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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贫

2017-06-30李俊辉

延河·绿色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善人秃子表哥

李俊辉

二狗上午啥都没弄,专门在家里等候扶贫办的人来慰问他。

其实,平日里二狗基本啥都不弄。别人栽苹果树,二狗说,栽树还要修剪、疏花、套袋,我嫌泼烦;别人种辣椒,二狗说,种辣子还要施肥、打药、烘烤,我嫌木乱;别人贷款买农机跑经营,二狗说,我要是有那么多钱,还用得着出去给人下苦?反正,二狗总能给自己找到他认为合理的借口。

当然,二狗也有喜欢干的事,那就是和人抬杠。曾经有人说他:“二狗,快四十的人了,赶紧再找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吧!”二狗眼一瞪,说:“要媳妇干啥?万一再娶一个像你媳妇那样的,架还不往死里打?”二狗一句话,呛得对方扭头走人,从此再不搭理二狗。

其实二狗结过婚。十多年前,媳妇嫌二狗是个懒怂,整日里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结婚不到一年,娃都没给他生,就和二狗分道扬镳了。有一次,二狗和人抬杠,对方说他都有啥有啥,二狗没啥说了,情急之下,质问对方:我有前妻,你有吗?你有吗?你有吗?三声反问果然把对方问得没话了。二狗抬杠获胜。村里人都说,二狗没怂本事,就是嘴皮能翻,说辞好!

懒汉二狗是昨天下午从村会计二宝口中得知县扶贫办要来村里慰问的。二狗当时心里一阵激动,原本操在一起的两只手立即从袖筒抽出来,不断地咂着嘴,搓着手——他好久没吃羊肉泡了。

这些年,自从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的扶贫对象,二狗没少从省市县调研的领导或扶贫干部手里领米、面、油和“信封”。每次扶贫干部前脚刚走,二狗后脚就赶到镇上王老五的羊肉馆,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红版”,高高举起,冲着王老五喊:“老五,汤烧煎,肉要双份,肥瘦相间!完了再切一份肉带走。”村里许多人看着眼馋,但没有办法,他们恨自己没有表哥在县扶贫办当副主任。

因为表哥的关系,镇上村上都有意无意地“照顾”二狗,日子久了,二狗觉得“照顾”他是应该的,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今天一大早,二狗连早饭都没做,专门等人来扶贫他。

等待总是漫长的。二狗舔了舔嘴唇,咽了一口唾沫,对自己说,再忍一会儿,等拿到“信封”,今天的羊肉泡,肉要三份。这样想着,二狗仿佛闻到了羊肉汤的香味,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又咽了一次口水。

结果等到日头快端了,也没见一个人踏进二狗家的破院,别说扶贫办,连村干部也不见人影。饥肠辘辘的二狗像是猴屁股摸了蒜,坐不住了。他小跑到村委会,发现只有会计二宝一个人在记录什么,支书和村主任都不在。二狗上前破口大骂:“二宝,你狗东西咋还糊弄人呢?扶贫办人在哪呢?”

二宝放下手里的笔,站起来一拍桌子,指着二狗的鼻子说:“二狗你骂谁呢?谁糊弄你了?扶贫办干部一大早就来了,这阵在村小学开会,不信你看去。”

二狗觉得不对劲——平日里二宝见他客气的不得了,今天这是咋了?敢跟他拍桌子!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二狗来不及细想,一路小跑来到村小学。

一间教室里坐满了人,二狗趴在窗户边往里看,有人正在给村民们上课,好像讲什么果树春季管理。主席台上除了支书和村主任,还有两三个人看着面熟,没错,就是扶贫办的,以前来过二狗家。趁着一位干部出来上厕所,二狗将其堵在厕所里。

“你们得是来扶贫?”

“是呀!怎么了?”

“扶贫咋不到我屋来?咋不发米、面、油和…红包?”

“谁规定扶贫非要去你屋?今年扶贫形式变了,不发东西和钱,改为科技扶贫。”

“科技扶贫?啥叫科技扶贫?”二狗越听越迷糊。

“这个一两句话讲不清楚,再说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要是想了解情况,到教室听课去。今天专门从杨凌农科城请来的果树专家,讲水肥管理。”干部说完要往出走,二狗急了,追问到:“我表哥来了没有?”

“你表哥是谁?”

“我表哥是你们领导,他叫郭新宝。”二狗说出表哥名字那一瞬间,腰杆下意识挺直了许多。

没想到扶贫干部听了,冷笑一声,边往外走边说:“郭新宝不会来了,他因为弄虚作假,被停职了,正接受纪委调查呢。”

二狗的脑袋嗡得一下子就大了,他傻在了厕所里,久久缓不过劲来。

狼出没

榆沟有狼出没!

