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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岳父大人

2017-06-05戴夏双

电影文学 2016年20期
关键词:媒婆大娘大伯

1.丛山峻岭间的羊肠小道

逶迤曲折,路的两边山花点点,绿树婆娑,小鸟鸣啭,山溪淙淙。

身背邮袋的乡邮员李小龙,气喘吁吁跋山涉水,他揩着满头汗珠,伸颈朝对面山坡望去。

对面山坡半腰的草坪上,一群人正懒洋洋翻晒牛圈粪。草坪的地坎上,石壁面,歪歪斜斜贴了几幅标语:愚公移山,改造中国!农业不过关,死不瞑目!农业学大寨!

2.草坪上

翻曬牛粪的山乡社员,三五个衣衫补疤摞补疤的老头,蹲在地坎边抽旱烟,吸水烟筒。老大娘和大嫂子们手拄锄把闲聊或奶孩子。年轻男女则逗趣取闹,打跳欢笑。记分员则站在石堡上,数人头念名字记工分。

李小龙朝社员们走来,从邮袋掏出来一封信,朝地坎边抽烟袋的精瘦细长的老头道:陈大伯,你的信。

陈大伯怪怪地笑道:我的信?你看错了吧?

李小龙:没错没错,县城中学高中部写来的。

旁边的胖大娘撇嘴道:佯装傻逼,故意显摆!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家姑爷在城里读高三,是不是?

陈大伯双手接过信封,颠末倒去端详:唉呀,我一个睁眼瞎子,揣回家也难找人念爽利,劳累您帮我念念。

记分员不无忌妒地插话:邮递员同志,念就念大声些,我们乡下人没见过高中生的大作,我们沾大伯的光享享耳福开开眼界。

男女社员拍手叫好。

陈大伯表面谦虚实则炫耀:怕球,念大声些。只是,他一个毛娃娃家,写不入耳,各位老少别嘲笑。

陈大伯身后的黑瘦矮小的余幺叔凑到面前,讨好地奉承:老哥子,你别客气了,谁个不晓得,你选的这个女婿,方圆几百里少见的秀才,县城最高学府的高材生。

李小龙摇摇手:大家别闹,我还要赶路,我念大声就行了。(撕开封口,掏出信笺,标准的普通话念道)尊敬的岳父大人,您好!首先让我们共同祝愿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世界革命人民的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愿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深居山乡的社员,尚不知城里热火朝天的文化大革命,更不懂城里流行的革命用语,一个个哄堂大笑。

陈大伯脸上写满莫名其妙,他自言自语:啥球叫‘跃斧大人!

李小龙暗自好笑,他正欲翻译岳父之意。

人堆里挤出来那个记分员,他嬉皮笑脸对陈大伯耳语,其实是大声说:你正是我们大家的岳父大人!

众小伙得意地大笑。

李小龙笑着解释:岳父,你们当地叫老丈人。

陈大伯终于弄清岳父的含义,他为自己的无知而尴尬,可他很讲究面子:嘿,笑卵球!识文断字的高中生,哪像你们乡巴佬,老丈人老丈人地叫,哼!你们乌鸦笑凤凰,不知自丑!

胖大娘是山寨名扬四乡的媒婆,撇嘴反驳他:啥子乡巴佬?你有个读高中的女婿,就了不得啦?听你口气,好像你女婿要干县长!

众小伙挖苦陈大伯:不得了啦!陈家金宝卵姑爷要干县长啦!

陈大伯恼羞成怒:哄个球!妈的逼,一个个下夯力的牛,有啥子资格嘲笑读高中的高材生?

他指手画脚斥责起哄的小伙子,不曾想一阵山风扑面,他手中的信笺纸随风飘飞。飘飞的信笺升上树梢,转瞬间悠悠降下。陈大伯气急败坏地扑上去,山风又戏剧般将信笺刮上半空。陈大伯焦急万端时,山风又多情地将信笺吹回他的面前。陈大伯圆睁双眼,猛地伸手按紧,将它抓在手中,小心翼翼折叠好揣入内衣袋。他气喘吁吁,汗水满脸。众人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笑声欢叫里,山那边传来浑厚悠长的“嘟嘟嘟”的牛角号音,是收工的信号。

社员们争先恐后收捡自家的锄头、钉齿耙、撮箕、扁担,四散开去往自家奔。

记分员打着哈欠,捡好记分册,伸着懒腰,喃喃念叨:干活磨洋工,吃饭打冲锋。大集体真是妙,秋收收草草。

陈大伯把烟袋插在腰上,发现李小龙提了邮袋将要起身离去,就伸手抓紧他的衣袖:小李同志,杀鸡杀到喉,帮人帮到头。累你送信来,还请你写回信。我们纳旺寨,小学三年级就是大秀才,写封信是要他命。

李小龙叫苦不迭:大伯,我还要翻过陡坡垭口去纳赖乡,怕时间晚。

陈大伯固执地:年轻人,敬老修阴功,儿孙满堂笑融融,祖上会保佑。请到我家吃顿便饭,再唰唰唰大笔一挥就完事。你们国家干部为人民服务,写封信费啥子功夫!

李小龙无可奈何,望望前边的山道弯弯,叹气道:好好,我帮你写。只是,你老要告诉我,你女婿是兴龙镇街道的,在城里读书,你们纳旺寨隔街30里,两家啥时联姻的?新社会,双方老人不可包办啊!

陈大伯乐滋滋笑道:有缘千里能相聚,我们两家的这桩大事,是前生定就。

二人边走边聊。

3.陈大伯家

火塘边,李小龙坐在草凳上喝茶,陈大伯一边侍弄柴火,一边巴哒巴哒抽烟袋。

李小龙笑着问:我不相信什么前生定就,如今时兴男女双方互相交往相识,请媒人作合,就订婚成亲。你们家小荞何时与福生交往认识?

陈大伯笑吟吟抽烟,喷出一股烟雾,缓缓言道:说起女儿小荞这门亲事,话就长了!

陈大伯舒心地喷出烟雾,烟雾弥散,笼罩整个画面。

4.山间小路(回忆)

不时有媒婆来来往往,有的媒婆去陈家碰壁而返,阴沉的脸色而沮丧万端。前边的刚离去,后到的媒婆又满怀信心,昂首挺胸向陈大伯家走去。

山歌,悠悠唱响:

山花飘香香四方,

媒婆来去去来忙,

父母操心应酬累,

只盼女儿嫁好郎。

歌声里,小荞织机上穿梭踩板,娥眉微蹙。

歌声里,陈大伯婉言谢拒媒人,送其出了院子,返身进屋关了大门,精疲力竭坐在火塘边点火抽烟。门外又传末大黄狗的狂吠,又有媒婆来了。陈大伯微微摇头叹息,起身去开门。

5.山路

弯曲坎坷。

路边的草坪,两个从不同方向来的媒婆不期而至,也许是跋山涉水累了,不约而同坐下休歇,抹汗,抽烟。

胖媒婆问细瘦的同行:请问,跨哪家门槛?

瘦者反问:你呢?

胖媒婆嘟嘴朝陈大伯家示意,瘦者笑了。

胖媒婆:按常规,两个媒人不可同时去一家提亲的,你这是……

瘦媒婆:我这也是受人之托,哪知道你……

胖媒婆笑了笑:那是碰巧了。这样吧,咱们两个以当地的习俗,跳花灯舞,以斗唱的形式定输赢,以定谁先谁后。

瘦媒婆不服地:好啊,那就斗唱吧。

俩人起身跳起了花灯舞。

胖媒婆:山高皇帝远,

瘦媒婆:管不到咱深山。

胖媒婆:山一家水一湾,

瘦媒婆:靠咱来牵线。

胖媒婆:媒人这个铁饭碗,

瘦媒婆:改朝换代不会变。

胖媒婆:一天到黑没空闲,

瘦媒婆:只为东家请来西家转。

胖媒婆:才喝东家酒,

瘦媒婆:又端西家碗。

胖媒婆:全凭一张嘴,

瘦媒婆:说得东家西家笑开颜。

胖媒婆:深山有俊鸟,

瘦媒婆:陈家美女花样鲜。

胖媒婆:跑弯了我的腿,

瘦媒婆:难猜陈老者的心。

胖媒婆:管他陈(成)不陈,

瘦媒婆:好酒到手有三瓶。

胖媒婆:先到为君后为臣,

瘦媒婆:谁君谁臣先分明。

胖媒婆:明日黄花为谁开?

瘦媒婆:开,开?开你妈的铲铲!

胖媒婆开心地笑了。

6.陈大伯家

火塘边喝茶的陈大伯,听到狗又咬起来,起身开门。

门一打开,胖媒婆笑盈盈挤进屋末:大伯,老哥子,今天我又来咬你耳朵,你烦不?

陈大伯急忙让座,送茶,笑着说:见外了,我吃豹子胆啦敢烦你?养姑娘的人家,总要有媒人进屋才像话。

胖媒婆:嗯,这话还像人话。说良心话,儿大女成人,总要靠中间人牵线搭桥。总不能男女相逢中意动心,就厚皮实脸黏成一堆,是人么?

陈大伯忙回应:是呀是呀,古规大理,成家立业绝对少不了搭桥牵线人,大娘请抽烟。

陈大伯把烟袋嘴从口里拔出来,喷了口烟,用衣袖揩了揩烟袋嘴,递给媒婆。

胖媒婆有滋有味巴哒巴哒抽烟,诉苦邀功:我们牵线搭桥人,爬坡上坎日晒雨淋,谁心疼我们?男女双方经我们苦口婆心说成一家人了,两家眉开眼笑。媒人呢,就像拄路棍,过了桥人家就扔路边,谁还记得你!说句心里话,如今不是懂礼规的人家,就是八抬大轿请我,老娘我也懒跨他家门槛!

陈大伯奉承道:是呀是呀!大娘你能说会道,心肠好,谁敢简慢您?我们家不是过河拆桥的小人家。你老只要给我们小荞介绍个如意的人,烟酒我们不会少你的。你老这一趟到我寒门,介绍的是哪个村寨哪家人家?

胖媒婆:我这回介绍的比前几家强百十倍,高楼大瓦房,儿子是独苗,老子村支书,年年有余粮。

陈大伯:你老介绍的,好像都是一路货,我耳朵听得生老茧。如今我只问你一句,这家小伙读书没有?

胖媒婆:哼!你个大老粗乡巴佬,为啥子专挑懂字识书的人?读那几本书,冷了不能当衣穿,饿了不能当饭吃,我担心老哥你东挑西拣,到头来选了个漏灯盏。

陈大伯:丑话说在先,我们家小荞,只嫁知书识礼的小伙儿。这点达不到,就是县太爷的公子,我们家也不会高攀。

胖媒婆灵机一动,眉头一皱,随即大笑:哈哈,这家小伙子,读书念报纸,好像吐枇杷籽,提笔写对子,胜过孔夫子!

陈大伯大喜:他能读会写?真的?

胖媒婆斩钉截铁:千真万确!

陈大伯:只是,我……

胖媒婆:憋什么臭屁,尽早放出来!

陈大伯:我、我要亲自查访。俗话讲得好,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胖媒婆听罢大惊,出乎意料,随即爽朗大笑:对头对头,俗话说,甩块石头还要看落点,活鲜鲜一个大姑娘嫁去人家,自然是要瞅个准确。只是,你选个出门的黄道吉日,老娘好为你引路。

陈大伯:今天就去。

胖媒婆大惊:今天?老娘我不跑断腿?

陈大伯:那我自己去,趁今天是赶街天,不冷落,也好问路。

胖媒婆无可奈何:唉呀,我算服你个老妖精了!反正老娘我吃惯的嘴跑惯的腿,走走!

7.弯环曲折的山间小道

路边山花点点,绿草茵茵,不时有野兔,山鸡出没。

乡下赶街的男女老少,络绎不绝,有的挑柴卖,有的担菜,有的牵狗,有的捎几只鸡,街上卖了换钱买油买盐。

8.小镇街头

陈大伯与胖媒婆满头大汗地在熙来攘往的人海中穿梭前行。

途经汤锅市,胖媒婆见一个壮汉张开大嘴,筷子夹了一块狗肉塞进嘴里,她情不自禁吞口水。她气喘吁吁建议:累死我了,找个地方歇歇。

陈大伯笑道:也好,去胖老张铺子坐坐,好久没见好弟兄了。

9.铁匠张家

陈大伯敲著张家大门,叫道:在家么?

屋里踱出个趿拖鞋的胖老头,他一见陈大伯,惊叫起来:好兄弟,想死你,快屋里坐。

胖老张端水给陈大伯,递烟袋给胖媒婆。

胖老张:兄弟,哪阵风把你吹来?

陈大伯:我们家小荞,这大娘介绍阿伦寨的吴家,今天我亲自看人户。我们家就这个姑娘,看准才放心。

胖老张点点头,若有所思,扭头转身对胖媒婆:不好意思,大娘初登寒门,有件事要劳驾你。

胖媒婆开心一笑:哟,是不是你家小伙儿看中谁家姑娘,请老娘牵线呀?我一定为你家操劳。只是,凡事都要分个先末后到。俗话说,坛罐喂猪,一个一个地上。待我把陈家的大事落实,才……

胖老张:不是这事。我想劳驾您,上街买半斤不大不小的干鱼,切一斤二两牛肉,再买一斤狗肉。我老伴走亲戚不在家,只好累你。好兄弟好久才到我家,总不能空坐一场,是不?

陈大伯:胖兄,乡下小弟来街上,总是破费你,过意不去呀。

胖老张:少讲废话,到我家,客听主安排。

胖媒婆笑逐颜开放下烟袋,提了竹篮,批评陈大伯:你别小家子气,人家诚心诚意款待,我们不吃不喝,不惹人难过?(言毕,随手抄起两个空酒瓶)我顺便给你带两瓶酒来,有肉无酒,不够朋友。是不?

胖老张大度地笑笑,递钱给胖媒婆。

听到大门“呼隆”一声响,胖老张知道胖媒婆出门了,他凑到陈大伯身旁:我俩多年至交,情胜手足,你家小荞的大事,也是我家的大事。这事你就信实媒婆的一张嘴?

陈大伯:我也考虑到这些,就专门去阿伦寨查访。到街口,就特意来听你的建议。

胖老张:实话告訴你,刚才媒婆提到的阿伦寨的吴远志,臭名远扬,街道上谁人不知?说实话,咱小荞姑娘就是嫁不出去,也不能给吴家。眼目下县城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让那些无德无才者造反发迹,吴家小伙就是这号人。小荞的出路我早想好,只因最近总是穷忙,没去你家。今天正好,我领你去看看。

陈大伯:今天不成,媒婆末了咋交待?

胖老张:哈哈,你也太老实了。刚才叫她上街,等她把东西办妥,我俩也回来了。待她酒喝够,你就扯故肚子疼,不去吴家,改天再说就行了。

陈大伯心悦诚服,点头赞叹:你们识文断字的心机就是活络,刚才你安排买这买那,原来是……

胖老张:行了行了,走走,事不宜迟。

10.背街的一座茅屋前

胖老张敲门大喊:福生开门,你舅爹我未了。

大门“吱嘎”一声响,一个眉清目秀文质彬彬的小伙子轻轻开启大门。

陈大伯一看,眼睛一亮,好生亲切,这小伙虽然穿得简朴,却透出一股文雅稳沉的韵味,顿生好感。

福生:舅爹,屋里请。

胖老张:你妈在家么?

福生:她在屋后编草鞋。

福生端草凳递烟筒招呼两位老人,朝屋后喊:妈,我舅爹和他朋友未了。

福生妈妈走出来,她拍打着衣襟上的草屑,满脸堆笑:他舅爹、他大伯,请坐。

胖老张:今天生意好么?

福生妈笑道:托舅爹的福,天救无路之人。今早上把前几天编的草鞋全背上街,哪晓得才一顿饭工夫全卖光。这年月,国家干部的好些工作同志,大多学穿草鞋。公社书记说,要保持贫下中农本色,要反修防修,必须先从穿草鞋开始。想不到老天爷关照我们孤儿寡母,草鞋再卖一个赶街天,福生的生活费就不愁了。

胖老张:唉,也难为你!福生他爹走了,你要盘娃儿读高中,不容易啊。

福生妈忧心忡忡回道:他舅爹,我再苦再累,总要支撑娃娃读书。他爹咽气前就一句话,把娃娃盘出头。只是,国家政策好像不要文化了,你看,横扫牛鬼蛇神被押上台批斗的,十个有九个是有文化的,打成右派的没有一个是文盲。福生还告诉我,县城中学跟他一样读高三的同学,只十多天就高考,可中央文革的大干部下命令,停课闹革命,延期半年再考。说实话,我就怕读到头输到底。跟我福生同龄的,在家出工干农业,大多结婚成家,娃儿遍地爬。福生呢,读来读去,家不成业不就……

胖老张摇头摆手:妹子,你少讲话,今天我就专为娃儿的大事末的。你要坚信,腹有诗书气自华,知书识礼总有好光景。(拍拍陈大伯的肩头)你自个歇气抽烟,我跟他妈谈谈。

陈大伯目送他俩去后屋,便伸颈看墙壁上的奖状,只是他不识字,福生的三好学生奖状,学雷锋先进份子,作文大赛第二名,乒乓球赛第一名,他统统分辨不清,但他知道是奖状,明白小伙子品学兼优,他满意地点头。他扭头看墙角的福生,小伙子正在草鞋架子前,两手熟练地编草鞋,他的眼睛专心致志地盯着桌上的书本。

陈大伯动情地劝阻:娃娃,歇歇吧,看书就看书,一心二用伤身子。

福生歉意地一笑,彬彬有礼地站起来:谢谢大伯的关爱,你请坐,我给你端茶来。

11.福生家后屋

福生端杯子去倒茶,途经后屋时,张舅爹的大嗓门吸住他了,他站着静听。

胖老张:陈大伯是我至友,多年好弟兄。他家小荞,心灵手巧,善良勤俭有孝道,提亲说媒的差点踩断他家门槛。人说肥水不流外人田,福生是有志男儿,他与小荞男材女貌,天生一对。今天他去阿伦寨看人户,我半路拦截让他来看看福生。

福生妈:舅爹呐,你简直是活菩萨!

