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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妄之城

2017-06-03亚丁

清明 2017年2期
关键词:小溪小河小提琴

亚丁

何小河以为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她会泪流满面,以为同事们会相视无语泪双流。都没有。她甚至听不清讲台上的社长在说些什么。她屁股一落椅子睡意就来了,同事叫她何小困。左边国际新闻部的记者王子路在玩手机游戏,右边财经部的主任朱颜改在看股票行情。时政部的江左捅她的后背,递给她一张纸,上写:找到下家了没?何小河这才听到社长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宣布,最后一期报纸是为自己做的,不对外发行。朱颜改晃了晃手机说,今天又是全线飘红,二位怎么看?王子路说,用眼看。何小河说,泰极否来。

何小河把纸条递给下家朱颜改,朱颜改又递给下家,一会儿又转到后面江左手上,他轻轻吐出声亲切的“靠”字。

何小河像往常一样,挤地铁回家。十六年前,还在上大学的她,带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来北京以身相许给她的高中同学。她第一次坐地铁,为一个标题买了份《周末》——《新年致辞: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第一行字深深地打动了她:这是新年的第一天。这是我们与你见面的第777次。祝愿阳光打在你的脸上。

祝愿阳光打在你的脸上。她决定投身媒体。这是她十六年前同一天做的第二个重要决定。这一天高中同学成为她的丈夫。她不喜欢一切定义男女之间关系的词,比如:夫妻、爱人、情人、性伴侣、知己……她喜欢一个词叫“相遇”,永远处于动态之中。静止的关系是死去的。男女之间最好的状态是相遇。有些人天天在一起吃饭、睡觉、做作业,却没有相遇。

十六年前,地铁没有那么挤,人们喜欢买一张报纸消磨时光。现在地铁里的卖报人早就消失了。

回到家,那个被称为“丈夫”的人坐在沙发上,面前放着一张纸,纸上是一支派克笔。这支笔是丈夫的爸爸知道她去报社工作时送给她的,并送给她一句话:用这支笔去书写正义、真诚、善良。她从来没用过它,它一直作为纪念品封存着。他表情有点凝重,带着点表演的色彩。

她坐在沙发上,拿起一只苹果啃了一口。丈夫把纸和笔推到她面前,是离婚协议书。她看也没看,就拿起笔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

“终于给这支笔开苞了。”何小河笑着说。

“你不看看协议的内容?”前夫说。

何小河把脚跷在茶几上,晃动着上面那只脚的脚尖,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啃苹果。苹果上留下血丝。

“晚上一起吃饭,好吗?”前夫问。

“这么大一个苹果下肚,吃不下了。”何小河朝前夫晃了晃苹果。

“这房子尽管是我单位分的,但你可以住着,直到有一天你有自己的房子。前几年买的那套学区房,是我爸妈付的首付,贷款也是他们在还。再说学区房对你也没有意义,你从没打算要孩子。存款我们一人一半。股票,我会把成本的一半给你,跌了算我的。”前夫有点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用不着拐那么多弯,你不就是说涨了也算你的吗?”何小河把垃圾筒推到门边,然后回到沙发,把未吃完的苹果抛过去,苹果划出一道弧线,落在了垃圾筒里。

“我一会儿就搬走,这就收拾东西。”

“去哪?”

“一个路人会关心另一个路人去哪里吗?”

“小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离婚吗?”前夫问。

“花开花落,自然现象。”何小河说。

“你连哭的热情都没有了。哪怕表演一下呢。”前夫轻叹了一口气。

何小河打开大衣柜边的小木箱,里面放着他们结婚以来有纪念意义的物件。比如,他送给她的第一支玫瑰花,他们结婚时一起啃过的苹果留下的种子,他父亲送的笔,他母亲洒在床上的枣和花生,一对白发苍苍的彩色泥娃娃,妈妈压箱底的一万元钱,只见过两次的爸爸临终前留给她的小提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再也没有往箱子里放过任何东西,那一万元钱只剩下两张一百元。