保长派人端着枪巡查好几圈,只在沟底踩到几坨狼粪,没见着狼的影子。

张旺财得知这消息时,正在家里喂牲口,他对长工何二说,狼有灵性,你别招惹它,就没啥可怕的。何二哈着腰,咧开嘴笑了笑,东家的说法他不敢苟同。

张旺财年过五旬,上一辈也是庄户人家。他年少时上过几年私塾,再到城里读了几天洋学堂,之后被他爹拽回家种地。毕竟见过世面,头脑灵光,张旺财帮助他爹把家里的三十多亩地打理的井井有条。到了张旺财手里时,原有的三十多亩变成了一百多亩,还在镇上开起了油坊和染坊,光干活的伙计就有好几十。

财主张旺财一直保留着庄稼人的本色,他和长工一口锅里搅勺把,一起下地扛锄头;还经常救济揭不开锅的乡里乡亲,遇上灾荒年,搭棚施粥。四里八乡提起张旺财“张善人”的美名,无人不竖大拇指。

张旺财行善却不忌口,好吃肉,特别是菊村街道的炒锅肉。菊村是距离张旺财家最近的一个集镇,农历单日逢集。

九月初五这天,张旺财坐在了炒锅肉的摊位前。一碗蒜苗炒拌的炒锅肉,两片浸满肉汁的馒头片,二两西凤酒,张旺财吃得有滋有味。吃饱喝足,张旺财一抹油嘴,对卖肉的屠户王六说:“吃饱咧,喝胀咧,和皇上他二爸一样咧!——王六,再打上五斤后臀,包好带走。”王六麻利地打好肉,包好,笑盈盈地递到张旺财手中。

此时已过晌午,张旺财拎着肉,不紧不慢地往家里走。官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张旺财哼着秦腔,悠闲自得。突然,他感觉后面好像有人跟着他,转身看时,却不见踪影。反复了几次,张旺财脑子嗡的一下,顿時汗毛乍起——他看见了一匹狼!

那是一匹母狼,一排奶子被狼崽子嘬的鲜红。它显得很疲惫,但目光凶狠,盯着张旺财不放。

张旺财定了定神儿,轻轻晃了晃手中的肉对狼说:“你是不是饿了?肉给你吃,不要伤人。”狼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向前挪动两步,目光柔和了许多。张旺财把手里的五斤肉扔了过去,狼眼冒绿光,腾空跃起,将肉叼在嘴里,转身离去。走了几步,狼回头看了张旺财一眼。张旺财又说:只要你不伤人,我跟集上会给你买肉吃。狼又看了他一眼,消失在榆沟里。

张旺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和额头上竟然渗出了不少汗,微风吹过,后背冰凉冰凉的。

九月初七,张旺财到屠户王六的肉摊,照例吃了炒锅肉,临走没忘记给狼割了五斤。回家途中,狼果然在榆沟的坡头等着他。张旺财微微一笑,心想:这畜生还能听懂人话。他把肉扔了过去,对狼说,你可要信守承诺!狼依然一声不吭,看了他一眼,叼起肉走了。

日子就像榆沟的泉水,缓缓流淌。张旺财兑现着他的承诺。而狼的毛色开始发亮,壮实了许多。张旺财心里高兴,因为他没听到狼伤人或祸害了谁家牲畜。再见到狼时,他夸了狼一句:真是个好畜生。

张旺财买肉喂狼的事,没多久就传了出去。也传到了匪首黑秃子的耳朵里。

“狗日的张旺财,钱多的没处花咧?给狼买肉吃?!”黑秃子在他的老巢破口大骂。“派两个兄弟下山,绑了狗日的,让他家里人拿一千块大洋来赎人。”两匪兵怀揣短枪首,领命下山,守候在张旺财赶集回家的必经之路。

当日张旺财在街上碰到了熟人,一起谝闲传,吃炒锅肉,多喝了两杯,有了几分醉意,可他没有忘记给狼买肉。回家途中,张旺财哼着秦腔,摇摇晃晃。到老地方,却不见狼的踪影。“老伙计,你今儿咋回事?”张旺财冲着榆沟喊了一声。

“老伙计在这呢!”两名匪兵突然现身,亮出短枪,眼看就要到跟前。张旺财立即明白是咋回事,打了个机灵,酒被吓醒。他手一扬,将肉扔到榆沟,撒腿向坡头跑去。

坡头有一座破庙,名曰太白庙。张旺财撩起袍子,三步并作两步,一口气跑进了太白庙,“噗通”一声跪在香案前,双手合十,虔心祈祷。两名匪兵眼看就要追进来。张旺财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他把心一横:听天由命吧。

“嗷…嗷……”就在匪兵跨进大殿的那一瞬间,一声狼嚎犹如惊雷炸响,緊接着又有几匹狼跟着嚎叫起来。“我的妈呀!”匪兵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张旺财热泪长流,跪拜不起。

张善人

月黑风高。

北山土匪头目黑秃子带人下山,枪口顶在了善人张旺财的脑门上。

一个月前,黑秃子派人绑张旺财的票,结果张旺财逃脱了,黑秃子得知情况气急败坏,扬言择日要亲自收拾张旺财。

黑秃子说到做到,他果然把张旺财一家人堵在了屋里。

“张善人,命挺大呀!上次派兄弟请你,竟然让你逃脱了。这次看你往哪儿跑?你平日里喂养的狼呢?怎么不出来救你啊?”