胖老张:看你,黄瓜才起蒂,你就惊惊喳喳的。成不成,看缘分,今天只是初次见个面,陈大伯中意不中意,还难讲。

12.福生家堂屋

胖老张踱步出后屋,见陈大伯呆望着奖状点头微笑,就靠拢他轻拍他肩头:如何?我没讲假话吧?满意的话,就拿来……

陈大伯从衣袋里掏出一沓白纸,白纸包着小荞的相片。

福生妈捧着相片仔细端详。

特写:小荞姑娘端庄健美的半身照。

福生妈满面春风赞道:啧啧啧,一看这闺女的相片,就同刘三姐相像,是旺夫之命。她一定是勤快懂礼,心好手巧懂孝道的我的好媳妇。

胖老张跺脚抱怨道:福生他妈,惊惊咋咋干啥!成何体统?陈大伯还没表态,你就媳妇长媳妇短的,肉麻!

陈大伯宽慰地笑笑:不要拘礼的才对,都是一家人。亲家母心直口快合我们家口味。在我家,我的话是一锤定音,福生娃儿不错。

福生红了脸出门买菜去了。

福生妈笑盈盈地:亲家爹,叫我们怎样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陈大伯:亲家母,我有言在先,乡下丫头少见识,笨手笨脚,到你们街面上,切肉都分不清横竖,你可要多操心多调教。

福生妈:亲家爹呀,一家人不讲两样话,媳妇乖呐,就算我少怀她九个月,还不是我的亲骨肉?你老不嫌弃我家孤儿寡母茅屋矮,高抬贵手让小荞来侍候我,我这世万一报答不了你家,来世变牛变马也要报你的大恩大德!

胖老张乐得哈哈大笑。(回忆完)

13.陈大伯家

火塘边,李小龙哈哈大笑:有趣有趣,乡下居然有这戏剧性的姻缘,阿伦寨的小伙子有心栽花花不开,兴龙镇的吴福生无意插柳柳成荫。

陈大伯:啥子有心无意,我不懂,我只晓得这叫前生定就。小李同志,饭要蒸熟了,你这就写几个字,让他寒假直接来我们家,帮我写过年的对联、家神。

14.山间小路

树叶枯黄,杂草枯萎,而山坡的松树杉树,仍然青翠碧绿。山野冬景,已无人踪鸟鸣,宁静而肃穆。

福生背着简单的行装,冒着纷纷扬扬的漫天雪花,行走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上。

福生过独木桥,跨过淙淙溪流。

半坡草坪,福生兴致勃勃地欣赏山乡美景。

他攀上缓坡,询问牧童,牧童指着山坡上的寨子。

福生朝山那边望去,半坡山寨,茂林修竹,狗吠鸡鸣,牛叫马嘶。寨前的一方水塘,鹅鸭欢唱。

福生快步朝山寨走去。

15.陈大伯家

陈大伯在屋檐下编烟叶,巴哒巴哒抽烟袋。突然大黄狗狂吠而起,耸身朝院外扑去。

陈大伯抬头远望,只见一个身着草绿军服套着红袖套的小伙子在院外张望。

陈大伯喝令黄狗:别闹!

黄狗驯服地在大伯身旁卧下,大伯站起来:同、同志,你找谁?你走错门了吧?

福生叫道:岳父大人,您好。我是福生。

陈大伯欣慰地笑了:你穿这一身,我以为是搞拉练的解放军。

福生:全国红卫兵都穿军装。岳父大人,你忙吧?我来帮你。

陈大伯一边招呼女婿进屋,一边说:写信么,称呼岳父大人,有文气,很好,当面么,就与小荞的口气叫爹就成。爬坡上坎几十里,累不!

福生:不累不累,你老才辛苦呢。

陈大伯:到我们乡下地方,什么都比不上街道,你习惯不?

福生:城市乡下都一样,形势大好。

陈大伯:好是好,口号一年比一年吼得高,乡村开山炸石学大寨,累死累活吃不饱。

福生:毛主席教导我们,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陈大伯摇头叹息,喃喃自语:光明,光明,农民出工太阳没出来,收工才见月亮明。(一边说,一边刷锅生火)

福生坐在旁边手捧毛主席语录,认真默读。

福生的画外音: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农民的经济是分散的,根据苏联的经验,需要很长的时间和细心的工作,才能做到农业社会化。没有农业社会化,就没有全部的巩固的社会主义。

陈大伯见女婿埋头看书,很是欣慰。他手忙脚乱地刷锅擦灶,之后蹲在灶前,对着灶孔划燃火柴,松枝点亮了,灶里的干柴毕剥燃烧。突然,一阵狂风吹来,灶里浓烟往外喷出,烟子弥漫,陈大伯被熏得直咳。

晚风呼呼,濃烟满屋乱钻。

福生站到屋檐往外看,风吹树摇,雨点夹杂冰雹。

只见院子的矮树丛上,晾晒的衣裤鞋袜,就要被淋湿。福生急忙放下手中的书,挽高裤筒弓腰欲冲去院子收捡衣物。

陈大伯见状,猛地一声断喝:別动!千万别去!

福生惊恐万状,不知所措:爹,雨大,衣物淋湿。

陈大伯严肃认真叮嘱:千万千万记牢,读书人,绝对不要手提女人的裤子、鞋袜,怕沾霉气!

福生:淋湿弄脏咋办?

陈大伯不慌不忙,随手抄起一根修长的竹竿,似渔翁钓鱼一般,伸手握紧竹竿去挑树上的衣物,将竿尖上的衣物一件一件抖落在屋檐下的石磨架子上。

风雨声中,大伯一边挑衣物,一边认真严肃指教女婿:读书人要知书懂礼,记住读书人的忌讳,不要手提女人的衣裤、鞋袜,更不可碰到女人撒尿。犯忌,事不顺,记不住字。

福生面临如此高论,只能强忍笑意,唯唯诺诺。

风雨渐止,雨后的夕阳光芒万丈照耀山寨。

陈大伯蒸饭做菜,福生灶前添柴。

福生妈画外音:到岳父家,不许跷二郎脚,老人做事要帮忙,吃饭搛菜,老人搛什么菜,你才动筷。

突然,门槛下一直警惕地叮视福生的大黄狗一声吼叫,一耸身跃出门外,兴奋地哼哼着。

福生好生奇怪,起身往外望去,只见大黄狗欢天喜地扑去院外的小路。不久,丛林那边传来悠悠的少女的山歌。

好久没走这方来,

这方水井起青苔,

拨开青苔喝凉水,

心头凉爽彩云开。

歌声里,绿树映衬,娇艳健美纯净的小荞荷锄归来,黄狗在小荞身前身后欢蹦跳跃,摇头摆尾。小荞身后,母亲挑筐而行。

陈大伯:你娘她们收工回来了。

福生拘谨地叫了一声娘,眼睛看着小荞。

慈祥的陈大娘,眯缝着双眼打量着女婿,笑着说:进屋吧,风凉了当心感冒。

小荞偷瞄福生一眼,顿时红云满面,她抿嘴莞尔一笑,放下锄头,扭身去了厢房。一会儿,厢房里传来脚踏踩板的织布穿梭动听的韵律。

陈大娘手持扫帚扫地,搬桌摆凳,陈大伯端菜上饭。

陈大伯要女婿坐上座,福生慌忙推辞,主动坐在陈大伯侧边,他拘谨地挟菜吃饭,陈大伯挟哪碗菜,他才挟菜。

陈大娘慈爱地为女婿挟菜,笑盈盈指点:不开亲是两家,开亲了是一家。不要太讲礼,讲礼就见外了。

福生唯唯诺诺,只会笨拙地回答:不讲礼,不讲礼。

小荞娇羞地乜斜未来的郎君,见他拘谨笨拙的书生气,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起来。

陈大娘笑着训导女儿:吃不言,睡不语,笑不露齿。你看你……

16.陈大伯家院子

太阳从东山露出笑脸,雄鸡在墙头伸颈高唱。

厢房里传出穿梭织布的声响,小荞从窗口探出头末,往院子张望。

院子里,陈大伯摆设桌凳,挽高衣袖仔细擦拭桌子,福生磨墨,泡笔。

小荞从窗口干咳了一声,福生抬头望去,小荞娇羞缩回头去,回眸瞄他一眼。

福生情不自禁喃喃自语: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陈大伯问道:你说什么无颜色7各种颜色的纸张我都买有。红的写起来才喜庆,绿纸只是用来衬底的。

福生:爹,我是说,家神的格式我没写过,老师也没教过。

陈大伯:我是弹花匠的姑娘,会弹(谈)不会纺。这样吧,我讲,你照写就成。

陈大伯舒展纸张,福生挥笔疾书,大伯口念,福生笔起龙蛇。

17.陈大伯家

堂屋,神龛上张贴崭新的家神,陈大伯背手仰头欣赏。

陈大伯与女婿张贴大门对联。

接着,福生在岳父的口授下,挥笔写出了窗联。

厨房的门框也贴了新对联。

贴了对联的茅屋,顿时显得喜气洋洋。

陈大伯左看右望,乐得满面春风巴哒巴哒抽烟自乐,喃喃自语:再也不去几十里外求人了!

18.纳旺山寨

牛角号声浑厚悠长。

生产队里的麻队长的大嗓门粗犷高亢:出工哕!南坡修梯田,带上铁锤钢钎,杠子和撮箕。

山寨社员男女老少拿着工具从小荞家门前经过,人们看见陈家红艳艳亮晃晃的门联、窗联,一个个止步不前,似看西洋把戏一般,伸颈踮脚挤着看,眼神流露的是惊奇,艳羡。

陈大伯好不得意,他故作谦卑向乡亲解释:小婿从县城末,顺带学着画对子。写不好,别见笑。

瘦黑的余幺叔挤出人群,指着大门对联赞叹:好好!写得好。我南来北往好些地方,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的字笔!

乡亲们熙来攘往。

陈大伯听到大队贫下中农协会主席余幺叔的赞扬,好生得意,他谦恭地对余幺叔道:余老弟,承你夸奖小婿了,不嫌棄的话,趁墨汁还多,你拿纸来,我让小婿帮你写。

乡亲们七嘴八舌嚷道:我们也请他写!

陈大伯笑盈盈回道:好好,都写都写!

乡亲们拍手欢笑。

麻队长是个大麻脸,他阴沉着大麻脸气急败坏赶了过来,吆喝众人赶快上坡干活。

余幺叔向队长为民请命:陈家女婿免费为大家写家神写对联。队长家正愁年节将临,陈旧残损的家神该换了。

听余幺叔的介绍,麻队长好喜欢,立即宣告:放假一天!

众人欢叫雀跃,一个个四散开去奔回家中,拿来红绿纸张。

隔家远的,干脆站到地坎高岩上,伸长脖项大声叫喊:狗他爹!把蚊帐顶上的红纸拿来陈家,写字不开钱!

有的叫猪儿他妈,有的喊雀雀他爷,有的唤马儿他奶奶,众人各唤亲人,喊叫之声在山间回响。

19.陈家大院

旭日初照,宁静的山寨,破天荒第一次如此欢叫沸腾。

陈大伯在屋檐下见人群蜂涌,熙来攘往,他好生得意,他抬出一张竹躺椅,舒心地仰躺着,跷着脚,悠悠品茶。

小荞为大家张罗凳子,捧杯敬茶。

陈大伯见路边树丛有个人影徘徊不前,他站起来一望,是那胖媒婆。

陈大伯宽宏大度地邀请:小荞她大娘,不嫌弃小婿的字笔,请进来。

胖媒婆感激地“嗯”了一声,挟着几张红纸快步进入院子。

众乡亲围拥着福生,看他挥笔疾书。有人为他磨墨,有的刀裁纸张,有的双手拉着对联的前端,随着福生的运笔移动纸张,有的如捧圣旨一般,小心翼翼拿着写好的对联,向陈大伯千恩万谢,之后满面春风往家走去。

福生娴熟运笔,乡亲围拥观赏且议论纷纷。

“福生他走遍全国,还串联长征到过北京。”

“红卫兵串联长征,中央开钱,吃饭穿衣坐车全是国家的。走州吃州,过县吃县,到处有接待站。接待不周的,就造反。”

余幺叔总结道:陈家选了个好女婿,福生真有好福气!

陈大伯支起耳朵听着乡亲们的赞扬,很是受用,他自得地抽烟。

余幺叔磨磨蹭蹭来到陈大伯椅子旁边,自己端屋檐下的半截木头作板凳,笑嘻嘻坐下。

陈大伯未看余一眼,也未扭身向余,只是用衣袖随便揩了揩烟袋嘴,顺手递给余。

余幺叔慌忙双手接过,张开缺牙的大嘴,津津有味地抽烟,奉承道:我就觉得奇怪,来府上提亲说媒的差一点点踩断你家门槛,你老哥就是不松口,想不到你老哥胸有雄兵百万!硬是寻到一位文武双全,文秀知礼的好姑爷。

陈大伯:承你夸奖!

余幺叔:只是,只是……

陈大伯:有话直说,我这辈子最看不起弯弯绕。

余幺叔正经八百地道:只是,福生这小伙的属相,与我们小荞的属相是不是般配?

陈大伯:听福生妈说,福生属狗,我家小荞属兔。般配不般配,我没工夫寻人掐算。新社会了,还封建迷信?

余幺叔大惊:咦,儿戏不得的!男婚女嫁,终身大事,大就大在必须命相般配。

陈大伯:老弟,早就听人讲,你很懂命脉八字的掐算,如今就劳累你给我掐掐。

余幺叔微眯双眼,嘴唇翕动,他伸开手指掐算,作古正经,念念有词。突然,他圆睁双眼,满怀信心拍着陈大伯的肩头:恭喜恭喜,我的好老哥!咱们小荞和福生,完全般配,属上上婚。你听好,福生属狗是土命,小荞兔年生是木命,有道是,男土女木钱财足,儿女双盛人丁富,家中积粮堆成山,夫贵妻荣共白头。如何?

陈大伯乐滋滋地回答:谢你金玉良言,今后女婿发财的话,酒肉有得孝敬你的。

余幺叔:讲谢就见外了,你我多年弟兄,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自家为儿女做事,理所当然,是不是?只是你得告诉兄弟,你老哥咋就这样有眼光,选了个镇街上知书识礼写得一笔好字的女婿?

陈大伯:啥子街道乡下,我是不拘论的。不骗老弟,选女婿,必须识文断字懂孝道。要不,就算小伙子是北京大街上的,我家也不会将小荞放给他。

余幺叔:你老哥是个怪物,为啥子专找识字的?不识字会死人?

陈大伯斩钉截铁:我就铁了心,找女婿要找文化人,这是拿小命换来的教训。

余幺叔愕然:不识字要你小命?这从何说起?

陈大伯满脸是肃穆、认真,他远望高山上的苍松翠柏,喃喃自语:民国38年,腊月初二,当年我22岁,我喜接新娘的吉日……

20.陈大伯家(回忆)

苍松翠柏的高山山脚,一个穷山庄,庄前一座破旧的茅草房。房前的院子里,院中的一张木桌,桌前一个长长胡须的老先生,挥笔写喜联:喜有良辰迎淑女,愧无旨酒待嘉宾。横批:喜气盈庭。

一帮穷弟兄搬桌凳,劈柴火,几个老大娘洗菜洗碗筷,大嫂大姐们在剪窗花,贴喜联。年轻的陈大伯乐滋滋脱下满是补丁的旧衣服,正换上新缝的对襟粗布衣裤。

门外有人大喊:陈达贵!陈达贵!

陈达贵以为是远方老辈来到,一边扣纽襻一边应声而出。

一个乡丁斜挂着枪杆,匆匆走进院子:陈老弟,恭喜你,新婚大吉!

陈达贵捧茶,请乡丁坐。

乡丁摇摇头:免礼,不必客气。汪保长根据目前局势和上峰指示,要你立刻去镇公所一趟。

陈达贵:今天是我结婚拜堂的吉日,汪保长不是不知道。

乡丁:正因为知道,他才派我通知你。你拜堂前,要先去镇公所登记,顺带把汪保长的一封信交给镇长。当然,不会让你干白活路,两块袁大头给你的。

写喜联的长髯老头放下毛笔:陈表弟,婚前去登记,是当前提倡的文明风尚,上海北京等去年就时兴了。保长叫去登记,顺捎一封信就给两个大头,似乎多得不符常理。因为汪保长历来是铁公鸡。

厨师扭头对陈达贵说:管他是什么鸡,有钱进就成。小贵,早去早回早拜堂,末时捎带二两八角和草果,廚房还差这两味调料。

陈达贵点点头,接过乡丁递来的信封,小心翼翼揣进怀里,又接过乡丁递来的两块银元。

21.山间小道

陈达贵心急火燎地赶路,他不时小心地摸摸怀里的信。

22.小镇街头

陈达贵气喘吁吁,汗流满面。

街头一家人家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的声响,陈达贵欣喜地朝这家铁匠铺走去。

年轻时期的胖老张正高高举起铁锤,忽见陈达贵来了,急忙扔下锤子,惊讶地问:出啥事呐?结婚吉日,你急匆匆的神色。

陈达贵:保长派人通知,拜堂前要到镇公所登证结婚,并让我带封信给镇长。

胖老张接过信封随意看了看,撂到桌上,为陈达贵倒茶:喝杯热茶抽支烟歇歇,待我把这把斧头弄妥。

说罢,他用火钳挟出炉火里的通红的斧头,放进水槽的冷水里淬火。突然,一阵狂风,桌上的信封被刮入水槽里,陈达贵刹时手足无所措,脸色死灰一般。

胖老张丢下钳子,手忙脚乱捞出水汪汪的信封,安慰弟道:不要紧不要紧,烘干就成。

胖老张双手各拎住信封两端,翻来覆去烘烤,热气直冒。可是,信封的封口裂开。胖老张点点头道:对对,把内里的信笺也烤烤,之后用浆糊粘妥封口,烤干就行。(他展开信笺烘烤,随意瞄了一眼,脸色陡然大变,惊讶万端)这,这,这……(双手情不自禁颤抖不停)

陈达贵惊愕地问:什么,什么事呀?

