扭头问紫轩:“非要今天去吗?”“他们老总从外地来,约好了今天,不好失约。”紫轩明白了红都的意思,低声地说。

红都点了点头,继续把车往工地开,可是前面刚修的路基竟然被大雨冲垮了。车不能再开了,两人在车上盯着路面发呆,雨这么大,还有一公里左右的路。

“我送过你去吧?”路面冲了,红都他们的货车肯定来不了了,现在最主要的事情就是紫轩和甲方见面了。“要不就得抓紧回去,万一路面再遭到破坏,我们就走不了了。既然都到了这里,还是去吧,失约了不好。”红都说。

紫轩望了望外面的雨,使劲咬了咬嘴唇:“好吧。”

雨太大,伞也没有用。红都把自己的雨衣给紫轩穿上,自己准备用外衣遮挡着雨。他把车停到一边,两人走在了雨里。雨太大了,紫轩抵挡不了雨水,身体几乎贴在了红都的身上,他们每走一步都极其艰难。两个初次见面的人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大雨来到了工地上。

两人落汤鸡一样地来到甲方老总的面前,所有人都被感动了,合同签得顺利,条件也很优厚。雨停了,要离开了,他们的车却被大雨冲到了山坳里。望着摔烂的面包车,红都暗自庆幸,幸亏离开了呀,要不两人必死无疑。

紫轩也被红都感动了,她包赔了红都老板的面包车,诚心诚意地邀请红都到她的公司来,两人有了过命的经历,紫轩很信任他。

紫轩的公司很小,只有几个员工,却是在做大买卖,都是大项目。这开始让红都感到神秘,随着对紫轩的了解,他逐渐有些明白了:紫轩是来自农村的大学生,毕业后考进一家建筑管理部门当公务员,她没有结过婚,却有一个两岁的儿子。她从来没有提起孩子的父亲,但凭感觉孩子的父亲身居要职高位。紫轩的一切都是孩子的父亲给的,当公司出现困难时,紫轩带着儿子出去一趟,去哪儿她不说,但是一回来困难总会解决。

紫轩感到红都对她的猜测和疑惑,有一次两人单独坐在办公室里,紫轩突然非常严肃地问红都:“哥,你是不是觉着我很下贱?很可耻?”面对紫轩严肃的目光,红都无话可说了,他低下头,不敢看紫轩,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既然有这样的靠山,为什么不借机把公司做大做强?”“做大不如这样,钱不少赚,做大了招风,容易出事。”“那将来呢?”紫轩自然明白红都说的“将来”是什么意思,再好的靠山也靠不了一辈子。紫轩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这样的人还有未来吗?现在赚点钱,以后得过且过就行了。只是对你不公平。”

红都有过离开的念头,但是念头一闪就消失了,毕竟当前的效益还是很诱人的。随着业务的深入,红都和紫轩越走越近,红都知道的也越来越多,紫轩和红都的关系也出现了异样。当紫轩带着孩子再去办事时,红都就会无端地发怒,紫轩回来后,即使事情办得很顺利,他还是会生气不理她。

一天晚上,几个陌生人闯进红都家里,用威胁的口吻警告他:“和紫轩保持好距离,当心小命。”他把这些事告诉了紫轩,紫轩非常生气:“你就好好地呆在这儿,我看谁敢动你半根汗毛!”虽然紫轩这么说,但是红都知道到了该走的时候了,正好也有正昌这个契机。

红都要离开了,两人终于没有控制住,在一起了。紫轩身体慵懒地躺在床上,羞涩深情地望着红都说:“我要离不开你了,和那家伙我从没享受到做女人的快乐。”红都没吱声,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紫轩把嘴贴在红都的耳边,低低地说:“你替我承受了那么多,得不到我,委屈吗?”红都还是没吱声。“我委屈,我心里爱你,得不到你,我委屈。”说完,紫轩低低地哭泣起来。“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孩子。”红都说道。“多保重吧,自己创业,生意不会像咱们这么好做。”紫轩嘱咐道。

沙场是个好项目,那是一片宽阔的河套,有近百亩,却是个烂摊子。沙是建筑必用品,是矿产资源,挖起来犹如清水捞银子,但却因启动资金不够,没法生产。沙场一片狼藉,土皮被拨得深浅不一,设备闲置着。其实就算把沙场接手,把资金投入进去,沙开采出来,也没法运出去,当地的老百姓以运输车辆载重量大为由,在路上设置障碍收过路费,还有一些社会上的闲杂青痞截车揩油,给了钱就放行,再就是政府政策控制矿产资源,要合法开采就要办理矿产开采证明,办理证明很难,时间漫长。有一段时间他们铤而走险,偷着干,可刚干了两天就被举报,所有的生产人员被公安部门拘留,生产的费用还不够罚款的,只好停下来,投进去的资金石沉大海,无一回归。于是红都和正昌成立了两个安装粉刷的工程队,在建筑工地上施工。正昌对这两个工程队不屑一顾,认为挣不了大钱。他告诉红都:“干这些小活,我们就成了小包工头,会成为别人的谈资。”“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呀。”红都坚持。工程队成立了,揽到手的活却都是三手以外转包下来的,工程款拖欠严重,真是窘迫极了。

红都回到家里,妻子已经做好了他最喜欢吃的西红柿炒鸡蛋,还做了鲜鱼。妻子盛好饭,端到他的面前。“整天开着大吉普来回逛,得多少油钱?”红都没有吱声,妻子是教师,精打细算的唠叨让他很烦。

“爸,我妈说咱家三个月没缴物业费了。”儿子说。

“下午让你妈去缴!”红都说。

“我哪儿还有钱?你往家里不交一分钱。我的工资既缴房贷又负担生活费,还让我缴费。”妻子一顿抢白。

红都哑口无言,钱都投到了沙场上,不能往家里交钱,还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真的就说不过去了。

红都把钱包里仅有的二百元钞票塞给了儿子,妻子伸手把那二百元钞票紧紧地攥在了手里。红都吃饭的情绪也没了,躺在沙发上发呆。

“爸,在外人眼里你是个大老板,在家里却连物业费也拿不出来,叫我看不起。”儿子撇了撇嘴说。

红都的心里既酸且痛,他没有回儿子的话,脑子里转着圈想办法弄钱。该找谁呢?工地上的款从端午节就开始吵吵闹闹地要着,直到现在也没有真正的消息。任何工地上的钱都这么迟迟缓缓,从干工程開始,他的心就没有放松过,应收款都散落在外面,钱不到手就不是自己的,譬如说现在,外面应收的账目对自己有什么用?

红都翻手机上的号码,他在掩饰自己。在家里的时候,他多半将手机改为震动模式,他不愿意让儿子和妻子听到来讨账的电话。可又不能关机,在这个信息异常发达的时代,电话打不通是很怕人的。

电话在手中一颤,心陡然收紧……还好,是正昌打来的。他有这个习惯,酒喝到尽兴,或者有什么稍见欢喜的事就会打电话过来。

果然,正昌在电话里很兴奋,一般他酒后的电话都很兴奋。“兄弟,任何事情都会熬过去的,有好消息了。”正昌说。

好消息往往如同空中楼阁,但是有期待总比绝望强。

“任主任给介绍了一个大工程。”正昌说。

一听这话,红都知道正昌又没钱了。“有了工程我们就有了希望。”红都尽量以兴奋的状态说,其实红都知道正昌说的是自欺欺人的话。

“可今天的饭局大了,任主任吃完饭要去泡脚,我这里真没有现钱了。”正昌说得很潦草也很着急,“你抓紧想想办法,一会我叫齐红去拿。”

正昌是在吃饭的间隙偷着打的电话,要不不会这么焦急和潦草。正昌着急,红都也就着急,去哪儿找钱呀?他急忙起身穿衣服往外走。

“大热的天,去哪儿?”妻子疑惑。

“有事。”如果是平时红都会从妻子手里借一千元钱,可经过刚才的一番话,向妻子借钱已经是毫无希望了。红都口袋里空空如也,他是名义上的大老板,恨不能上公厕都要开着车来显摆自己的气派,现在却连两个人吃饭、泡脚的钱都凑不出来……

红都想遍了周围的朋友,突然想到了以前的一个工友,下了岗在一个小胡同里开按摩店,估计他的手里会有现钱。

红都硬着头皮往工友那儿走,讨账电话又来了,他不敢接,那电话一遍又一遍固执地打,让他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红都索性任他打。工友的按摩店开在小胡同里,那是小城的暗娼区,一些廉价的暗娼专门为打工的单身汉服务,他来这里,觉得很失身份。以前上班的时候,红都就看不起这个做厂医的工友,听说工友在这地方开按摩店,红都脸上露出鄙夷的笑。今天偏偏就找来了,而且是来借钱,又如何能开得了口?他下了车,走走停停的,心一直在犹豫,看着路两边花花绿绿的洗脚房,心里说不出是股什么滋味,间或还有打扮妖艳的半老徐娘向他招手。

工友的按摩店敞著门,人在,红都忐忑不安的心放下来。工友极热情,上去握手,两人的手刚握在一起,红都的手机就又响了,又是正昌的电话。他知道正昌心急,但在工友面前只好把手机悄悄地摁死。

工友见到红都很高兴,而红都则故作轻松,开玩笑地说:“开按摩店还跑到这种地方?”

“这地方赚钱呀!”工友笑着反驳,“虽挣不着大钱,到这里来的民工不少,还不错。”工友很满足。

刹那间,红都对工友满足的笑容充满羡慕,他和正昌在夹缝中艰难地生活着,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笑容浮现在他们的脸上。两人寒暄着,红都的脑子在转着弯,想着该如何把一千元钱借出来,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两人说着些不着边的经历,红都的心里却非常着急,正昌的电话又来了两次,红都暗自庆幸手机是震动模式。这时,推门走进来一位打扮妖冶的三十多岁的女人,进门一见红都稍有意外,忙说:“有客人呀?”

