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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

2017-06-30贺绪林

延河·绿色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天福大伯

贺绪林

大伯是我们村的党支书,16岁参加红军,是个老革命,在我们这一带名气很大。

大伯常说,这辈子他吃了没文化的亏。村里的父老乡亲也这么说,你大伯如果有文化,县长那个位子搁不下他,至少也得是个市长书记啥的。

刚上中学那年,学校请他来作忆苦思甜报告,当时我坐在前排,那场景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大伯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头戴八角帽。那身行头货真价实,不是赝品。大伯忆着忆着就走了题,他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有茶叶进了嘴,他往地上啐了一口,说:“我这辈子吃亏就吃在没文化上,我要识几个字,这会最小也是个团长。娃娃们,要好好念书!俗话说,富汉惯骡马,穷汉惯娃娃。毛主席爱穷人,可他不该惯着你们,他把你们惯日塌咧,不好好念书造啥反?老师的反你们都敢造!还有个王法没有?咹!”

全校师生都瞪着眼往台上看,以为听岔了耳朵。一时乱哄哄的台下静得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大伯却浑然不觉,不管不顾地说:“毛主席是咱们的大救星,啥都好,就是发动的文化大革命不好……”

坐在台上的校长最先醒过神来,赶紧起身把茶杯往大伯手里塞:“喝口水,喝口水。”

茶水凉了,大伯一口气就喝干了,刚要放下茶杯,校长笑着脸说:“喝吧喝吧。”

大伯说:“没了。”

校长赶紧续水,大伯说:“不喝咧,再喝就得上茅房。”

校长说:“那就先上茅房。”

大伯说:“我还没说完哩。”

校长说:“不急不急,上茅房要紧。”转脸给站在一旁的教导主任一个眼色。教导主任心领神会,拿起麦克风呼起了口号:

向贫下中农学习!

向贫下中农致敬!

师生们从来没有听过敢如此直言不讳批评伟大领袖的言论,一时都傻了眼,随即大哗,呼口号声比往常响亮数倍,真可谓臂若森林,声如巨雷。

向贫下中农学习!

向贫下中农致敬!

大伯硬是被一阵巨雷般的口号声喊下了台。

事后有人把这事反映到公社革委会,说大伯公然反对毛主席,是“现行反革命份子”。公社革委会主任赵建明哈哈笑道:“说霍天顺说话嘴不站岗,这话我信。要说他反对毛主席,打死我都不信。他可是三六年的老红军,抗日战争扛过枪,解放战争跨过江的。当然,他也有缺点,说话嘴不站岗,满嘴跑火车,爱认死理,脾气倔,我都怕他,你们最好少惹他。”

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大伯早年家里窮,上不起学;后来父母双亡,成了孤儿,就去给他舅家放羊。他舅是我们大队地主分子程天福的爹,程天福年长大伯大一岁,是他的表哥。那时程家有二三百亩地,雇着伙计(长工),骡马成群,还养着一大群羊。大伯是他舅家的放羊娃。

一天干活歇息时,大家伙闲谝,不知怎的话题扯到了大伯身上,有人就说出了亲娘舅剥削外甥的话,程天福忍不住开了腔,说谁剥削谁哩?那年我姑我姑夫一前一后下了世,半年埋了两副丧,他家穷得精球打得炕边响,是我爹看着安葬了我姑我姑夫。那时天顺才十三岁,匪得猪狗都见不得,人见人嫌。我爹好脸面,再说了他是我爹的亲外甥,一村一寨的住着,不管不行么,就把他接到我家。天顺在我家放了两年羊,吃了熟的还拿干的。常言说得好,半大小子吃倒老子。别看天顺瘦的跟猴一样,可能吃了。椽头大的蒸馍一顿咥俩还不够,比颡 (音sa,关中方言:脑袋)还大的高把耀州老碗,吃一碗干的,还要加一碗汤的。到年底还要给他五块银元工钱。知道不,那时五块银元能卖一群羊。我说我爹,干脆把那群羊给天顺算了,免得他吃咱家的饭。我爹骂我放屁,说女婿外甥顶半子,天顺好歹是他的外甥,他不能不管。又说:天顺你还看不出来,性子野,要是没人收恋,他就飞迸子了。我爹的意思是把他笼牛犊似的笼上几年,再给他娶个媳妇成个家,将来到了阴曹地府也好给我姑我姑夫有个交代。