“这一万元,我会按这些年的通涨率计算好转到你支付宝。”前夫说。

“是九千八。”何小河说。

她拿起裝着两百元的红包和父亲的小提琴,拎起手提箱走了出去。

“剩下的东西,我一周后来取。如果不方便,你可以打包放在门口,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没人要。”何小河说。

何小河走下楼梯,前夫站在门口举着笔说:“这支派克笔是老爷子送你的。”

“报纸停了,用不着了。”她停了一下,然后,走了下去。

走出小区,何小河不知道该去哪里。

祝愿阳光打在你的脸上。这十六年,只剩下这句话了。她朝西走去,初夏的晚照打在她脸上。

江左打来电话,让她后天去报社取最后一期报纸,大家顺便聚聚。她突然想起明天还有一个采访,一个月前约的。她连忙打电话给采访对象表示道歉。对方沉默,她安慰对方,并承诺会联系其他报纸的同行去采访。对方说,他看过她的文章,希望她自己来采访。听他的口气,似乎笃定何小河还会去另一家媒体。从她陆续得来的消息,同事们都准备转行了。她下一步做什么,还没有打算,好在还有一些积蓄可以让她迷惘一阵。

江左又打来一个电话,强调后天一定要去,他有一个重要消息要宣布,他埋单。何小河说,你不就是找到下家了吗!他哈哈大笑:“何小困,高人都是睡不醒的状态。”

“我现在醒了,正拖着箱子在街上左顾右盼呢,谁收留我就跟谁走。”何小河说。

“晚了,这会儿只有我暂时收留你。把位置发我,我去接你。”

“你那要是不方便,我去朱颜改那里凑合两天,你得帮我租下房子,一居室即可。”

“何小困只要一把椅子就可以睡觉,有什么不方便的?今年年底如果我爸妈再逼婚,我可以把你领回去救急,我知道你不喜欢欠人情。”江左谈过几个女朋友,一谈到结婚,他就往后退,说自己不适合婚姻。

何小河站在马路边。一辆出租车停在她身边,她朝司机摆摆手。自从用了滴滴软件以后,她再也没打过出租。路上的空出租车多了起来。尽管有关部门在重要地段抓滴滴快车,抓到一个罚款好几万,却阻挡不了滴滴潮。朱颜改天天骂这是流氓行为,却不见她做这方面的选题。她很务实,以一个小记者的力量去叫板利益集团比螳臂当车还可笑。

江左的那辆灰色本田车停在她身边,她把行李放在后备厢,小心地抱着小提琴坐到副驾驶上。

“和小老伴吵架了?”江左问。

“没吵,离了。”

“为什么?”

“他说我连哭的热情都没了。”

“不对。是因为你要求太少,一把椅子就够。”

何小河笑了笑。

“晚上去饭店,把朱颜改、王子路、闫值、上尉都叫来,一起喝个够。咱们是报社六君子,一起抛过头颅洒过热血的。”江左说。

“我这十六年像是演了一部戏。十六年前同一天决定献身前夫和媒体,十六年后,婚姻和报纸同一天结束。”

“晚上多喝点,想哭就哭,我们都可以借给你肩膀,我还可以借给你怀抱。哭完了,明天该干嘛干嘛。你可以跟我一起去那个医疗软件公司。我是他们的合伙人之一, A轮融资一千五百万已经到账。”

“我暂时还没想工作,好不容易有个理由让我歇着,急什么?”

“你还会拉小提琴?没听你说过。”

“我终于有时间去完成父亲交代的任务。”

“去学小提琴?”

“不是,去寻小提琴的主人。”

十七岁那年刚放寒假,妈妈递给小河一张去长沙的火车票说,年就陪他过吧。

小河莫名其妙,问:“谁?”

“你爸爸,七岁那年你是见过他的。”

“你不是说我爸在我还没出生时就死了吗?”