“没事,朋友。”工友忙站起来,看起来很熟悉的样子。

“噢!”女子点了点头,“郭姐说先拿你一千元钱用。”

工友点点头,拉开抽屉,拿出一把零碎的钞票,数了数说:“不到一千。”

“有多少算多少吧!”女子说。

女子拿着钱走了。红都后悔没有直接向工友说钱的事,一时的难为情让自己失去了借钱的好机会。红都终于硬着头皮对工友说:“现钱还有吗?借给我一千吧,明后天就还给你。”

工友遗憾地摊了摊手:“你怎么不早说?刚被她拿走。”

“唉,就收入这么点?”红都心里着急,脸色却不屑。

“谁像你大买卖?我这就不错了。”工友说。

红都被堵得哑口无言,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什么事难得你为一千块钱发愁?”工友体谅地说,“我出去给你凑凑?”

口袋里的手机又颤动起来,他掏出来一看,已经有五个正昌的电话没接了,就说道:“替我去凑凑吧,改天我给你送过来。”工友点点头走出去了。红都从心底舒了口气,话总算说出去了。

一会儿,工友手里攥着一些花花绿绿的钞票回来了,说:“这些姐妹儿上午都没生意,只给凑了八百。”

红都急忙上前把钱攥在手里。“八百就够了,我有急用,改天给你送来。”借到钱了,红都迫不及待地往正昌那里赶。赶到酒店门前,只见正昌手握电话,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来回踱步,一见红都的面,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真急死我了!”正昌说,他喝得红光满面,样子很兴奋。

“齐红呢?明知没有钱还喝成这样!”红都有些抱怨。

“为了工程不这样行吗?我怕你不行,让齐红去凑一下。”正昌说。

“我们都快把自己逼死了啊!”红都感叹,“你就不怕齐红看不起你?”

“我有什么办法?没有工程更是死路一条,忍一忍吧!工程款下来什么难关挺不过去?”正昌接过钱,拍了拍红都的肩膀,“兄弟,攀上任主任就攀上了一棵大树,天上会给我们掉馅饼的!”

正昌进去继续喝酒了,望着他的背影,红都满是迷茫,究竟天上能掉下个什么样的馅饼才能使他们摆脱困境呢?

齐红是正昌的小蜜,正昌说老板做到这个份上,是该有个小蜜的,要不,出去做工程谁能看得起?小蜜,是这个行当的时髦!正昌和前妻离婚就是因为小蜜,他现在的妻子原来是一家饭店的服务员,和正昌勾搭的事情败露后,正昌被迫离了婚。小蜜变成了老婆就不再有新鲜感,正昌又找来新的小蜜齐红。红都想正昌场面上人模人样,可背地里为了请所谓的有用之人吃饭,竟然曲里拐弯地去借小姐的钱。

红都越想心里越难受,他没有再开车,沿路步行往前走。马路的前面拉起了围墙,道路的右侧禁行,透过围墙的空隙看到大小的挖掘机和铲车在工作,闹得乌烟瘴气,一片混浊,那带着重重土腥味的空气钻进鼻孔和喉咙里,像呛进了一口没烧透的生烟,让人觉得透不过气来。一辆出租车突然在路边停了下来,司机提着个马扎下了车,走到一棵芙蓉树下要休憩,可是看着飞扬污浊的灰尘,一脸的异样。红都迎着那位司机走过去,笑着搭讪:“老哥,要歇一会儿?”

“是,想歇一会儿就没个正经地方。”司机撇着嘴说。

“那有什么办法?为了为民造福!”红都说。

“你还真能美化他们,干工程?这不整天在挖着玩吗?自从修好了路,整天挖来挖去,什么时候消停过?劳民伤财。钱也不知道让哪些王八蛋赚去了!”司机发着牢骚,提着马扎上车了。

红都站在那里,回味着司机这番不着边际的议论,再看看道路上被挖得一片狼藉的样子,心里想,其实这闹着玩的工程是赚大钱的,可惜没有紫轩那样的靠山揽不了。可是在现场干活的人能赚着钱吗?不能,越出力越赚不着钱。红都心里陡然之间竟平静了许多。该应付那些讨账的电话了,躲是躲不开的,何况以前都是朋友。

他拨通了要账朋友的电话,当初工地开工资金紧张,朋友帮忙给借了三十万,按照正昌的预算和当时的说法,两个月工地可以回款把钱还上,可如今三个月了款还是没回来,借款也还不上。朋友恼了,每天都打电话催款,红都真是承受不了。电话一通,朋友就骂,红都不吱声,任他骂……

电话总算打完了,红都明白,朋友的电话明天准时又会响起,要钱没什么,红都承受不了这种侮辱!那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承受。

正昌和任主任酒足饭饱后的欢乐并没有带来真正意义的好消息,馅饼越大就离他们越远,就越不真实。短暂的期望过后还要面对残酷的现实,在困境里他们已经习惯自欺欺人地为自己开脱。

红都无路可走,一大清早,他就去找正昌,必须尽快解决资金的事。正昌的电话没打通,他新婚的妻子从外地回来了,他仿佛又回到了蜜月中,每天早上开机都很晚。红都心情不爽,说不出是嫉妒还是恼怒,嘴里禁不住低骂:“都什么时候了,还沉得住气?”

电话又来了,这是朋友每天的必修课,好歹应付过去。红都到了正昌家门口,想到正昌其实也真是不容易,离婚后楼房给了前妻和儿子,自己却住在这城乡结合部的农家小院里。红都又拨了一遍电话,正昌还是沒有开机。

红都走到门前重重地敲门。

门打开了,竟然是齐红,她一见红都有些尴尬。齐红很清秀,个子挺高,年龄和正昌差很多。红都不明白,这样年轻的女子究竟看中了正昌什么?

红都打了招呼,问道:“人呢?”

“在这,在这。”正昌应着从屋里走出来。他显得很疲劳,眼睛里布满血丝,一副没睡醒的模样,低声说:“一夜都没睡好,压力真的太大了。”

“工地都停工了。”红都说。

“我知道。”正昌昨天的酒兴已经荡然无存,满身都是沮丧和手足无措。

“不管怎样也要保证工地施工啊,现在这可是唯一进钱的渠道啊!”

“是!”正昌点点头,又抬头用商量的目光望着红都,“我想了一夜了,敢不敢到投资公司去借高利息的钱?”

“高利贷?”红都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只借一个月不行吗?”正昌说。

“我们用什么还?”红都问正昌,“朋友的钱一直在要,我都不敢接电话了。”

“按照工程进度应该没问题吧!”正昌心里虽胆怯但却说得极其肯定。

借高利贷,红都还是非常谨慎,他问正昌:“要借多少?”正昌说:“最少再借四十万。”

“四十万?天!”红都惊呆了。

正昌为这四十万描绘了非常美的蓝图。这四十万投进沙场,把沙场重新启动起来,然后工地回款堵上这四十万,然后再用沙场回笼的资金投进工地,这是一条非常顺畅的资金链,有了这个资金的链条什么困难都能应付过去。“要借,就借足了!”正昌反复说着这句话,有些心花怒放、喜形于色。

红都确确实实被正昌的描绘打动了,一切美好的东西就要来临了。红都最终还是被正昌说服了。在两人的谈话中,红都一直在权衡,没有资金是什么也做不成的,何况他们这种在商业夹缝中生存的人,投入进去还有反弹的希望,如果不投呢?就死路一条!

借钱正昌有路子,在小城他很有名望,开豪车有小蜜,也有大生意,眼下只是资金转不动,不难借到钱。其实他只是在等红都的意见。

投资公司的老板是齐红的朋友,红都感叹正昌总是有门路。两人进去,里面很忙碌,来借钱的人还真不少。齐红已经来了,向老板介绍正昌和红都。

“借多少?”稍作寒暄,老板单刀直入。

“四十万。”正昌说。看样子以前他们有过来往。

老板沉思了一会儿:“咱们是朋友,这样的钱我不希望你用,在银行过桥还行,用于经营不合适。”

“其实,我们和过桥一样,不过用一个月的时间,我们也是等不及了。”正昌接过话头说。

红都看看正昌,正昌的话说得严肃可信。投资老板本来就是齐红的朋友,被正昌这么一说,疑虑就都没有了。正昌借款,红都担保,以沙场抵押。

款借好,二人心情都轻松了许多,一个劲地感谢齐红。正昌颇得意地低声说:“小蜜也有大用。”

想买一辆好车的想法是过后正昌突然提出来的,红都很意外,用高利贷买车?这不是个天大的笑话吗?车还是按揭贷款,谁能负担起这么高的利息?

“我们一定要有好的装备,要不生意没法做大。”正昌非常坚定地说。

“可是成本实在是太高了!”红都依旧不同意,“没有那么大的资本,凭什么洋气?”

“红都,你得明白眼下商业的模式,人们敬衣不敬食,你什么都没有,人家凭什么相信你的实力?”正昌用他的理由来说服红都,“你也看到那开着宝马借高利贷的少妇了,其实就是经商的道理。款只要能流通周转就行了。”

“不过,我觉得还是悬。”红都依旧认为这是飞蛾扑火。

正昌顿了顿,说:“还是把车提回来吧,前几天和任主任在一起吃饭,没有好车真不行……”说完,他用征询的目光望着红都。

红都长长地叹了口气:“去提吧,不过要尽快把工地上的款结算下来。”

正昌如释重负,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当然明白。”

资金得到缓解,两人的心情稍有放松。红都去给工友送那八百元钱。红都进去,有几位打扮妖冶的少妇正在聊天,见到红都都客气地起身往外走,走在最后的少妇冲着红都媚笑,很放肆,把红都弄了个大红脸。

红都把钱递给工友:“你这人真不错,到哪里都有女人缘。”

工友说:“这不是工作环境方便嘛!如果你以后要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说,我保证让你满意。”

红都笑了:“你这家伙,做起老鸨了!”