天顺在我家放了两年羊,我爹连个指头都没碰过他,脏活重活都是我干,他只是提个鞭子吆喝羊。为这个我还挨过我爹的一顿打,我跟我爹说,我是掌柜的还是天顺是掌柜的?我爹打了我一个撇儿子(耳光),骂我说,你还给天顺当掌柜的?他是你的兄弟!兄弟!你知道么!兄弟有手足之情,要互相帮衬哩。我爹这么说,我还能说啥。可天顺却把他舅我爹日弄了,偷着跑了。我爹带着人把周边几个县寻遍了,寻不着个人影影,谁知道他跑到陕北去了。我爹为这事难过了半辈子,说他妹子就天顺一个娃,让他弄遗球了,他对不住他妹子。我三爷劝我爹说,是天顺他把福拿脚踢哩,咋能怪你,他要跳崖,谁还能把他拴在裤腰带上。话是这么说,可劝人劝不了心,我爹心里一直纠结着一个疙瘩,要不是天顺后来回家来,我爹心里的疙瘩都要带到棺材去哩。那年天顺回来,来看我爹,他一进门我爹就骂:“你个崽娃子把我日害扎咧,我把你寻了二十几年,你死到哪达去咧,跑回来干啥?!你往出滚!我没你这个外甥。”

我爹临咽气时天顺来看他,我爹拉着他的手说:“舅把你错怪咧,你当年跑对了,跑成了老革命咧。”程天福说到这里打了个嗝,不说了。他从来没说过这么多的话,可能意识到自己说多了。

程天福这话我信。大伯给我们作报告时每次都要说,他舅待他很不错,没有剥削过他,没打过他骂过他;他是个放羊娃,可他舅给他开的大人工钱。他还用了“恩重如山”这个词。他还说那时他有点瓜(傻),脑子不开窍,一天到晚老想着要离开他舅家,他舅对他越好,他这种想法就越强烈。他说他也不是把他舅当做地主看,只是他性子野,在家里呆不住,也觉得干放羊那个活没出息,一天到晚就想着往外跑,后来就跑了。

说到这里,还有一件大伯的趣事。大伯给他舅干活时,一天吃早饭,他妗子忙活,忘了把蒸馍没有馏,他一声不吭地把筷子架在碗上,再把蒸馍放在筷子上,呆呆地看着碗。他舅看见很奇怪,问:“咋不吃饭哩?”他板着脸说:“蒸馍冰着哩,我馏馏。”为此他舅把他妗子骂了个鬼吹火。过后他妗子骂他:“你个崽娃子,我一顿不馏馍你就不行,你比你舅还耍得大。”

此后,大伯就偷偷跑了。偷跑前他勾引(这是大伯的原话)跟他一搭放羊的王牢牢一起跑。王牢牢问他去哪达儿,他说放羊没意思得很,咱们去当兵,混得好了还能捞个官儿当当。王牢牢笑他,说也许把小命就混丢了。他说,就是把命丢了我也不想放羊,我就想跑。王牢牢问他,你舅欺负你了?他说,没有,我舅把我看得比他娃还值钱。王牢牢说那你还跑啥?他说他就是不想放羊,想跑。王牢牢问他往哪达跑。他说他跑了他舅肯定要找他,跑近了,他舅能找着,要跑就往远地跑,去陕北,听说那达儿有共产党的队伍。王牢牢说他得叫公羊羝了,要投军就投正规军,投杂牌军他不去。还说,听说陕北那地方很苦焦,去了怕连肚子都混不饱。他见勾引不动王牢牢,就独自一个去了陕北。