“现在真要死了。”

在去长沙的前两天,何小河一直在回忆她七岁那年见过的男人,哪个是她爸爸。她只知道,那年总有人领着不同的男人到外婆家,妈妈看也不看,便把人家轰出去。

外婆叹息说:“我看这些人都比那个混蛋强,你咋就看不上眼呢?我要死了,你连个依靠都没有。”

妈妈说:“我有小河呢。”

现在想起来,外婆眼中的混蛋应该就是她爸爸。

好几次她想问妈妈,终究没张开嘴。她知道,那是妈妈一生的隐痛。

接站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见到何小河时表现出的兴奋让她有点不知所措。一路上,他喋喋不休,因为过度兴奋还有点语无伦次。

“我当年和你爸一起插队。你爸年轻时长得好,有才华,还会拉小提琴,也会做小提琴。”

何小河第一次听人对她很自然地说“你爸”,她感觉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你很冷吧?长沙就是这样,冬天又潮又冷。”

“你长得很像你爸。”

“你妈妈还好吧?”

何小河点点头。

“她這么多年就没再嫁人?”

何小河摇摇头。

“她还在村里的小学教书?”

何小河摇头。

“你爸爸两个月前查出肝癌晚期,一直在医院住着,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睡,医生都说难过年关。你来了,他一定能过得了这个年。”

“对了,我姓刘,你就叫我刘叔叔。”

“你有一个妹妹,叫小溪,十三岁了,上初二。你爸爸和小溪的妈妈十年前就离了,小溪跟了妈妈。你爸爸现在孤身一人,我们几个队友轮流照顾他。今天是我值班。”

“你和你爸爸一样,话不多。”

“天妒英才,我们一起下乡的,就你爸爸最有才,偏偏就他先倒下了,其他人都硬朗着呢。”

“可能是这些年想你想的,也想你妈妈,身体都想坏了。”

“当初他为什么不要我和我妈?”小河冷冷地问。

“当初,插队的人都发了疯似的回城,就是一块石头,也会被大浪卷跑的。再说你爸爸会拉小提琴,在乡下拉小提琴是很可笑的,你能明白吗?”

“那他为什么不把我和我妈带到城里?”

“他自己还没地方落脚呢。一会儿见到你爸爸可千万别提这事。你就让他舒舒坦坦地走。”

“他就没有别的亲人了吗?”

“你爷爷是大学老师,教哲学的;你奶奶在中学教音乐,你爸爸遗传你奶奶的才华。他们‘文革时挨批,读书人面皮薄,自杀了。你爸爸有个哥哥,还有个姐姐。哥哥去年出车祸死了;姐姐在你爷爷奶奶死后就得了精神病,现在还在精神病院住着呢。”

“这个人怎么这么倒霉?”

“不能叫‘这个人,是你爸爸,见了面你得喊爸爸,要不他哪天去了,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何小河沉默。在赶往医院的路上,天下起雪,越下越大。这场雪,一直下过了何小河的青春,下过了她的大学岁月,下过婚后的沉闷与琐碎,直到有一天被北京的灯火辉煌、摩肩接踵融化,变成冰冷的雪水融化在她的血液里。有一天朱颜改问她,来北京这么多年有什么感觉?她说,越繁华越孤独。朱颜改当时就哭了,她是个泪点很低的女人,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当上财经部主任的。

病床上薄如纸片的父亲,让人担心随时会被一阵风刮得无影无踪。他的鼻孔里插着氧气管。

“老李,小河来了。”刘叔叔在他耳边说。

老李睁开眼,眼中的光芒让整个病房变得耀眼。他努力地笑着。何小河第一次听说这个给了她生命的男人姓李。

“小河,来。”

刘叔叔把她推到他面前,又搬来张矮凳子,按着她坐下,这样,她就能和老李平视了。何小河回忆起七岁那年,似乎见过他。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抬起手,刘叔叔立即会意。刘叔叔把她的手放在老李手中,她立即缩了回来。

“手真凉。”

“你妈妈还好吧?”