“就这么个社会,不能见钱不赚。”工友说,“这帮女人很赚钱,无本儿的生意。”

红都没心思再和工友聊下去,无论如何也该回去陪陪老婆孩子,自从做这生意,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连个正常的时间都没有。

儿子一听说要带他出去吃饭,非常惊奇,用疑惑的眼神望着红都:“爸爸,为什么带我们出去吃饭,今天过什么节吗?”

红都一阵心酸,他走过去,默默地把儿子揽在了怀里,眼睛里一片潮湿。

陪过家人,红都准备去工地了。正昌这时把新车提了回来,正昌春风得意、精神盎然,对未来又充满了信心。红都的心情却非常沉重,他认为正昌也要尽快回到南工地上去,争取尽早竣工,把工程款结下来。正昌却是另一个思路,想的是一旦工地解决不了问题,他就去搞沙场,红都负责北工地,南工地先应付着,到时候再说。

红都到工地的目的也是为了工程能尽快地竣工,以便尽早结款,保证资金的正常流通。他没有通知老余直接去了工地,使他意外的是工地上只有两个工人在干活安装,老余也不在。红都问工人,工人说不知道,早上老余根本就没有来过。红都很生气,上车给老余打电话。老余迟迟没有接,已经都九点了,老余会去哪里?

红都向工人询问这几天的进度情况。工人满腹牢骚:“光让干活不给钱怎么能行?”工人的工资早就打给老余了,连拆下来的旧门窗都卖掉了,怎么还没给工人发工资?红都疑惑地问道:“余经理每天都这样吗?”听到这话,工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回答。

红都一回头,老余正急匆匆地朝他走来,表情极不自然。红都没吱声,老余便装模作样地检查工人安装的情况,查看了一圈,见红都依然没理他,便主动到红都面前说:“由于咱工资发得不及时,人家才来两个人!”红都仍然没吱声,此时的沉默比任何怒火更可怕,在老余靠近他的刹那,红都闻到了他的身上有股新鲜的香水味。红都明白了,在老余没有任何戒备的情况下,猛地问道:“你昨晚去哪儿了?”老余的脸猛然憋得通红,结结巴巴地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我……”

红都和老余是多年的朋友,以前关系很好,彼此之间无话不谈,也都互相了解,所以红都才请他帮忙,觉得老余能把工地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来做。而现在呢?平时关系再好,可真正做起生意来,关系和地位都会变得非常微妙。老余不吱声,红都也不好再说什么。红都内心不悦,脸上的神色也自然表现了出来,他叮嘱老余要加快进度,保证质量,最后还特别强调了千万不要欠了工人的工钱。老余答应了,红都才回项目部。

按照红都的预计,在借款到期之前工地上恐怕结算不了,所以他就打电话给正昌,希望他先到工地上盯着这件事,然后再开发沙场。红都真的着急了,一天一个电话催。正昌却不以为然,嘲笑红都说:“一点儿大将风度也没有!”

“让债务都逼成这个样子了,还要什么大将的风度?”红都低语,而正昌的电话里却很热闹,声音很嘈杂。

“等你回来瞧好吧,我会让你大吃一惊。”正昌在电话里说。

因为正昌的年龄大,红都一直把他视为自己的领导,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主动跟他商量,让他拿主意定意见。说实在的,他一直把正昌当成自己的主心骨,毕竟正昌做生意的时间比他长。红都估计正昌又借机在开发沙场,正昌绝对不会对沙场善罢甘休。

经过红都几天的监工,施工的进度有了明显的进展,老余的工作也比以前积极,真正干好工作光靠信任是绝对不够的。正昌仿佛并不在意工地上的事,几次问起来他显得都有些不耐烦。

红都只好回来找正昌,一路上,心情起起落落的,很复杂,如果真正把沙场开发起来,是好事,可是眼下政府对矿产资源的控制这么紧,這不是在刀锋上跳舞吗?难道正昌想钱想疯了?红都油门踩到底,直奔沙场而去。

沙场上确实很热闹,有二三十人在忙碌。在开阔的高坡上,盖起了两间小屋,沙场的河套上挖出了平塘,渗出的水已经蓄得很深很阔,可以用吸沙船吸沙上岸,再经水洗,拉出去就是成品的沙子,直接可以用于建筑。

人们都在忙碌着,工地上一片热气腾腾,挥锹的挥锹,担水的担水,推车的推车……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太阳高悬着,洒下一片火毒的阳光,一棵棵杨树的叶子在太阳光下泛着绿油油的亮色,平塘里的水沿着一条水沟缓缓地流出来,流成了一条静默的小溪,与太阳底下忙碌而汗流浃背的人们形成鲜明的对比。

正昌站在高坡的树阴底下,并不魁梧的身材挺得笔直,有番指挥千军万马的模样。他招呼红都,让红都过去和他站在一起。正昌拍拍胸脯说:“看看,你哥的魄力行吧?靠我们的工程是发不起来的。”

红都疑惑地问:“就这么点儿钱能够?”

“那点儿怎么能够?这么大的事儿。”正昌不以为然地说,“干这么大的工程需要运作,运作好了,这是沙子吗?是黄金!是钱!”

红都望着这片无限的沙场,双眼迷离起来,那白里透黄的沙粒在太阳底下泛着光,仿佛真变成了一颗颗细小的金豆子……前景虽然美好,红都依然有顾虑。正昌安慰他:“红都,把沙场开发起来是我最大的心愿,你放心,有出路。”

红都期望沙场有转机,但难度也是心知肚明、显而易见的。不单单是资金的问题,眼下的政策和当地政府、有关部门的介入,是沙场至今废置的原因。正昌拉着红都的手从高坡上走下来,向他解释自己利用以前的关系,到有关部门做了工作,这样可以做到民不告官不究,正好利用这样的机会赌一把。

“你放心,出了事有我,在这件事上你少参入,管好了工地就行,到时候你可以坐享其成。”正昌说。

“万一……”红都迟疑。

“你记住,要想赚大钱必须刀锋上跑马。”正昌斩钉截铁地打断了红都的话。

红都不再言语,他何尝不想通过沙场的开发求得生意上的翻身,这在夹缝里生活的日子真是过够了。

中午,正昌让沙场的厨师准备了山中野味,他叮嘱红都,让他请那位开投资公司的朋友一起过来吃饭。红都一怔,问正昌:“让他来干啥?”

“你这人……我们现在的关系走得近。”正昌笑,“没有他们我敢这么折腾?齐红现在都不如我和他们铁。”

“你还敢从他那里借钱?”红都惊呆了。

“不借,现在谈的是他投资。”正昌说,“这事我来操作吧,你安心管理工地吧!干矿产这行得有点黑社会的背景。”

红都没敢在沙场多停留,直接去南工地。工地几乎处于瘫痪状态,工人们早就放假了,只剩下了一个光杆司令——项目经理。两个月前就说工地要拨款,其实就是没影儿的事。指望着工地上的拨款偿还高利贷?根本不可能!他终于明白,正昌已经不把工地上的这些钱看到眼里了,他的思想在膨胀。

红都的心里像吃了一只苍蝇,既恶心又气恼,他想骂正昌,但想想他正在忙碌,还是忍住了,不管怎样,他的态度还算是积极的。红都没有办法,只好让项目经理把工人找回来,做工作,重新干起来。

工地上艰难地运转着,高利贷的日期也一天天接近。红都的心情始终忐忑。工地上的活是为一家房地产公司干的。红都和正昌的施工资质挂靠的是一家中型装饰公司,他们就像没有番号的游击队,永远都是儿媳妇,人家是婆婆。见面的人都称他们是老总,实际上他们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孙子”,见到谁都要屈膝弯腰,也难怪正昌不愿周旋在中间。红都每天以这种状态周旋于工地,资金却迟迟不到位,任何不成理由的理由,都会让你等半个月。

那天中午,红都在工棚里和工人们在一起吃饭,口袋里的手机颤抖起来,掏出来一看,竟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红都就有些心慌,不是要钱就是让人烦恼的事,他不愿接,可是手机却固执地颤动,他看看身边的工人,只好下定决心,迟迟疑疑地按下了接听键。电话里开口就歇斯底里地喊:“红都,你赶快回来吧,都两天找不着正昌了。”是正昌的妻子。

红都脑海“嗡”地一声变得一片空白……红都没敢停留,饭没吃完,就往沙场赶,路上一遍接一遍地给正昌打电话,电话关机,正昌真的找不到了。

红都的车还没停好,一群民工就围了上来,见车上下来的不是正昌,民工们唉声叹气地散去。工地上已乱成一团,刚拉回来的吸沙船被弃置在平塘边上,各种设备散在一边,乱七八糟的,民工们都懒懒散散地躺在树阴凉里,抽烟的抽烟,打扑克的打着扑克……几天前又红火又热闹的场面一下子变得如此萧条,红都接受不了这残酷的现实。

正昌妻子也来了,一见红都就哭,红都的心也乱了,一边安慰她一边询问沙场的情况。

正昌的妻子抽泣着对红都说:“沙场……是突然被一帮黑社会封了路……”

红都的脑袋“嗡”地一声,心里说:“完了……”

不行!得找正昌。正昌妻子还在哭,她毕竟年轻,没经过太多的事儿,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她真的承受不了。红都低声劝慰着她,心里始终相信,正昌不是逃匿,绝对不会,正昌的心胸不但广阔,而且坚韧。

安抚了沙场,红都就去找正昌,建设局的任副主任也在找正昌,找得很着急。任副主任对红都说正昌要揽的工程已经有些眉目了,他已经和主管部门的领导打过了招呼,想找个机会一起聊聊工程的事,并且事情还比较急。

红都就更加着急了,开着车绕着小城跑来跑去,没有个目的地。他的心高高地悬着,忐忑不安,没有个妥帖的着落。找谁?找齐红,最有可能的是正昌和齐红在一起。拨齐红的电话,也不通,正昌肯定和齐红在一起。

红都心里更加茫然,回家吧,只有在此时,他感觉到了家的重要,迷茫之时,家才是他唯一的依靠和港湾。他又漫无目的地找了一下午,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实在是太疲惫了!

