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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水

2017-06-03俞妍

清明 2017年2期
关键词:小诺外婆母亲

俞妍

1

静茹蹑着脚走进卫生间,遇到一团黑影子。谁?她拎起拖把。是我。一个声音像从瓮里倒出来。灯亮了,母亲坐在马桶盖上,形如蜡像。我睡不着。她说。卫生纸团在地上滚动着,另一端在她手里,已拉扯成了水袖那么长。我给您拿点药吧。静茹开了灯,走向客厅。电视柜顶上的海报照又脱落了。静茹捡起来,一点点卷拢,塞进电视柜抽屉。她倒了茶拎上药,折回身,路过自己卧房,瞥见门口一双鞋底印,螺纹的——除了母亲,谁有这样的鞋子!

好点了吗?母亲接过茶杯,脸慢慢恢复血色。她歪着头看洗手盆前的镜子。静茹别过脸。这样坐坐,肚子就舒服了。母亲站起身,收了卫生纸。静茹见她不回房间,只好掀起马桶盖,解决自己的问题。

茶杯口热气氤氲,濡湿了母亲额头的白发。隔着一层水雾,母亲的脸显得很不真实,五官模糊成一片。水龙头没拧紧,滴水的声音叫人脚底发痒。等着你呢。卧房里,罗伟突然叫了一声。压抑的嗓音,听起来却分明清晰。静茹笑了一下,母亲手里的茶杯漾出了水。您去睡吧,我来拖。静茹从拉长的纸巾中折了一截,对折再对折,想叠出花样来。听到母亲走进房间,她才揿下抽水按钮。

咋这么慢?被窝的另一边已经凉了。男人的手一伸过来,就直奔主题。静茹扭动身子躲闪着,还是被男人攥住了。嘴唇贴过来,从耳际到脖颈,荆棘般扎人。别别别……外面有声音!静茹挣扎着。别开小差。男人有些生气,钳子般的手不由分说。就这样交出僵直的身体吧。静茹吸了吸鼻子,突然泪水翻滚,耳朵里都是门外螺纹鞋底的脚步声。

2

要不,带你妈去看看医生。汽车已经发动了,母亲还没下来。罗伟从副驾驶的抽屉里掏出医保卡递过来。静茹自顾咬着手指上的死皮,没有接。外婆生病了吗?小诺对着车窗呵了一口气。他胖乎乎的手指最喜欢在车窗上画图。那几条不规则的线条,看了叫人心烦。没病看什么呀?静茹拍了一下小诺的手背,抽了张纸巾狠狠擦拭他发黑的手指头。

太阳像睁不开眼,弱光无法穿破空气中淡灰的雾团。静茹拉下车窗玻璃,能清晰地看到飘浮在半空中的微粒。行人匆忙,他们倦怠混沌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晨露的清凉。

母亲终于出来了,手里拎着阿迪达斯图案的无纺布袋。刚关上车门,她又叫嚷道,哎呀,煤气忘关了。怎么老这样!静茹嘟囔了一声,推开车门。罗伟跳出车,冲在她前面。外婆,你又害我爸妈迟到了!好好好,以后外婆坐公交车去买菜。母亲没有好声气。静茹手指绞着脏兮兮的无纺布袋。楼道上,罗伟的身影让她喘不过气来。七楼,二百一十个台阶。静茹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很激烈。

煤气关得紧紧的。罗伟冲进车来,已是一身汗。他打开天窗。车子一启动,冷风就从头顶灌入。母亲向静茹身上靠,静茹却抱紧了小诺。烧水壶的插头,你有没有拔掉?母亲打了个喷嚏,追问道。您怎么不早说呢?静茹推开母亲的肩。母亲甩甩胳膊道,我不是担心嘛。罗伟没说话,重重按了几声喇叭,关上天窗。

静茹揉捏着太阳穴,那里像被一根橡皮筋勒紧似的。手指往下滑时,又碰到了鼻子下面三角区处的一颗痘痘。早上洗脸时,那里胀胀的,忍不住掐了一下,白点没出来,血丝怎么也吸不尽。此时,那里肯定结了一块难看的红痂。

她抬头寻找后视镜里的红痂。罗伟咳嗽几声道,妈,城里空气不好,晚上您也睡不好吧?