胖老张:你听,你们汪保长写的信的内容。镇长大人,送此信者,姓陈名达贵,经查实,该人私通南下剿匪共军,通风报信,严重引起本保百姓之不安定。望趁其送信到您处,即刻就地正法。

陈达贵冷汗涔涔,浑身颤抖,他呻吟道:天爷呀,我的老天爷!幸好一阵风来,信封吹去水槽。幸好老哥识字,要不,我自陷死地也不知道!

胖老张:老弟,你要实话告诉我,你啥时得罪汪保长?他总不会无缘无故陷你于死地。

陈达贵:哦,想起来了。两个月前,汪保长路过新潭寨,见我那没过门的媳妇在河边洗衣,保长看得口水长淌,说想不到深山出凤凰,穷乡飞俊鸟。他命令甲长去动员我岳父,将兰芝给他作二房,我那媳妇死活不答应。看来,天杀的汪保长,趁我成亲拜堂之日,设计谋害我……

胖老张:嗬哟!此事不妙,既要谋杀你,必有抢亲之举。快快,事不宜迟,走走,快走!

胖老张说着,手提板斧,并递一板斧与陈达贵,二人匆匆出了门。

23.山间小道

胖老张与陈达贵飞奔在黑松林的弯弯小道上。

小道的转弯处,一乘小轿颤悠悠迎面赶末,送亲客与迎亲客紧随小轿。

胖老张与陈达贵伏在松林高坎上,遥望小轿悠荡荡赶路。唢呐声中,山路两旁的丛林里,跳出十多个蒙面壮汉,他们朝迎亲队伍上空一阵火药枪,寂静的山林鸟飞雀噪。轿夫骇得手抖脚颤,他们惊慌失措,丟下轿杠,往松林草丛钻去。迎亲与送亲的队伍刹时大乱,大家惊恐万状作鸟兽散。

蒙面壮汉兴冲冲扑到轿前,用枪尖挑开轿帘,拖出浑身似筛糠的新娘。一个蒙面的矮子揭开帕子,指着新娘道:我早说过,你逃不脱我掌心。怎么样?乖宝宝,跟我走!

新娘惊惶万端,抬头一望来人,立即娥眉立竖,圆睁杏眼,大骂:断子绝孙的汪保长,千刀万剐的野心狼,青天白日敢抢人,你要不要王法?

汪保长冷笑:嘿嘿,这方天地,我的话就是王法。乖乖跟我走,否则,老子叫你肠子沾草草!

新娘突然站起来,钻出人墙,朝前边猛跑,边跑边喊:陈大哥,快救我!

汪保长大怒,飞奔而去,揪紧新娘的长辫,大骂:贱妇,老子讲你听。你的穷大哥,今早已去阴间地府报到了!

高坎上的陈达贵怒目圆睁,正欲耸身跳下去。

胖老张伸手抓住他:冷静,且看他下文怎样!

新娘“呸”一声吐了一泡口水到汪保长的脸上:我陈大哥你害不死!该死的是你!(张嘴咬住保长的手臂)

汪保长痛得杀猪般嚎叫:快快,给老子剪!快剪!

汪保长身后的一个爪牙掏出一把剪刀,朝新娘子的裤腰剪去,“咔嚓”一声,新娘的裤带断了,裤裆一刹那滑下。

众蒙面壮汉不约而同惊呼起来:美呀!白雪呀!

新娘羞愧万分,急忙弯腰,双手提高裤筒遮羞,汪保长的两个爪牙趁机而上,左右各一人挽着新娘的手肘朝镇上走去。

松林高坎上的陈达贵、胖老张早已怒火中烧,他俩手提利斧,耸身跳下高坎。

陈达贵厉声高喊大叫:姓汪的,把人留下!

汪保长扭头后望,见陈达贵手持板斧追来,他骇得面无人色,浑身颤抖,大叫:有鬼!

新娘子听到亲人的声音,往后一望,立即挣脫两旁爪牙的黑手,手提裤裆往陈达贵身边奔过去。

汪保长从身边爪牙手中抢过火药枪,瞄准新娘大吼:再跑,老子开枪了!

陈达贵朝汪保长投去利斧,汪保长见事不妙,急忙转身低头弯腰躲避,利斧正中保长脊背。

汪保长疼得哇哇哭叫,喊爹叫娘,怒吼:开,开枪!

众爪牙举枪,瞄准陈达贵、胖老张二人正欲射击,新娘奋力将陈、张二人的后背猛然一掀,二入骨碌碌滚下土坡。此刻,咬牙切齿的保长伏在草丛瞄准新娘,猛扣枪机,“呼”一声脆响,新娘倒地血流如注,她喊着:陈大哥,快逃!

众爪牙枪声齐发,胖老张死死拖着陈达贵,往松林深处逃去。(回忆完)

24.陈家大院

沉浸在往昔回忆中的陈大伯,“呸”地狠劲吐了一泡口水,对余幺叔说道:幸好,共产党给我们翻身了,万恶的汪保长遭镇压了。只是,可惜我那没进门的媳妇……

这时,陈大娘端了茶水给余幺叔,她瞪了一眼丈夫:你看你,陈谷烂米,你还翻来覆去挂嘴边。你一直念叨她,我就不值一文钱?

余幺叔劝慰道:陈大娘,别多心,老哥他只是用事实证明,人无文化不成。他最大的功劳,是为你们家女儿找了一个文武双全的好小伙、好女婿,人见人爱。

陈大娘笑笑走开了。

院子里,乡亲们众星捧月一般围观福生挥笔疾书。

陈大伯低声对余幺叔道:小荞她妈心好,只是,没给我生几个儿子。要是我那未过门的女人不被姓汪的害死,想起她的挺挺的奶子、翘翘的白屁股,没准会给我生一大堆儿子。如今实行人七劳三分粮食,那些年添一个儿子的,粮多多。人口少的人家,磨碎骨头难饱肠肚。

余大伯宽慰道:俗话讲得好,一人有福,拖载一屋。你的女婿是有福之人,你老哥晚年肯定安逸舒服。耗子养儿只图多,也不妙。

陈大伯笑笑,舒心地吧哒抽烟,开心地看着女婿挥笔疾书。

福生运笔疾书,龙飞凤舞。

记分员在人丛中口念福生写好的对联:岁月逢春花遍地,人民有党劲冲天。横批,锦上添花。看看这一幅。山山水水连着天安门,世世代代紧跟毛主席,横批,共产党好。

福生终于写妥最后一副对联,他放下毛笔,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社员们手捧写好晾干的对联、写妥的家神,个个千恩万谢向陈大伯告辞。

陈大伯满面春风送行,佯作谦虚的口气道:小婿写得不好,各位请多多指导。

余幺叔临走时对福生说:侄女婿,我们山寨,一家亲,满寨亲。你有空闲请到我们家坐坐。

福生彬彬有礼答道:谢谢幺叔,改天再去拜望。

余幺叔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福人,陈老哥就是有福之人。

25.陈家大院

夕阳正红,乡亲们都走了,院子里显得宁静而温馨。屋檐下的老母鸡率领十多只小鸡娃在地面上觅食,小鸡叽叽喳喳争夺一条地龙(蚯蚓)。

陈大伯收拾桌凳,福生收捡笔墨,陈大娘在厨房刷锅生火。

26.厢房里

小荞欢快地织布穿梭,她从窗口偷看福生,见他手持斧头劈柴。她满面羞红,情不自禁笑容满面。

山歌起。

山乡的姑娘,

风雨中的树秧,

爹娘抚育我成长,

終身大事父母掌。

不图夫荣妻贵空夸张,

只望小郎好心肠。

27.院子里

福生笨拙地劈柴,汗水淋漓。

小荞从厢房出来,挑了水桶朝竹林中间的小道走去,她扭头朝福生瞄了一眼,便低头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歌声:

爹娘包办初见郎,

不知他是啥心肠,

屋里还有满缸水,

借故挑水偷看郎。

福生抬头看着小荞的背影,见她回眸瞄着自己,不觉心有灵犀一点通。他弯腰抱着一梱柴,去到厨房。

陈大娘笑着说:歇歇吧,别累坏了。

福生:不累不累。娘,水桶在哪?我也去挑水。

陈大娘慈祥地关照:别去了,水缸是满满的。

福生:我想去看看水井。

陈大娘恍然大悟,指指后门:你从这穿过竹林小道,就能直到水井。记住,别让你爹知道。

福生:谢谢娘。

28.陈家后门外

幽僻的林间小路,小鸟在竹梢上鸣唱,不远处一株槐树参天耸立,一缕阳光从树枝间斜照下来,照着古槐树下的泉水。

山泉汩汩,小荞一手扶捅,一手持瓢舀水。

福生蹑手镊脚走到小荞身后,悄悄将立在槐树下的扁担抓在手中。他痴呆呆地看着小荞的背影,健美的腰肢,浓黑的秀发。

小荞全然不觉身后的福生,待水桶盛满水后,她将胸前乌黑亮丽的发辫往身后一甩,不偏不倚,正抽击在福生的脸上,福生情不自禁唉“呀”一声惊叫。

小荞惊奇万分,一扭腰肢,见是福生,她羞红了脸问:谁让你来?爹发觉他会恼火的!

福生:我替你挑水。

小荞:不不不,你快回,爹最见不得男女交谈。

福生:我只问你一句话。现在是新社会,我俩虽是父母包办,只是,你内心是否真心喜欢?要是不喜欢,早点讲明!

小荞:要是真喜欢,你家哪时办喜酒?

福生:只要文化大革命一收尾,我们高三级同学就可以高考。

小荞:什么时候文化大革命收尾?

福生:中央有文件,我们六六年高三毕业的,延期半年就可参加高考。

小荞:你今后读大学,城里的洋气姑娘多的是,你,你要是变心了,我,我……

福生:绝对不会的。我妈说,她不喜欢城里洋气姑娘,她们好吃好穿好打扮,不会栽秧割谷,不会织布,吃饭翘二郎脚。我妈说,我们家三间破草房,卖了还不够人家擦脸的雪花膏开销。

小荞开心地笑了。

突然,似晴天一声霹雳,陈大伯的咳嗽骇得小荞浑身颤抖,她着急万分对福生说:放手,爹来了!(从福生手中扯过扁担,挑起水桶低头而去)

福生痴呆地望着远去的倩影不知所措。

陈大伯黑着脸来到福生面前:你看你,这成什么体统?上有三家下有两户,让人家看见,没办酒就裹在一堆,人家会讲小荞的爹娘不会教调,说你不懂礼规。我这块老脸搁哪点?

福生:我是特意来看水井。

陈大伯:山旮旯的水井有啥子看头,城里镇街的自来水多轻闲。我讲你听,从古至今男女交谈是非多,读书识礼是大事。你妈盘你读书不容易。

福生诺诺应承。

29.陈大伯家

火塘里柴火正旺,火星进溅。

陈大伯吧哒吧哒抽烟,小荞纳鞋底,福生倒茶端碗,双手捧碗递给陈大伯。

陈大伯接过茶碗,语重心长地告诫道:你回去后,安心攻书,我们家我的话就是钉子钉在木板上。我家小荞是你的人,你不消操心,只管用功书本。不开亲是两家,开亲了就是一家,今后读书的费用,我们会尽力帮衬你。城里搞什么乌七八糟的文化革大命,你少掺和。

福生唯唯应诺,小荞双手蒙眼,从指缝偷看福生,情不自禁笑他的憨样。

30.陈大伯家

大雪纷纷扬扬,远山近水,银装素裹。

陈大伯在家神前焚纸,点香,燃烛。他喃喃自语,虔诚地祷告:先公先祖,家神菩萨,大慈大悲观音大士,保佑全家平平安安,无灾无难。敬请家神菩萨保佑女婿读书上进,前程光明!

堂屋里香烟袅袅,纸钱余烬飘荡。

陈大伯开门走到院子里,手搭凉棚朝远山望去,还不见人们收工回家,他呸一口唾沫:都正午了,还不放工。啥球的学大寨,大干苦干大饿饭,磨骨头养不饱肠子,这日子怎么过!

忽然,一只苍鹰猛然扑到院子后檐,凶猛地抓住一只小鸡,煽动双翅腾空而上,地面卷起枯叶尘灰。

陈大伯气急败坏,伸手抓起石块朝天空甩去。

空中传来小鸡绝望的哀鸣,老母鸡伸颈朝天,咯咯咯呼唤小鸡,小鸡的哀鸣渐渐消失。

陈大伯给母鸡洒了一些饲料,哀叹着转身欲进屋家务。

这时,余幺叔匆匆赶来。

陈大伯给他递烟袋:城里开三干会结束了?

余幺叔:嗯,啥子三干会,是文化大革命宣传动员大会。

陈大伯:动员啥子东西呀?

余幺叔:大会动员全体贫下中农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誓死保卫红色政权,保卫我县革命委员会。

陈大伯:解放几十年了,谁敢反对红色政权?

余幺叔:嘿嘿,偏偏就有人领头造反夺权。

陈大伯:谁吃了豹子胆?

余幺叔吐出一口浓烟,大声说:你家宝贝女婿,福生!

陈大伯惊讶地问:你看错人了吧?

余幺叔把烟袋递还陈大伯,在他耳边说着。

(闪回)

双龙县广场,太阳当空照。广场的主席台上,一幅横标的大字红光闪烁:双龙县革命委员会成立庆祝大会。

主席台下人山人海,锣鼓喧天,鞭炮震响。

广场路口,一彪人马高呼口号冲撞而來。

福生率队挥臂领呼口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头可断,血可留,造反到底不回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紧跟毛主席,双龙大权一定要夺回造反派手里!

广场顿时一片混乱,两大派互相口舌争战。(闪回完)

陈大伯瞪大眼睛:福生他,他他他,领头造反?

余幺叔冷笑:嘿嘿,你宝贝女婿出名了!城里夺权和反夺权两大派闹翻天,福生是反夺权的学生代表。好,我回家收拾收拾,破旧立新。

陈大伯:啥子破旧立新?

余幺叔:我这次去城里开会,县革委指示我们贫下中农要破四旧立四新。根据这个精神,你女婿写的家神、对联要统统撕尽,水洗干净。家神一律贴毛主席像,两边贴主席诗词。对联一律写主席语录。

陈大伯愕然:要撕家神?

余幺叔点点头:城里早就撕尽了。先透个风给你,县革委毛泽东思想斗私批修宣传队不久要下乡,首先检查各家各户破旧立新的情况。革委再三强调,理解的要执行,暂时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不执行的,一律大批判,押进管训班。

陈大伯叫苦连天:啥子鸟的文化大革命呀!人家的家神,一家之主,可是乱撕得的么?

余幺叔:老哥,话我已挑明,撕不撕家神是你的事。(匆匆离开)

31.陈大伯家

夜,火塘里柴火正旺,火星进溅。

陈大伯埋头抽闷烟。

陈大娘唉声叹气:福生呀,娃娃,你鬼迷心窍哟,搞啥的造反呀,反夺权呀。读书就读书,招惹啥子是非呀?

小荞双眼红肿,低声抽泣。

陈大伯训斥道:哭,哭,哭有啥用?当前,要想方设法维护家神,别的事今后再说。

陈大娘回应道:听赶街回来的人讲,这次文化革大命,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不破旧立新的人,挂黑牌,戴高帽。你不撕家神,斗你个三魂少二魂,怕不?

陈大伯摇头,叹气。他仰头望着家神,泪眼糊涂。

陈大娘对老伴道:宜早不宜迟,叫撕就撕吧。

陈大伯无可奈何长久叹息。

32.陈大伯家

夜,陈大伯端了煤油灯置于凳上,然后挪动家神前的桌子,接着战战兢兢爬上桌面,站直身子,伸出瘦长的手臂欲将家神撕尽。此时,桌子的晃动加上陈大伯的迷信心理,“砰”的一声,他跌倒地上。

陈大娘惊慌失措,她颤抖着把丈夫搀扶起来,自个跪在家神前,虔诚地祷告:先公先祖,各路菩萨,大慈大悲观音大士,请求你们不要责罚我的倔老头。不要责怪他胆大包天撕家神,是天杀的文化大革命运动逼他!(起身扶起丈夫,坐到火塘边,倒了一碗热茶给丈夫)

陈大伯缓过气来,他愁眉苦脸对老婆说:我们小老百姓,越活越难过呀。一方面不敢得罪家神,另一方面不敢对抗文化大革命,叫我们咋个活哟!