红都回到家里,躺在沙发上,如同瘫了一般。妻子下班回来,红都已经睡着了,妻子没有打扰他,默默地為他盖上毛巾被,就去厨房做饭去了。

妻子的举动,红都感觉到了,但是他没有睁眼,妻子的动作很轻,生怕惊醒他,他尽情享受这种温情。红都的鼻子酸了,辞职做生意以来,自己对这个家就没有贡献,对妻儿的关心也不够……红都抽泣起来。

妻子被哭声惊着了,探过头来,问:“你怎么啦?”

红都一惊,急忙用手擦掉脸上的泪珠儿。“没……没什么……”

“累了就睡会儿吧,等我做好饭叫你……”

妻子的话让红都心里暖煦煦的,这种温馨在红都的心中久违了……红都闭上眼睛,泪水怎么也控制不住。

齐红在第二天上午突然打来了电话,红都尚未起床。齐红哭着说,正昌被高利贷公司那帮人扣了,他们让她出来找钱去赎正昌。她还给了红都一个电话号码,红都迫不及待拨了电话,一听到正昌的声音他猛地从床上跳起来,“你去哪儿了?”

“你说话方便吗?”正昌问,“出事了。”

“说吧。”红都胡乱穿了件衣服,避开了妻子。

原来正昌被投资公司的人扣押了。沙场出的沙质不太好,挖出来的沙也运不出去,那帮放高利贷的怕收不回资金,在第一时间他们就把正昌看了起来,怕他跑掉!

“那怎么办?”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事件,红都也蒙了。

“你过来吧,咱们一起和他们谈谈,我老被困在这里也不是个事,什么也干不了。”正昌在电话里说。

“你在哪儿?”红都确实着急。

正昌说了一家旅店的名字,很偏僻,红都在这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竟然对这旅店没有一点印象。正昌详细地说了小旅馆的地址,红都在城里转了老半天才找到那家旅馆。

正昌被他们押在小旅馆的阁楼里,头发蓬乱,面容憔悴,胡子拉碴的,好像几天没有洗脸了,一见红都,眼圈一红。

这让红都心里酸楚楚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阁楼的门边上站着两个愣头青小伙儿,剃着那种飞机头,胸前和肩膀上都刺着张扬的刺青。

“你们要怎么样?”

“不怎么样!等我哥来了,你们和他谈吧。”两个青痞还挺客氣。

青痞说的哥是齐红的朋友,就是那个投资公司的老板,红都记不清他的真正名字叫什么。

事情总是要面对的,没有什么可躲的。红都掏出手机给那个老板打电话,那老板在电话里很客气,让红都和正昌等着他,过一会儿就过来。

红都和正昌坐下来等。正昌不吱声,一个劲儿地叹气,说自己做梦也没想到,沙场竟是这样的结局。

“现在还不上人家的钱就没法脱身。”红都说。

“南工地的款怎么样?”正昌问。

“以前南工地是你管着的,情况不是比我更明白吗?”红都说。

正昌无语了,工地的情况他当然明白,在这件事上南工地根本就无法指望。

正昌摇着头:“他妈的,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两条。”

正昌一怔,看着红都,无言地伸过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等人的过程真是漫长,整整一个下午,那老板也没来。红都有些急了,问其中一个青痞:“到底来不来?”

“怎么不来?说了肯定要来的,你以为放高利贷这事好做?总是追不完的债。”那青痞颇有些无奈地说。

从早上一直到傍晚,红都和正昌一直呆在那座阁楼里,中午那两个青痞还很友好地给准备了午饭。天黑下来,投资老板磨磨蹭蹭地终于还是来了。

一进门,他的表情很热情,由于比较熟,主动过来和红都握手,红都脸色却不好。

老板把脸转向正昌:“这会儿把救兵搬来了?”

正昌苦笑。红都说:“都是朋友,再说有齐红,用得着把他看在这里吗?”

“按说不该,不过说是这么说,看不到人我们也心慌,如今借钱跑路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不防范怎么行?齐红能替你们还这么多钱?”老板说,“不管怎样,你们也得要换位思考一下。”

然后他们谈怎么来解决问题,涉及到真正实质性的问题,原有的和蔼和客气都消失殆尽,在关键的问题上谁都不让步。

来来回回交涉了几个钟头,到了半夜,双方才达成一个协议:三天内先凑十万,剩下的三十万先付上一个月的利息;沙场另外的投资算作贷款,不再作股份对待,让正昌打欠条,每月按百分之十计息;让红都为正昌作担保,在还上十万现金和利息前,两个人中必须有一个人扣在这里。

按照做生意的大小和工程的规模,这些条件应该不算什么,可是就目前的情况,凑十万元的现款和三万元的利息,三天之内还真令人头疼。

再谈已没有任何余地,红都用征询的目光望着正昌,正昌低着头,低声说:“我再在里面呆两天,你抓紧时间准备钱吧!”

这么短的时间到哪里去筹集这么多钱?红都用求援的目光望着正昌。

“你先别看我,我真的没辙了,你努力吧!”正昌低着头说。

红都发愁,到哪里去借这些钱呢?无论如何也要把正昌拉出来呀,毕竟两人一直同甘共苦。他的心里一片恍惚,车开得很慢,围着小区转了一圈,却没有找到小区的大门,他强迫自己把这些阴影从思绪中赶走,可这些阴影却坚固地守在他的思绪中,让他手足无措。

红都停下车,努力使心情平静下来。他曾无数次筹措资金,也借过钱,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恐惧。一想到要去筹措钱,他就莫名地心慌,慌乱中看不到未来的出路和应有的光亮!

兀自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心情竟然没有平静下来,他只好咬牙开车回到家里。红都在楼下停车,发现自家的窗户还亮着灯。听到车响,妻子从窗户上探出头来,见他把车停稳了,才抽回身去。

红都心上涌过一阵暖意,他提着包上了楼,敲门,妻子却不给他开。任凭他怎么说,就是不开。红都怔怔地站在门前,他知道妻子是生气了,都这么晚了,妻子还在等他,从他自己的心里也有些说不过去。红都知道,妻子虽然脾气不好,但还是爱自己的,可是自己这没日没夜、呕心沥血的工作却没给她带来幸福。红都很内疚。

红都在家门前无声地站着,门还是悄悄地开了,红都木然地站在门前,没有往屋里迈步。妻子有些生气地把他拉进了屋里。儿子早入睡了,可他回来还是把儿子惊醒了,儿子躺在床上对他说:“爸,怎么才回来,我妈一直在等你。”

“我知道,你快睡吧。”

“都这么晚了,快洗洗睡吧。”妻子说。

红都点点头,没说一句话。他心里还有一个念头,想问问家里还有多少钱。他的心里还记挂着被扣押在旅馆小阁楼的正昌,可话几次到了嘴边都没好意思开口。妻子显然累了,床上一躺便睡熟了。红都也想睡觉,可是钱的心事压在心里,总心神不宁,他终于没有控制住自己,摇醒了熟睡的妻子,低声问:“家里还有多少钱?”

妻子蒙蒙眬眬的:“你说什么?”

“家里还有多少钱?”红都问道。

“什么?钱?”妻子猛然从床上跳了起来,“家里哪里还有钱?你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往家里拿了多少钱,你不知道?这两年你在外面风风光光的,我和儿子只靠我的工资过日子。”

“我遇到难事,没办法了。”红都低声说。

“我到哪里拿钱?”妻子低声抽泣起来。

红都不敢再说了,整整一个晚上,他都在做噩梦,一次次从噩梦中醒来。

早上,妻子没有喊他,她知道红都一夜都翻来覆去,天快明了才睡着。妻子做好早饭刚走一会儿,红都就醒了,他顾不上吃早饭,要去筹款。他看到在自己的枕头旁边放着一个存折,那是妻子的工资,妻子把省吃俭用攒下的五千元拿了出来。

钱筹得比想象的还要艰难,以前一些不错的朋友听说了沙场和高利贷的事扭头便走,根本就不等谈钱的事。红都把自己卡上所有的钱都提了出来,甚至连父亲的工资都借到了,才凑了不到八万……在凑钱的过程中,更紧迫的事出现了,任主任那边的工程图纸已经下来了,约他们和甲方的老总尽快见面,时间定得很急,就在明天晚上。

红都真着急了,沙场瘫痪,揽新的工程是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一定得想办法在明天晚上之前让正昌出来。他又想到了紫轩,电话拨通了,但响了几声后还是挂断了,这样的事怎么说得出口?紫轩回了电话,她在电话中责怪红都为什么挂了电话。

“想你,又怕打扰你。”。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紫轩问。

“没有。”红都故作轻松。

紫轩继续追问,红都说真没有,他没敢说需要钱,他不能再给紫轩添堵。紫轩有好多话要对红都说,红都却没心情,草草地应付完就挂了电话。红都知道扫了紫轩的兴,却顾不了紫轩的心情,正昌的事已经烧了眉毛。

没有了可指望的钱,红都只好揣着这八万去找那帮人。听说红都来送钱,老板早早地就等在那里了。红都觉得这事情还有商谈的余地,可是老板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把那八万元收起来,依然不放正昌。红都着急,就说:“你不用怕,还有齐红哪,齐红是你朋友吧?”