3

之后不久,静茹发现罗伟的睡眠也出了问题。那晚半夜,静茹醒来,脑子里一团糨糊。翻看手机微信,朋友圈里,罗伟一小时前连发两张网络图片。一张,三匹野马聚首,身后是广阔的草原。另一张,是一个被缚的老女人,裸着上半身,好像是哪部外国电影中的截图。

窗外,月光惨淡。楼下马路上,夜行的车急急驶过。车灯透过防盗窗投射在墙壁上,让人恍惚觉得时间在流动。身旁,鼾声细匀。静茹不能判断,一小时前,男人是辗转反侧,还是一时无聊。

闭了眼,脑子格外清醒,许多莫名的念头像从洞穴里跑出来。小腹开始膨胀,踮着脚去厕所,不由得屏住呼吸。开灯,厕所豁然开朗。静茹松了一口气。

再次混沌过去,大概已近三点。忽地醒来,窗外已显暗蓝。耳边是窸窸窣窣的衣动声。男人突然从外面跳进被窝。这么早,干吗去了?上厕所呗,今天总算放心了。他揉揉小腹,从背后抱住她。可怜我家小诺,又要坐痰盂了。

静茹侧过身,圈住男人的脖子。男人的眼圈有点发黑。大学时代,他的绰号是“伟猪”,超级能睡的。结婚第一年,她怀孕,他出差。半夜,她失眠了,给他发短信:“老公,我睡不着,你是不是一只乖小猪呀?”这么多年来,其他短信都删掉了,只有这条短信,他還保留着,每年翻出来乐一乐。

你老妈根本没便秘。那日,罗伟带母亲去了人民医院,回来后把医保卡扔在她面前。静茹霍地起身,脚趾头磕在不锈钢茶几脚上。我妈还轮不到你来教训!话还没出口,眼泪先不争气地下来了。

有什么好说的?他们父子的可怜相,也是有目共睹的。罗伟每天一早跑下七楼上小区的公共厕所。小诺上小学了,还得坐三四岁时的塑料痰盂。

对不起,她低头埋到他怀里。没事。男人捏了捏她的腮帮,抱住她。只要你好,我就没事。被窝里,暖气慢慢地蒸腾开来。

4

难得的好天气。入冬以来,很久没出现的蓝色在空中映现。静茹推开玻璃窗,吸一口阳光。操场上,孩子们在奔跑嬉戏。高年级的孩子在练习花样跳绳。双人逆摇双跳、对冲八字长绳、十人交互绳……这是体育老师出身的校长开发的新特色。拍了视频,传到网上,一时间被网友疯传。

妈妈,外婆来学校了,在跳绳。小诺跑进来,凑近她耳边道。你说什么?关窗太重了,静茹的手指撞在铝合金窗框上,微肿起来。

母亲果然混在孩子群里。她身子瘦弱矮小,裹着铁锈红的羽绒服,藏在孩子们深红的冬校服里。若不是头顶稀疏的白发,还真分不出来。阳光像泼了一地水银,球场边的樟树刚砍过枝条,理了发那样干净。倚在它们附近的茶花,有几朵已粲然盛开,映着孩子们汗津津的脸,甚是粉嫩。母亲跟着几个高个子女孩笨拙地跳着,那双河蚌口的灯芯绒棉鞋,跟着绳子艰难地扑打地面。

绳子停了,母亲捂着胸口咳嗽。您过来做什么?静茹别过头。说不上是怕闻她身上怪怪的气味,还是讨厌看她冷风中干枣似的脸。路过篮球场,几个年轻男同事在练球。一个篮球蹦过来,静茹装作没看见。母亲抱起球,双手举到头顶,抛过去。许是咳得太厉害,她瘦削的背影抖得让人揪心。