何小河点点头。

老李看了看刘叔叔,又朝床头努力地扭扭头。刘叔叔拿起床头的小提琴盒放到床上。

刘叔叔打开琴盒,一只精致、漂亮的小提琴呈现在小河面前。七岁那年见到的那个男人像面前的大雾,时而散开,又时而聚拢。

“想起来了吗?”刘叔叔问。

“不要催她,让她慢慢想。”老李喘着气说。

歇了一会儿,老李说:“那年,我一整年都在做这把琴。以前一个月能做一把。这也是我做的最后一把琴。这把琴是一个兵哥哥定制的,他出了高出别人十倍的价钱。他的部队离我那里有点远,需要采购的时候,他才路过那里。他有老乡在小店旁边的军营里。你还记得我当时在一座军营边开了个小商店吗?你还指着墙上挂的小提琴问,这些都是你做的?我想送你一把,你外婆不让。

“中间他来过一次,你见过。那天你外婆带你来看我,我第一次见你。他来看他的琴做得怎么样了。我当时刚托人买到一块鸟眼枫木料。你把一个彩色皮球踢到马路对面,是他帮你捡回来的。他只停留了大约十分钟就走了。他走后一周,那座军营突然空了。他们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后来听说因为裁军。再后来,军营变成养鸡场。我等了他两年,他一直没有来。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小店生意越来越难,旁边的养鸡厂变成养猪场,臭气熏天,我怕把琴熏臭了,就离开了。”

老李说完大口大口地喘气。刘叔叔说:“小河,我们出去,让你爸休息一会儿。”老李摇摇头,不让她走。

“你长大后,有空的时候,就去找他,把琴还他。”

“他叫什么?”何小河问。

“他没说。”

“我要是找不到他呢?”

“一辈子心里有个念想总是好的。人哪,就怕心都空了。”

“他长什么样?我记不起来了。”小河有点歉意地说。

“大眼睛,高鼻梁,宽额头,厚嘴唇,白皮肤,个头不高,笑的时候还有酒窝。他很特别,放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出来。”

护士过来催促说:“病人说的话太多了,你们让他休息一会儿。”

第二天深夜,何小河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

“小河,小河,快,你爸不行了。”刘叔在门外大声喊着。

何小河跟着刘叔走出宾馆,又返了回去。

“怎么,小河?你爸不行了,你害怕见他吗?”刘叔焦急地问。

“我小时候学过小提琴,还会一点……”

“那你快去取。”小河聽到刘叔声音有些颤抖。

赶到医院时,老李床边围了几个医生和护士,还有几个陌生的叔叔阿姨。心电图在发出停歇的警告。

“小河,快叫爸爸,要不来不及了。”刘叔推着她。

“快叫啊。”那些陌生的叔叔阿姨催促。

何小河打开琴盒,拉了一段《化蝶》。小时候,妈妈每周末都要带着她挤公交从小镇到市里,跟一个老太太学琴。妈妈很固执地只让她学这一段。她也只会这段,而且拉得残破不堪。老师告诉妈妈,她不是学小提琴的料。妈妈说,会拉这段就行。

那天,何小河被自己的琴声感动了,这是她拉得最完整、最动听的一次。当初那些残破不堪的声音是她故意造出来的,她不想挤半天的公交,去学一小时的琴。她的眼泪扑簌簌落在琴上,流淌到父亲搭在外面的手上。她看到父亲眼角滑落的泪水,她理解了父母的感情。但终究,她没有开口叫爸爸。

在父亲简单的葬礼上,她见到了那个叫小溪的女孩。小河冲她笑了笑,拉着她的手,捧着父亲的遗像,站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

关于骨灰的存放问题,父亲的队友们请来小溪,还有小溪的妈妈。他们争论不休,有人认为她和小溪一人一半。刘叔叔不同意,这不是把老李分开了吗?有人说,轮流放。这样小姐妹俩还有个联系。

何小河问小溪的妈妈:“阿姨,您已经成立新家庭了,对我爸还有感情吗?”