“你们做事敢指望一个婊子吗?”那老板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红都和正昌愤怒地睁大了眼睛,可又真的无能为力。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看看时间,想想和任主任约定好的事儿,红都的额头不停地往外冒白毛汗。

“给齐红打电话,看她能帮你们做什么?”老板挑衅。

“那你说个最低的条件吧,我们真的有急事。”红都只好软下来,口气几近是在哀求他。

看着红都这么急躁,老板最后还是开了口:“哥,你们毕竟是齐红的熟人,我不好说什么,你只要给十万,你们去办你们的事,剩下的钱后面再说。”

“行,十万就十万吧!”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红都已没有了任何退路。红都口袋里还有一张信用卡,本来是准备明天晚上宴请任主任的,像他这样的领导再加上甲方的老总,一顿饭也是不小的费用,看来也只有先出去再说了。

红都无奈地从口袋里往外掏信用卡,正昌过来一把拉住了红都,“你给齐红打电话吧,让她帮着想想办法,也只有这样了。”

“能行?”红都问。

“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正昌说。

红都只好给齐红打电话,尽量平静地把事情的过程和正昌的处境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齐红。红都最后吞吞吐吐地说出需要她筹措两万元的现金,她坚定地说:“我去办!”

到了第二天上午,齐红才和正昌新婚妻子一起来了。红都和正昌此时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齐红进门就泼妇般大骂:“什么大老板?吹牛吧,什么也不是。”老板看着她没吱声,躲避着她的目光。“喝酒嫖女人的时候都行,真办事的时候就是孙子。”齐红还在骂。正昌的妻子面色苍白,头发蓬乱,看起来憔悴而疲惫,她有气无力地把钱递给红都,身子一软,沿着门框滑下去瘫坐在地上……

红都把钱给了老板,双方达成了协议,办好了手续,正昌和红都答应,等事情办好把余下的三万送过来。

他们走出小旅馆的阁楼,一见阳光,正昌的双眼突然迷离起来,头一晕,身子虚脱了一般向一旁倒去,红都上前一把拉住了他,正昌无言地苦笑。

晚宴定在了小城最豪华的大酒店。甲方的张总在任主任的陪同下走进来,身后跟着四位随行人员,确实有大领导的风范。

红都和正昌自惭形秽,深觉在气势上自己和人家就不是一个档次。他们这些夹缝里的生意人和人家真摆不到一个台面上。因为这种心理作怪,所以只能用钱找齐。菜往好里点,想合作就不能丢了这个份儿。

项目也是好项目,饭桌上甲方就让正昌和红都看了图纸,馅饼终于从天上掉了下来。

“放心,我们资金没有问题,只要你们能启动起来,钱不是问题。”张总拍着胸脯说,“你们公司的规模怎么样?”

“张总,你放心!我们不但干工程,还有一个沙场。沙子销出去的资金支持一个工地没问题,干就一定能干好!”关键时候,正昌还是充满勇气,而红都的心里却满是胆怯。

“是吗?如果沙子产量够,我们可以包销你们的沙子。”张总说,“只要能挖出来,有多少要多少。”

比想象的还好。

酒足饭饱,红都和正昌给任主任、张总和随从安排好了住处,想尽快离开,光餐费就花了近万,腰里钱不厚,心里自然就没底。把张总送进房间,两人便急匆匆地走,生怕惹出新的花样,再去活动结不了账。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两人刚走到电梯口,任主任从后面扳住了正昌的肩膀:“你们不能就这么走了!安排小姐呀!刚才张总打电话找过了,这里的小姐轮不上班。”

“小姐这么忙吗?”正昌略感惊奇,又骂,“这个色狼!”

“赶紧想办法从外面找几个,看来没有不行,张总的精力是很旺盛的。”任主任说。

任主任走了,红都和正昌一时手足无措,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不找是不行了。到哪里去找呢?红都犯了愁。

“你有经验你快找吧,我真没办法。”红都说。

正昌说:“满大街去找,能找到吗?”

正昌的一句话反而提醒了红都,红都的脑海里突然跳出来一个人。事不宜迟,红都掏出手机,拨通了开按摩诊所那个工友的电话。时间已经不早了,电话拨通,工友没接,红都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又破灭了。

红都正在迷茫,手中的电话又震动起来,一看號码,是放高利贷那个老板。“哥,你们的事办完了吗?”他在电话里不怀好意。

“办完事我给你打电话。”红都没好气,急急地挂掉。

电话又震动起来,红都有些烦躁,顺手按了拒接健,然后一看号码,竟然是工友的,便急忙拨过去。

工友开口:“这么晚了?”

红都压低了声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能不能给我找几个小姐?”

“酒店里都有,怎么能想到我?”

“酒店里小姐们太忙,找不到。”红都说,“你躲避点儿,让你老婆知道了怎么看我?”

“你别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说吧,要几个?”工友说。

“两三个吧!尽量好一点的。”红都说。

“还想要好的?你也不看看,现在正是小姐最忙的时候。”工友说,“那你等着吧,我马上联系。”

正昌笑了,回头对红都说:“看来真是哪方面的朋友都要有,说不定什么时候能用上。”

两人坐在酒店的大厅里等工友的消息,正昌又接到了任主任的电话,问找的怎么样,正昌回答已经找到,正在等回话。任主任说快一些,张总真的有些着急了。红都在心里骂了一句。

工友来了消息,说年轻的没有找到,只有三个已过了三十岁的半老徐娘,问行不行。正昌给任主任打电话。任主任一听,二话没说:“那就赶紧让她们过来吧。”正昌得到了认可,如释重负。红都也赶紧给工友电话,并答应给工友一百块的劳务费。

“看着他妈的人五人六的,什么档次!”正昌气愤而鄙夷。

“这些人比我们还肮脏。”红都附和。

工友把小姐的电话发到了红都的手机上,说小姐们到了联系他。过了一会儿,果然来电话,说已经到了酒店,让正昌和红都在酒店门口等她们。两人急忙走出去,生怕有熟人看到他们干这种勾当。远远地,一辆蓝色的出租车在酒店对面停了下来,三个女人下了车,红都向她们招手。红都突然怔住了,看见走在后面的女子,虽然是浓妆艳抹,但身高、体型、胖瘦……他的心猛地悬了起来,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上。他猛地回头,看见正昌也正盯着后面的女人,面色铁青,目光如电……

那女人突然看到了红都和正昌,惊恐地扭过头踉跄着向远处跑去。

红都的心“咚咚”地跳着,他不敢正眼看正昌。直到他把两个徐娘半老的小姐送了进去,正昌都没说话。

正昌开车走了。红都望着渐渐远去的车灯,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他迫不及待地给工友打电话。

工友用极其得意的口气问红都:“还满意吧?”

“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那个高个儿女人的?”

“怎么啦?”

“不怎么,告诉我就好了。”

“她是前几天刚来的。听说她还嫁了一个和你一样做工程的老板哪,不知为什么干了这一行。”工友说。

红都没有言语,心口像捅上了一把钝刀,既疼又堵,说不出的难受。他担心起正昌来,越想越担心,他给正昌打电话,想安慰他,可是打了几遍都是关机。红都更加担心了,第二天一早急忙开车奔正昌家而去。

红都到的时候正昌家大门还没有开。他断定正昌肯定在家,并且正昌新婚的妻子也在,屋里死寂,越是寂静红都就越害怕,他就拼命敲门。

门被红都敲开了,正昌一脸的疲惫,一见红都,身子微微有些颤抖。进了屋,只见正昌新婚的妻子有些闪躲地站在房门旁边,嘴角挂着斑斑的血迹,胳膊上泛着青紫色,头发很乱,泪水把脂粉冲得一绺一绺的……

红都看着她是那么单薄,又那么可怜。红都的心里抽丝一样痛,低低地叫了声:“嫂子……”

“离婚!马上离婚!这日子不能过了!”正昌没头没脸地喊。

新婚的妻子猛地放声痛哭起来,哭得是那么伤心。“离婚……红都你给评评理……凭什么离婚?你大哥看得起我……我心里很感恩,结婚前我所有的存款都给你们用了,只希望你们能做好工程,赚大钱,让我和孩子过上好日子,可你们越来越紧张,再苦再累我忍着……”

“再苦再累你也不能去干这种勾当……”正昌气呼呼地喊。

“不干也行!你给我和孩子生活费呀!我不干……我不干……到哪里去拿钱把你赎出来?那两万元钱是我从姐妹手里凑得,我用什么还人家?”正昌新婚的妻子歇斯底里地喊道。

正昌和红都全都怔在那里,哑口无言。

事情越来越紧急:工地每时每刻都需要钱,高利贷追得也越来越紧,每天都有无数个电话,催得正昌和红都心烦意乱。幸好工地都到了付款的节点,他们争取尽快把款要到手,好有一个喘息的机会。红都和正昌做了明确分工,正昌负责南工地,红都负责北工地。

红都刚到了工地,老余就抱怨说工地上又没钱了,工人们都懒懒散散,这两天工头儿一直来找,要工程款。

工头儿姓赵,是个不错的老实人,年近六十,多年带着老家一帮有技术的人在城市里游荡打工,干得也有些规模。他曾经对红都说,带着家乡的这帮人干下来,一直感觉到很累,活儿和工程干了不少,钱款却一直没法结清。本来打算回老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儿地过过晚年生活,可款收不上来,就被城市给拴住了,想回却回不去,跟着他出来的乡亲拿不到钱,他心里有愧啊!这些话叫红都都有剜心的感觉。

红都刚到工地,赵工头儿就骑着他那辆破三轮儿摩托车来到了工地现场。红都很不好意思,握着他的手说:“对不起了,赵哥,工钱又给你拖下了。”

红都的这句话截在了赵工头儿前面,倒把他弄得不好意思了,“不要紧,也不是钱的事。”

说不是钱的事儿,其实还是钱的事儿。几杯酒下肚,赵工头儿就泪眼婆娑地絮叨起来。原来赵工头儿率领家乡的这帮乡亲给一家房地产公司在海滨花园施工,整整干了一年,没有开工钱,却被房地产公司死死地拖在了工地上。去年年底,房地产公司没钱可付,就给赵工头儿抵顶了一处大房子,价值一百多万。赵工头儿房子要下了,事也發生了,由于工钱抵顶了房子,民工们都没钱回去过春节,赵工头儿的儿子就带着民工偷偷地把工地上进的材料卖了换现钱,犯了事,被公安局刑拘了。

大半年过去了,最近检察院提出公诉,赵工头儿想筹钱交上赃款,减轻儿子的罪责。

“你是大老板,帮帮忙吧!”