陈大娘悄悄与丈夫商议:趁小荞睡了,不让她知晓。你照我的话做去,保证不会得罪家神,又不会违背文化革大命。乡亲们说得好,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陈大伯惊喜万端:你讲,听你的。

陈大娘对老伴耳语,陈大伯频频点头,微笑。

火塘火正旺,火星如流星划过。

33.陈大伯家

晨,陈大伯站在院子里,看着众乡亲荷锄挑筐上山坡,他便转身进屋,关上大门,手忙脚乱搬出斧头、锯、推刨等木匠工具,满头大汗砍木棒,锯木条,刨平木板。

陈大伯抄起一根木条,走近家神,认真测量家神的长和宽,之后将薄板钉成一块与家神同样长与宽的挡板。他举起这块薄板,站到家神前的凳子上,将薄板完全挡住家神。

陈大伯开心地笑了,他喃喃自语:自古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想不到我这婆娘能顶半边天。只是,我的原配不遭保长害死,可能更管火。

34.陈大伯家

家神的上下端安装了凹槽,从而使薄板不仅能完全挡住家神,而且能随心所欲地取下来。

陈大伯从卧室的帐顶上取出准备好的领袖像和主席诗词,语录条幅,将毛主席的标准像张贴在家神正中间,左右两边贴上革命口号的条幅,“毛主席挥手我前进,咱革命到底志不移”。

接着,陈大伯又认真贴上大门对:红太阳是毛主席,大救星是共产党。永远革命。

陈大伯背手昂头,微笑着看家神,欣赏自己的杰作,外表上是红彤彤的忠心堂,实质上是陈家的一家之主,家神。

35.陈大伯家院子

陈大伯远望对面山坡,社员们正在荒坡炸石垦土,人造梯田。轰隆隆一阵炮响,烟尘弥漫,飞沙走石。

陈大伯摇头苦笑,喃喃自语:好田好地无人管,整天荒坡炸石修梯田,什么学大寨呀,瞎折腾!

36.山坡

荒坡的石壁上,石灰水刷的标语格外醒目:农业不过关,死不瞑目!大干苦干,一年建成大寨县!热烈欢呼祖国河山一片红!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荒坡上,社员们砍了树木,铲了草皮,坡改梯。

小荞与年轻的社员肩上垫着布垫,抬石挑土。年老的社员砌石坎,力壮的,挥锤打炮眼。

记分员,站在工地高坎上,数着人头,点着名字记工分。

社员们挥汗似雨,大干苦干,人们熙来攘往,穿梭般往返,挑土抬石,热气腾腾,待记分员挟着工分册离开后,大家又吹牛胡扯打发光阴。

余幺叔与陈大伯坐在石坎上抽烟,他俩负责铲土装框,此时也趁人们休闲,他俩也抹汗休歇。

余幺叔大声与陈大伯聊天,其实是向社员们炫耀:这次进城开会,大开眼界,我亲眼看见,文化越高的知识分子,越吃亏受罪。你猜我看见什么了7嘿,你做梦也看不到。那天会议结束,我去厕所拉屎,听到粪坑有响声,低头一望,几个老教授正站在大粪坑里用瓢舀屎装桶里,我抬头望窗外,十多个年轻些的知识分子,手握扁担等着桶装满就挑大粪。不远处,三四个套着红卫兵袖套的小伙,捂着鼻子监管着。哈哈,啥子知识分子?文化大革命,統统成了吃屎分子。

社员们听了开心大笑,陈大伯尴尬地苦笑。

众人正乐,一个衣衫破烂的七八岁的小娃,赤着脚钻入人群,挤到余幺叔身边大喊:爹,我要三块钱!

余幺叔恼怒:龟儿子,只晓得钱钱钱!老子天天上山修地球,只有卵子吊面前。我问你,要钱干啥子?

儿子:我要读书!要钱报名。

余幺叔抬头一望,只见众乡亲在看着自己,他自觉是个干部,语言行为怕影响不好,就笑笑,将儿子扯去背静之处,悄声告诫儿子:乖乖,听爹的话,坚决不要读书!

儿子:为什么不让读书?

余幺叔:乖乖,你晓得的,你爹我一字不识,上边领导任我是贫协主席,又叫我去管理学校,干中心小学校革委主任。当今政策,贫下中农占领教学阵地,你懂不7不懂不要紧,反正别去读书,而今学校读书,整天大多读语录,其他时间帮生产队干白活,叫鸟的教育与生产相结合。乖乖,爹为你好,回家牵牛去吃草。

儿子哭兮兮回去了。

工地上的社员们发现队长和贫协主席不在场,便习惯性地三五成群围在一起吹牛胡侃,天南地北扯开了。

一位缺牙瘪嘴的老头一边抽烟一边说:老辈人讲得好,手捏锄头把,不会犯大法。前天我进城探亲,见城里的文化人,被人押着挂黑牌戴高帽,遭批斗被嘲笑。有人骂他们是臭老九,是茅厕的鹅卵石又臭又硬,一个个被斗得如秋后的茄子软巴搭稀的。

另一个老头讲:赶街天我挑柴上街卖,见陈大伯的姑爷被民兵押着去管训班劳动改造。

一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得意洋洋叼着烟卷,敞胸露怀,腰扎草绳,昂头炫耀:老子大老粗,卵大的狗爪印不识一个,原先受人耻笑,没人嫁我。想不到,如今眼目下,读大书的,同福生一起进学校的,通通被赶下乡,接受我们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舒服呀解恨呀!

胖媒婆斜眼瞪了陈大伯一眼,将手中锄把撂地上,嘴一撇,挖苦道:我们山寨一个人家,生了个山花朵一样的大姑娘,许给一个读高中的小兔崽子,以为不得了!看如今怎么样?俗话讲得好哇,天亮才见马牙霜,读书就是赌输,高三读到头,必定输到底。造反站错队,遣送下來修地球,文球不文,武球不武,闲下来学他妈编草鞋找盐巴钱。

陈大伯气得青筋直进,脸色蜡黄。

余幺叔瞪了胖媒婆一眼:缺德呀你。前些日子,福生免费为乡亲写对联写家神,大家感谢得不得了。而今,事隔才几天,你就挖苦人。人生在世,嘴巴该修阴功才对头。

胖媒婆:余主席,你不晓得,原先我把小荞介绍给我侄儿吴远德,我带陈老者去看人户,路过街道去张铁匠家歇气,殊不知人家转手介绍给读高中的小伙。而今,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侄儿吴远德,带领贫下中农和民兵进城武斗,保卫红色政权,县革委命令他干镇革委主任。怎么样?枪杆子里出大权,一字不识掌大印。

乡亲们有的开心地大笑,有的却沉默不语,有的叹气呻吟。

人们正闹得欢,忽然丛林里冲出一个正系裤带的小伙,他对众人喊道:队长跑来了!

一刹那,欢声笑语瞬间消逝,坐着的躺着的,倚在土坎上吹牛的男女老少,急忙抄起工具,埋头忙活,有的挑土,有的抬石,有的砌石坎,忙得不亦乐乎。

矮墩墩的麻队长,赤脚大仙,敞胸露脐,如丧考妣般跑到工地高坎上嚷叫:快快,统统放下工具,集合下山去!

社员们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麻队长缓了口气:大家听着,革委紧急通知,我县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要到村口了,要我们全体社员夹道欢迎。

37.村口

丛林拐弯处,一面大旗迎风招展,旗子上大字格外醒目:双龙县革命委员会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旗帜下,一个斗鸡眼的小伙子,身着草绿色的军装,衣袖上套着红袖套,他昂首挺胸雄赳赳率队走近村口。

麻队长声嘶力竭领呼口号:热烈欢迎宣传队到我村传经送宝!向宣传队学习!向宣传队致敬!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胖媒婆向身边的余幺叔介绍:宣传队领队的,是我侄儿吴远德。

众人朝领队的吴远德望去。

吴远德得意洋洋,他要显露自己的权威,只见他喊着口号: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随着他的口号,十多个宣传队员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一齐掏出毛主席语录,高高举过头顶挥动着,随着踏步的节奏齐声高呼:向贫下中农学习!学习学习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致敬致敬致敬!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偏僻边远的山寨,社员们从未见过这般架势,大家钦佩得五体投地。麻队长挥手示意,众人纷纷跑上前去,争先恐后接过宣传队员的背包行李,万分热情地迎接客人的到来。

胖媒婆笑容满面替侄儿提行李,一边走一边侃谈,她用手指指陈大伯的脊背,与吴远德耳语:这老头就是小荞她爹,老家伙是个倔疙瘩,非要把小荞许给吃屎分子。

斗鸡眼吴远德眨巴眨巴眼睛,嘴一撇,冷笑不语。

众人簇拥着客人到了公房的晒场上,鞭炮阵阵,欢声笑语弥漫在山间丛林。

38.山寨

早晨,太阳从山巅露出笑脸,雄鸡在墙头伸颈扑翅高鸣。

牛角号声悠扬浑厚,麻队长的大嗓门在山间回荡:各家各户,男女老少,通通到晒场集中开会,宣传队传达中央文革的文件,学习最高最新指示。不开会的扣工分写检查!

余幺叔在屋前伸颈谛听,嘟哝道:好端端的太阳天,正是收割的大好时光,开会开会,开卵会,害人精。

陈大伯站在院子里,摇头叹气:古人讲过,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那胖婆娘跟斗鸡眼指指点点,怕有祸事啊。

39.晒场上

社员们团团围坐,斗鸡眼站在正中央宣读中央文革文件:以阶级斗争为纲,把路线教育贯穿在农业学大寨的全过程,强调学大寨是党和国家的大事,是关系举什么旗走什么道路的大问题。(他看了看大家,问道)咱们这个山寨的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是什么?

余幺叔回答:我们这山旮旯没有阶级斗争。

斗鸡眼大吃一惊,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你身为贫协主席,怎么说纳旺寨没有阶级斗争?

麻队长站起来回话:报告吴队长,我们山寨没有地主富农。

斗鸡眼问:为什么?

麻队长:我们这山旮旯过去拉屎不生蛆,地主富农看不上。我们社员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只陈大伯是四川逃荒来的。

斗鸡眼:陈大伯?他叫什么名字?

胖媒婆插话:就是小荞她爹,叫陈达贵。

斗鸡眼:他到会没有?

麻队长:他年岁大体子单,大多在家煮饭干家务,今天也没来开会。

斗鸡眼阴阳怪气地说道:我敢肯定,纳旺寨肯定有漏划的阶级敌人。

40.陈大伯家

陈大伯忧心忡忡,摇头叹息,喃喃自语:只要运动一来,就有人倒霉。只望家神保佑,平安是福啊。

他关上大门踱步家神前,点燃纸钱,点燃香柱和蜡烛,颤抖着移下家神的挡板,把挡板放到旁边。于是,福生写的家神显现出来。他在家神的香炉里插上香柱,在家神板左右两端插上蜡烛,虔诚地叩头,作揖,并不停地往纸火中添加纸钱。

浓浓的烟雾笼罩中,陈大伯一边磕头一边祷告:万灵的家神,慈善的菩萨,救苦救难的观音大仕,小民我恳请您们保佑。而今宣传队进村,庄稼不让收,成天开大会,口口声声阶级斗争,恐怕灾难要降临。万望菩萨显灵,救济小民,遇难呈样,平安顺气。

堂屋里烟雾缭绕,火星进溅。

41.晒场上

斗鸡眼:社员同志们,我们一定要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要念念不忘阶级斗争。我们宣传队的任务,就是指引贫下中农,在阶级斗争的风浪中,分清革命的敌友我。为此,我建议县革委派专人外调,弄清陈达贵的根底。好了,今天开会到此结束,队长和贫协主席陪同宣传队的队员,到社员家中访贫问苦。

社员们一哄而散,各自朝家中走去。

42.陈大伯家

陈大伯喃喃自语,虔诚地磕头,不断往纸火里添加纸钱,晚风吹拂,火星往上飘。火星飘到屋顶,点燃了屋檐的茅草,风助火势,浓烟冒出。虔诚地祷告的陈大伯一无知觉,仍闭目喃喃祷告。

43.山寨里

麻队长沿途逐一指点农产的房屋,不断向宣传队的同志介绍各家情况。突然,麻队长手指陈大伯家茅屋惊叫:火!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薄阴的雾罩里,茅屋的火星飞溅,浓烟直冲而上。

斗鸡眼一挥手,众人匆匆赶往院子,大黄狗狂吠跳跃,余幺叔呵斥黄狗。众人冲到大门口,年轻的队员肩头撞开大门。

44.陈大伯家

陈大伯跪着祷告,闭着眼仍喃喃自语。大门大开时,见宣传队冲来,他慌忙站起来,双手举起挡板欲遮住家神。

斗鸡眼从挎包中掏出手电筒,刺眼的电光照着地面的燃烧的纸钱,飘飞的灰烬。手电强光照着家神的字迹,强光照着陈大伯手中的贴着毛主席像和语录的挡板,强光聚焦在陈大伯惶恐慌张的瘦脸。

斗鸡眼吩咐全体队员:赶快扑火。(问麻队长)他就是四川逃亡来的?

胖媒婆抢先回话:陈小荞他爹陈达贵!

斗鸡眼撇嘴冷笑:我,我早就耳闻大名了!

(闪回)

阿伦山寨,绿水青山,寨前水塘里,鹅鸭戏水,喧闹扑叫。

斗鸡眼吴远德在寨前的大树下翘首巴望,他焦躁不安地等待着。

终于,路口出现胖媒婆的身影,他迎着她快步走去。

胖媒婆气急败坏地:侄儿呀,大事不妙!你巴生赖死想要的小荞,被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抢去了!

斗鸡眼惊叫起来:我妈在集市上见你,说你同小荞的老爹要来我家看看,我们家准备好了接待。谁会抢走小荞?

胖媒婆:镇街上打铁的胖老张故意支使我买这买那,他把小荞她爹邀去福生家看望,陈老头把女儿许配福生了。

斗鸡眼:福生他家穷得舔灰,孤儿寡母,草屋破漏,陈老头会喜欢这样的人家?

胖媒婆:你不知道,这陈达贵是倔疙瘩,他咬定女儿只许给有文化懂孝道的人,他听人传言,你只读过小学二三年级,只会耍横武斗。

斗鸡眼气得翻白眼,昂首朝天大声嚎叫。(闪回完)

斗鸡眼大声追问陈达贵:你,你老实说,你是什么阶级出身?什么阶级成分?

陈大伯:报告队长,我是穷农出身,贫农成分。

麻队长急步进屋,向斗鸡眼报告:房檐的火已扑灭。(并陪着笑脸说)陈达贵是贫农成分,劳动态度好。他只是有点封建迷信,脾气倔强。走走,到我家看看。

斗鸡眼翻白眼,挥手推开麻队长,厉声嚷叫:同志呀,他只是有点封建迷信么7你自己看看他供的家神,子贤孙孝世泽长。明目张胆鼓吹孔孟之道,宣扬愚忠愚孝,取消阶级斗争。另一联写的更反动,祖籍四川家声远。众所周知,四川是全国全党最大的第二号走资派邓小平的老窝,臭不可闻。陈达贵自得得很,他企图祖德流芳,复辟变天!

这时,一个宣传队员走上前来,将陈大伯手中的挡板举起,由凹槽将挡板推进。转眼间,家神变成了红彤彤的忠心堂,正中央是毛主席的标准像,两边是革命口号。

斗鸡眼翻着白眼怒吼:同志们,大家请看,什么是挂羊头卖狗肉,打着红旗反红旗?面前的陈达贵就是这样的货色!老家伙表面老实,实质上是阴险狡猾。同志们,要革命的战友们,我们该怎么办?

宣传队的队员齐声吼叫:押起来,斗倒斗臭!

斗鸡眼点头应允:对对!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革命的残忍。

众队员一拥而上,扭着陈大伯押出门去。

斗鸡眼吩咐两个力壮的队员:你俩找把锯子,把他家的家神锯下来,连同挡板一起带到公房里。

这伙人隐没在暮色苍茫的小路转弯处。

麻队长摇头叹气,无可奈何。

余幺叔捶胸顿足,泪眼盈盈。

45.山寨里

斗鸡眼一边尾随众队员行进,一边低声向胖媒婆询问:这陈老头的婆娘和女儿怎么不在家?

胖媒婆:老家伙体子单薄,大多时间在家煮饭,老婆和姑娘干活出工。下晚收工后老婆去自留地摘菜,小荞跟她伙伴去双龙潭洗澡游水。

斗鸡眼微笑道:姨妈,你去做陈老妈子的思想工作,我去双龙潭做小荞的思想工作,让她娘俩与陈达贵划清界线,站到革命路线上来。

胖媒婆笑笑,对侄儿道:老娘知道你狗肠子装的什么货水。日后事成,狗崽你一定叫革委提拔我干干妇联主任,让老娘过过官瘾。

斗鸡眼拍着胸膛:放心吧,姨妈。只要你老助我了了心愿,我一定会让你当上镇革委妇联主任。

胖媒婆笑兮兮拍拍侄儿肩头,指点树丛婆娑的山坡下:双龙潭在那边。侄儿要牢记,美女怕纠夫,脸皮厚,纠缠不松手。

斗鸡眼转身朝山坡下跑去。

46.雙龙潭

这是山溪汩汩流淌的泉水汇聚的水塘,水塘四周绿树掩映。

此时,一弯新月挂在树梢,小荞的伙伴已上岸穿衣,梳头,小荞意犹未尽仍在绿波中畅游。

伙伴们催她:荞妹快上岸,天色晚,怕水蛇。

小荞一边游鱼一般戏水一边笑答:你们先走,我再游一会儿,反正我爹我娘已煮好饭菜。整天坐着听乌鸦嚷闹,浑身烦腻燥热。

伙伴们笑骂:荞荞别任性,骂宣传队长是乌鸦,当心吃亏。

小荞游到岸边笑答:怕铲铲,我不提名不提姓,私儿杂种才心虚。

树丛中偷窥的斗鸡眼,见裸体的小荞上岸后,一弯月牙淡淡的银辉里,小荞皎洁雪白的胴体似一樽白玉,她上岸后跳跃抖动,摇落秀发上的水珠,挺拔圆润的乳峰颤颤的荡漾。他情不自禁轻轻呻吟,喃喃白语:天呀,我的娘吔,偏僻山寨居然有这般美丽迷人的村姑!此生只要有她陪侍一回,死也甘愿!