回到办公室,给母亲倒了一杯茶,静茹继续埋头做事。咳嗽声渐渐稀疏了。无意间抬头,瞥见母亲的右耳上冒出一支水笔,她正靠在书架上翻阅作文。您不要帮忙哟。静茹整了整作文本,抱在怀里。不放心我?我好歹也当过二十年的民办教师。她随手抓起教参,老花镜滑到鼻尖上。静茹避开了她从老花镜上越过来的目光。

墙上的挂钟指针慢慢移动。静茹狠命画着作业本。几个本子已打了红钩,又重新翻出来,打上大红叉。再过五分钟,就要下课了。母亲终于起身道,今天真开心,明天我再过来。待在这里,心里真踏实!

5

你老妈以前是不是特黏你老爸?罗伟抽着荷兰豆的茎,手指头击打着桌面。这些日子以来,他第一次放开嗓子说话。静茹对着水龙头清洗芹菜,嗯了一声。长满叶子的芹菜绿得泼了油。干这些活,静茹跟母亲一样,喜欢把父亲的习惯继承到底。

说是父亲,其实是继父。我妈生下我不到半年,就离婚了,七年后跟我爸在一起。一开始,我爸不肯领证,我妈不知使了什么招数,他就同意了。这些话,跟罗伟说过几遍了,此时说来有点伤感。

芹菜带着叶子下锅后,清香四溢。另一个灶眼上,高压锅嗤嗤作响,里面是芋艿炖排骨。静茹拧开料酒盖子,往芹菜锅里倾倒。料酒当水,这似乎也是父亲的做派。

父亲早年蹬三轮车,无论生意多忙,太阳一下山就赶回家。在二十平方米的架空层里,刺啦刺啦烧菜。母亲忙着给附近小区的五六个孩子辅导功课。作业做完了,父亲的饭菜就端上圆桌。大小孩子围攻仅有的几碗菜,父亲从不上桌,自顾靠着门口的三轮车抽烟。他喜欢看马头床对面的那个镜框。镜框的底色是一张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侧面素描像。上面夹着一张黑白照,不到五寸。照片里,父亲穿着中山装,眼睛眯成一条线。母亲有点丰满,的确良花衬衫紧勒着胸部。她咬着嘴唇,眼神迷离。他们手里拉着静茹。那时静茹还不到八岁吧,却蹙着眉,心事重重的模样。

等大家吃完饭,父亲又忙着收拾,边收拾边随便往嘴里塞点残羹剩菜。忙完这些,他就用三轮车送那些小孩回家。

中国好男人!罗伟笑着道。他择完荷兰豆,又帮着剥洋葱。洋葱气味太烈了,他连打几个喷嚏,鼻涕星子飞溅在洋葱瓣上。好恶心!要是换成父亲,肯定被母亲骂死了。

这么多年,父亲就这样过着千篇一律的日子。中年之后,母亲的嘴像上了发条,稍不开心就骂人。父亲极少还口。实在熬不住了,就外出溜达一会儿,晚上十点前保证回来。有一年,那时静茹已经读高中了吧,母亲因为父亲丢钱包的事,闹得特别凶。父亲摔门出去后,到天亮才回来。那时,母亲快不行了——她吃了半瓶安眠药……此后,父亲再也没有通宵不归过。

父亲的好,真是说不尽。有一件事,静茹在作文里写过不下十次。八岁那年掉下第一颗下门牙。按老人的说法,下牙扔屋顶,上牙扔床底,才能让新牙齿长整齐。父亲为了把静茹的乳牙扔上屋顶,爬到人家的防盗窗外摔了下来,活生生地磕掉两颗上门牙……