看着赵工头儿伤心的样子,红都的心里极其难受。他答应下来,但是口气很虚,只好先从信用卡上透支了两千元现金给了赵工头儿。

送走了赵工头儿,红都也犯起了愁,不知道什么时候工地的钱才能到自己的手上,心里火急火燎,简直就是一天接一天地挨日子。难道自己就是孙子,一点自主权也没有吗?

红都怒气冲冲地去找甲方,一进门就气愤地对项目经理说:“我来要钱。”

“你不去找总包,跑这里要什么钱?”项目经理说,“第二批款付给总包,已经一个星期了。”

红都茫然了,总包建筑商,他们对项目并不专款专用,导致分包的款迟迟拿不到手。“那该怎么办呀?”红都迷茫地望着项目经理,他把工地上的紧迫情况详细地说了一遍。

项目经理听了也有些同情,他特意嘱咐红都,组织工人向总包讨要,要抓紧,讨要的力度要大,如果总包把款挪用了,款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红都暗自庆幸找了项目经理。他顾不了那么多,回到工地就让老余组织工人去总包项目部要款,他已经有了确切消息,要得就从容而且理直气壮了。红都带着工人冲进总包办公室,里面的人有些吃惊。总包负责人站起身对红都说:“来要钱吧?”

听这口气甲方经理已经打过招呼了,红都忙点头:“是,工期已到节点,太紧张了。”

“你何必兴师动众,甲方打过招呼了。”负责人过来拍着红都的肩膀。

红都心里说,人来少了能给吗?可负责人这一系列动作把红都弄得不好意思了,急忙说:“这不是工地上有事着急嘛!”

“回去等着吧,安排好就通知你们了。”负责人语气和蔼。

有了这个答复心里就有了期盼,红都带工人们出来,他把老余叫到一边,悄悄地叮嘱道:“你每天早上带工人来一次,直到款到了為止,大家都急着用钱,不能让他们拖下去。”老余心领神会。

红都长舒了口气,总算有了盼头,也就不辜负赵工头儿了。他的心情轻松了些,便打电话问正昌那边的情况。正昌在电话里无精打采,一听那情绪就知道工地上的事不顺利。从心里红都还是佩服正昌的,通过合作红都更加了解了正昌,他非常有激情,当年下海真是白手起家,没有钱也没有关系和靠山,就靠着自己的才智一步步走到今天,他能忍辱负重也极重脸面,有胆量也聪明,他成功是因为聪明和勤劳,却也被虚伪拉进了困境。红都感到正昌倒不了,只要给他机会一定会东山再起。红都给正昌打电话没有别的意思,一是互通工地的情况,二是告诉正昌如果南工地款下得及时,先给赵工头解决一下燃眉之急。可是正昌一听马上就急了:“你真的相信了老赵的话?”

“老赵挺诚恳的,怎么会说假话,这样的事能编造?”

正昌再三叮嘱红都,款下来千万不要付出去,让工人们等一等,用这笔钱开别的工地,这样工地面大,可以应付更多的危机,然后寻找突围的机会。红都对正昌的话半信半疑,一时真不知如何是好。

“老赵家遇到这样的事,这笔钱对他很重要。”红都说。

“这笔钱对我们更重要。”正昌强调。

正昌有他的理由,他要把钱投入到新的工地上。在眼下只有不断地新开工地,扩大施工规模,才能显示他们的施工能力。先不要去过分计较利润,只要有工地有工程就有机会,就有搪塞债务的理由,也只有这样才能做大,在现实条件下,很多企业是这样发展起来了。如果像红都那种思路,扛不住压力,只能越走越窄,最后倒闭关门死路一条。

对于正昌的话,红都将信将疑,可一想起老赵的目光,他就胆怯,如果不给老赵解决燃眉之急,以后怎么面对他?在煎熬中又等待了两天,总包并没有给足钱数,只给了一半,仅仅十五万,还不是现金,是一张承兑支票。一听到这个消息,红都更加茫然了,按照他的计划,总包给拨三十万,按照合同约定付给老赵二十五万,加上老赵家出了这样的事,就给他二十七万,也算是和老赵朋友一场,帮了个忙,朋友之间有情谊在。剩下的三万给那高利贷小老板,免得他们再找正昌和齐红的麻烦。后来正昌的思路红都觉着也有道理,干脆就给老赵二十万,让他自己想办法,留下十万机动。可现在一共给十五万承兑支票,红都真没辙了。

他没有马上去取,而是先给甲方项目经理打电话,意思是说款给得不理想,看能否再关照一下。项目经理虽有愧意,但还是劝红都先把钱取回来再说,总包看起来也有困难。

红都生气了,咬着牙发狠:“这么一点,怎么用?不要了。”“不要了?疯啦?”正昌喊,“给钱就不错了,还不要?”款是正昌开车拉着老余去拿的。他俩走了,红都心情不好,便溜达到工地的施工现场。

天很热,虽然还不到九点,太阳已经高高地悬着,阳光火毒。在大夏天工作,人比平时要更遭罪。在这样的日子里,民工们也不愿闲着,出来打工不容易,再苦再累都要承受。他们一般半夜就起床,凉快舒服的时候尽量多干,天热了就吃饭休息,保证有足够的工作量可以挣钱。

民工们从楼上下来,正在阴凉处吃早饭。如今的民工大多拖家带口,他们看上去很疲劳,男人光着膀子,穿着短裤,女人身上的衣服湿透了,紧贴在身上。早饭很简单,只有馒头、开水和咸菜,他们却都在狼吞虎咽。

民工们看到红都都站了起来,脸上的笑有讨好的意思:“老板转转?”

红都笑笑,善意地朝他们点点头。

“什么时候发钱呀?”一位女工问,“家里用呢。”

“快了,就发。”红都说,可一想到款的数额和正昌的打算,心里就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急忙走开了。

正昌和老余打电话给红都,说钱拿到了,叫他到附近的一家海鲜酒店去。红都心里不悦,都紧张到这样了,还下饭店?他回话不想去,正昌说有要紧事商量,还说紧张这么久也该放松一下。

红都到了房间,老余已经把菜点好了,还要了不少冰镇啤酒,让红都意外的是齐红也来了,她见了红都还挺不好意思。红都笑笑,找了位置坐下来。正昌给红都倒酒,握着酒瓶的手微微颤抖,酒几乎要溅到杯子的外面了。“喝杯酒放松一下吧,总算收到钱了。”

“给了这么少,连工钱都不够。”红都很失望。

“能下来就不错。我们总算有钱来拿任副主任这个项目,不至于像前些日子那么紧张。”正昌说。

“工人不能给太少啊。”红都说。

正昌看了红都一眼,“你就不要在这件事上纠结了。我们先找家金融公司换出现金来,你需要多少钱?”

红都沉吟了一下,说:“我用不了多少,就是给工人少了不好交代。”

“齐红找了几家金融公司,光兑换现金就要四个点,再找找,看找家便宜的——等着用钱没办法。”正昌说。

“我们借款的投资公司低,两个点。”齐红低声插话。

“不去那里,别让他们把款扣下。”正昌打断了齐红的话。正昌看出了红都的顾虑,又说:“红都,工人的钱尽量多挤,让老余去发。”

“每天都催,给少了能行?”红都问老余。

老余此时竟不以为然起来,他笑着说:“只要能给,多少不太重要,民工就怕看不到钱。”

“工人不干了怎么办?”红都问。

“你太实在了,不干了?他们舍不得血汗钱,不干了干什么?放心,我能应付。”老余拍着胸脯说。

“好吧。”红都点了点头,勉强同意了。

吃过午饭,他们根据安排各自行动。离开前,正昌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元给了老余。“下午不用去工地了,找个地方玩玩吧。”说着别有意味地使了个眼色。老余嘴角也露出一丝别有意味的笑。红都明白正昌收买人心的小把戏。他回去没敢往工人的住处那里走,他害怕见到民工们的目光,他不知道如果他们问起钱来该怎么说。

红都坐在桌前,表情木然,内心困惑,满脑子都是紫轩。他怀念起跟随紫轩打工的时光,那是多么舒心的日子呀,紫轩做那么大的生意,都没有他和正昌这么累。人家做生意仿佛就是一个电话的事,紫轩轻轻松松、矜持冷静,一点也没像他们如此操心。

红都想紫轩了,是一种无依无靠时的想念,他心里委屈得不行,真的想找一个人倾诉。电话接通了,只响了两声,紫轩便挂断了,手机提示用户正忙。红都看看表,是午休的时间,紫轩有可能在休息,便沒有再拨,独自坐在那里唉声叹气。

炎热的中午,太阳火毒,开着空调都出汗,工人们怎么睡觉啊?工人们苦啊。红都正想着,门突然被撞开了。十几个工人从外面冲了进来,冲着红都大喊大叫。

恰恰此时,紫轩打来了电话,红都接了。紫轩声音慵懒:“你怎么样?”

