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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田里的少年将军

2017-06-30李大唐

延河·绿色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场院割麦麦子

李大唐

1

算黄算割,算黄算割……八百里秦川的布谷鸟儿,叫声与别处不同。

传说在关中道上,有一对好兄弟,麦子播进田里,哥哥就去甘肃凉州,贩卖军马谋生。为了显示老大的权威,哥哥出门前立下规矩,必须等他回来,才能下镰割麦。来年6月麦黄了,哥哥却因为生意耽搁,没能按时归来,家里几百亩上好的麦子,全部熟透落了地。

哥哥处理完手边的事情,快马加鞭赶回来,立在地畔搭眼一望,自家田里长了一地绿苍蝇般密集无用的青麦苗子,哥哥啊地一声摔下马来,泣血倒地而死。哥哥死后化为布谷鸟,每年麦黄时节,提醒大家麦子要黄一片割一片,可不敢黄过了落地。

为感谢老大的提醒,关中西府的农民,听见布谷催收,就叫,算黄算割……

睡在厦房里间的梁林梁果兄弟两个,听见“算黄算割”的叫声,骨碌骨碌翻过身,趴在炕头说话。梁果问哥哥,甘肃平凉在什么地方,那里地很平,也很凉快吗?为啥有那么多骏马,那儿有草原吗?梁林也不懂得,他不想让弟弟知道,就转变话题说,梁果你知道不,算黄算割鸟儿那可是弟弟变的。梁果说,不对,是哥哥变的。

到底是谁变的,一时分辨不清,两个人赌咒发誓说,等问过爷爷,如果梁果输了,就罚他学狗叫,如果梁林输了,他就学猫叫。

结果还没问爷爷哩,两个光头就顶在一起,梁果乍起大拇指跟小指头,学爷爷买骡子买马时在袖筒里掐价的“六”字,变成长犄角的牛,哞哞哞地蹬着后腿使劲。梁林伸两个“八”字,手枪一样乍在头顶,装成一只瘦驴,后腿撂着蹶子,“噢啊”、“噢啊”地叫。

母亲在外间听见,大声警告说,你两个祸害,要是把炕跳塌了,看我不揭了你的皮!兄弟两个受到惊吓,倏地一下钻进被窝,笑得嘎嘎嘎的,就像夸蛋的老母鸡,半天止不住声。

姐姐梁蕾听见,朝他们两个喊,看把你两个高兴的,吃喜娃他妈的奶了?两人清早起来,就被女流之辈的姐姐质问,感觉有点扫兴。两人不答话也不反驳,呲溜呲溜跳下炕,朝后院的猪圈跑,看谁尿得高。

哥哥看一眼弟弟嫩皮包着头头的小鸡鸡;弟弟盯一眼哥哥空子弹壳一样的短牛牛,两个人端起机枪,呀呀呀地叫着,把攒了一夜的热尿,扫射到赶出来喝早茶的母猪的大毛耳朵上。平底长方形的猪食槽,底层面积太大,两个人的尿水水,刚滩了个底儿,母猪的长鼻子档住了嘴,嘴巴吸呲吸呲的,喝茶的声音,就有点儿大。

梁果说,梁林,你个天蓬元帅,看把你喝得香的!

梁林说,梁果,你个猪八戒,看我打你的屁屁!拣起搅食棍,就打猪的尾巴上部,叫作后臀的地方。

两人撒完尿回来,看见上房里的爷爷跟父亲两个,屁股担在红枣木做的炕边上,四条腿悬在空中,胳膊肘侧依炕桌,一个口里咬一根烟锅,一个手里夹一根纸烟,像是在商量国家大事,很正式的样子。这么庄重的会谈场面,显然不能被干扰。

果然靠里坐的父亲,盯见两个小光头在门口晃动,朝他们两个又是摇头又是挤眼,示意他们先别进来。二人吐一下舌头,赶紧把跨进门槛的脚尖儿,悄悄地收回去。

两人拐到母亲房间,母亲已经洗完脸,正在给姐姐梳头。姐姐今早的头发,已经扎了两回,她还不满意。母亲一把拽下皮筋,抿一下姐姐的头,骂一声,屄女子事情就是多!忍气扎第三回。

两人朝镜子里的姐姐扮一个鬼脸,姐姐叫着,梁林、梁果——,没听见有人应声,喉咙被水淹了一样,嫩着声向母亲告状,妈,你儿子欺负我!