“黑掌柜,有话好说。”面对黑秃子的冷嘲热讽,张旺财竭力稳定情绪。

黑秃子早年在国民党部队当兵,后来开了小差,占山为王,打家劫舍,心狠手辣,周边百姓谈秃子色变。

“好说?怎么个好说法?”黑秃子厉声问道。

“只要黑掌柜放我一马,镇上我开的染坊和油坊,都送给黑掌柜。”

黑秃子闻听此言,眼放绿光,他知道,那两个作坊,不敢说日进斗金,却也是独门生意。于是呲牙笑道:“张善人,还算你识相。明天我就派人接管那两个作坊,如果你敢耍什么花招,可别怪黑爷我不客气!”

“岂敢岂敢。不过,黑掌柜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黑秃子眼睛顿时露出凶光,但他并没有发作,将顶在张旺财头上的枪拿开,转身背对着张旺财,说:“有屁快放。”

“黑掌柜得了我的两个作坊后,不要再去祸害乡邻。黑掌柜可能做到?”

“哈哈哈哈!”黑秃子仰头大笑,顷刻收住笑脸,转身面对着张旺财说:“就这事?”

张旺财点了点头。

黑秃子爽快地说:“好,我答应你。”说完手一挥,其余四五名端枪的匪兵立即收枪上马,跟随黑秃子消失在夜色之中。

马蹄声消失了很久,张旺财才缓过神来,他召集家人和两个长工,嘱咐晚上的事不许声张。

次日一早,双眼通红的善人张旺财照常去菊村街道赶集。妻子郭氏追出来说,今天还是别去了,在家好好休息吧。张旺财摆摆手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再说,今天逢集,我和狼是有约定的,不去怎么行?

日头一丈高的时候,张旺财坐在了菊村街道王六的肉店。

“张爷您来了,还是老样?”王六点头哈腰,满脸堆笑。

“老样。别忘了打八斤后臀,带走。”张旺财今日让王六多打三斤,他想以此报答狼的救命之恩。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当初碰到狼,为了逃命,他把手里的五斤肉扔给了狼,并且对狼承诺:只要你不伤人,逢集买肉喂你。大半年过去了,他没有听到附近狼伤人的消息。不光是人,四里八乡的牲口也没有被狼祸害过。

“好嘞!您稍等片刻。”端上香味扑鼻的一盘炒锅肉之后,王六凑到张旺财跟前,低声说:“张爷,听说您买肉喂狼,这是真的吗?狼是畜生,它能喂饱吗?”

张旺财微微一笑,对王六说:“生死自有天命,凡事讲究缘分。我与狼,有缘。”说完,他一扬脖子,吱溜一声,喝干一盅酒。

响午时分,张旺财返回,走到榆沟边,狼如约而至。张旺财手一扬,肉飞了过去,狼纵身跃起,一口叼住了肉。等站稳之后,狼竟然微微一愣。

“别发愣,今日多打了三斤,打赏你的,你是个听话的好畜生。”狼没有理会张旺财的夸赞,像第一次见他那样,叼着肉走了几步,回头看了张旺财一眼,转身飞驰而去,顷刻消失在榆沟里。

一个月后的早上,张旺财在门口的躺椅上抽旱烟,长工何二慌里慌张跑到跟前,战战兢兢地说:“掌柜的,不好了,听说昨晚,马庄马掌柜家,被土匪洗劫一空。马掌柜硬气,不肯说出埋银元的地方,土匪将他脱光吊起来,点燃竹扫把往他身上戳……”

张旺财腾地一下站起来,问何二:“知道是哪股土匪干的吗?”

“还能有谁?北山黑秃子。马庄有人爬墙头看得清清楚楚,那狗日的就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何二吐了一口唾沫,忿忿地说。

“畜生不如啊!”张旺财大骂一声,将手中的玉石烟嘴摔得粉碎。

次日,张旺财赶集归来,照例买了八斤肉,等到了榆沟边上,却不见狼的影子。正当他四下寻找时,突然发现不远处躺着一个人。张旺财壮着胆子,碎步挪到跟前,发现地上的人竟然是气绝身亡的匪首黑秃子。只见他双目圆整,满眼恐惧,脖子上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血冒出一大滩,再看他的右手,竟然攥着一缕狼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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