大伯经常跟人说,他当初参加革命并没有什么“解放全中国”的想法,只是不愿呆在家里放一辈子羊。他性子野,不是家里看的虫,他想出去混世事,他想勾引几个伴一达走,可没勾引动,于是独自一个跑了。他最初的想法是去陕北,没有伙伴,感觉身单力薄,便改变了想法,干脆去西安。那时没火车汽车,就是有火车汽车,他也没钱买票。他只能步行。跑着跑着迷了路,西安在南边,他却跑到北边去了。跑到一个小县城,他以为是西安,一打问说是富县。他问离西安还有多远,那个老汉问他从哪达来的,他说渭北县。老汉说,娃呀,你把路走瞎了,这是陕北的富县。他心里说,就说把两双鞋都跑烂了,西安还没到,原来是把路跑瞎了,把他家的。又寻思:瞎了就按瞎处来,哪达黄土都埋人哩。他问这地方离哪达儿近,老汉说离延安近。他心里说,原来就打算去延安的,看来命中注定我吃延安的饭(他是共产党员,但同时也是个宿命论者)。就这么着他糊里糊涂跑到陕北当了红军,没料到把事弄成了弄大了。每逢说到这里,他就哈哈大笑,一脸的得意,未了又补充一句:“我大字不识几个,没啥见识,纯粹是瞎猫撞了个死耗子。”说完又哈哈大笑。

谁能说他说的不是实话?

当年,他到了陕北,先在三五九旅当兵,再后调到了中央警卫团。他在南泥湾开过荒,给毛主席站过岗放过哨。他还说他没有打过日本鬼子,只是跟老蒋打过,立过一次二等功两次三等功,当上了营长。又说,革命工作在哪里干都一样。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革命成功后,他转业到了地方。那时新政权刚建立,到处都缺人,他是个营职,组织安排他去县民政局当局长。第一天上班,他刚在局长办公室的椅子上坐下,进来了一男一女两位下属,拿着一沓子票据和文件给他,他翻看了半天没看出个眉眼,就问:“你们这是干啥?”两位下属说请局长签字。他一怔,又问:“签啥字?”这话让两位下属发愣,面面相觑,女下属随即明白新来的局长是个工农兵干部,就解释:“这些票据没您的签字报不了账。”男下属接着说:“这些文件都得您签发。”“咋签?”他又问了句外行话 。女下属看出他是真的不明白,指着票据说:“这地方写上您的大名。”他说:“这个简单。”拿起钢笔就写。“霍天顺”三个字写得不太端正,而且每个字有指甲盖大,但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局长的位子空缺了两个多月,积攒的票据和文件太多,那天他写了一上午“霍天顺”,下班时他揉着发麻的手指头,骂了句粗话:“狗日的局长这个椅子还真不好坐。”这话恰好被来取票据的女下属听到了,当做笑话传了出去。

一天,他在办公室练签字,他想把“霍天顺”三个字写得顺溜一些,歪歪扭扭的别说别人笑话,自己也觉得不顺眼。他正在使劲练字,忽然听见外边有吵吵声,便放下笔出去看,女厕所门口围着一堆人,原来那位女下属上厕所不小心把手表掉在了便池里。那时手表可是个贵重东西,年轻的女下属眼泪汪汪的,周围的同事都说得赶紧掏,时间长了,表就进水了,而且会掉得更深,想掏也掏不出来了。可是都是口头革命派,没人动手。他走过去问清楚情况,二话没说挽起袖子手就往便池里掏。就在大家目瞪口呆的功夫,手表掏出来了。他干这事比签字利索得多。

事后,局里的干部都说他是个好人,但不是当官的料。这话很快吹到了他的耳朵。给他耳边吹风的人叫赵建明,也是个转业军人,是他手下的兵,跟他同时转到县民政局工作,不同的是他是局长,赵是职工。赵建明还把说这话的人一一指名道姓说给他,临了咬着牙骂道:“狗日的胡嘞嘞哩,谁是当官的料?这不是埋汰你哩么!老营长,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赵建明还用部队的职务称呼他,以示亲近。

他却没有发火,拍了拍赵建明的肩膀说:“人家那话对着哩。我真不是当官的料,坐在局长的椅子上不舒服,椅子受罪,我的屁股也难受。”