小溪的妈妈沉默。

何小河说:“昨天我明白了妈妈一生只爱我爸,一生也只强迫我做过一件事,就是学会《梁祝》的最后一段《化蝶》。她是希望死后和我爸葬在一起。”

四年后,小河的妈妈死于子宫癌。爸爸妈妈的骨灰埋在一起,葬于他们野合过的麦田。小河给他们立了碑。来北京的前夜,她在爸妈的墓前拉了一整夜的《化蝶》。

后来,她再没有碰过那把琴。

在民政局的大门外,小河足足等了前夫一个小时,他才匆匆赶到,连说对不起。小河说,没关系啦,反正有的是时间。

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小伙子接待了他们,打着哈欠懒懒地接过材料,翻了翻,又合上,然后问,你们决定离了?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是的。他又问,为什么要离?何小河一下子被问住了。她似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也许在内心深处,她早已觉得没有必要一起过了,因为他越来越陌生。前夫似乎早有准备,他看了看她说,感情破裂。小伙子咬了咬下唇的干皮,本来还想问第二个问题,还是咽了回去。他拿出两本离婚证,在上面盖了章递到他们手中。

何小河问小伙子,你天天发离婚证书,还敢结婚吗?小伙子说他已经结婚了。

小河朝他笑笑,挥手再见。

小河回到江左的住处,打开手提电脑,才想起再也不用写稿了。有几篇书评和个人访谈还放在电脑里,本来排在下周上稿的,现在都不需要了。她打开QQ,把它们转发给另一家报纸的副刊编辑刘小芬。纸媒记者的收入越来越低,她估计自己也将转行。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将那个采访对象的联系方式告诉了刘小芬,拜托她辛苦跑一趟。接下来,她开始删除有关前夫的一切信息。从此,他就是路人甲。十六年的光阴,动一下鼠标就蒸发了。人生也就够蒸发几次的。唯一让人不那么悲观的是,有时候一个瞬间能永恒于心。

清空了电脑,何小河打开琴盒,把小提琴小心地拿了出来。太漂亮了!那个兵哥哥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定制这把小提琴呢?为什么一直不去取呢?她决定去找他的时候,突然觉得天地那么大,人海茫茫,她不知道往哪里去。她得先去七岁那年父亲的小店。小店也许不在了,营房应该还在,可父亲为什么不告诉她那个部队的番号?

她只有找度娘。在她朦胧的记忆里,那里不可能有海军,也不可能有空军。不远处就是连绵的山脉,似乎只有一条马路,马路上车很少,驴车倒是常见。那天那个兵哥哥是和他的战友开着一辆破旧的大卡车来的,卡车上装着很多大白菜和土豆。他是炊事员?不可能,掂勺的手怎么去拉小提琴呢?小时候,自从她学小提琴,妈妈连袜子都不让她洗,怕她伤了手,拉琴时拉出臭袜子味。

何小河差两个月成为80后。七岁那年,应该是1986年底或1987年初。也就是说,那次裁军发生在1986年到1987年之间。据度娘告之,1985年至1990年,中国完成了百万裁军的任务。

那个兵哥哥现在应该在四十六至四十八岁之间。一个肯花十倍价钱去定制一把小提琴的男人,一定有魄力,爱艺术,有一双白皙细长的手,眼睛顾盼生情,挺直的鼻梁在呼吸间透着骄傲。何小河突然感觉心跳加速。

何小河细想一下,自从在父亲的病床前拉完《化蝶》,就没有停止过描摹那个朦胧的身影。她想不起他是否为她捡过球,但想多了,就觉得有了。她隐约觉得他就在不远处看着她。这些年,他就在她的想象中,报社的忙碌,前夫的琐碎与精明,只是将他挤到某个角落,似乎让她忘记了他,但当报社和前夫都不见的时候,他又那么清晰地出现在她脑中。