把这些旧事都讲出来,静茹像卸下一副重担。你妈到底有什么魔力呀,控制你爸这么多年?罗伟笑起来。洋葱包衣飞了一地,身后似有影子晃动。静茹一回头,见母亲一脸灰色,站在门口。

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6

电话里,小诺的哭声让静茹头皮发紧。超市二楼菜蔬部,人多声杂,听不清小诺在说什么。她扔下手中的购物筐,从收银台处跑出来,拨响母亲的号码。亲情号663,好似隔了千山万水,连拨三遍,都没人接听。拨完第四遍,小诺回拨过来了,说外婆的手机在家里。小家伙的抽噎声听起来像是要断气。

出租车一辆接一辆驶过,静茹连撞墙的心思都有了。一个激灵,想到管门卫的老保安。小诺嘴甜,天天叫人家爷爷。果然,手机打通了。

等静茹赶到,老保安已送小诺去医院了。折腾老半天,才把伤口处理完。回家,打开门,家里像凶杀片里的作案现场。厨房间,灶台上,血凝成紫色。竹砧板和斧头柄上的血痂,如风干的颜料。地砖上凌乱的血滴,涂画着小诺奔跑的痕迹。

静茹去洗衣房拿了湿拖把,在地上胡乱拖了几下,又放回原处。母亲还没回来。小诺坐在沙发上,惊魂未定地看《熊出没》,脸上的泪痕还没消失,眼睛红红的。就在半小时前,静茹咬紧牙按住他,讓医生的针从他小小的手指穿过。

门锁的钥匙转动几下,母亲进来了,手里拎着两尾河鲫鱼。楼下谢伯伯刚钓的,晚上做蘑菇豆腐鲫鱼汤,你顶爱喝了。

静茹抱着儿子,没有抬头。母亲愣了一下。小孩,手怎么了?她从不叫小诺的名字,一直叫他小孩。你怎么可以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静茹高声叫道。母亲仰了仰身子,好像热锅上的油星子爆到她手臂上。砍伤了?缝了几针?我看看。她解下脖子上的围巾,走过来。小诺把手藏到背后,哭叫道,不要,不要呀!母亲拍了一下小诺的脸说,过一阵子会好的,手上嘛,男孩子留个疤不打紧的。静茹别过脸,吸了吸鼻子,鼻子里有一股腥味,慢慢滑到喉咙里。

小孩不喜欢跟我玩,我就去看谢伯伯钓鱼了。母亲从电视柜抽屉里掏出那张海报照,摊在餐桌上。我买了新胶水。她搬了把餐椅,站上去。看看,这样贴行吗?静茹瞥见海报照里母亲靠在自己肩头,似乎要将全部力量都压在自己身上。那是两个月前的照片。父亲脑溢血过世后,自己回家陪母亲小住了一阵。之后不到一个月,母亲就跟过来了。

罗伟推门进来,他踢掉皮鞋的声音像一匹愤怒的马挣脱马蹄上的铁钉。小诺刚刚平息的哭声再次掀起浪潮。罗伟举起小诺的手指,盯了足足一分钟,好像要把他伤口上的疼都吸到自己的眼睛里。放下儿子的手指,他走向餐桌。餐桌上一大团染血的餐巾纸如硕大的血球,将白色餐桌的玻璃映成一块血滩。他拾起纸团,向茶几旁的垃圾桶掷去。纸团在地上跳跃几下,滚到母亲脚边。

扑嗒——电视柜背后刚刚粘贴的海报照,如一具僵尸,仆倒在地。母亲像被人重重拍了一巴掌,讶然惊叫。静茹瞥见她破碎的脸。

7

冬夜的冷寂,总爱唤醒睡眠。睁开眼,静茹感觉四肢像封在冰窖里。窗外的风像携带着密集的雨水。仔细听,又如梦游者在茫然地奔跑。艰难地翻了个身,仍然没触到男人的肉身,连温热的气息都没有。静茹才想起昨夜男人一个人关在书房里喝酒。出来后,他另找了一条被子缩在床角。世上,哪有外婆不心疼外孙的?男人借着未消的酒劲愤然道。静茹用被子蒙住头,不吭声。