此后不久,他主动要求回家种地。他用组织给的安家费娶了个媳妇,买了二十亩地一头牛(他原打算买三十亩地,可钱不够),过起了“老婆娃娃热炕头”的日子。不久土改运动开始了,他心里極不情愿把刚买到手的土地归公,可毕竟受党教育多年,还是积极响应了党的号召。再后搞互助组、搞人民公社化,他都带头响应,而且当上了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一直干到现在。“文革”开始后,有造反派想夺他的权,他破口大骂:“狗日的把眼窝擦亮!我可是响当当硬邦邦的老红军!我给毛主席站过岗放过哨!跨过江打过老蒋!你们谁造我的反就是造共产党的反!就是造毛主席的反!”他这一骂还真的把所有的造反派都镇住了,不但没谁敢造他的反,反而还都争着巴结他。他成了香饽饽。他现在不仅是大队的党支部书记、革委会主任,还是公社的党委委员、革委会委员、贫协主席。用他的话说,身兼五职,比区长还大。

比区长还大的大伯最终还是栽了,栽在了他表哥程天福身上。

程天福那时的身份是“地主分子”,这顶帽子是文革时给他补戴的。其实,程天福这顶“地主分子”帽子戴的挺怨的。他父亲程大老汉自幼饱读诗书,很有学问,也很有眼光,土改刚一开始,他就把三百多亩地交了公;随后搞合作化运动,他第一个拉牛入社,受到了县里的表彰,说他是县里的“李鼎铭先生”。他虽是地主成分,但头上没戴“分子”帽子。文革前夕,程大老汉驾鹤西去。文革开始后不久,村里的造反派就把“地主分子”的帽子扣在了程天福的头上,假若程大老汉在世,那“分子”的帽子恐怕程天福想戴也戴不上。

在我的心目中程天福是个老好人(说明一下,我思想糊涂,有点是非不分),我从没见过他跟人争多论少,凡有是非的地方都没有他;干活也踏实,让他干啥就干啥,不挑肥拣瘦;见人也是不笑不说话。可也有人说,程天福那是伪装的。说这话的人叫刘忠义。一次修渠挖土,他拿着镢头跟鸡啄米似的,好像几天没吃饭。我很是生气,抢下他手中的镢头,挽起衣袖做垂范。我的垂范没有激起他的斗志,他蔫儿吧唧的站在一旁,脖子扭到一边看景。这时就见程天福甩掉上衣,光着膀子抡起了镢头。刘忠义在一旁说风凉话:“人家尻子拉屎,你球动弹啥,瞎鼓闲劲。”

这话有骂人的味道,可程天福并没恼,反而嘿嘿一笑说:“领导挽袖子,咱脱精溜子(光膀子)。”

程天福就是这么一个人。

清楚地记得那天我去公社送一个报表(忘了给大家说,我是生产队会计),走到半道遇上了程天福。他好像喝醉了酒,走路趔趔趄趄的,似乎还摔过跤,跌得鼻青脸肿的。我问他咋的了。他捂着腮帮子,只是摇手不说话。我也不好再问啥。他是昨日儿下午被勒令去了公社专案组,按说他早已是死老虎了,不该再有啥事,可不知怎的又被勒令去了。看他那面青鼻肿的模样,莫非被专案组“专政”了一顿?我在肚里猜测。

途中邂逅一位同学,谝了一会儿,到了公社大院,就见公社专案组组长卫红兵从办公室把一个老汉推搡出来,嘴里说:“出去出去,我认不得你!”往常他都撇京腔,可那天他没撇京腔,一口土得掉渣的秦腔。看样子他气得不轻。

我定睛仔细看,那老汉是大伯!果然我没猜错,程天福被“专政”了一顿,去找他表弟伸冤。大伯也是火爆脾气,当下骑着自行车怒气冲冲地就找上门来。不知在专案组的办公室咋就跟卫红兵吵了起来。大伯可不是好惹的。我知道今天有场好戏看,一时竟忘了来干啥,兴奋得站在那达偷着乐。

大伯果然如我所料,不好惹,手指似一柄钢叉,直指着卫红兵的鼻子骂道:“你崽娃子认不得我?我可认得你!你不就是卫家堡卫老四的后人碎狗么,你大见了我不叫叔都不敢招嘴,你还敢跟我吹胡子瞪眼睛。真个是涝池大了鳖也大了!”大伯本是个红脸膛,此时此刻脸色血红,大嘴巴围了一圈猪鬃似的胡子,唾沫星子乱飞,喷了卫红兵一脸。卫红兵抹了一把脸,赶紧后退一步。

卫红兵乳名叫碎狗,学名卫勤劳,文革后改名为卫红兵。他老子卫老四是卫家堡的贫协主席,卫家堡原本是我们霍家寨生产大队的一个生产小队,后来分出去了,独立为生产大队,可只有四五百口人。论辈分卫老四管大伯叫叔,卫红兵得把大伯叫爷。卫红兵此时睁着眼说瞎话,说他不认得大伯,这分明是蔑视大伯。大伯能不上火吗?