“我要去找他,一天也等不下去。”何小河说。她的一帮哥们儿替她设计了ABCD四个计划。

A计划:上网发贴。

B计划:找到当年裁撤陆军的部队番号。

C计划:找可靠的人打听。

D计划:找个女保镖专门陪小困踏遍万水千山。

临走时,她还是将琴留下了,并且拉着江左巡视所有的门窗,一再叮嘱,这是三楼,小偷很轻易就能翻进来,走之前一定要关好窗,防盗门一定要上锁。

开往长沙的高铁启动时,小河收到朱颜改在“六君子群”发来的帖子,朱颜改说如果她同意,马上就挂上网。

小河回信息:还是先别挂上网了,能遇到最好。

朱颜改:遇不到兵哥哥,总会遇到点什么。

小河:人生就是一次次旅行和一次次告别。

朱颜改:每一次旅行都是为了一场艳遇。

斜对面的中年男人举起他巨大的茶杯喝水,褐色的茶水被他粗壮的喉结推进身体,宽阔的茶叶从杯底泛起。透过茶垢浸蚀的杯壁,小河看到斑驳的往事浸泡在雨水中。十七岁那年,她抱着爸爸的骨灰回到家中,媽妈亲了一下她的额头,这是她记忆中妈妈第一次亲她。

小河醒来的时候,妈妈坐在她的床边,紧紧抱着骨灰盒,脸贴在骨灰盒上,泪水顺着骨灰盒的一角流淌,滴在灰黑的水泥地面上,滴滴答答。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小河轻吟。

“你都睡两天了,烧退了。”妈妈拿掉小河额头的湿毛巾,摸摸她的脸。

“妈,小时候你让我背的那些手写的宋词是爸爸抄的吧?”

“不是抄,是你爸爸凭记忆写下的。他说如果将来生个女孩,一定要让她背宋词。你小时候嫌它不如其他小朋友的书好看,不肯背,我还打了你呢。”妈妈擦了擦眼角说。

“你跟你爸的老婆说什么了,她怎么肯把骨灰给你?”妈妈笑着问。

“我说,您已经有了新家庭,对我爸也没感情了,我妈一生只爱我爸一人,将来她想和他葬在一起。”

“都离婚了,为什么不来找我们?你这个混蛋!”妈妈拍打着骨灰盒,痛哭起来,像孩子一样。

“他大概不敢面对你。”小河安慰妈妈。

妈妈取来小提琴,问小河:“爸爸送你的?”小河点点头。

“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琴,你小时候的老师拉的琴也没有这个漂亮。”

“妈,我七岁时见爸爸的地方是哪里?”

“你外婆不告诉我,好让我死心。她说你爸有老婆有孩子,过得很好,说他早就把我忘了。你外婆恨你爸爸,是你爸爸让她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她到死都没有原谅他。”

第二天,冬雨霏霏。妈妈把小河捂得严严实实,给她穿好雨衣,自己打着一把老旧的油纸伞,拉着她来到一块麦地。

“当年,我和你爸就是在这里打滚的。”妈妈说。

“打滚,什么意思?”小河满脸疑惑地问妈妈。

“你爸说,孔子的爸爸和妈妈就是在麦地里野合的,所以生下的孔子成为千古帝王师。”

“我知道了,你们把这里当洞房呗。”小河说。

“你爸还说,孔子精通六艺,就是礼、乐、射、御、书、数。你呢,小时候整天跟村里的孩子疯玩,还朝长辈吐唾沫,敢和大孩子打架,像个野小子,一点礼也不讲。乐呢,学了两年,《化蝶》都拉不完整,声音跟撕破布似的。背个诗词也磨磨叽叽。好在数学还不错。真有点对不起你爸。”母女俩相视而笑。

“阿姨,你怎么一会儿流泪,一会儿笑啊?”一个小男孩摇着她的胳膊问。

小河睁开眼,窗外闪过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放下窗帘,拍拍男孩的脸说:“阿姨先做了坏的梦,又做了美的梦,你把阿姨的美梦搅没了,你得赔。”