手握电话,红都一脸苦笑,顺手把电话伸到工人跟前,自嘲地说:“你听,工人在怒吼!”

进来的民工惊讶,他们不知道红都在做什么,惊恐地静了下来,似乎是怕红都报警,借助他力控制他们。其中一个过来说:“我们听总包说,款已经拨下来了,你们为什么不发?”

“是,下来了,可给我们的是承兑支票,等明天老余换出现金来就发给你们。”红都心里虚,面上故作平静。

“真的?”民工们将信将疑,“发给我们多少?”

“老余会根据工程量发,放心吧。”

工人们将信将疑地走了,红都从心底长舒了口气,这样的谎他真的撒不了,简直就是一次洗礼,他害怕给就地戳穿,让他无法面对。想想未来,感觉是无路可走了。

紫轩接到红都的电话后就直接来了。她为红都担心,离开不到两年,红都竟然如此消极。红都虽然没有明确告诉她,她也知道红都所处的困境。红都是什么样的人,紫轩太明白了,诚实、善良、热心。她已经是包装了几层铠甲的人,她冷艳的外表曾经把多少人拒之门外,而单单向红都敞开了心扉。红都电话里话少,报报平安,问问生活情况,从来不说生意的事。现在她明白,红都不会撒谎,他怕万一说多了,让她知道了他现在的状况,为他担心。紫轩是说做就做的人,特别是为了红都。紫轩没有给红都任何消息,到了小城安排好,才给他打电话。红都接到紫轩的电话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紫轩告诉他宾馆的房间号,他还半信半疑。

离开工地以前,他看到工人们在老余的带领下认认真真地干活,工人们看到他都非常和蔼地笑,笑意里满含感激。红都开始还很胆怯,现在心里坦然了。老余得意地朝他挤了挤眼,意思是说:怎么样?红都心里突然凄凉起来,工人们真是太善良了,也太好骗了,拿到一点儿钱都会满足。

紫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红都憔悴成了这个样子,头发花白了,脸又黑又瘦,充满疲惫,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哥——”紫轩还没叫出口,泪水先流了下来,她一头扑进了红都的怀里。在紫轩的抽泣声中,红都心中的委屈和压抑一下子迸发出来,泪水夺眶而出,欲罢不能。紫轩在红都的泪水中伤心起来,她抬起头来,轻轻地为他擦去脸上的泪水。红都更控制不住自己,委屈的泪水一个劲儿地往下流,仿佛一个受伤的孩子猛然见到久违的亲人。

“哥,你怎么啦?到底怎么了啊?”紫轩哭着问,站起身把红都的头抱在胸前。

红都控制着自己不哭出声来,但是双肩在剧烈地抽动,心里的委屈仿佛一下子发泄不完。紫轩不再说话,静静地抱着他,任他尽情地释放自己。紫轩就是有一万种设想,也没有想到分别之后的第一次见面竟是这样的情景。在她的心里,红都是强者,成熟稳重,有责任心,还敢于担当。就是这么一个男人,现在在自己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那一夜,红都就那么依偎在紫轩的怀里,诉说着自己的创业经历。紫轩听着,不时地安慰他,极尽一个知心女子特有的温柔抚慰着他的心。

第二天吃过早饭,紫轩突然对红都说,她想到他们的沙场去看看。红都用惊讶的目光望着紫轩:“你去那里干什么,还不够烦心吗?”

紫轩笑了,她伸出柔软的小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红都的脸。“我帮你们重新启动沙场啊!我认真想过,在现行的经济形势下,要发财,只有两条路,一是有我这样的靠山和关系;二是跟政策沾光。其实我当初让你回来,看中的就是这片沙场。在国家政策出台以前,做矿产资源挣钱是很快的。”紫轩说,“谁知能操作成这样?”

紫轩决定到沙场去,红都打电话给正昌,让他到沙场去。

红都开车拉着紫轩往沙场走,河套很偏僻,离市区有很远的距离,红都的心情依然沉重,一路上说着沙场的遭遇和正昌的操作思路。紫轩不吱声,静静地听着,不时说出几句赞许的话:“你这朋友有胆量,是个经商的人。”

“谁受得了这样的煎熬,我心理几乎要崩溃了。”

“你太善良,做不了商人。”

正昌早就等在沙场了,他还带着齐红。紫轩在外人面前又冷艳高雅起来,外表一看就有大老板的样子,使人不敢近身。她详细地看了看沙场,最后问正昌:“你们有什么打算?就这么荒着不采了吗?”

“采,可是现在被控制了销路,最近附近的村民老闹事,我们没有启动资金了。”

“关键是能不能采出来、运出去?”

“只要有启动资金,采、运都没问题,只是销——”

“这样吧,我出资金,你们负责采,只要能运出去,我来销。怎么分成?”

“你出资金,你说吧?”正昌看看红都,用征求的目光望着紫轩。

紫轩笑了:“我只是想帮个忙,你们这样,我替我哥难受,我只要两成,剩下的是你们的。你们看呢?”

正昌忙不迭地点头答应,而红都满腹顾虑,他满怀疑问地望着正昌和紫轩:“这是违法呀,太冒险了!”

“在政策全面收死的边缘上,争取打个擦边球。”紫轩苦笑着说。

事情定了下来。红都做梦也没想到,紫轩能做出这样的决定,而且这样果断。正昌一拍红都肩膀:“哥们儿,你太厉害了,我有小蜜,你有大蜜呀!”

送紫轩回去的路上,红都问她:“没生意做了?干沙场这样的事老头子能愿意?”

“你——”紫轩突然用愤怒的目光望着红都,红都的话显然戳在了她心的痛处。

红都默默开着车,不敢看紫轩。

紫轩也不说话,最后终于平静了心情。“谁知道我的公司还能开多久?要不我有什么理由来帮你?”

红都猛地停下车,默默地凝视着紫轩,紧紧地抱住了她,越抱越紧。

送走紫軒,正昌一边跟踪工地一边疏通关系,红都把所有的精力放在沙场上。为了不影响当地的老百姓,采沙是从半夜干到黎明,车辆载重太大,为了运出去不把村里的公路压坏,红都特意挑选偏僻的路径做专门运沙的路。当地沙子的销售已经受到控制,紫轩只能联系海滨城市附近的搅拌站。销路有了,运输又成了问题。

斯太尔型号的载重车没法上高速,为了降低运输成本,紫轩又为他们投资买了两辆大型拖挂车,仅仅二十多天,紫轩就往工地投入了将近二百万。看着提回来的新车,红都和正昌都激动了,正昌仿佛看到了灿烂美好的未来。

铲车正在把沙子装到车上,正昌蹲下身去,从地上抓起一把黄澄澄的沙子,伸出舌头舔了舔。

“干什么哪?”齐红轻推了他一下。

“你说干什么?亲爱的,我在舔黄金呀!”正昌满脸陶醉。

红都一时间也产生了幻觉。就是呀!这不是黄金吗?

出发前他们还在沙场搞了个小宴会,红都高兴也喝了点酒。本来红都要开车为运输车领路,正昌带着微微的酒意,拍了拍红都的肩膀:“哥们儿,这么新的车我们不坐,岂不可惜了,今天咱们不开车,就坐新车。”

两人分别上了车,坐在两辆运输车的副驾驶上,没走多久,只见正昌的车在前面停了下来。

红都胆怯起来,战战兢兢地下了车,走到前面打听发生了什么事。司机说不知道,是正昌要他把车停下来。红都担心了,莫不是青痞又来收过路费?

红都正想着,正昌在身后拍了他一把。红都回头,只见正昌双手叉腰站在他身后,目光伟人似的遥望远方。

两人相视一眼,朗声大笑起来,压抑在心底的沉郁在此刻一下子都发泄了出来。车就要驶进省道了,进入省道就出了管辖区,一切就会顺利,所以正昌特意下车,仿佛不敢相信这个现实。两人在上车前紧紧地握了握手,他们要开始他们的运沙征程。

天完全黑了下来,夜间行驶运输,无疑是最安全的。红都的心放松下来,再加上连日操劳,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在颠簸的车上做了一个美好的梦,梦中他和紫轩相会,激情过去,紫轩望着他,那陶醉暧昧的眼神儿透露出满足与留恋……

“快醒醒,不好了!不好了!”

司机的叫喊声打破了红都的美梦,他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怎么啦?”

“你快看。”司机惊恐地指了指反光镜。

红都从反光镜里看到后面有一个车队追来,再仔细一看车的上面打着警灯。是警车!红都的汗毛都立起来了,一时间没了主意,手颤抖着到口袋里掏手机,想和正昌商量对策,但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连手机都拿不起来。

红都还没给正昌拨号,正昌的电话打过来了。正昌很镇静:“红都,我们可能被举报了。”

“现在怎么办?”红都问。

“跑,你告诉司机无论如何不要停车,我们车大,他们靠不上来,再说不在管辖的地盘上,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要不咱们停下自首讲明情况?”红都说。

“不行,真要被扣下就毁了,他们抓到证据,关系都不好处理。先跑了再说,没有证据后面还好解决,告诉司机抱定决心,加速跑。”正昌态度很坚决。

司机也听清了正昌的话,他咬牙点头,把汽车的油门踩到底。车的速度一下子提了起来,和警车跑起了比赛。货车的载重量太大,在公路上犹如一栋移动的楼房,警车追了上来却不敢靠近,稍微的碰撞就会让警车七零八落。几个警察从车窗探出头来叫他们停车,有一辆警车本想跑到前面阻拦,司机一打方向,警车在路上一个趔趄,差一点甩进沟里——这真是电影里的镜头,如果再这样下去非出人命不可。警车吃到了苦头,不再上来阻拦,只在后面跟随。这就更麻烦了,如此下去他们永远也跑不掉,怎么办?