静茹的记忆里,外婆长得有点僵。瘦高的个子,白森森的脸,颧骨很高,尖尖的鼻梁下,嘴巴始终下拉着。挂上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让人想起一些破案片中,暗夜里突然映现的蒙面人。

静茹五六岁时,外婆还在县人民医院工作。有一年,静茹得了小儿肺炎住院,外婆戴着口罩来看她。静茹不肯吃药,外婆一把捏住她鼻子,就把药水灌下去了。

八岁那年,母亲想买房,带着静茹去外婆家。那时,外婆已退休,仍住在医院的单人宿舍里(静茹从未见过外公)。母亲不知说了句什么话,外婆就发怒了。你死了心吧!静茹刚巧偷吃玻璃瓶里的宝塔糖,吓得她一口吞下去,卡在喉咙里老半天。

许是临睡前想起外婆吧,连梦都错位了,清晰得如一部刚下载的高清电影。三十年前,母亲给她讲的童年故事,在梦中替换了人物。外婆变成了母亲,母亲竟成了自己!

那是夏天吧,母亲骑自行车带静茹去一个小镇赶庙会。回来已是午后。梅雨季节的阳光,像细针密密地扎在皮肤上。山道过后,终于出现了稀疏的房子。头上的烈日也像被树丛和房子遮掩了,腾出一丝阴凉。

母亲在一棵大樟树下停了车。你等着,我去去就来,不要乱跑。母亲递过来一袋橘子水和两颗泡泡糖。静茹接过东西,低头研究地上的小黑果子。等她抬起头,母亲已不见背影。

大樟树下,静茹吮吸着橘子水,跳着脚踩踏那些黑果子。很快,白凉鞋的鞋底花纹上沾满了黑乎乎的浆液。树影悄悄移动,手中的橘子水袋已瘪塌了。袋上的开口处,全是牙齿印。静茹鼓着腮帮往空袋子里吹气。所有的黑果子都踩烂了,静茹剥开一颗泡泡糖,塞进嘴里。舌头搅动几下,颗粒状的甜味消失了,泡泡在嘴边盛开。

不知什么时候,樟树下冒出两个男人。小孩,吹得大一点。一个男人嘴里叼着烟,发紫的嘴唇吐出一个烟圈。静茹掏出第二颗。两颗泡泡糖到了嘴里,便天下无敌了。吹大的泡泡破碎后,盖住了整张脸。静茹把黏在发丝上的碎屑扯回来,放进嘴里。真厉害!那两个男人看了一会儿,猛踩了一下烟屁股,吹着口哨骑上车走了。

太阳躲进云层,凉风突如其来。静茹吐出泡泡糖,放在衬衫下襟的贴边缝里。泥地上,黑压压的蚂蚁在黑果子的浆液上奔走,她看着看着不由得哭起来。泪水从脸上滑落,一直落到衬衫的前襟上。静茹用手背抹着眼泪,绕着大樟树转了几圈,最后沿着母亲出发的方向跑去。路边,没有什么房子。偶尔过路的行人大多骑着自行车,匆匆而逝。风大了起来,石子路上的细草落叶和纸屑,像失魂的鸟到处乱飞。

暴雨说来就来。雷电像神话中的妖魔,举着利剑把天劈出个大窟窿。暴雨犹如一锅沸水,把天地都连在一起。她什么都看不见,双臂交叉,紧紧抱住湿漉漉的身体,像被卷入了汪洋……

母亲说,那年她才六岁,那场暴雨中,她差点被卷入河里死掉。静茹记得当年母亲跟她说这个故事时,自己忍不住大笑。有什么好笑的?母亲瞪大眼睛问她。静茹吓了一跳,母亲当时的眼睛深陷得像两个窟窿。