两人在母亲跟前闪了一下面,就拐进前院的灶房。奶奶停了风箱,泼水灭掉锅膛底下的硬柴火,一把掀开铝制大锅盖,正准备取馍舀饭哩,弟兄俩也不怕烫,伸手抓包子吃。奶奶是谁呀,似乎总能未卜先知,随手向后一挥,啪地一巴掌就落在梁果的手腕上。

奶奶說,馋虫,把脸洗了没?你两个!

弟兄两个赶紧出去,蹴到一个斜依在房檐台儿上的搪瓷洗脸盆跟前,在一家人共用的一脸盆底儿水里,匆匆洗完手脸,也不用毛巾擦,任凭脸上的水点点痒痒地蒸发掉。

两个人洗完脸,得到奶奶的默许,给炕桌跟前端饭。两个人来回跑过两三趟,醋溜子、萝卜丝、油泼辣子、灰灰菜等吃食,纷纷就上了桌。

爷爷喝稀饭的声音,呼噜呼噜的,排山倒海一样;爷爷的牙齿很好,嚼菜嚼得嘴巴呱唧呱唧响。父亲有点反感,心说现在又不是给地主扛活哩,饭必须抢着吃。但他牢记梁家多少代人“食不言、寝不语”的教诲,不敢言语一声,只是皱了一下眉头,默默无声地吃饭。

兄弟两个还不知道,他两个起来之前,掰开眼听见算黄算割的叫声就睡不住的爷爷,早已经翻起身靠在炕头,边抽旱烟边盘算今年夏天的农事。

抽完一锅旱烟,爷爷光脚蹬上一双灰头蔫脑的方口粗布鞋,脸也没有洗,就到城东城北城西三块麦田里视察了一圈。

麦子黄三天,前天昨天还脊椎硬挺的麦杆杆,今早已经被麦穗穗压得弯了腰。

麦子已经熟到十分,因为晚上地里返潮,爷爷不放心,又在每块地里掐一个麦穗,边走边揉搓吹净填进口里,试一试麦子的嚼力。

爷爷咕拽咕拽嚼完麦粒,还用舌尖把面筋顶出口,放在手里拉扯一下,试完淀粉的黏度,他才最终放心。

爷爷叫大家起床,从来不直接叫。爷爷走到院墙根的空玉米架底下,在一个杨木腿子上梆梆梆地嗑几下烟锅,嗯啃、嗯啃地大声咳嗽,就是起床的信号。

屋里懒觉睡得正香的父亲梁山听见,翻一个身说,一天到晚唠里唠叨,这才几点嘛!伸手揽梁林母亲的腰。梁林母亲身子一拧躲到一边,低声提醒一句,快,爹都叫了,起来!

母亲叫不起父亲,自己赶紧坐起身,一边往衬衣袖筒里塞胳膊,一边应声道,爹,先割哪一块地?

爷爷心里骂他的儿子,恋床爱婆娘的货,啥时能操上全家的心!声气就有点儿倔,丢下两个字,城西!

虽说农民的额颅上天生并没刻字,爷爷却咋看他的儿子,都不像是个农民。

他吃饭用小碗,务庄稼不懂时令,走路迈一副八字脚,做啥事都是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刀架到脖子上,他都不着急。

在爷爷看来,世界上最亲的,还就是两个孙子,未来的顶梁柱。一会儿要到城西割麦,俩娃子还都是碎秧子,可不敢嫩撅了。

爷爷一会给这个递一牙锅盔,一会给那个递一个包子,喊叫两个孙子,喝稀饭别忘了夹菜。

有爷爷疼他们哩,父亲梁山吃东西,就不管两个儿子,抓起一个红薯就往嘴里塞。

红薯还没递到嘴边,爷爷的筷子就在桌子上敲了一下说,梁果还没吃!父亲梁山悻悻地放下红薯,撇撇嘴在心里嘀咕,他们是你孙子,我还是你儿子哩!