同来的女伴穿戴妥当催着小荞:快走吧。

小荞:你们先走,我穿好就追赶你们。

同伴们哼着语录歌走了。

小荞坐在岸边涮脚准备穿鞋,斗鸡眼快步溜到其身后,双手蒙住她的眼。

小荞以为同伴淘气捣乱,反手摸身后的头,结果手摸到的是短发,她厉声斥骂:哪个流氓烂崽,再不放手,扔你下水去!

斗鸡眼喘着粗气说:想死你了!想死你了!顺我一回,放你爹回家。

小荞怒骂:放你妈臭屁!滚下去!

小荞反手揪住身后男人的手臂,用力低头一甩,斗鸡眼被扔进水里,“扑通”一声,溅起的水花一丈多高。

小荞笑着追赶女伴去了,她也不管甩下水去的是谁,反正不是好东西。

浑身湿淋淋落汤鸡一般的斗鸡眼爬上岸来直打喷嚏,他恨恨地指着小荞矫健的背影骂道:你要害死你爹!走着瞧!

47.陈大伯家

夜色深沉,蛐蛐鸣唱。

火塘边,烟雾缭绕,小荞与母亲,垂泪叹息。门槛下,大黄狗亦悲哀地哼哼着。

48.山寨

清晨,小鸟鸣唱,雄鸡报晓,旭日冉冉升起。

浑厚悠扬的牛角号声在山间回荡,麻队长站在晒场大喊:各家各户,男女社员,带上镰刀扁担,收割稻谷!

斗鸡眼从公房里破门而出,对麻队长吼叫:重新吹响牛角号,通知大家,集合开会!

麻队长:大忙抢收,大晴天不抓粮食进仓,大雨未了就糟啦!

斗鸡眼:我说开会就开会!召开批判大会。队长同志啊,切记,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你不可只埋头拉车,不抬头望路啊!我们的一切行动,皆应服从阶级斗争的需要!

麻队长:你不知道,而今五荒六月青黄不接,社员们大多舀水不上锅,无米之炊谁好过?

斗鸡眼:同志呵,中央文革指示,当前如果不批倒批臭阶级敌人,如果不反击阶级敌人的进攻,我们将面临亡党亡国的危险。政治是统帅,是灵魂,绝对不可盯着眼前的几亩田地而放弃斗争的大方向!

麻队长无可奈何,只好又一次吹响牛角号。

49.山寨的晒场

宣传队在布置会场,公房的墙壁,贴满狠批,打倒,斗臭之类的标语。

社员们男女老少零零落落前前后后来到晒场。

斗鸡眼高声宣布:批斗大会,现在开始!

宣传队员掏出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领读最高指示: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斗鸡眼厉声喝叫:把打着红旗反红旗的漏划地主分子陈达贵押上台来!

众乡亲抬头望去,只见两个宣传队员,将陈大伯反扭双手押出公房。

深山乡亲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一个个浑身哆嗦,牙齿打颤。

一个宣传队员振臂领呼口号: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固到底死路一条!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晒场大会后排,陈大娘眼泪汪汪,女儿小荞恨得牙痒。

小荞画外音:原来是这杂种潭边动粗,狗种妄想占便宜,瞎了你的狗眼!共产党的天下会容你胡搞?

大会主席台,斗鸡眼扫瞄与会群众,他的眼光正碰上小荞怒火正熾的目光,他也咬紧牙关,扭头瞪着陈大伯,手指陈大伯脑门:老实坦白,谁写的宣扬孔孟之道的家神和对联?

陈大伯骇得浑身似筛糠,他一心要保护女婿,佯答:赶街天,买了纸请人写的。

斗鸡眼冷笑道:耍花招!你把我们当成三岁小孩是不是?告诉你,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造反派,你蒙骗不了!告诉你,我们早调查清楚,写家神对联的人,正是在县城搞反夺权的跳梁小丑吴福生!

台下的胖媒婆得意地暗笑,陈大娘跺脚摇头,陈小荞坐立不安。

陈大伯一听斗鸡眼揭露出女婿,恰似五雷炸响,浑身颤抖,一屁股跌坐地上。

一个宣传队员跨上前末,挥掌猛搧陈大伯两耳光,吼叫:老封建,老顽固!跪下!

深山僻壤的社员们何曾见过如此批斗场景,大多骇得尿淌,有的吓得战战兢兢,有的怕得掉眼泪。

麻队长、余幺叔二人面面相觑,摇头叹息。

余幺叔悄声对麻队长说:城里开会时就宣布过,文化大革命,就要触及每个人的灵魂。

50.陈大伯家

夜,火塘边,陈大娘泣不成声,小荞万分难过,却只能强忍悲愤给母亲捶背安慰。

胖媒婆抽着烟袋,喷出一股浓烟,咳了两声,缓缓劝导:该说的我已说了,我只强调一句,矮檐下躲雨,不得不低头。如今是造反派的天下,你小荞拗得过革委红人远德侄儿?我心软,见陈老哥遭罪,心疼得很。荞儿啊,你亲自去向我侄儿求饶,向他承认错误,他就放你爹回家。他今晚就在我家喝酒。

小荞娥眉立竖:汪大娘,请你转告斗鸡眼,我陈小荞人穷志不穷,我爹没有杀人放火干亏心事,他敢害死我爹?我只小学毕业,文化低,但是,我坚信新社会是共产党的天下,干亏心事没有好下场!

胖媒婆站起来:好,好好!我走!(跺脚,扭身出门,“呼隆”一声关了大门)

此刻,雷电交加,暴风骤雨。檐水哗哗,松涛怒吼。

51.兴龙镇

赶街的农民熙来攘往,挑柴卖,担菜来,牵狗出售,背猪崽出卖的人们络绎不绝。

供销社门前一字长蛇阵,衣衫破舊的农民拿着布票买布,食品站窗口,大腹便便的孕妇手持公社证明排队买肉买油,粮站门前,挑担背筐提袋的居民手持购粮证排着长队买米面。

忽然,街口传来响亮的破锣声,赶街的人们扭头望去,只见四个民兵押着一老一少走末,一群顽童围追笑闹。

老者头上套着尖尖高帽,胸前挂着黑牌,牌上写着“打着红旗反红旗的漏网地主陈达贵”,年轻人同样戴着尖尖高帽,胸前挂着黑牌,牌上写着“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大反红色政权的急先锋吴福生”。

民兵逼着福生敲铜锣,锣声一停,陈大伯则被逼着高喊:我有罪!我打着红旗反红旗!我罪该万死,我有罪于党有罪于人民!

52.兴隆镇

街心广场,批斗大会主席台上,斗鸡眼吴远德是座上宾,他洋洋得意向县革委主任汇报着,县革委主任频频点头,以示赞许。

大会主持人对着麦克风高喊:批斗大会,现在开始!

话音刚停,嘀嘀嗒嗒的冲锋号吹响,凄厉刺耳的号音响彻小镇的街巷。人人听了个个自危,脸色阴晦而心惊胆战。

大会主持人一声断喝:把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押上台来!

赶街的人们扭头驻足望去,只听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又见尘灰飞扬。大会主席台侧屋,民兵们每两人押着一个所谓牛鬼蛇神的批斗对象,反剪其双手而手揪其头发,喷气式推上台来。他们的胸前挂着黑牌,牌上写着:死不悔改的走资派x x x、盗牛犯x x x、强奸犯x x x、贩毒犯x x x、投机倒把犯、乱砍山林犯、盗窃犯、纵火犯、现行反革命分子等等。

赶街的人们涌向批斗大会台前,挤近人墙,伸颈踮脚往台上看。

吴福生与陈大伯挂着黑牌被押到众犯前面居中的位置。

大会主持人领呼口号:坚决彻底反击右倾翻案妖风!坚决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批臭批倒孔孟之道,坚持造反到底的革命精神!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

惊天动地的口号声中,主持人发话:大会第一项,请县革委韦主任作重要指示,大家欢迎!

韦主任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健步走近台中,对着麦克风:现在,全国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在这大好的形势下,我们进行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妖风有着重大意义,是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在此,我们特意要表扬吴远德同志,我们要学习他敢于造反善于战斗的大无畏精神……

大会主持人宣布:大会第二项,贫下中农造反派的优秀代表吴远德同志发言,大家欢迎。

一阵稀疏的掌声中,斗鸡眼洋洋得意地快步走到麦克风前:这个陈达贵,表面老实巴交,实质上野心大得很!它妄图复辟变天,为全党最大的二号走资派招魂叫好。祖籍四川家声远,明眼人一眼就清楚,他在为打倒的邓小平喊冤叫屈,为当前的右倾翻案风推波助澜,为孔孟之道拍手称快。子孝孙贤世泽长,明目张胆宣扬孔孟之道。更为恶毒的是,他表面供奉毛主席像,实则跪拜他封建迷信的旧家神,挂羊头卖狗肉,用心何其毒也!是可忍孰不可忍?

主持人领呼口号: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忘!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53.水利工地

社员们蚂蚁搬家似地穿梭往来,抬石挑土打炮眼,打夯筑坝喊号子,热闹非凡热气腾腾。

忽然,大坝顶上吹响紧急集合的号音。

大家大吃一惊,原地伫立专注地看着坝顶。

此时广播员传出通知:紧急通知,紧急通知!接县革委指示,水利工程工地现场批斗大会,现在开始!

紧急的冲锋号嘀嘀嗒嗒响起,持枪民兵将陈大伯、吴福生押到坝上。

54.兴龙镇养猪场

这里,门坊上新挂上“镇革委管训班”的木牌,荷枪实弹的民兵站岗把守。

围墙内的一间木屋,陈大伯翁婿二入席地而坐,福生为陈大伯捶背揉腿,为之贴止痛膏。陈大伯不时地咳嗽,痛苦地呻吟。

陈大伯摇头叹气:儿呀,只怪我,不该叫你到我们山寨写家神写对联,天晓得,文化大命运动,管得这样宽。我吃苦,连累你受罪。

福生忧郁沉闷答道:爹,你别自责,谁也预料不到文革会发展成这样。我只担忧,我母亲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陈大伯:儿呀,你就小看我们小荞了。

55.小镇街头

脸蛋渗出汗珠的小荞向老太太问路,老太太指点福生家的方向,小荞谢过,匆匆走去福生家的茅屋。

小荞轻敲大门,屋里福生母亲说:谁呀,请进。

小荞低头进屋,见泪痕未干的福生母亲病卧床头,径直走到床边叫道:妈。

福生母亲一看是小荞,百感交集,热泪盈眶,抓住儿媳妇的手,情不自禁放声哭了起来:苦命的儿呀,我的福生崽,自小你爹死了,孤儿寡母受熬煎,娘望你读书前途好,勒紧裤带草鞋编,六天一个赶街天,卖了草鞋给你学杂钱。福生崽呀,苦瓜的秧,苦苦攻书学问长,哪料读到头输精光,高中毕业上山下乡,造反夺权惹祸秧,拖累亲家和媳妇,痛断娘肝肠。

小荞泪盈盈安慰着:妈,别难过,多保重。这个运动,比福生文化高,比我爹权力大的人遭批斗受管训的多得是,造反派总不敢折磨死他们。天下总归在共产党手中,整人的黑心人终归没好下场。

福生母亲拭泪,她抚着小荞:儿呐,有你在身边,听你的一席话,我心中好过多了。不过,我好后悔,他爹临死时叮嘱,千万送他读书。要是他不读书,他就不会写家神写对联,他也不会在县城参加文化大革命。邻居的夯牛与福生同年同月生,自小不读书,如今婚后有五六个娃儿了。可福生被管训。

小荞端着药汤侍候老人。

56.兴龙镇管训班大门前

胖老张满面堆笑向民兵敬烟,打火。他四围一看,没人注意,便从怀里掏出一瓶酒塞给民兵。

这民兵将酒瓶揣怀中,对胖老张说:快去看他们,趁革委干部吃饭没人监管,快去快回。他俩关在右侧第三间。

胖老张径直朝关押福生与陈老伯的房间走去。

57.第三间屋窗前

胖老张朝福生招招手。

福生双手接过烟叶和伤湿止痛膏:谢谢舅爹,我妈好吗?

胖老张:侄儿,你放心吧,小荞早就到了你家,侍候你妈似亲生的一样。快问你岳父,有啥事要我代办,有什么话转告小荞母女。

陈大伯来到窗口,郑重其事地吩咐:千万给小荞妈讲,赶快请汪木匠重新装修好家神。家神是全家的守护神,必须烧香祷告,我们才能逢凶化吉。再麻烦老弟,买张红纸,写个神字在中间,尽早送进来。

胖老张微微摇头并苦笑,可他还是应允地点点头。

守门的民兵大咳一声,胖老张情知不妙,急步离开管训班。

58.管训班

夜,持枪民兵游动放哨,木房里,不时传出痛苦的呻吟。

陈大伯的房间内,陈大伯吧哒吧哒抽着旱烟,他扭头一瞧,倦卧墙角的女婿已经沉睡,便缓缓起立,把胖老张送来的写着神字的大红纸挂在窗口下。他伸颈探望窗外,见两个民兵坐在树下喝酒,便轻轻跪在红纸前,双手合十,虔诚地喃喃祷告:先公先祖,神圣菩萨,大慈大悲观音大仕,小民陈达贵我诚心祈求,敬请大显神威,惩罚万恶的文革中做坏事的歹徒,保佑小民逢凶化吉遇难呈样。神圣的菩萨啊,当今世面上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不顾仁义道德,不讲人情不要礼仪,不信神仙信斗争,居然连家家产戶的家神也捣毁,简直天怨人怒。请求家神菩萨邀约各路神圣,快快派遣高人降世,拯救小民脱离苦海……(他泪眼汪汪,哽咽抽泣)

福生惊醒,睁眼看见陈大伯动情祷告,一丝苦笑挂在脸上。忽见陈大伯转身看自己,便闭目佯睡。

59.养猪场的大粪池

旭日阳光,雄鸡长鸣,群鸟欢噪。

造反派的民兵押着管训班的牛鬼蛇神列队来到这里,年纪老的,照顾他们下粪坑,赤着脚挽高裤筒,一瓢一瓢往粪桶舀大粪。年轻的牛鬼蛇神如福生等等,肩挑大粪去浇菜苗。

突然,两辆吉普车驰到粪池不远处,戛然刹车。

车门开了,红光满面的斗鸡眼跳出来,他招招手,执勤民兵快步趋至,他与之耳语,这民兵频频点头。斗鸡眼钻入一辆车内,飞速驰去。

民兵匆匆赶到大粪池,捂着鼻孔大喊:陈达贵同志,请你上来。

陈大伯依然埋头一瓢又一瓢舀粪人粪桶。

上边再次高叫:陈大爷,请上来!

陈大伯愕然抬头上望。

陈大伯画外音:进了管训班,人家总叫我是老家伙、老混蛋、老封建、老顽固、老地主,眼下,人家称我同志,尊我大爷。家神菩萨显灵了!

陈大伯撂下粪瓢,走近池岸,民兵笑脸相迎,搀扶上坎。另一民兵双手端宋一盆清水,并带来一个香皂。陈大伯弯腰洗脸,洗手,洗脚。那民兵双手递过鞋子。

陈大伯套上鞋,扭头问:问你个问题。是不是开批斗大会,押我去陪斗?反正我死猪不怕滚水烫,站着被批斗,比站粪坑安逸多了。

民兵哈腰陪笑:陈大爷吔,小汽车有请,您老福气来啦!

陈大伯昂首直腰喃喃自语:心诚则灵,敬神有神佑!

福生放下粪桶,扭头望去,见陈大伯额外待以礼遇,不禁疑云满布脸上。

民兵扶着陈大伯登上吉普车,吉普车飞驰而去,车后扑起一阵灰尘。

60.镇革委会办公大楼前

吉普车停下,胖媒婆笑容满面迎了上来,她打开车门引陈大伯下车。

61.革委会办公室

胖媒婆又是让座又是端茶。

陈大伯满腹疑虑,双手接过茶杯,问道:汪大娘吔,你不是我们山寨专为人牵线搭桥的媒婆么?张家进西家出,动动嘴皮就有酒有肉,吃千家饭穿万人的衣裤,多安逸,为啥子来这旅馆侍候人?

陪护的民兵笑着解释:陈大爷,这里不是旅馆,是革委会大楼。汪大娘如今已不干媒婆了,县革委下文让她干妇联领导。

陈大伯自嘲道:咱卵大的字不识几个,人了革委衙门也不晓得,自以为是旅馆。这丑闻传出去,害羞亲戚啰。媒婆会跳花灯舞,七跳八跳跳入革委干干部,厉害厉害。

胖媒婆正经八百操起官腔:陈达贵同志,而今眼目下,公事公办。首先让我们共同祝愿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世界革命人民的伟大领袖,伟大舵手,伟大统帅,伟大导师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愿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陪护民兵惊惶扯住汪媒婆的衣角纠正:汪妇联,弄歪哕,姓林的栽下坎哕,县革委已把粉碎林彪反党集团反革命政变的文件传达到三干会,你莫弄错了,要人管训班的。

胖媒婆尴尬至极,忙解释:念习惯了顺溜敞口彪,不奇怪。下边让我们共同学习一段最高指示。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同志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陈大伯:讲得好啊!要互相帮衬互相爱护,不要人整人。

胖媒婆正色警告:陈达贵,你别忘记最高最新指示,要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人整人,好人整坏人,必须的。坏人整好人,是反动派。懂不?我要问你,你能爬出粪坑坐小汽车,谁救你上岸?