男孩摊开手,手中捏着一块彩色软糖,送到小河面前。小河笑了。

何小河记得那个小女孩叫小溪,但不知小溪是跟爸爸姓还是妈妈姓,或者跟继父改了姓。小溪的妈妈一定知道爸爸去的那个军营在什么地方。不过十七岁那年,她离开长沙后,就和长沙的一切断了来往,更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户籍警的电脑上显示有四十多个叫小溪的女人。小河告诉警察,小溪生于1983年或1984年,这两个年份出生的李小溪有四个,黄小溪有三个,吴小溪有三个,谢小溪两个。

她抄了她们的电话和地址。

拨通第一个李小溪的电话,是一个男人接的,他打了个响亮的饱嗝,问:“你找谁?”

“请问李小溪在吗?”

“我还在找她呢,谁知道这个老娘们跑哪里浪去了!”

小河本来想放下电话,又担心把真正的小溪漏了。

“先生,请问您知道李小溪还有一个姐姐吗?”

“我当然知道,她三个姐姐呢,全她妈不是好东西,老子早晚把她们全睡了。还有一个哥,老子早晚找人把他剁了。”

“找人剁算什么能耐?有本事自己剁去啊!”小河气冲冲挂了电话,并把这个电话拉黑。

第二个李小溪对小河的问话含糊其辞,但小河还是决定见她一面。下午三点钟,小河在一家咖啡馆里见到了李小溪。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很漂亮,像李冰冰。小河肯定她不是自己的妹妹。印象中的妹妹黑黑的,有些胖。

“我妹妹没你这么漂亮。”小河笑着朝她走过去。她很礼貌地站起来,小河这才发现她的小腹微微隆起。

李小溪摸了摸肚子说:“再过五个月就当妈妈了。”她叫来服务员,问小河喝什么,小河要了杯拿铁,她则要了一杯柠檬水。

为了打破僵局,小河把打电话给第一个李小溪的经过说了一遍。她们哈哈大笑。

“姐,这种人遇到你保证屁都不敢放。那个可怜的妹妹怎么遇到这种混蛋了!”李小溪说完举起杯来,“以水代酒。”

“姐,我建议你都见一见这些小溪,缘分呢。”

“看情况,如果人家不想见就不见喽。”

短暂的沉默。小河知道她有话想说,有些话对陌生人说更安全。小溪想说的一定与感情有关,而且与她肚子里的孩子有关。记者的职业敏感让她很快找到话题。

“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小河问。

“都喜欢。”

“孩子的爸爸呢?”

李小溪喝了口柠檬水,缓缓地说:“孩子可能永远不会知道爸爸是谁。”

“抱歉。”

小溪说:“当初我给他订了十条‘军规,后来他又加了十二条,二十二条‘军规。我们都很守约,真的就再也没见面。我以为我已经忘了他,雪泥鸿爪,很快就会消失,可当我发现自己怀孕了,当孩子在肚子里动的时候,我发现我是爱他的。”

小河笑着说:“你当初是想,性是性,爱是爱,事实上很难做到界限清楚。”

“姐,你眼真毒。”

“你先讲你的故事。我呢,也会告诉你我的故事。”

“姐,我们前世一定是亲姐妹,而且是双胞胎。”

“有他的照片吗?”

李小溪摇摇头。

“两年半前,公司里来了一位客户,我接待了他。他英俊、儒雅,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他坐在办公室明亮的窗前,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我能嗅到他毛衣上散发出的温暖的气味。他朝我轻轻一笑,干净温情。

“几天后他给我打电话,约我吃饭。那天我们聊到很晚,他送我回家。到楼下的时候,我说,上去坐会吧。他跟着我上去了,我拿出香烟,他为我点上。我问他抽不抽,他摇摇头说,男人抽烟没女人好看,所以就不抽了。这样,我们在烟雾中又聊了很多很多。凌晨的时候,我们很自然地就在一起了。我醒来的时候,他还在睡。我悄悄下床,给他留下一张纸条,立下十条‘军规。第一条是,可以在一起,但不能爱上对方;第二条,不接吻;第三条,不打听对方的私生活;第四条是不限制对方的自由;第五条,不留对方照片……还有几条我忘了。最后,我说,如果他能做到就打电话约我,如果做不到就再也别找我,走的时候把门锁上。