站在地上吃饭的弟兄两个,总是很懂礼数,看见谁碗里的稀饭快喝完了,抢着给大人添饭。往往是急性子的梁果先抢了爷爷的碗;磨性子对慢脾气,梁林给父亲添饭。

一家人吃毕早饭,嘴一抹碗一搁,把家里的事留给奶奶。爷爷在前面打头,父亲在后头扫尾,拿着镰刀磨石,抬着一桶开水,浩浩荡荡的,开拔到城西的麦田。

2

麦黄时节的太阳公公,似乎深知自己的使命,等到梁家一家人进地,就把滚滚麦浪,泼洒成金黄色的海洋。

站在田头放眼望去,铺开巨型地毯的麦阵,一眼望不到边。最远处麦田与天空接壤的地方,有一层幽幽的蓝光。

已经到了紧要关头,麦子干得能着火,稍微淋一点雨水,就会变成芽麦,吃起来粘牙不说,营养也大打折扣。

麦阵里亿万个上阵的士兵,微笑着朝人们点头。麦子也速求归仓哩,这个说过来吧过来吧,我的籽粒最饱满,那个说过来吧过来吧,把我收入粮仓。

如果说祭拜祖先和神灵时,人们要跪下双膝,施行顶礼膜拜,那么在割麦的时候,每割一镰麦,人都要弯腰低头,就是对生命的尊重。

哥哥梁林割下两撮麦,头对头拧成一个腰带,横放在地上,以备捆麦之用。

梁林割麦时,是蹴在地上割的。他左手先按倒再握住一撮麦子,右手里的镰刀搭在离地不到五指宽的距离,不紧不慢的割。这样的割法,父亲说是“文割”,割过去麦茬低,利于播种玉米,地面干干净净,不用再弯腰拾麦穗,但爷爷嫌太慢。

弟弟梁果的割法,父亲说是“撒把子”割法,麦茬高过脚面,麦穗掉得满地都是,爷爷说那是武割,长大能当个将军。

不管文割武割,在爷爷看来,上好锋钢磨就的镰刃,一挨着麦子的根茎,麦杆就发出嚓嚓、啪啪的声音,那是麦子在慷慨赴死之前,对大地的恩情言谢。

武将军梁果割麦时,不爱搭伙成群,按着麦子播种的行列割,感觉太过压抑。刚割下几捆麦,梁果就跟家人招呼一声,跑到麦田中间,自己开辟一片新的根据地。反正他们要过来的,等割到跟前,看着离地头还很远呢,弯下腰一搭镰,发现恁大一片麦子,已经被他提前解放,肯定会欣喜万分——梁果做什么事,都跟别人不一样,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梁果手里的镰刀,镰架是杨木做的,整体呈“L”型,“L”底下是一排铁条,做成一个刃架。刃架里安上二指宽的锋利钢片,也就是镰刃,就是一把割麦镰。

割麦镰不同于割草的镰、剁玉米秆的镰,掂在手里很轻,没一只拖鞋重,但镰口好馋好馋,饭量有多大啊,要是一个割麦好手,比如说甘肃过来的麦客叔叔,一天吃下二亩地,恐怕也吃不饱。

梁果自小割麦的架势,简直像个大人。梁果抡起镰刀,低头割、割、割,梁家人丁兴旺,地的口面很宽,根本不用担心,会割到邻家地里。

别看他平日有点吊儿郎当,真正干起农活,还真有拼命三郎的劲儿。镰刀一放一收之间,就是半抱麦子,梁果割下一抱放下一抱,感觉够一捆了,再扎一个腰带放到地上,继续向前割。

梁果弯腰低头割麦、割麦、割麦,就像在攻城掠地,对方的士兵全放倒了,地盘就是他的,他就获得了胜利。

割麦必须不停弯腰,爷爷老了腰杆硬了,就专门跟在大家后面,蹲着捆麦捆。儿子梁山跟大孙子的割法,就像给麦逮虱子一样,实在是太文气了,几个人在一起,割了老半天,供不上他一个人捆。

爷爷侧斜着身子,从地畔的土棱子上,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走到梁果割过的地方捆麦。爷爷把麦穗朝上墩成一堆,让麦穗晾晒得再干一点,脱粒时能打干净。麦子一经割离地面,捆好后抱团立在一起,简直像一群兵马俑,矗立在三秦的腹地,等待进攻六国的号角。

秦始皇统一六国的故事,不知听爷爷讲过多少遍,加之书本知识的增多,梁果对脚底下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事情,还是略知一二的。

梁果直起腰來,用手背擦汗时,看见身后的军阵,梁果站直身子大喝一声,立正!他感觉他就像古代一位大将军,向万头攒动的士兵,行一个注目礼。

3

麦子一直割到后晌,一家人坐在麦捆上,吃完奶奶送来的西红柿黄瓜拌干面,喝一碗油光溜滑的麦仁汤,弯腰继续割麦。

太阳开始向西移动时,爷爷把家里的有生劳动,分成两拨队伍。

父亲梁山前面驾辕,母亲和姐姐装车,拉一个后插羊门的架子车,头对头装麦捆,装得小山一样高。

一起拉到正路上,母亲又回去割麦,由姐姐梁蕾掀车。路平平的,说掀车其实是押车,怕的是麦捆掉在地上,一捆麦几个大白蒸馍哩,从去年10月种进田里,浇水施肥拔草养护,足足长了6个多月,多不容易呀,眼看到口的粮食,不能让后面的人,光拣现成的。