陈大伯摇摇头:不晓得。

胖媒婆:革委主任吴远德同志,我侄儿,他亲自……

陈大伯插话:媒婆主席,你侄儿他,我晓得,不就是扯巴扯巴眼睛的斗鸡眼么?化成灰我也认得。他是宣传队的头,他叫人锯我家的家神。

胖媒婆:你给我听好,别插嘴。我侄儿认为,你的问题可大可小,关键是你对革委的态度。我侄儿是响当当的革命造反派,是我镇的革委主任。革委同志研究讨论时,我侄儿发言强调,造反派要允许人犯錯误,更要允许改正错。你的问题可大可小,关键在于你能不能改正错误,真正站到革命路线一边。我问你,要是我们放你回去,给你自由,你有什么要求和想法?

陈大伯来了精神:哼,我早就说过,我是贫农,就是有点封建迷信。可鸟革委抓一条小蛇当巨蟒打,整得我好苦……好好,我不讲闲话,讲正事。放我回去可以,我的想法是这样,第一赶快恢复我们家神的原样,家神一家之主,第二恢复我小婿名誉,要鸟革委给我们赔礼道歉,凡是揪斗批判的地点,你们要敲锣去声明搞错球啰……

胖媒婆黑了脸警告:姓陈的,头脑不要发烧。我再问你,要是革委主任我侄儿放你回家,你女儿小荞的大事,你老咋样解决?

陈大伯爽利干脆:我人前人后早说过,我出口的每句话,在我家,就是铁钉钉在板壁上。这辈子我只是一个小伙的老丈人,我只是福生一个人的岳父大人。

这时,旁门“呼”的一声打开,斗鸡眼吴远德扭曲着脸,双颊抽搐,冲着陈大伯一跺脚,呸一口唾沫:姓陈的,别蹬鼻子上脸!

胖媒婆立即拍拍斗鸡眼的肩头,斜他一眼,以长辈的身份和语气斥责:你看你德性!心急吃得豆腐?去去。老娘自会处理。

待斗鸡眼转身离去后,胖媒婆开导陈大伯:倔老头啊,阳关大路你不走,偏偏要撞独木桥。我侄儿是领导干部,他替你着急心烦呐!老娘我看在乡里乡亲几十年的分上,同时也是我这个妇联干部的责任,我去跟侄儿做做工作,救你早时回家。

胖媒婆去到另一侧室去了。

片刻,斗鸡眼步入办公室,和颜悦色对陈大伯说:老人家,不好意思,刚才我有点冲动,不过,我是恨铁不成钢啊。我们造反派以天下为己任,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解放自己。因此,经与妇联领导商量,决定尽最大努力,让你早早回家去。听余贫协说,自你出来经风雨见世面,伯母哭得死去活来。

此语击中陈大伯软肋,他简直归心似箭。他请求:革委高抬贵手,今后我天天烧高香燃纸钱,诚心祷告家神,保佑革委长命百岁,永远不老,一觉睡到天光亮。

斗鸡眼哭笑不得:叫你不要封建迷信,你顽固不化,你烧香磕头祷告,管啥子作用?你要我们革委一觉睡到天光亮,你把我们顶天立地的造反派看成尿床的小人?

陳大伯陪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这种想法,我是说……

胖媒婆:不要越扯越远,讲正题。陈达贵同志,我们替你起草了一份保证书,只要你在保证书上签字盖章,就放你回家照看老伴。

陈大伯:真的么,签字盖章放我回家?

胖媒婆与斗鸡眼不约而同地点头。

陈大伯警惕地问:我要看看你们写的保证书,行么?

胖媒婆、斗鸡眼口同声回答:当然可以。

斗鸡眼掏出一叠纸张,说道:一式三份,你看清楚。

陈大伯手拿这叠纸看了看,叹气道:白纸黑字是真的,只是我一字不识,你要一个字一个字指着念我听,我才盖章签字。

斗鸡眼笑笑:当然可以。(展开一份保证书,念道)保证书,保证人陈达贵,男,现年61岁,汉族,贫农。我保证,接受革委对我的批判教育,今后保证不搞封建迷信,不供奉家神。保证人,证人,公元1976年9月30日。

陈大伯见他一个字一个字指点着念,信以为真,便在保证人一项歪歪斜斜地签字,并从怀里掏出私章,爽利地盖章。

斗鸡眼笑容满面点点头,扭头对胖媒婆道:你是革委属下的妇联机构办公人员,你也签字盖章,也盖妇联的公章。

胖媒婆佯为不乐之态,撇撇嘴嘟哝道:这倔老头的私事,为啥要牵涉我们妇联啊?我说你陈老头,今后再不听革委的话,千刀万剐老娘也不牵扯。

陈大伯抬头问:我已签字盖章,可以走了不?

斗鸡眼点点头。

62.山间小路

陈大伯匆匆赶路,他瘦长的身影在独木桥上移动,他的身影晃过清清的溪水,他的身影在坡路上移动。

陈大伯画外音:我那蠢婆娘,不晓得哭成什么鸟样。家中从没有这样的风波,她受得这样的打击么?

63.陈大伯家

夕阳斜挂,大黄狗摇头摆尾迎接主人归来,它用头蹭着大伯的脚,哼哼着。

陈大伯手抚黄狗的头,然后推门而人。出现他眼前的景象令他欣慰,他微微一笑。

家神已恢复原样,老伴正跪在家神前虔诚地祷告:先公先祖,家神菩萨,大慈大悲观世音,请你们救拔我那倔老头陈达贵,早些放他归家!再不回来,我活不下去了。

陈大伯俯身伸手搀扶老伴,朗声叫道:荞她妈,我回来了!

陈大娘大吃一骇:吓死我啦,死老头。你是什么人救回来的?

陈大伯:心诚则灵,是家神菩萨救我的。荞她妈,小荞呢?

陈大娘:听说福生妈病卧床头,我让她抓只老母鸡去侍候亲家母,你回来正好,赶快挖点草药送去。

陈大伯点头称是:对头。明早起床,我抽袋烟就去。

64.福生家

清晨,小荞端鸡汤送到福生母亲床边:妈,趁热喝。

吴母双手抖颤,接过汤碗,缓缓喝光。吴母热泪盈溢:荞儿,有你在我身边,我的病也会消弃大半。儿呐,你伸手过来。

小荞走近床沿。

吴母抖簌簌掏出金戒指:这是福生他爸当年同我结婚的信物。我交给你,早时与我福生吃一锅饭。

小荞郑重套好戒指,吴母欣慰而微笑。

突然,有敲门声传来,小荞开门。

胖老张手提芭蕉和饼干进来,他宽慰道:据大城市回来的邻居说,林彪倒霉,中央又揪出四人帮,文化大革命要收尾了,估计福生不久也平安回家了。福生妈,安心养病。

吴母和小荞高兴地笑了。

突然,大门被撞开,胖媒婆率领七八个女干将,冲进屋来,架着小荞往外走。

胖老张厉声斥骂:大胆!青天白日,你们敢活抢人?

胖媒婆脸色阴沉,手指胖老张:你给老娘放规矩一点,不准你干涉妇联的内政。为了小荞走好金光大道,我们革委只好采取断然行动。

小荞挣扎着斥骂:放开我!你们为什么抓我?

胖媒婆安慰道:听话,乖乖跟我们走,我们为你好。今天是镇革委成立一周年的大喜大庆的吉祥日子,我们决定今天也是你与我侄儿成婚的佳节。

小荞娥眉倒竖,大声叫道:老妖婆,告诉你,我生是福生的人,死是他家的鬼。

65.福生家门外

胖老张愤怒地冲出大门,手提铜锣一阵猛敲,声震屋瓦,响彻山川。他扯开喉咙大喊:街坊老幼,父老乡亲,革委抢人呐!乡亲们,抢人呐。

一刹那,四面八方的乡亲聚集起来,七嘴八舌询问原由。

66.县革委会大楼前

众多乡亲们聚在这里,胖老张站到高处,滔滔不绝揭发吴远德派人抢小荞的罪恶行径。

这时,吴远德气冲冲撞开围聚的人墙,厉声呵斥胖老张:姓张的,给老子小心点!今天我就当众宣告,陈小荞是我的人!

胖老张怒眼圆睁:姓吴的小子听好,老子是响当当的工人阶级,毛主席最新最高指示,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告诉你,中国的天是共产党的天,地是社会主义的地。你小子扇动农民进城武斗,打砸抢抄抓,县革委赏你个芝麻大的官,你就胡作非为。乡亲们,吴革委的土匪行径,大家能答应么?

义愤填膺的乡亲齐声怒吼:不答应!坚决不答应!打倒臭革委!打倒吴远德!

气急败坏的吴远德,血红的斗鸡眼眨巴眨巴,他跳到石凳上大叫:革命的战友们,擦亮眼睛,站稳立场,迅速站到造反派一边,千万不要听信别有用心的阶级敌人的煽动!

胖媒婆冲过来,挤上石凳呐喊:要革命的社员同志们,造反派战友们,今天摆在大家面前有两个选择,站到吴革委一边,或是站到张铁匠坏蛋一边,是革命和反革命的分水岭,是造反派与保皇派的分界线!

乡亲们可不买革委爪牙的账,大家跟随胖老张,冲人革委大楼,劈头赏给撕扯小荞的几个女干将几耳光,救出小荞,欢笑着走出革委大楼,步下台阶。

斗鸡眼气得脸上的肌肉抽搐,青筋直冒,他眼露杀机,掏出手枪,冲至众人面前,歇斯底里狂嚎:谁敢抢走陈小荞,老子崩了他!

胖媒婆生怕吴远德莽撞惹祸,她慌張挤到他面前,面朝怒火正旺的乡亲父老,陪着笑脸解释:老少爷们请安静,安静!听我说句话,小荞与远德的婚姻大事,前生定就明媒正娶,合情合理。大家请看。(掏出一叠信笺纸)这是陈大伯与吴远德共同拟订的婚姻契约,请这位韦老先生当众读一读。

旁边的韦老头是退休干部,他是来看热闹的。他朗声读着:婚姻契约,甲方陈达贵,男,汉族,今年59岁,贫农,家住兴龙镇纳旺寨。女儿陈小荞,今年18,地址同上。乙方吴远德,男,汉族,今年23岁,造反勇士,国家干部,镇革委主任。住址,镇革委大楼302室。乙方向甲方之女求婚,甲方经全家充分讨论,一致认为乙方是革命青年值得信任和依靠,甲方为了女儿走上革命的金光大道,完全同意乙方的求婚。空口无凭,特立此契。甲方陈达贵。有签名和私章。乙方吴远德,有签名和私章。证婚人革委妇联主任汪淑花。有妇联公章和汪的私印。1976年9月30日。

小荞听罢,娥眉倒竖,她指斥媒婆:完全是谎言,我爹不会同意的!老爹他从来不喜欢靠武斗起家,没孝道缺道德的人,我们全家最厌恶造反害人的吴远德。绝对没有什么契约。

众人拍手叫好,有人大骂:斗鸡眼不要脸,丑革委滚蛋!

吴远德冷笑道:恐吓和谩骂决不是战斗,有理有据走遍天下。(朝革委大楼挥挥手)战友们,快动手。

言毕,从大楼涌出一伙男女,他们冲开入墙,抓扯小荞往大楼奔去。

胖老张怒火中烧,他猛然推倒那伙男女,护卫小荞。他从媒婆手中扯过契约,圆睁双眼盯着契约,果然有陈达贵的签名和私章,他不禁浑身哆嗦,自语道:我这个陈老弟,也会趋炎附势?

吴远德冷笑道:姓张的,你还有甚么屁要放?

吴远德用枪尖挑开胖老张,伸手揪紧小荞的发辫,冷笑着往革委大楼拖拽。胖媒婆双手推搡小荞往前走。小荞泪汪汪挣扎,众人惊愕不知所措。

这时,小荞家的大黄狗“汪汪汪”狂吠着扑上前,狠狠咬紧吴远德的大腿,用力撕扯。吴远德痛得喊爹叫娘,小荞乘机脱身。此刻,陈大伯赶到,他气喘吁吁,满面汗珠。小荞哭泣着奔到父亲面前,胖老张将所谓婚姻契约念给陈大伯听。

陈大伯大叫:各位乡亲,这张契约纯粹是假的。昨天汪媒婆和姓吴这小人合伙骗我,叫我在保证书上签名盖章,保证书的内容是……

群众知晓真相后,群情激愤,怒斥汪媒婆与吴远德的无耻。

吴远德恼羞成怒,举枪朝天叩动枪机。一声枪响,更惹火了众人,胖老张手揑斗鸡眼的手腕,这家伙疼得哇哇叫,老张缴下吴的枪,几个壮汉反扭吴的手臂。

胖老张吩咐众人:你们年轻人押送吴远德去县城,直接交到驻军代表手中,连同这把手枪。

汪媒婆跪地求饶,哭诉道:完全是他捣鬼,与我无关!

众人大笑。

此时,一队敲锣打鼓的队伍载歌载舞从街口走来,众人扭头望去,是中学生在老师的率领下游行,高呼口号走来。

“打倒王张江姚!打倒四人帮!”

“坚决拥护党中央的果断措施,揪出祸国殃民的四人帮!”

“坚决惩处武斗凶手,维护安定团结!”

“拥护邓小平!全国人民得安宁!”

“共产党万岁!祖国万岁!”

群众欢天喜地,不约而同跟学生高呼口号。更令众人欢笑的是,管训班撤销,福生就在游行的队伍中。

胖老张拍拍陈大伯的肩,指点着说:天亮了,福生他们自由了。我提议,让小荞跟福生尽快成一家。

陈大伯点点头:听你的!只是,陪奁嫁妆没什么准备。

胖老张:你听我安排。我就一句话,选个好日子,举行革命化的婚礼。

67.福生家院子

太阳朗照,鞭炮轰响,惊飞树梢的喜鹊。

群童欢叫争抢地下的散炮,乡亲们满面春风喜气洋洋络绎不绝来到福生家。

堂屋的家神前,福生与小荞站在屋中央。

主婚人兼任司仪的胖老张朗声宣布:结婚仪式,现在开始!首先,新郎新娘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三鞠躬,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乡亲,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新郎新娘,共进洞房!

乡亲们拍手欢呼,为多灾多难的小夫妻祝福。

福生母亲笑逐颜开站在屋檐下,向络绎不绝涌来的乡亲致谢。

68.陈大伯家

夜,纸钱旺烧,香烟袅袅。

陈大伯跪在家神前,虔诚祷告:先公先祖,家神菩萨,大慈大悲观世音,小民陈达贵衷心感谢你们,救我脱离文化大革命的灾难,感谢你们帮国家揪出害人虫,打倒四人帮。如今,只求菩萨保佑女儿女婿无灾无难,和和睦睦,儿孙满堂,百年同好。

69.纳旺寨坡地

社员们在田间除草,一边劳作一边谈论。

余幺叔:陈老哥,听说城里下来的知青,前前后后都回城了,有的进厂当工人,有的当老师,有的成了机关干部。福生怎么还在他们生产队出工?

陈大伯:我不晓得,恐怕命中注定,一辈子搓泥巴的命。反正,只要小两口和睦,一家平安,我们也放心了。

麻队长:你们不知道,人家回城是居民户口的学生,属上山下乡知青。福生是农种,是回乡知青,按政策规定只能在家干农业。大家可能不知道,今后土地承包到一家一户,像我们今天集中干活出工,不久就各干各家的。

众人听了大乐,议论纷纷。

有人自嘲:这个年月,不管怎么改变政策,龙(农)不如鸡(居)。我们的福生,高三毕业,还不是脱不下龙(农)袍。

余幺叔:总之,属农的终归是农,我儿子我就不让读。福生这样乖的小伙,读到头还是搓泥巴!

陈大伯苦笑:我始终咬定,就是一辈子搓泥巴,有文化有知识就不同。

70.小镇郊外烂田

社员们脸朝黄土背朝天侍弄秧田,有的拔水草,有的撤绿肥,福生手抓烂泥糊田埂。烈日当空,他满脸汗珠。

歌聲:

蓝蓝的天空,白云轻轻飘荡。

辛勤地修地球,我的命运啊!

伴着太阳出,陪着月亮归,

终年苦与累,收获是人世的不平。

干旱的禾苗盼春雨,枯萎的树秧祈求春意,

颠倒的岁月即将过去,展翅翱翔待时飞。

福生抹汗,弓身抬脚,污泥淋漓的小腿有两条蚂蟥叮着,他拼命拍打,可是仍不奏效,蚂蟥仍叮紧不放,而小腿血流不停。挑粪泼田的小荞顿下粪桶,从田坎边拔了一根茅草,叫他用茅草刮削,果然管用。

71.福生家

傍晚,小荞收工回家,放下粪桶,让母亲解开背带放下婴儿,她解开衣襟掏出肥硕雪白的乳头奶孩儿。福生母亲则捋了捋乱发,撒鸡饲,喂猪料,忙着摘菜做饭。

福生肩着锄头回来,放到檐下。

小荞抬头问:一道收的工,为啥磨磨蹭蹭才回家?