吵闹声惊动了公社大院,各部门办公室都有人出来,更多的人爬在玻璃窗口看热闹。卫红兵可能从来没被人当着这么多的人的面指着鼻子骂过,而且是叫着他的乳名,顿时恼羞成怒,一张胖圆脸涨成了紫茄子,手指也直指大伯,还骂道:“老怂,你骂谁是鳖?!你骂谁是鳖?!”

大伯骂道:“就骂你这个碎怂是鳖!你个碎怂看着毛片顺顺的,咋装了一肚子的坏下水!我问你,你把程天福叫来弄啥哩?”

“叫他来交代问题!”

“交代啥问题?”

“交代啥问题我用不着给你汇报!”卫红兵“哼”了一声,又说:“别觉得自己麻包大,啥都能装。你管不着我!”

“你是歪娃么,谁还敢惹你。我问你,程天福把啥罪犯下了,你三天两头地给他寻事,还动手打他?他的年纪比你大还要大!”

卫红兵冷笑一声:“哼!他年纪大是他糟蹋的粮食多!他是地主分子,是阶级敌人,对他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是革命者义不容辞的职责!他不老实交代问题,我就专政他!”又说:“我知道他和你是亲戚,他把你叫来想咋?!你敢跟地主分子同流合污,我一样专政你!”

大伯哈哈笑了,笑得令人毛骨悚然。大院的人都是一怔,面面相觑,不明白大伯为何发笑。卫红兵也是一怔,“你笑啥?”

大伯敛了笑,黑丧着脸说:“我笑你个碎怂,啥话都敢说!屎巴牛打喷嚏,满嘴喷粪!敢专政我的人还从他妈肚子没生出来哩!我是三六年参加的红军,三八年入的党,给毛主席放过哨站过岗,在南泥湾开过荒;跨过江,打过老蒋。那时你还在你大的腰胯里转筋哩!”

院子里起了一阵笑声。

卫红兵的脸更紫了,变成了青茄子,还牙道:“你别倚老卖老,谁知道你那个老红军是真是假。我就知道你是地主分子的外甥!”

大伯把胸脯拍得啪啪响,扯着嗓子说:“给你娃娃说,我霍天顺在十字路口跌一跤——正南正北的!你称二两棉花纺一纺(访一访),我霍天顺当年当红军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你个碎怂敢怀疑我!”

大伯又说:“我舅家是地主也不假,可我舅家是村里第一个拉牛入社的,我舅是霍家寨的‘李鼎铭先生!”

卫红兵撇了一下嘴,说:“还‘李鼎铭先生呢,程天福是个地主分子,你舅要活着就是个老地主分子!亲不亲阶级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这个地主分子的外甥也不是个好鸟!”

大伯火了,骂道:“我把你个懒球日下的,你敢骂我!今儿个我就实话实说,程天福就算是地主分子,可也是我舅的后人。批他斗他能行,可打他就不行!毛主席说咧,要文斗,不要武斗。你狗日的崽娃子敢不听毛主席的最高指示!”

当年卫红兵在队里干活时经常磨洋工,村里就有人骂他是“懒球日下的”,他老子是卫家堡的贫协主席,寻情钻眼把他弄到了社办企业,成了业余“工人阶级”。此时大伯这么骂他揭到了他的痛处,他恼羞成怒地吼道:“毛主席也说咧,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我打的是阶级敌人,你能把我球咬了!”