隔一阵姐姐跑不动了,爷爷知道武将军梁果割麦快,又天生不受约束,就派梁林去掀车。

于是一家人割的割拉的拉,与其他村民的拉麦车子自动列成一排,逶迤走进被麦田包围的一块场院,墩成麦捆的大山。

村西田间的麦子,割完拉进村东的场院,龙口夺食哩,必须连夜打完。为了赶时间,梁家人一家大小,数过家门而不入。

父亲梁山中午就拉回第一车麦捆,在管机子的老卫跟前排下队,可是天已经擦黑,打麦机还在场院那边转游呢,根本轮不过来。

爷爷又跑过去看了一回,说,狗日的没胎骨,弟兄几个合成一家,跟咱打车轮战!喝令一家大小先坐下都歇着。梁果一家人,就分别坐到光场上,麦捆上、叉把上、木锨上、扫帚上、簸箕上、木斗上休息。

天快黑透时分,奶奶踮着一双后来放大的小脚,晃晃悠悠一个小担两头担着,把吃的喝的送进场院。

馒头锅盔小菜之外,一家人晚饭喝的是内煮绿豆的大糁子汤。至于炸油饼煮鸡蛋,平时不是能经常见的,只有在三夏大忙时期,奶奶才犒劳大家。

梁林与梁果一对将军,跟姐姐梁蕾抢着吃。母亲想说句公道话,喊嚯一下儿子们,她知道,受人老几辈的影响,爷爷担心妇女进场说话声音大,影响小麦的产量,母亲就噤了声。

一家人吃罢饭,回坐到场院里,有靠着麦捆的、有睡在蛇皮袋子上的,一起聊着闲话,等打麦机轮过来。

月亮多么沉静光滑,把光得能凉搅团的场院,轻轻冲洗一遍,满地便流着牛乳。牛乳之湖的苇(麦)草丛中,亮出一圈圈灯光。

梁林梁果们不知困乏,早跟一帮娃娃伙儿学了少年将军霍去病,上到祁连山一样绵延起伏的麦堆堆麦山顶上,一会儿山地布阵,一会儿平原游击,人嘶马叫地打仗。

梁果跟哥哥们撵仗的间隙,作为潜伏特务,他藏在场畔一个大麦草垛后面。

因为割麦不惜力气,这会儿实在困了,武将军梁果倒头就睡,做梦吃西瓜。

百亩千亩的西瓜园,上过油渣的西瓜田啊,翠绿的叶子油黑的表皮,满地的西瓜没人看管,梁果掂一个砸破,咬上两口红沙瓤,掂了一个再砸。

成熟狂躁的麦秆儿气味,随着夏夜的晚风,从场畔的土槐上徐徐吹下。就有攀着细白绳子的蚕娘子,被风吹得很远很长,搭到梁果的脖子上。

被蚕娘子骚扰一下,梁果随手抓起一把麦草盖在脸上,想继续他的梦呢,却感觉身后有响声。原来是梁林找过来,看他正在酣睡,悄悄躲在麦草垛后面,呜呜呜学着鬼叫,想吓唬他一下。

梁果不知道是文将军梁林,只感觉脑后一阵阴风,有恶鬼魂朝他扑来。他不顾一切地朝场院里跑,跑向灯光和人声。

4

月亮有一麦叉高的时候,打麦机终于轮过来。

观察“敌情”的爷爷,扑踏扑踏走回来,朝斜躺横卧的一家大小喊道,起来,都快别睡了,起来!

水银样的月光,倾泻在镜面一般明亮的场院。夜风轻拂的场院的平湖,涵养着深深的幸福。这种清爽冰凉的感觉,只有亲身经历过劳动的人,才能体会得到。

尚未十分清醒的家人,包裹在麦粒麦穗麦叶麦杆熟透的荃香里,微微有些儿沉醉。

被爷爷的叫声截断了睡梦,揉着朦胧睡眼,姊妹三个跟在大人后面,去推打麦机。

睡的时候感觉不到,睡醒了站起来,薄衫被夜风轻轻翻卷,还真有一丝儿冷。姐姐梁蕾、哥哥梁林,双手交叉在胸前,斜伸上去抱住肩膀,佝偻着腰身前行。

看着两人细瘦的身影,武将军梁果忽然突发奇想,要吓一吓他们俩。梁果吐着舌头、平伸双臂,颤着声音叫道,梁蕾——、梁林——,双脚并在一起,突突突往前跳着,跟哥哥姐姐耍怪。