福生一边提起小荞刚放在院里的粪桶一边回话:路上遇到中学的小谢老师,问我一道二元二次方程习题的解法,我讲完就回来。(提着桶去了屋侧的茅厕)

72.福生家茅厕边

福生舀粪,将粪桶挑上肩欲去自留地。

福生母亲走出来:儿呀,累了整天,歇歇吧。你看你每晚看书写字到夜深,天亮就出工。别累坏身子。饭要煮熟了,别挑了。

福生挑上肩说:青菜秧该淋了,挑一挑,好一挑,见缝插针。

福生低着头刚挑粪到院子,忽然一双大手抓紧扁担让他止步不前。

福生大吃一惊,回头一望,情不自禁大喊:舅爹,对不起,请屋里坐,我挑去地里就回来陪你坐。

胖老张虎下脸,厉声喝道:立即放下!问你,你干的好事!

小荞娥眉紧蹙,抱着孩子站起来,怔怔问:舅爹,他,他干了什么亏心事?

胖老张:你问他!这样的大事也不讲给我,瞒着我……(胖老张愤愤不平地抱怨)

福生莫名其妙,而手足无措。他放下粪桶,惊惶地看着舅爹。

母亲亦惶恐不安地站在门前,抱怨儿子:崽呀,舅爹不是外人,凡事你可不能瞒避他老人家。

胖老张见全家老小如此惶惑,手足无措,忍俊不禁开怀大笑,朗声高喊:中了!中了!福生大福了!

小荞愕然,扭头望着丈夫。福生低头不语,母亲呆望着舅爹似询问究竟。

胖舅爹自豪宣告:镇政府大墙贴了大红喜报,咱们吴福生的名字,三个大字写在中间,兴隆镇就他一人被录取大学!全街男女老少传遍了!我问你,你啥时报名去考的?去年恢复高考你不考,今年高考考中了,如此大事,如何瞒我?

小荞惊喜而问:真的?

福生酸泪涟涟,他扑在舅爹胸前抽泣。

福生画外音:舅爹呀,你知道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报纸和广播通知恢复全国高考,我思量国事仍然是按既定方针办,形左实右的政策涛声依旧。所以去年高考我没报名,顾虑政策依旧是换汤不换药的套路。后来得知,我们原高三毕业的几个老同学凡考必中。今年高考消息传末后,我就到公社办公室找万秘书交五毛钱和两张小二寸相片。待高考时期来到,我找生产队杜队长请假三天,佯称去岳父大人家借粮度荒。高考一结束,当天我就连夜步行回家,第二天天亮我挑粪桶照常出工。

胖舅爹:参加高考是光明正大,你顾虑啥?

福生:我顾虑我好些年没系统看书,荒废了学业。我顾虑我30好几上有老母下有儿子,一没掌权的后台亲人,二没金钱疏通关系,怕考不取惹人耻笑,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胖舅爹:你龟儿子,几年回乡务农,居然学得圆润处世,何必?告诉你,邓副主席的政策,凡事硬碰硬,看重的是真才实学。

母亲笑逐颜开:儿呀,别只顾说话,请舅爷进屋吃饭。小荞,提壶打酒1

73.陈大伯家院子

太阳露出笑脸,雄鸡墙头伸颈长鸣,喜鹊枝头欢噪。

陈大伯在院子里撤鸡饲料,群鸡争先恐后扑翅伸颈啄食。突然,大黄狗从门槛下耸身跃起,猛扑到院口狂吠。陈大伯扭头朝外看,立即惊喜地迎到院外小路,他喝令黄狗别闹。

胖老张气喘吁吁,他赶到院子,高声报喜:中了!咱们的福生中了!

陈大伯莫名其妙:啥子中了?

胖老张:考中了!福生考取大学了。

陈大伯刹时愣呆了!这从天而降的喜讯,骤然而至,他一时无所措手足。突然,他扭转身子,快步跨入堂屋,浑身颤抖,双手快速烧香焚纸,接着“扑通”一声跪在家神前,捣蒜般磕着响头,热泪盈盈祷告道:先公先祖,家神菩萨,大慈大悲观世音,小民我感谢你们显灵,保佑我小婿吴福生考取了大学!今后我天天烧高香道谢!

胖老张汗珠满面,气喘不匀,站在院里独立寒秋,而老友进屋就不出面接待,立时浓眉陡立,冲人大门进屋。一眼瞥见老友磕头祷告,令他啼笑皆非。他大步朝前,伸手揪住瘦老弟的衣领,斥责道:简直荒唐至极!越老越糊涂!我几十里爬坡上坎给你报喜,烟没一支,茶没一杯!旧社会报喜的还给赏钱,你这家伙简直……

陈大伯从激情中惊觉,慌忙向老哥陪罪,躬身双手抬椅,端茶敬烟,笑脸打火给老哥点烟。

胖老张跷起二郎腿,笑吟吟抽烟,舒心地吐一口烟雾。他不依不饶地继续批判陈老弟:你呀,一辈子给家神烧香焚纸,一辈子磕头祷告,可是,菩萨不买账,你还是逃不过文化大革命的劫难。如今咱们福生考取大学,全镇群众震动,众人欢呼,我俩也光彩。谁保佑的,你知道么?

陈大伯傻笑着看着胖老张。

胖老张正告:是叶帅、华主席、邓副主席,他们领导下才打倒四人帮。邓副主席指挥搞改革,才恢复全国统一高考。而且,特别关顾老三届,年纪放宽,婚否不限。否则,福生再行,也没资格进考场,更不用说考中大学。

陈大伯听了,眼光拉直,仿佛醍醐灌顶,觉悟今是昨非。他仰望屋顶,喃喃自语:邓小平主席,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你是我家大救星!

陈大伯伸头朝厨房大喊:荞她妈,杀鸡!买酒!

74.陈大伯家

桌上摆着炖好的鸡和几样小菜。

陈大伯挟鸡头敬胖老张:老哥,几十年的交往,你是我最知心的哥,这鸡头你最有资格享受。

胖老张明白,这方水土的人鸡头只敬辈分高有威望的人,便乐滋滋享受。

陈大娘双手捧了一碗酒,敬呈胖老张:请受我一碗薄酒,谢谢你对我家的大恩大德。

胖老张伸手接碗,一饮而尽。

陈大伯笑着说:你这弟妹,心好手脚勤快。只是,没给我生个儿。

陈大娘诉苦道:你看他,已经人前人后讲了三回。小荞出阁后,他就常怨我没生儿子。儿子,可是想要就有的么?

胖老张:你们俩,只要我在场,就狗撕毛互相咬。今天就不扯儿子的事,来来来,好弟妹,斟满三碗酒,学学城里人,为福生考取大学干杯!

大家干杯后,不胜酒力的陈大伯向胖老张道:老哥,小弟有一事相求。你回镇后给我,给我另找人请一幅家神,想方设法给我,请一张大恩人邓小平的标……标准像。你知道,我几十年供奉家神成,成了习惯,一天不供奉办事就没主心骨。今后我就天天……天天顶敬活菩萨。

胖老张笑声朗朗:我就知道,吃你的鸡头不能白吃,肯定有难题,果然如此。写家神不难,难的是邓主席的标准像。邓老反对搞个人崇拜,搞盲目的个人迷信。你就去北京上海,也买不到的。

陈大伯央求:老哥,我知道没什么事能难住你。这样吧,你熟人多门路广,万一实在买不到邓大人的半身标准像,请入画一幅也行。

胖老张:你看重我,我试试看,尽力而行。待你去镇上为福生送行,我办妥了就交给你。

75.小镇集市

人们熙来攘往闹哄哄喧响无比。

最热闹的地方,当数镇政府大门前,人们挤在大墙下,人群的后边,更多的人伸颈踮脚仰头望大红喜报,吴福生三个大字在阳光下闪亮夺目。

挤在人群中的余幺叔感慨兮兮:想不到,文革中遭游斗被批判,回乡务农编草鞋找零用钱的福生,居然考取大学!命中有時终归有,福生有福之人。

身边的一个戴着黑眼镜的说:啥子有福之人!他有知识有才学,要不是仰仗政策好,他有资格进考场?四人帮不倒,他福生还在泥土中接受大老粗的再教育。

胖老张听了,大声说:这位老师讲得好,要靠政策。邓主席英明,讲究实打实。否则,推荐选拔工农兵学员,福生肯定无福。

挤在人群后边的胖媒婆,朝胖老张后背呸一口口水:呸!点燃碗大的蜡烛,照见身前不能照身后。路还长得很,走着瞧。

76.陈大伯家

清晨,屋外的小鸟欢噪,而屋角的蛐蛐儿仍在不倦地歌唱。

陈大伯洗脸净手毕,就毕恭毕敬布置家神。他在家神板靠左贴上毛主席像,靠右贴上邓小平画像,中间仍然是陈氏历代宗亲位。家神的左联是“翻身不忘毛主席”,右联是“改革全靠邓小平”。家神的上方贴“饮水思源”。

香烟袅袅,纸钱燃旺,供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猪头和鸡鸭。

陈大伯跪在家神前,双手合十,虔诚祷告:救苦救难的毛主席,感谢你领导穷人翻了身,汪保长之类害人虫倒台了。救苦救难的邓主席,领导改革救中国,小婿考中大学全靠你,你是活菩萨。家神一家之主,主宰全家安康幸福。小民陈达贵,天天烧香焚纸顶敬你们,子孙万代不忘本。

陈大娘嘲笑丈夫:你是磕头烧香成习惯,不烧香磕头就不踏实。知道不,毛主席、邓主席不信迷信,你这样做人家不买账。

陈大伯:买不买账我不论,我尽我心情才踏实。告诉你,女婿考上大学为我们争气,我要承包自留地上边的山林,过不久,我会发财!为我们儿孙争光。

陈大娘:算了吧,这大把年纪啦。

门外传来大黄狗的狂吠之声,陈大娘开门。

余幺叔兴冲冲赶来,他刚进院子,就报喜:陈老哥,福生大福了,咱们的女婿考中了!

陈大伯佯装不知,故意冷冷地回应:你别耍我,遭批斗被管训的牛鬼蛇神,上大学?那是天鹅肉啊,草丛中的癩蛤蟆休想!

余幺叔着急万端,他跺脚发誓:我没诓哄你,骗你的是狗杂种!昨天赶集到镇上,大红喜报人人看,福生考中了!而今是邓小平一统天下,讲究实打实,啥事来硬的。真是的,我们镇就福生考中了!

陈大伯仍佯作不信之态,不断摇头。

余幺叔抬头望见了新贴的家神,情不自禁朝陈大伯背上捶了几拳,笑骂道:你个瘦鬼,装得好像!今后拍电影,叫你扮林彪就像模像样。话说回来,邓主席真的是活菩萨!

陈大伯大笑,手牵余幺叔坐下,陈大娘给两个老头斟满酒。两位老头碰杯,欢畅痛饮。陈大伯撕下鸡头敬老余。

余幺叔似受宠若惊,站起来摇头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小弟惭愧得很。

陈大伯:你该享受的,咱们弟兄客气什么?再说,我正有一事求你。

余幺叔:不要取笑小弟了,不久责任田地各顾各,我这贫协主席也不管权了,求我不是取笑我?

陈大伯:有句话我正要提醒你,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现今你还是贫协主席,生产队、大队和公社,你都有发言权。不几天分配责任田地和山林,到时你要拉我一把。

余幺叔:吃人手软,我算看透了。你说,我该怎样效劳?

陈大伯黑了脸:小弟,你这话就错了,你我几十年的好兄弟,怎能狗嘴吐象牙!不不不,是象嘴吐狗牙,这不妥当。想当初,工作组整我,你和麻队长千方百计救我,大恩大德我永远不忘!

余幺叔:你干脆直说,我能帮你什么?

陈大伯:好,我打开窗子说亮话,分配责任田地和山林时,我家白留地坎上的松林坡,我要承包。到时你千方百计让我承包。

余幺叔:这还消我费口舌?只要你当面提出,大队和公社的干部以及麻队长都会帮你。知道不?福生上大学,谁敢得罪他岳父大人?

77.山寨外

松涛阵阵,苍松擎天。

陈大伯骑马巡察山林,山下的自留地,陈大娘挖沟,掏窝,播种。

山寨四周,村民欢天喜地在各自的责任田地耕种。

山歌:

太阳一出九州鲜,

残雪消融新春艳。

邓公巨手挽危局,

拨乱反正换新天。

田地责任到各家,

多劳多获有补贴。

三皇五帝到而今,

改革取消农业税。

78.一组镜头

秋高气爽,山乡田野硕果累累,农民喜气洋洋割谷挑粮。

山寨人家,院子里堆积如山的粮食。屋后牛棚猪圈,牛吃草,猪争食,牛嘶马啸,鸡鸭欢噪。

山村小学,学生在老师的引领下,欢歌《在希望的田野上》。

山坡,松涛阵阵,杉树耸立,陈大伯挥鞭吆牛赶羊,牛马成群,羊儿似云层在山坡移动。

79.陈大伯家院子

清早,旭日东升。

陈大伯在树荫下编烟叶,嘴里欢快地吹着口哨。

院外有人路过,并未见树荫下的陈大伯。

高个子指着房屋说:这就是大学生吴福生他的、他的岳父大人的家。

矮子说:这房屋也算适合居住,可老家伙托人去镇上打听水泥和钢筋的售价,看样子是想推倒旧房,建水泥平房。

高个子:我看呀,这个大学生岳父是老昏蛋!你想,他没个儿子继烟火,今后老昏蛋入土归阴,送丧时捧灵牌的人也没有。而且,老家伙一闭眼,他的房产,他的山林、牛羊和所有的家产,统统是女婿的。更糟糕的是,家神供奉的祖宗牌位,也不是陈氏祖宗香位。

两人渐行渐远,只听到一阵阵嘲笑声。

陈大伯将手中的烟叶猛然一掷,眼泪盈眶,浑身颤栗。

陈大伯画外音:天呐,天呐,没有儿子,死了没人烧香焚纸,送丧时没儿捧灵牌!更可怕的,陈氏历代宗亲香位也要取消!天,我是忤逆之人,不孝之子,是陈氏宗族的罪人!(口吐白沫,四肢颤动,昏厥扑地)

大黄狗從屋檐下跑来,围着陈大伯嚀哼着。它张口咬着陈大伯的鞋底,陈大伯仍然不动。黄狗朝着房屋狂吠。

陈大娘闻声赶来,一看地上软瘫着的老头子,脸色陡变,她扔下手中的筛子,奔到树下,搀扶起丈夫大喊:荞她爹,你怎么啦?

陈大伯缓过气来,斥骂道:杂种,气死我了!

80.陈大伯家

火塘边,柴火正旺,茶罐里开水沸腾。陈大伯埋头抽烟,唉声叹气。

陈大娘遵从丈夫指点,跪在家神前焚香烧纸,喃喃祷告:先公先祖,家神菩萨,毛伟人,邓大人,求求你们保佑,保佑全家无灾无难,保佑我的倔老头心静平安,保佑女儿女婿和和睦睦,升官发财。(倒了碗热茶递给陈老伯)准是他妈的眼红,忌妒我们女婿考上大学,忌妒你承包山林发了财,就故意恶语刺激你。

陈大伯呷口热茶,摇头叹气道:唉!改革开放实在好,只是宋迟了。早宋十年我早发财,养个儿子么,一碟小菜。

陈大娘嗔骂:老昏蛋,儿子,想要就有么!认命吧,大半截都埋在泥土中了,还瞎想啥子。再说,咱们小荞也挺争气的,你愁什么?

陈大伯:你懂什么?家神一家之主,今后一闭眼,家神改变姓字,我有什么脸面去拜见阴间的列祖列宗!

陈大娘:依你心意,你想咋办?

陈大伯抓头挠腮,苦苦沉思。

81.陈大伯家

火塘边,大伯一边抽烟一边苦思。

突然,院子传来大黄狗的狂吠。陈大娘迎出,吆喝大黄,大黄乖乖退到屋檐下。

余么叔乐呵呵进屋,大声道:陈老哥,昨天托的事,妥了。镇上的肖老板,是我老舅的侄儿的亲家,他看在我的面子上,钢筋水泥,一律优惠价卖给你。

陈大伯递了烟袋给他,陈大娘给他倒茶。

陈大伯懒洋洋回话:算啦,不造平房了,不买水泥钢筋了。

余幺叔颇觉意外:咋啦,昨天你才说的,托我帮你抓紧购买材料,你要年前造三层楼的平房。今天就改口,啥子问题?

陈大伯:唉,一言难尽。

陈大娘倒茶给余幺叔:你两弟兄慢慢谈,抽烟喝茶,我筛米煮饭。

82.陈大伯家

柴火正燃,茶水沸腾,火星不时流星一般晃过。

两个老头,头碰头窃窃私语。

余幺叔听着听着,拍拍胸口:这事我包了,保证你满意。只是有言在先,你必须做好老嫂子的思想工作。

陈大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不是不晓得,我们家我一句话,就是铁钉钉在木板上。老弟,托你的事满意的话,人熟礼不熟,我照例谢你24斤火腿,36斤烧酒。

余幺叔笑嘻嘻回应:酒肉小儿科,多少我不在意。我考虑我的儿子没文化,大事干不了,出远门我不放心。今后你女婿大学毕业,要干了县长,望他照顾我儿干个镇长,实在不行村长也将就。

陈大伯大包大揽:小菜一碟,方便的话,弄个副县长给你家过过官瘾。只是,托办的事,必须办成功。

余幺叔笑嘻嘻站起来,说:我办事,你放心。

余幺叔出门后,陈大娘走到火塘边问:你两个老鬼,嘀嘀咕咕什么呀?

陈大伯回道:你是知道的,我历来明人不做暗事。再说,我也从来没瞒哄过你。

陈大娘:你就直说吧。老鬼,刚才你俩玩什么花招,神叨叨的,我见余幺叔嬉皮笑脸的,可能不是好事。

陈大伯:我問你,我们家大小事,谁做主?

陈大娘:唉呀呀老鬼,这还要问?