“红都,让司机在行驶中把后面的沙倒掉,把警车挡住,要不我们走不了。”正昌又来电话。

“敢吗?”红都用征询的目光望着司机。

司机咬牙点点头,他也不愿被警车带走。司机腾出手拉起了自卸的气动阀门——红都猛然觉着自己的身体被弹到了半空里,汽车载重太大,霎时的卸载一下把车头撅在空中,车头的前轮已离开地面,红都和司机就在半空悬着,汽车还在高速向前行进。红都一时麻木了,张着大嘴却喊不出话来。

沙子堆在公路上像一堵矮墙,挡住了后面的警车。车头像铁锤砸地一般落了下来,由于车辆突然地由重变轻,在地上弹跳起来,司机几乎不能控制方向,车辆疾速向沟里翻去,司机咬牙踩着刹车,车像疾风中被卷起的黄叶,飘摇着滑到沟边。“完了!”红都心里说。

车终于在沟边停了下来,一棵大树挡住了车。当车真正停下来后,红都长时间倚在座位上,衣服已被冷汗湿透了。正昌从前面窜过来,拉开车门,疯了一样地喊:“红都!”

红都缓过神来,无力地扭过头来说:“挣多少钱都不能再干了,命要搭上了。”

沙场被彻底封了,红都几近绝望,带着赎罪的心来见紫轩。

紫轩特意为红都安排了住处,是一家叫“紫丁香”的高档酒店。红都的心一直處在胆怯中,总觉着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每个人仿佛都在对他指指点点。他低着头,惶惶不安地走进了酒店。酒店的大厅里响着音乐,一位女士在专心地弹着钢琴,那悠扬的琴声也像是冰冷的刀子,一下下地割他的心。他觉得自己像个逃犯,每个人都有可能扭住他,把他摁入监牢。

“先生,您去几楼?”开电梯的服务员问。红都身体一抖,茫然地望着服务员。“先生,您去几楼?”“哦哦哦……二十六楼。”红都惶然回答。

紫轩在等他。她刻意为他安排了一个豪华的套间,宽敞气派又舒适。红都进门,一见坐在沙发上的紫轩,就有跪下去的欲望。

紫轩坐在沙发上没有动,没有像以前那样上前拥抱他安慰他。

“我对不起你,把你也拉了进来。”红都低着头不敢看紫轩。

“我怨过你吗?”紫轩说。

“你不怨我更难受。”

“这个你不必介意,反正钱也来路不正。”

红都猛地抬起头来,他没想到紫轩能说出这样的话。紫轩沉稳地坐在沙发上,他此刻才注意到,紫轩今天打扮得很脱俗,瀑布般的长发高高地绾了起来,雪绒裙得体高雅。

“老头子突然要见我,过一会儿就走。”紫轩苦笑了一下。她站起身给红都冲了咖啡,“我这是最后一次带孩子去,再大的事也打不倒人,我已经找过他两次,沙场的事他都不办。这是最后一次……孩子大了,我不能把孩子再当筹码。”

“别去了。伤着孩子。”红都哭着说。

“你只是赔了钱,而我哪——”紫轩眼角含泪,还要说下去,包里的电话响了。紫轩苦笑,对红都说:“我得走了。”

紫轩收拾自己的挎包。红都只好把她的外套摘下来,递给她。紫轩却没有接,而是把身体靠过来,红都把外套给她披在身上,紫轩借机依偎在他的怀里,低声说:“睡个好觉,明天就好了。”

紫轩轻轻地吻吻他的脸颊,走出门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哥,如果干下去就跟着正昌干,他有胆,也抗压力,只要管住资金他能做大事;真受不了了,就把那两辆车卖掉。”

红都目送紫轩的背影走进电梯,他猛然意识到什么,回到房间,打开窗户,寻找下楼的紫轩。天黑了,街灯长明却是一片迷茫,来往的车辆如同一只只小小的甲壳虫。这大千世界,谁知道谁的烦恼?人如蝼蚁,紫轩也是那么渺小。他看到她拦了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车子在陆离的光影中缓缓消失。他收回目光。“《子夜》里面的一个老板不就是在这个时候跳下去的吗?”他对自己说。一有这个念头,他就急忙关好窗户,要活下去,为了家人,也为了紫轩。

任主任揽的工程终于下来了,按照报价,几乎没有利润,正昌还是坚持要干。

“这是我们的出路,在这种情况下要有新的思路。”正昌说。

红都点头:“我们怎么摆脱困境?”

“工地铺开……咱们注册自己的公司,有了公司想办法贷款,一步一步地干起来……业务才能做大。”

两人正在聊,外面突然嘈杂起来,有人从外面冲了进来,竟然是工地上的五六个民工。

红都和正昌惊讶地站起身:“你们怎么来了?老赵呢?”

带头的民工没说话,突然委屈地哭泣起来:“可找到你们了,老赵他跑了——”

“跑了?”红都和正昌惊呆了,“怎么跑了?”

民工说老赵为了救儿子,没办法只好先去借了高利贷,工地上迟迟给不了款,利息越翻越多,已经不能承受了,只好带着老婆跑了。

“你们去要钱呀!怎么不去要钱?”民工们哭着问他们。

“怎么不要?他们没有我们要个屁!”红都忍不住发泄内心的委屈。

正昌比红都冷静,他劝慰民工,不管老赵在不在,他们的工钱黄不了,并且承诺款一下来,马上给他们结清。

民工们走了,正昌失去了先前的激昂,面色憔悴疲惫,红都注意到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依照红都对正昌的了解,他意识到情况不妙,红都问:“你怎么啦?”

正昌的身子猛地一抖,接着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故作镇静。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红都正色地问。

正昌低下头去,不敢正眼看红都,低声说:“我和你嫂子……办了离婚手续……正式离婚了!”

红都良久无话,他猛地抓住了正昌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能这样做!太没良心,她做那样的事是为了你!”

“我离婚也是为了她!或许有一天老赵的今天也是我们的下场。”

“胡说!我们决不能这样,你的婚不能离!”红都说,“你离婚是不是为了齐红?”

“不是,我已经有了一次教训,绝不能再这样。和齐红没关系,你别小看了她,那些青痞是她摆平的,她虽然没有紫轩的能量,可她有她的作用。我以后也不会亏了她。”正昌说。

“那你为什么?”红都说。

“你别发火,我是为了孩子和她……”正昌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低声抽泣起来。

红都明白,正昌这是在为最坏的结局做准备。

果然,正昌从抽屉里拿出离婚证和离婚协议递给红都。离婚协议上,正昌净身出户……

红都理解了正昌的真正用意,他走过去,紧紧地抱住正昌。正昌压低了声音对红都说:“我觉得你也该做通家属的工作,办了离婚手续,这样至少可以保全家产,给老婆孩子一个安定的生活环境!这也是一种爱,等我们走出困境,再复婚……这样做,不也是担当吗?”红都无话可说。

“从现在开始,我们关掉手机,排除干扰。”正昌说,“创业得有狠心。”

“别人行,我们不行,我们良心过不去。”红都认真地说。

两人正说着,五六个人从墙头上翻了进来。红都和正昌以为是那帮民工不放心又回来了,一看却呆了,竟然是那帮放高利贷的青痞,他们嘴里骂骂咧咧的。

红都有了怒意,要和他们理论。正昌拉住他:“忍忍吧,这帮小子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带头的青痞也不客气,拖了把椅子坐在他们面前,说他们不够意思。“说好的事儿,你们怎么连面也不露?”

“我们不是去弄钱吗?”红都说。

“弄钱我们出个人帮着你们不是更好?”青痞说。

“总弄个人跟着我们算什么事儿?”正昌说。

“你们跑了怎么办?”青痞又拿出了这样的话。

红都听了这些话就来气:“你也不睁眼看看,这都是能跑的人吗?”

“可别这么说,为了躲债,假离婚转移资产的人还少吗?”青痞语气不屑。

红都不言语了,仿佛有一把刀捅在了他的心上。

几个人在对峙中沉默着,红都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儿,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无意中瞥见桌子上的晚报。晚报是今天的,在醒目的位置上有一个标题:《小三跳楼自杀,引出“大老虎”落网》。小三跳樓的照片是模糊的,却很刺红都的眼,她身上穿的是他亲手披上的外套,还有那条雪绒裙。他慌忙掏出手机,紫轩的电话没法接通。红都的心一下子被掏走了。

茫然中红都听青痞说:“我们不是急着要钱?你们不在,我们一点儿把柄都没有,谁能放心?”

正昌问:“你们要什么把柄?”

“要不抵押房子,要么把车押给我们。”

“没有车我们就像没腿,还到哪里去干活弄钱?”正昌争辩。

红都站起来,低声说:“把我的车开走吧。”

“你有急事吗?”正昌问。

红都摇了摇头。

“没事就和他们耗,真把车开走了,我们怎么办?”正昌压低了声音说。

红都把车钥匙放在桌上,缓缓地走到了院子里。天黑下来了,这是一个临近中秋的夜晚,没有风,月光如水,红都感到四周泛着重重的寒气。

青痞们开车走了。红都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想到了一个个困境,想到了妻子、孩子,想到了正昌,也想到了正昌的妻子,想到了赵工头儿那无奈而悲伤的泪水……一朵乌云遮住了皎洁的月亮,路迷茫一片。红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脑海里突然空荡荡的,什么都不想,什么也想不起来。他要去看看紫轩,要送她一程,要去找回她的儿子……

“你就是心急,再耗下去,他们也无能为力。”正昌来电话说,“你不说赵工头儿要卖房子吗?想办法把房子抵给他们,把车换回来?”

红都的心里泛着阵阵的凉意,他木然地把手机扔进了路边的杂草中……抬起头,乌云遮着月亮,星星闪着寒光,红都茫然地向前走去,脚步并不匆忙。明天又会有新升起的太阳,阳光普照着前行的路。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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