梁蕾回头看见,吓得惊叫一声,妈呀!赶紧紧跑几步,撵上前面的父母。

文将军梁林说,梁果,你个碎鬼!返回身就撵。梁果快得像一只野兔,噌地蹿出去老远。

撵在后面的梁林,跟着梁果的运行路线,绕过场院里大蘑菇似的麦捆垛子,绕过场畔一排枝繁叶茂的白杨树,绕回场院东头的打麦机跟前,终于抓住梁果的衣服下摆,两个人扭到一起,嘿嘿哈哈地大笑。

三四吨重的打麦机,卧在郭家的光场上,一见推就陷在软处,梁家一家老小和跑过来帮忙的族人,趴在左后右三面,一、二、三地喊着号子,吭哧吭哧推机子。

大家使出吃奶的力气,三百多米距离,推了二十几分钟,终于推进自家场院。

打麦机的小铁轮儿拐弯的时候,在邻家的场院中间,旋蹭出一个小坑。心里急得能着火,爷爷却没有忘记,专门叫他的儿子梁山赶紧过去洒点水,给人家填好锤平。

父亲不想去,爷爷吼一声,人不能光图自己方便,走过去叫人戳脊梁骨,那算啥人?父亲拗不过爷爷,嘴里嘟囔着什么,怏怏不快的去了。

机灵鬼梁果嗣后得空跑过去看时,发现父亲补好的场院,跟原来一模一样。爷爷说的那句话,就像一颗种子,从此埋在他的心间。

经管打麦机的老卫,一个蓄着黑短胡须的独臂中年汉子,请人把顶头弯成钩搭的零线、火线、地线,分别绑在三根长竹竿上,一根一根递给爬到电杆中间的父亲梁山手里,叫他带电挂到经过场边的手指头粗的电线上。

電源接过来了,老卫要过去一把谷叉,齿朝下扎在场里,从闸刀箱子里,引出两根细电线。老卫先接好零线,然后跨开两腿,老卫跨出零步电压,徒手把火线接好。

1000瓦的大灯泡,哗地发出耀眼的光芒,小太阳一样。已经习惯夜晚的梁果,惊得嚯地一下,险些跌到地上。

从传送带到滚轮到皮带到出麦的槽口,打麦机整个儿镀了金,就像一只金色的蚂蚱,巨大的金蚂蚱,横卧在场院中间。

灯光照得整个场院,像一个温暖的舞台,被聚光灯聚焦打亮。周遭的天空,像一个大而黑的锅盖,把世间所有的噪音和喧嚣,都圈到外面去了。

老卫大喊一声,人都先往后退!确定站在机子各个操作口的人都退后了,老卫一推电闸,打麦机呜——呜——呜——地启动、运转起来。

打麦机的蚂蚱腿儿,呼吃呼吃快速运行,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做着狗刨运动之际,浑身上下每一个部件、每一颗螺丝钉儿,都充满激情豪情地运行、燃烧。在没有填入新麦捆之前,把上一家麦叶麦秆滞留在腹腔里的尘土,倾吐发散出来。

打麦机的胃口很大,前面吃麦捆中间出麦粒后面屙麦草,只要不停电,就能不停吃不停拉,根本不用消化。但打麦机再饿,也不能一次喂得太多,连着两个整麦捆塞进去,足以叫它打咯放屁打喷嚏,张着嘴干号半天。

有时候打麦机被噎住,马达呜呜呜地空耗着,老卫就会从一个角落,飞一样跑过去,一把拉下电闸,大骂蓐麦捆的人,你长个猪手呀,人都急着打麦哩,烧了马达谁负责!

满头大汗的蓐麦捆的,日憋事做下了不敢分辩,赶紧打开机顶的铁壳,拿撬杠往回撬转轮,用手撕麦草。

有时遇见辈分高嘴硬的会笑着回骂,你个老不死的老卫,机子停了,我又不是不给你付钱,你怕啥?

付钱?哼,日他妈才在意那点钱哩,你不要以为钱就啥都能弄!这会儿个要是马达烧了,你上哪里去买?有钱都找不着地方。你难道不知道,咱整个发禧村,就这一个宝贝疙瘩?