男人的鼾声突然响起。衣架上的呢子大衣像受了惊吓,霍地倒地。静茹抹了抹眼角的泪,趿着拖鞋,推开卧室门。外面黑漆漆的,冷风硬得像冰柱。蹑着步子经过卫生间,她停了下来。耳边隐隐约约似有啜泣声,手指空捏几下,终于触到卫生间的开关。灯亮了,里面没人——原来母亲在小诺的儿童房里。

小诺已经熟睡,母亲坐在他的床沿上,像只孤独的母狼。妈……静茹轻声叫道。母亲弓着背,如一段枯木桩一动不动。您还不去睡呀?静茹扳住母亲的双肩。双肩的颤抖通过手心传到静茹的手臂。

我不想一个人回去。母亲的喉头发出一串梦呓般的颤音。

8

说服男人开车陪母亲去祭拜太外公,静茹费了点劲。男人目光迷离地望着她,似乎在等待她答应什么,她还是没应声。那是迟早的事。她含糊其辞着,拿起车钥匙走出门。好一会儿,男人才追上来。客星山离他们这个小城有一百多里。男人知道她从来没有独自跑过这么远的路。

母亲早已等在车门旁。她戴着一顶棕色线帽,斜挎着一只帆布袋子,里面塞满了用锡箔折成的纸钱。她搓着手呵气,如同一个久等开校门的小学生。

车子驶出郊外。静茹从后视镜里瞥见母亲闭着眼,不由得靠近男人说起那些往事。

十二岁的深秋吧,因为初潮来袭,静茹刻骨铭心地记着那些场景。母亲拖着行李,拉着她奔赴县城火车站。静茹肚子痛,好几次蹲下身,母亲站在塌陷不平的水泥路上,跳着脚,像只愤怒的老母猴。总算挨到火车站,静茹才知道到太外公家需要坐十小时的火车。真遭罪呀。静茹对罗伟感叹道。

窗外的风景亦如二十多年前。落光叶子的白桦树直挺挺地矗立着,收割后的枯草像排列在干涩的水粉画中。静茹捂着嘴说,我的太外公是世上最仁慈的老人了。他收留我母亲时,家里已穷得啃树皮了,但他还是坚持把我母亲养大。有一件事……静茹咽了咽口水,看了看后视镜,闭了嘴。

那日下了火车,已有人驾着拖拉機等在路边。静茹跟着母亲爬上拖拉机,一路颠簸,进了一个小村庄。在低矮的老木屋里,静茹瞥见太外公躺在一块门板上,脸上蒙着一块白布。母亲扔了行李,扑过去,跪倒在泥地上。记忆中,母亲跪下后,再也没有站起身。第二天早上,静茹发现母亲头顶的黑发全白了。

说话间,已下高速。客星山隐隐约约出现在眼前。驼峰似的山脊,犹如母亲倔强的身躯。静茹突然有点心烦意乱。二十多年前的经痛,似乎再次来袭。她听到了后座传来的啜泣声。

这啜泣声一直延续到太外公的坟头。父亲在世时,每年陪母親过来祭坟。坟碑上的字新鲜如初,坟包上也没有荒草丛生。此时,帮着母亲粗粗料理后,静茹背对着山间的冷风,脖颈缩进了羽绒衣。

那件事……静茹揉搓着冰冷的两腮对罗伟说。那件事是当年二姨透露给静茹的。母亲十岁到太外公家,晚上缠着太外公睡,一直到她去插队。那时她已是大姑娘了。

不可思议!罗伟貌似瞌睡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嘴里的一截野草根几乎碰到了鼻尖。静茹斜靠着一棵树,低下头,拼命地往下,下巴磕到羽绒服的扣子里。乌鸦在头顶哇叫。母亲瘦弱的身子摇晃着起来。她单薄的背影,像被冷风切去了一半。