陈大伯:好,告知你,为了陈氏宗族香火不断,为我们俩闭眼后有亲子捧灵牌送上山,我决定再生个儿。

陈大娘:老鬼你昏头了罢?我都磨盘压也压不出儿了,别梦想。

陈大伯:我决定讨小,只要能有儿子继香火。

陈大娘:鬼人,发高烧说胡话罢!讨小?政策允许?再说你个老疙瘩有精力整出个儿!

陈大伯:我才60挂零,谁说没精力。山歌唱得好,不怕天干,只要地润,下种有收成;不怕郎老,只要妹嫩,照样生儿女。

陈大娘:鬼呀,政策允许你讨小?眼下虽然大讲开放改革,讨小总是犯法的。

陈大伯:你呀,懂啥子球,街面上的人都懂,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只要有钱,只要你服从我安排,你陪我到镇政府民政办公的地点搞假离婚,我就可以讨小。知道不,当今的一些贪官,哪个不是养几个小老婆?而今,我虽然不是百万富翁,猪牛羊卖出去少说也有20多万,再过几年,杉树松木出手,百把万是有的。我向你保证,只讨一个小的。

陈大娘:老鬼,你也学会花言巧语,老娘还看不透你呀。俗话讲得好,被子盖烂30床,不知男人啥心肠。就算你讲得头头是道,谁愿嫁你个老疙瘩?

陈大伯:实话对你说,余幺叔有个小姨妹,才二十七八,没嫁人。她老妈生病住院,背了两万多外债。这年月,只要舍得出钱,黄花闺女也上钩,更何况余幺叔愿帮我搭桥。

陈大娘闷闷不乐,气哼哼进屋去了。

83.陈大伯家

夜,陈大娘躺床上唉声叹气。

陈大伯端了热茶进屋,让老伴喝,劝导道:老伙计,你我几十年的老夫老妻,我会有歪心么?我讨小,还不是为你好?你我早晚要人土,抬棺那天,捧灵牌也没亲子捧,到阴间岂不成孤魂野鬼?这样吧,等把杉树林卖了,分一半的钱你作私房,咋样?

陈大娘抽泣道:钱我是不要的,我只怕你老马啃嫩草,越啃越有味道,甩我在一边无依无靠。

陈大伯:我对家神起誓,我陈达贵若对不起老伴,天打雷劈。

陈大娘:你对我不起歪心就成,发什么毒誓!

84.陈大伯家院子

清晨,雄鸡伸颈长鸣。

陈大伯在兴冲冲打扫庭院。他又匆忙端盆洗脸,对着镜子认真刮胡髭。

陈大娘找出一件新衣服,帮助丈夫穿戴整齐。

陈大伯如热锅上的蚂蚁,不时走到院口,往远山路口望去。陈大娘在屋檐下宰鸡,烫毛,拔毛,忙得团团转。

突然,躺在院子大树下的大黄猛然跃起狂吠,朝着远山汪汪直叫,陈大伯惊喜万分,走到院口,抬头远望。

山口路中,余幺叔领着个20多30不到的女人走来。

陈大伯大喜过望,喝骂道:瞎眼狗,好人来了你也咬,当心我烹了你下酒。

陈大娘笑骂:瞎咬狗!你乱咬什么?人家的小妈嫩草来了!

陈大伯扭头笑着:你看你,昨晚讲妥了,而今又吃醋。

陈大娘朝丈夫呸了一口,进屋煮鸡做饭。

院子口,大伯笑逐颜开迎接余幺叔驾到:好兄弟,叫我怎样感谢你呀!你真是说到做到,不放空炮。

余幺叔笑吟吟邀功讨好:我这姨表妹叫翠花,身材还成看,手脚勤快,肉皮白净。只是有言在先,她是哑巴。

陈大伯皱眉:什么?她是哑巴?

余幺叔:老哥子,拿块镜子照照吧,你胡须刮了,可满脸萝卜丝掩盖不了。你想想,没有缺陷的年轻女人,会同意嫁你个老鬼?实说吧,她爹娘虽疼爱她,可来她家提亲的大多是又穷又懒的老光棍。如今我对她爹娘讲谎言你才40多点点,因缺个后人,将前妻退了,人家才叫女儿来看看你家状况。

陈大伯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看哑女,果断地点头:行行行,我同意。

陈大娘出门来搀扶哑女,认真打量,虽然哑巴,但丰乳肥臀。

陈大娘说:老家伙,她真是个生崽的货,我同意。再说,你讨个哑女,老娘也放心。进屋坐,进屋坐。

85.陈大伯家

饭桌上首,陈大伯拉余幺叔坐:你是贵客啊,该坐上位。

陈大伯挟鸡头敬余纹幺叔:你敞开肚子吃,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不会忘本的。

陈大娘撕下鸡腿给哑女,哑女感激万分,呜哇呜哇叫着,接着就开口狼吞虎咽。

余幺叔左手持鸡头,右手端酒杯,一口酒就一嘴肉,一边饮酒一边啃鸡头。他扭头问陈大伯:老哥,退婚证扯好没有?

陈大伯自豪地一昂头:这年头,送点小礼,办什么办不妥的。

余幺叔:好好好,万事齐备,只欠东风。你只消备好礼金,拣个黄道吉日,拜堂成婚就了了。

陈大伯:八月二十二,我专门请人看好了的。老伴,你说是不?

陈大娘斜他一眼:你啊老鬼,比当年娶我还猴急。

陈大伯嘿嘿傻笑。

86.陈大伯家院子

鞭炮炸响,唢呐声声。乡亲们里三层外三层把陈家大院围得水泄不通。人墙外,几个老妈子头碰头议论着。

一个干瘦细长的女人说:这老鬼,60挂零了,还这样骚气烘烘,简直不要脸,我家那个40出头就金盆洗手,从不沾我了。

胖媒婆撇嘴道:老姐子,你以为这老鬼捡了便宜么?我干妇联主任时去过岩架箐山,知道哑女的情况。她家穷啊,她妈经常病卧床头,背了好几万外账。哑女20多无人要,人家把她当成包袱甩给陈达贵。

另一个矮婆娘:我就奇怪了,陈大娘忍得下这口恶气?我们家,老公同别的女人多讲两句话,老娘就半个月不给他,他能不听话?男人,像喂牛喂马,要给他上笼口,不该吃的就不给吃,他敢犟?

瘦长女人:你就不晓得了,陈老头历来是在家掌管一切,老婆子只是忍让。知道么,两个老家伙明离暗不离,娶哑女进屋,就添一个不拿工钱的壮劳力。

胖媒婆恨恨地说:哼,眼下的政策,允许一些人发家致富,这富起来的男人,哪个不坏?要放在文革时期,不斗他个三魂少二魂才怪。

87.陈大伯家堂屋

乡亲老幼闹哄哄挤着看热闹。

家神前,红烛高烧,香烟袅袅,纸钱旺烧。

主婚人余幺叔大声宣告:结婚仪式,现在开始,请勿喧哗,全体安静!

麻队长担任司仪,他朗声喊道:新郎新娘,堂前就位。一拜天地,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二拜高堂,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三是夫妻互拜,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

司仪的口令中,陈大伯毕恭毕敬地鞠躬致敬,哑女却站着哇啦哇啦吵闹。陈大娘搀着哑女压着她的脖子鞠躬,她更加哭叫。围观的乡亲老少哄堂大笑。

麻司仪大声宣告:结婚仪式完满结束,新郎新娘共进洞房!

陈大伯笑逐颜开踱步洞房,大娘同两个女眷推拉拖拽,把哑女送进洞房。

麻司仪大叫:各位父老乡亲,入席喝喜酒!

众乡亲男女老少欢声笑语,洪水般喧闹涌出大门,抢席入座。帮厨的女眷摆菜添饭,丰盛的酒席令客人啧啧赞叹。

88.陈大伯家院子

月儿东升,醉醺醺的客人陆陆续续离开院子。

一些醉鬼踉踉跄跄歪歪斜斜走出院口,大笑大叫:老马啃嫩草,敞开肚皮整个饱!

另一位醉客是麻队长,他大笑回应:甭管他娶哪个,只要我……有酒喝!

陈大娘跑到院门口,斥责醉鬼:醉了回家睡,话多得罪人!

醉客们笑嘻嘻走远了,陈大娘转身与几位女眷手忙脚乱收拾桌櫈碗筷。

陈大娘不放心地停下手中的活路,蹑手蹑脚走到后檐窗口,用手指捅破窗纸,眼瞅洞房的情景。

洞房里,哑女蜷縮在床头,似小羊羔在颤抖。陈老头脱光衣裤,活脱脱一条大黄狗,野蛮地扑上去。哑女臀部往上猛耸,老家伙被掀翻,仰天倒地,头碰到床脚,他“哎唷”一声疼得抚头叫唤。哑女乘机跳下床,冲到门前拉开门闩,奔到院子大树下扑簌簌泪下,呜呜咽咽。

陈大娘看到丈夫的狼狈相,既可怜又解恨。她转身进屋,将丈夫抱上床盖好被子,之后来到树下,抚着哑女的肩头,替可怜的羔羊抹去泪水。她用动作兼手势,比划告诉哑女:头发长的人,要和短发男人一床睡。不要怕,先疼后舒服得很。

哑女偎依在大娘胸前,陈大娘将哑女劝回洞房,又快步出洞房,轻轻带上门。她贴着门板静听,先听到杀猪般疯叫,不久居然传出笑声。

89.山乡公路

一辆山地拖拉机在路上奔驰,胖老张浓眉紧蹙,伸颈远望。当他看清高坡上的纳旺寨,便拍拍驾驶员的肩头:师傅,停车。

胖老张下车,向山寨走去。

90.陈大伯家院子

哑女递烟叶,大伯接住编着。大娘砍猪菜,洒鸡饲料。

树下的大黄狂吠,陈大伯起身外望,急忙喝阻大黄,乐呵呵迎接胖老张:胖兄请坐,请坐。真的,事太忙,没及时请您喝喜酒,对不起对不起。

胖老张啐了老弟一脸:呸,你呀,你……

陈大伯端椅让胖兄坐在火塘边,给他递烟端茶,款款解释道:老哥,多年患难之交,我心知肚明。没你侠肝义胆,旧社会我早成了汪保长刀下之鬼,文化大革命,不是你救助,哪有我的今天,小女的大事,托你的福,她才有好归宿。我这一辈子,不会忘你的大恩大德。至于我再婚这事,没同你商议,请你……

胖老张摇手阻止老弟:少解释,少放屁,我问你,你都这把年纪了,还讨小,像话不?你怎样向女儿女婿交待?

陈大伯:老哥你听我说,我们家是乡下,比不成城市街道。今后我们老了干不动活路,谁养老送终?没个儿子,今后家神上的陈字也改换别姓。请老哥你替我想想。再说,我同老伴已和平谈判,办好离婚手续,才明媒正娶,我从不干违法乱纪的事。

胖老张扭头问陈大娘:弟妹,你说实话,你是心甘情愿让他娶小老婆么?他是否逼你离婚?

陈大娘:他倒是没有逼我。我们家,他的话就是最高指示,成习惯了。我再三思量,我们深山僻壤,不说无儿难以养老,如若一口气接不上来,谁为我们捧灵送丧?老家伙有本事弄个儿子出来,我们家在亲朋寨邻的眼中也高看三分。要不,家财百万,也没地位,遭人耻笑。

胖老张摇头叹气。

胖老张画外音:我的乡村兄弟啊,旧社会当牛当马,文革中受愚弄无异猪和羊,而今改革开放不愁钱和粮,正该静宁养老,你却仍在封建思想的歧途上瞎忙。

胖老张对陈大伯说:当前到处宣传计生政策,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小孩。你口口声声生一个小儿,你该怎样处理。

陈大伯:没外人在我才讲,当前实行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小孩的政策,我认为又是新的形左实右。照这样硬性实行下去,今后没什么叔伯的称呼,更没有姨妈姨爹,姑妈姑爹,舅妈舅爹,表哥表弟,表嫂表妹等等的称呼,要不了多长时间,出门上街,满眼是老人,年轻力壮的小伙不多,家家只有娇生惯养的少爷或公主。胖兄,你别撇嘴嘲笑,我虽然是文盲,但大方向我还是看得清。计划生育好得很,不计划不行。但我认为该执行一对夫妻只生两孩的政策,保管对国家对百姓都有好处。所以,我决心千方百计要生个儿子。

胖老张:看你不出,你的理由还充分得很。我认为……

陈大娘:你们俩别只顾讲话,来来来,吃饭后再聊。

91.陈大伯家

火塘里干柴烈火,三角架上的铁锅,油汤沸腾,鸡鸭之肉块在汤里翻滾。

陈大娘端饭递给胖老张。

陈大伯斥责道:简直不知礼规。今古贤文讲,家中没酒待宾朋,对门桃花也笑人。(朝哑女比划抬杯饮酒的动作,哑女迅速去屋角拎出一个土罐,陈大伯酙酒给老张)这酒是哑女她爹,我的岳父自家烧的,你尝尝。

胖老张嘬了一口酒,赞不绝口:啧啧,这酒呵,我还从没品尝过,人口醇美,下肚温柔,浑身舒畅,不上头。我听说,你岳父家境困顿,怎会有余粮有余闲酿出如此美酒?

陈大娘笑答:大伯你不晓得,倔老头的岳父比他小17岁,可人家敬重老姑爷,好酒好肉经常送来。如今,哑女娘家不比以前了,老头替她家还了旧账,还资助他家20多只黑山羊喂养。

胖老张笑道:真是人们传说的,你老弟是爹亲娘亲不如岳父大人亲。老弟啊,今后小荞回娘家,哑女比小荞年轻八岁,该如何称呼哑女啊?

陈大伯笑逐颜开答道:胖兄,我早想开了,女儿、女婿称哑妹也行,叫哑姑称小奶也好,我也不拘论了。沾政策的祥光,我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心头安逸就妥了。

胖老张哈哈大笑,哑女笑吟吟给两个老头礼貌地斟酒,陈大娘搛了个大鸡头敬胖兄。

火塘里柴火正旺,火星进溅,火锅沸腾。

陈大伯催胖老张一口干,两个老头碰杯后一饮而尽,相视而笑。

陈大伯盈盈泪花,叹息道:天爷呀,做梦也不会想到会有这样的日子!天天有酒有肉,屋有余粮,钱存银行。逢年过节我肯定多烧纸钱多烧香,敬祷家神菩萨各路神圣,保佑邓主席的政策永不改变,子孙万代绝不忘本。

胖老张:老弟,政策宽松,老马口福好,天天啃嫩草。

陈大伯:老哥,请别嘲笑,说实话,家在深山,没个儿子如何养老。我讨小么,是为全家好,花钱操劳流大汗的是我,有了儿子全家好,老伴得沾光。(他扭头朝陈大娘)你说是不?

陈大娘笑骂:瘦鬼,你是好东西啊!

这时,门前大黄狂吠不已,大娘出外一望,出去开门。

92.陈家院子里

門开了,乡邮员李小龙骑摩托到院口。

大娘喝住大黄,接过信封:小李呀,快进屋。

李小龙笑笑:谢谢。(骑车准备远去)

陈大娘双手抓住他衣袖:你要进家门喝杯茶才走,常常麻烦你,心中过意不去。

李小龙只好下车,说:福生真有福,有了个好丈母。大娘运气好,得个女婿读博士。

93.陈家屋内

陈大伯一见李小龙,高兴得哈哈大笑:只要你到山寨,就有好消息。你是我们家报喜的喜鹊哦!来来来,干一杯!

李小龙谢拒:我还要去纳赖村,不能喝的。

陈大伯不依不饶:一杯两杯,不误事的。

李小龙只好谢过,一饮而尽:好酒好酒。大伯啊,你不上街,街坊老幼传开了。省城回家探亲的王副省长说,福生刚大学毕业,正遇到好机会,领导班子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他经考核进了省委秘书处,任副秘书长。上任后他一边上班,一边自学考研,而今,又读博士,前途不可限量啊!恭贺你啊,陈大爷!

胖老张:这正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天道酬勤啊!

陈大伯:错了,我的胖兄,小婿有这样好运,应当是我家天天祷告家神菩萨,又加上邓主席政策英明。小女是旺夫之命,他福生才天天向上,前途美好。

李小龙笑笑:陈大爷还是老观念。好,酒足菜够,我要告辞了。

陈大伯抓紧他衣袖:还是你念得爽利,念罢信才准走。

李小龙接过信,念道:尊敬的岳父大人,您好。因事忙时间紧,好久没给你写信问安了,请原谅。我准备不久接母亲和小荞母子到省城,待房屋装修完工,再接你二老来这里团聚。据舅爹来信得知,你老将娶个小奶。岳父大人,我们认为,你已脱却旧社会的枷锁,也再不会出现令人窒息的文革运动,你理当知足常乐,安享小康的夕阳温馨。可是,你却令人失望地娶小奶,此举伤了岳母的自尊,也令小荞伤心,让小婿无地自容,我们劝告岳父止步……

陈大伯勃然大怒,将茶杯掷于地上,大叫:别念了!妈的,小辈人岂能指责老子?他福生以为读了博士就不得了啦!眼里就没有有岳父大人啦?他为啥不替我想想?呸,老子才不想进城受罪!

众人大惊,面面相觑。

福生的画外音:这就是我的岳父大人啊。

(剧终)

[作者简介]

戴夏双,退休教师,中教高级职称,省级优秀教师,黔西南州优秀科技人才荣誉称号获得者。业余喜爱文学创作,数十篇散文小说及论文见诸报刊。电影剧本《好久不走这方来》上集、续集分别刊于全国中文核心期刊《电影文学》总第626期、第64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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