被说的人说不过他,悻悻地回一句,老卫把打麦机当婆娘哩,不准看也不准动。

老卫听见记在心里,并不跟对方争辩。重新开闸后,老卫一个坐到一边,在打麦机的轰响声里,想他的婆娘娃娃。

老卫的婆娘叫淑梅,儿子叫小君。多好的名字啊,多贤慧的人,却带着儿子跑了。

独臂寻妻的老卫,终于戒掉赌博喝酒打老婆的恶习。

他爱打麦机,金不换的打麦机,就是老婆娃娃,就是他寻亲的双腿,是他找寻家庭找回梦想唯一凭借的亲人。

每年收回钱了,他就外出找一回妻儿。寻不回来了,依在桌前台灯里一盏电灯泡跟前,撕心掏肺的哭。

光棍的日子没时间。半夜醒来睡不着,老卫看着没表情不吭声的铁蚂蚱,把闸刀往上一推,让它旋转起来,撒一撒肚里的闷气,驱除内心的寂寞。

邻居跑过来喊,老卫你个龟孙子,你不睡觉了,也不让别人睡!

老卫赶紧说,修机子哩,我,我忘了看时间。怕人家不信,老卫接着说,打麦机老胳膊老腿的,担心放老了报废了,叫它动弹动弹,我试试机子就关。

5

有爷爷的言传身教,梁家人不管大人碎娃,无论干什么活计,一个顶一个的强。

侍候机口的父亲,干别的不太在行,蓐麦却很有经验,他能保证让打麦机吃得愉快吃得舒服,还从来不打嗝。况且为了增强工效,拗不过爷爷的父亲,还专门回家,拉来屋里中堂供献饭用的八仙桌,放到传送带前头。工作台整个增大了一倍,不易发生事故。

父亲爱干净,戴着手套扎着袖口的样子,没少被爷爷笑话。根本就不是一个做农民的料,……要不是那年高考……回想起命运对儿子的不公,爷爷声音有点哑。父亲梁山说,老皇历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婆娘娃娃一大伙了,还提有啥意思。

听见这样的话,母亲心里起了笑意。她知道,品学兼优的梁山当年悔婚悔得厉害,住到学校不回家,可是一考一个不如意,他是学得太狠了,学傻了脑子里哪根弦索,反而落在农村,留下来跟她结婚。

提麦捆的姐姐和哥哥,供不急了就不解捆腰,直接把麦捆头朝前往八仙桌上一撂,父亲手里一把镰刃,噌地一下拦腰斩断,送上传送带,哄得打麦机像吃奶粉的乖儿子一样,一小口一小口不停不歇的吃。

铁条链成的传送带往里,是一个内经约80公分的圆形空心滚筒,滚筒表面焊接着手腕粗的麻花钢筋,大蚂蚱的铁嘴钢牙高速旋转的过程中,咬掉麦穗咬扁麦杆,把麦草打散出去。

麦粒因为重力影响,从滚筒下面一个狭槽出来,金色河水一样,源源不断的流下来。

母亲蹲在打麦机的大肚子跟前,张着大大小小的口袋,接收着麦粒,在母亲心中,麦粒就是金锞子,捏不烂砸不碎。

麦糠扑进头发很难洗的,母亲戴一个红蓝相间的家织布大手帕,保护着乌黑的头发。

母亲接得急了,头顶的兰布手帕掉在地上,她也顾不得了,大叵篮小筛子宽簸箕,全用来接麦子。麦子流得照顾不过来,母亲叫姐姐过去帮她,张着蛇皮口袋,直接对着打麦机的槽口,一口袋一口袋接满,先挪到机子一边。一会儿挪不动了,叫著,梁林!一会儿又挪不开了,叫着,梁果,过来!

两兄弟手边自己的活儿还忙不过来哩,但都乐意帮母亲的忙,听见母亲叫,就赶紧跑过去,使出吃奶劲儿,挪开麦口袋。

打麦机后面两只又细又长的蚂蚱腿,朝外猛蹬动着双脚,把麦草蹬出机身。可是蚂蚱腿儿还不够长,前面吃得又多,蹬得不够远。需要两边各站上一个人,手持两把麦叉,把麦草往后挑,实在挑不及了,用麦钩刨远一点,猛力往上垛垛。

梁果跟爷爷麦叉飞扬,有一种战场上与敌短兵相接,奋勇角力的豪迈。一时只见麦草飞舞,叉把飞扬,麦草像到了生命的尽头,跳着临终的芭蕾,应当是天鹅之死吧,跃上麦草垛子,求得终生安息。

铁蚂蚱吃得太快太贪,肚皮底下屁股后头快要塑住了,实在忙不过来,自小就是个碎大人的武将军梁果,跑到前头请求老卫,不行把电闸关了,把打麦机往前挪一挪!