9

接到去省城培训的通知,已近腊月。静茹犹豫了很久,才把这消息告诉母亲。小诺撕着鸡腿,擦擦油乎乎的嘴角。母亲的头埋在奶茶杯里,好久才抬起来,眉毛、睫毛挂满水珠。要不,您回老家一阵子,我培训结束就来接您,正好赶上过年。静茹瞟了一眼罗伟,罗伟正给她递眼色。我不想回去。母亲的手指掐着奶茶杯,纸杯都变形了。

出门前一天,几个社区组织联谊会,邀请母亲参加。活动很热闹,唱戏跳舞,现场书画表演,还有各式游戏。最后一项游戏,是一个小孩想出来的。让老人们排好队,通过触摸、闻气息,来寻找另一队中陪同的亲人(双方都不许说话)。这个活动似乎有点挑战性。

母亲戴上眼罩的那一刻,静茹笑得右腮帮轻轻抽搐。母亲穿着淡紫羽绒衣,嘴巴紧紧抿着,像个桀骜不驯的少女。

游戏开始了。第一个拉住手的是同幢楼的吴伯伯。吴伯伯是退休教授,文雅,触摸头发和脸时,喉结难为情地抖动着。静茹硬忍着没笑出声。紧跟其后的是位老太太,一上来,手掌就贴住静茹的额头,顺着头顶往后摸,一直摸到肩头。见没戏,她撇撇嘴放弃了。往下走,又是个老头,隔壁单元的,背微驼,衣着邋遢,整天叼着劣质烟。他的鹰钩鼻凑到静茹的耳垂,静茹皱着眉别过头。

握住母亲的手,静茹禁不住耸起双肩。许是空调温度太高了,母亲的手心黏糊糊的,像涂抹了胶水。她的手伸过来,从头顶徐徐下滑,直到大腿,上上下下来回几次,又回到脸上匍匐。她瘦长的手指如章鱼的触角,不放过脸上每条细纹。静茹第一次感到母亲的手那么粗糙,手指传达出来的情绪那么固执又羞怯。这位阿姨,请您快点做出判断,只剩三十秒了。身后的工作人员催促道。母亲顿时慌了神,张张嘴凑近静茹的腮帮。静茹第一次闻到母亲嘴里的气息,类似过期咸菜的味道。啊啊啊……她抖动着,发出一串怪音,脸像被烧红的铁锅,头顶的白发也慢慢立起来。她的手又滑向静茹的衣服,上上下下反复摩挲。静茹今天穿了亮面的羽绒衣,本来还套着羊毛围巾。里面太暖和,早摘掉了。

这位阿姨,倒计时了,10,9,8,7……母亲的手像一只胡乱奔走的小兽,跳进静茹的脖颈。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细长的光脖子。她张大空洞的嘴,摇头放弃了。

母亲被带走的瞬间,静茹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仿佛客厅里的海报照脱胶后哗啦坠地。应付后面的老头老太,她已毫无兴致。有两个老太太把她错认成自己女儿,无比尴尬地下台。回到座位,她拿起水杯猛灌了一通。耳畔,终于响起母亲出列的声音——她错认了一位陌生女人,被淘汰了。

我认得出来,让我再认一遍,我一定认出来!母亲叫嚷着,像一头发狂的母狮,冲到队伍中去。两个工作人员拽住她的胳膊。阿姨,大家都要遵守游戏规则。静茹放下水杯跑上去。

妈,我在这里,您刚才没认出来……母亲愣住了,两眼空洞如一对枯井。她的右手猛然扬起,啪!猝不及防,静茹左脸一阵火辣。

眼前星光凌乱,静茹闭上眼,久久的,不愿睁开。她靠住墙,艰难地吸着鼻子。一团迷雾中,她瞥见母亲的影子在墙角缩成一团。

除了两个工作人员上来劝慰,谁也没注意到这一幕。不要丢下我,你不要丢下我……静茹抹着泪,听到母亲的哭声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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