我当时不明白卫红兵为啥要打程天福这只死老虎?后来才知道了其中的奥秘。程天福有个闺女,名叫程海媚,长得很漂亮。她跟卫红兵是同学。卫红兵一直暗恋着他们的班花,后来让媒人去程家提亲。那时程海媚虽然家庭是地主成分,可心气很高,根本就没看上卫红兵,当时就拒绝了。高考他俩都落选了,卫红兵的成绩距录取分数线还差二十分,程海媚的成绩倒是过了录取线,可政审把她刷了下来。回乡后,卫老四仗着贫协主席的身份给儿子在公社办的大修厂找了份工作。程海媚却窝在了家里。这时,卫红兵又托媒人去程家求亲,程海媚有点心动了。这时却出了个事。大修厂后边有个厕所,男女厕所相隔的墙皮遭风吹雨淋,墙皮脱落,露出了寸把宽的缝隙。一天午休时,有个女工上厕所,刚脱了裤子,忽然发现缝隙那边有双眼睛,吓得惊叫起来,等大伙闻讯赶来弄明白是咋回事时,男厕所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事后,那女工给她的闺密说,她看那双眼睛像是卫红兵。她的闺蜜就愤愤地说,你给厂长告他去。女工摇头说,她看着像,但不敢肯定。临了让闺蜜给她保密。她的闺蜜嘴里答应给她保密,但当天风声就传出去了,随后传得沸沸扬扬,不知咋地就传进了程海媚的耳朵。程海媚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卫红兵的求婚,而且当着媒人的面说,她就是当尼姑也不会嫁给那样日巴歘(腌臜)人。媒人被臊了面皮,就把程海媚的话加盐添醋地给卫红兵说了。因此,卫红兵对程家一直怀恨在心。现在他得时了,就想着要报一箭之仇。他把程天福勒令来,羞辱了一番,并动手打了一顿。程天福忍辱吞声求生存,没料到还是被人打了一顿。他一路上越思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腌臜气,便去向表弟去诉冤。

常言说得好,胳膊离手腕近。程天福雖是地主分子,但毕竟是大伯的表哥。中国有句古语:姑表亲血肉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虽说当下的政策是“亲不亲,阶级分”,可大伯不是一般人,他说话做事也就不一般。他听了表哥的诉冤,当下肚里就来了气,骑上车子直奔公社来为表哥抱打不平。没料到卫红兵不但不买他的账,而且还出口伤人。他是大队支书,还是个老红军,别说公社的书记主任,就是县上的书记主任见了他都不笑不说话,这个乳臭未干的碎怂竟敢对他如此无礼!他一下子火冒三丈,骂道:“你个碎怂敢出口伤人!别人怕你,我霍天顺却不怕你!今儿个我就要咬了你碎怂的球!”随手捡起一块半截砖照着卫红兵就砸了过去。

这一砖把卫红兵的头砸了个洞,也把大伯差点砸到四堵墙(监狱)里头去。

卫红兵挨了一砖哪里能善罢甘休,他四处告状,说大伯是现行反革命,殴打革命造反派,包庇地主分子,强烈要求逮捕大伯。

那时各级部门都是造反派当家,大伯虽然身穿“大红袍”,还是被卫红兵拉下了马。大伯身兼的五个职务全被撸了,幸免蹲班房。

事后,程天福带着哭腔给大伯说:“都是我害了你。”

大伯呵呵一笑,说:“球!无官一身轻。再者说,我也看不惯那崽娃子的贼式子!”

此后,大伯再也没有当过芝麻粒大的官,一身布衣,劳作在田里。他寿高八十八,无疾而终。

大伯育有两儿一女,女儿是乡村教师;大儿子子承父业,18岁当兵,如今是某旅旅长,比父亲当年的营长位高许多;高考制度恢复,二儿子考上了大学,如今已是教授。乡人都说这是大伯给后人积来的福分。

倒是卫红兵有点出人意外。他官至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文革结束后,清理三种人,去了一家工厂当工人,恢复了他的本名——卫勤劳。再后,痛定思痛,努力工作,当上了车间主任,按说也还不错,可他的两个儿子不争气,一个聚众斗殴进了班房,一个进了戒毒所。为此,他得了一种怪病,终日躲在屋里不愿见人。

前年大伯去世,安葬时卫勤劳突然出现,与人无语,在大伯坟头烧了一沓纸钱,磕了三个头,随后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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