三夏大忙的打麦机、春秋旱季的自备井,谁家都不会用多长时间,谁家又都离不了。用的这几天,人家就是爷,就是规则、法律。

身体残疾的老卫,早年蓐麦的时候,想妻子想得心切,一时没有注意——有人说他是故意的,为了要打麦机。被机子吞掉了一只胳膊,就赊下生产队的打麦机,成为机子的主人,同时也是奴隶。

两手搭在耳朵外面,听清楚梁果的建议,老卫一点都不依。老卫说,大忙天的,后面的队都排到明早了,万一下一场雨,你给后面的人负责?

老卫养护机子一年年儿了,又掏钱检修换零件,买了新马达换上,交电费之外,放下自家的麦子不管,一小时收5块钱劳务费,老卫不让停机子,这个大家能理解。

梁果用眼神向父亲求援,父亲的鼻子嘴上全是麦叶上飞出的灰尘,额上的汗水黄豆一样往下滚。

父亲何尝不想休息片刻,喘上一口气,喝上几口水,但父亲凌厉的扫他一眼,父亲也不答应停机子。梁果知道父亲害怕机子一停一开之间,被老卫多记上一两分钟,挣钱不易呀,他能理解父亲。

请求没得到回应,武将军梁果抬脚把一个麦捆踢到3米开外,狠狠地朝地上咔一口粘稠黑脏的唾沫,掂起一个大铝壶,咕咚咕咚猛喝一气凉茶,辟头盖脸倒下来一股。给自己降完温,他把壶往地上一墩,黑手抹一把脸,又回去加劲钩麦草。

6

麦子打完装进口袋,已经是后半夜了。

母亲和姐姐害羞,也是嫌夜里反潮,厮跟在父亲身后,一起回了家。

大夏天,麦场里谁家大小爷们不是儿横七竖八躺在场里,边纳凉边看麦边睡觉。爷爷从口里取出烟锅,在鞋帮上磕了两下,不屑地哼一声父亲,爱婆娘的没出息货!弟兄两个看不上父亲的作派,口里也哼哼了几声。

爷爷先在场院上铺一层塑料纸,再铺一厚层麦草,盖上一张粗布单子,就做成一张软床。地上的潮气被塑料纸隔着,新麦草带着阳光的温暖,粗布单子又厚又密,麦秆儿根本戳不到皮肤,躺上去舒服极了。

经过整整一天的战斗,终于乏力的弟兄两个,学着满场院男人的样子,露出并不发达的胸肌,小腹上盖着自己的衫子,滚倒在爷爷两边。

夏夜的晚风,摇得杨树叶子哗啦哗啦响,却一点也吹不动天河里密布的繁星。成熟新麦的气息,从身边的麦堆上、从身下的麦草里传出来,都能嗅得见锅盔馍的荃香了,两兄弟都喊,肚子有点饿。

有狗吠声从远处轻轻传过来,爷爷望着天空说,狗看星星一灿明。狗总是饿着,又馋,看啥都像肉骨头。弟兄两个是人,当然不是狗。他们就忍住饿,一起抬头看天。

银河里那一滩星斗,都要倒下来撒下来一样,只要撩起衣服下摆,就能接一抱一怀。

文将军梁林想,如果天上也有一个孩子,往人世里看,场院里面的麦穗和麦粒,也是满地星星吧。他一时感觉离天很近,离北斗七星很近,离牛郎星、织女星也很近。

正在这个当口,武将军梁果忽然记起早上跟哥哥打的赌,就问爷爷算黄算割的故事里,谁最后变的鸟儿,哥哥还是弟弟。

爷爷捋一捋麦茬根似的短胡须,说算黄算割的故事,就不要再纠缠了。你两个也慢慢大了,我给你们讲一个新故事,姊妹三个齐心协力,从太阳上偷金子……

7

听着爷爷的故事入眠,武将军梁果显然累了,睡得一塌糊涂。文将军梁林打几个哈欠,他也进入梦乡,然而作为家中的老大,他没有真正睡着。

他看见第二天大清早大家起来,太阳射下来柔柔的光线,把麦草垛的影子,照成了沙漠里的驼队。

他看见他再次跨进麦田,根本不带镰刀。他心中有一把巨大的镰刀,顺着夏季的熏风,吼吼往前直行,就像刮起一个旋儿风,一绺接着一绺,把麦子全部卷进场院,在不规则的田地上,留下露着白茬的麦根。

麦根像一把把削好的竹剑,锋尖对准蓝天,涌动着无名的亢奋。火辣辣的大太阳底下,天空湛蓝深远,心无一物之间,天地间仅存的一只知了,藏在地顶头一棵泡桐树的大叶子底下,冲天吱吱狂叫。

知了多么自由,他想做一只知了,他朝天大喊,知了、知了。喊声刚一结束,他就变成了知了。他把针管一样的口器,狠狠的插入泡桐的枝干,喝饱了吱哇乱叫一阵,托一声长音,走了——地面上撒下一道黑影,贴伏在麦田中,贴伏在场院里,架在麦穗麦芒上、架在麦茬根的锋刀利刃上,一直飞向远方。

知了飞走了,知了飞向哪里?知了就是我,我就是知了?抑或它只是我的影子,带着双翅的梦?知了乘风而起,变成了算黄算割,算黄算割振翅一飞,飞成一只大鹏。尖啄、利爪、巨翅的大鹏,比知了漂亮多了,但也并不是凤凰,跟当地农民在自家田里劳动时,随便一锄头下去,便可挖出捡回的汉瓦当上的朱雀图案,看着一模一样。

大鹏是天鸟、金鸟、太阳鸟,它的翅膀有多大呢?按照爷爷睡前的说法,原子弹爆炸的蘑菇云,站在大鹏跟前,就像一棵小草;大鹏如果伏到地上,会埋没千万个村庄。

梁林他们姊妹三个,骑在大鹏背上,趁太阳大白天在外面忙著,飞向太阳岛。太阳晚上栖息的岛屿,岛上的一山一石一沙一树,全部都是金子。

文将军梁林给口袋里装沙子、拣石头,装满两口袋,他就骑上大鹏,先往地上送一趟。上来下去几趟,却发现梁果还在装口袋,弟弟多贪心啊,叫姐姐给他张着口袋,弟弟只管装装装,装得满地都是口袋,却还不停歇。

他便低头又装,太阳已经悬在树梢,把西天烧成一片金黄。按照爷爷的说法,太阳如果发现有人进了他的领地,就会回身一照,把太阳岛整个烧焦。我可以没有金子,我不能没有弟弟。他这样一想,赶紧叫弟弟梁果,太阳快落山了,发现咱们入侵,会把你烤成金人的,快回呀,弟弟!

大鹏听见梁林的召唤,嘎地大叫一声,强行驮上姊妹三个,电射般飞回麦田。姊妹三个打开口袋,满眼的金疙瘩金沙粒,瞬间洒遍饱满的麦穗,由于降温太快,金子全部消融变小,变成了金色的麦粒儿,撒落到他们的场院。

从太阳岛上下来,文将军梁林眼睛里的物体,都变成了金黄色。地是金的、天是金的、镰刀麦穗麦捆打麦机麦粒是金的、村庄树木田间割麦拉麦的农民都是金黄色的。他看见整个关中道上,晾晒在场里的麦粒儿,一粒一粒排列过去,排成了金色的沙漠。远远近近的麦捆垛子,就像汉冢唐陵立于周塬、雄伟、高大、落默、无言。

他看见爬行在麦场的蚂蚁瓢虫,默默的负重前行。他看见父亲望着金色的麦田,父亲笑弯了腰。他看见爷爷圪蹴在他家场院,手里端一个脎(头)大的老碗,筷子挑起来长长的粘面,吃着今年的新麦,爷爷看着他的后代儿孙,爷爷笑眯了眼。

他看见他变成一颗麦粒儿,重回母亲的子宫,埋入浑厚的大地,接受阳光雨露的滋润。一颗颗麦粒儿的中心,都有他都是他,在麦粒的细胞里,极其细小的他的片段,都有他深思的信息。

他看见他的生命的小芽,被放在加代室[注]里面,长叶返青分蘖扬花座籽,太阳翻身欲起的时候,他发现麦色已经金黄。

算黄算割,算黄算割……中国西部的布谷鸟儿,叫声与别处不同。在整个黄河流域,有许多好兄弟,不用到凉州贩卖军马,在麦田里能偷来金子。

又一个夏天悄然降临,算黄算割的叫声,再一次叫醒了父辈的农民。文将军梁林看见,在八百里秦川米粮川上,一家家老小起床之后,手里拿着镰刀磨石,走向金色的麦田……

[加代室]:小麦研究的专用温室,通过人工调控光温,使麦子一年四季都能生长、收获,采取优选法,再种再收品相最好的植株进行杂交繁殖,以加快研究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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