“一周快过去了,他没再找我,我以為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那个周末,他打来电话,约我去第一次去的那家餐馆。还是聊到很晚,他送我回家,到我家楼下,我让他上楼坐坐。他说,他完全接受我的十条‘军规,另外,还补充了十二条,如果我能接受,晚上他就留下来陪我。我同意了。我记得最后一条是,两年后,如果有一方觉得乏了,就自然不再来往,还像陌生人一样。

“两年后,我决定离开公司,回南方老家休息一段时间。我想走之前和他一起吃顿饭,就去他的公司找他。在他公司的楼下,我给他打电话,他让我等十分钟。十分钟过去了,他没有下楼,我走了,从此再也没有联系。

“离开他后,我才感觉是爱他的……后来,我发现自己怀孕了,决定把孩子留下来。为了孩子,我戒掉了烟。”

“你后悔吗?”小河问。

“不,我们都是有契约精神的人。能在深夜回味一个有味的男人,总比和一个乏味的男人生活一辈子要幸福。”

“爱他,就不要和他结婚,更不能长相厮守。有爱,又不是那么爱,才是结婚的最佳湿度。”小河说。

“精辟!”小溪拍了一下桌子,有几个客人转头看了看她们。

“姐姐结婚了没?”

“结了,刚离。”

“不爱了?”

“湿度不够。”

小河把她爸爸妈妈的爱情告诉了小溪。还没讲完,小溪已经哭成泪人。

她们互加了微信,挥手再见。

小河喜欢这样的下午,她决定把剩下的十个小溪都见了。

小河到达第三个李小溪家楼下时,给她打了个电话。李小溪问看到一个穿白色T恤戴眼镜的男人了没?小河朝四周看了看,在一棵石榴树下站着一个苦着脸的男人。他推了推眼镜,不安地走来走去。小河告诉小溪,她看到了。话音刚落,一个旅行箱从窗口落了下去,箱子里的衣服散落出来,接着是鞋、电脑、书、被子、枕头……

小溪边扔边骂:“老娘被你骗了十二年,还想接着骗?滚你妈的蛋,永远别让我见到你!”

小河抬头看到三楼窗口那个愤怒的女子,头发蓬乱,脸色因为愤怒涨得通红。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男人抬起头慢条斯理地跟女人说:“把自己也扔下来,你也是我的。”女人举着离婚证骂:“放你娘的屁!这是你的离婚证,拿好,给我滚!”围观的人多了起来,小河走出包围圈。楼上的小溪喊:“何小河,你先别走,我把这个混蛋打发走再和你谈。”

何小河知道李小溪让她来,是让她来看戏的。那个男人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抓住她。

他把她推到前面,说:“跟楼上的这个疯女人说,我是不会离开的,这么多年跟她白睡了。当初,我是系先生,那么多漂亮女生追我,我都没要,偏偏跟她结婚了,她占多大便宜?让我离开可以,她得赔我机会损失。”

“真不要脸,当初我跟你谈时,我爸妈压根没同意。你什么都没有,是我自己犯贱,跟爸妈翻脸,跟你这种人渣在一起。”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机会损失呢,那她的机会损失找谁要?”小河问男人。

“真是没皮没脸,我天天上班养家,你呢?生意好的时候挣到钱给小女人买车、买房,孩子都会打酱油了。生意赔了,现在想赖上我,我好欺负是吧?”小溪把蓬乱的头发使劲往后一撸。这个动作告诉男人一个信息,她将决战到底,没有一点妥协。

小河摇摇头,本来想寻访到所有小溪的热情全部消失了。和这个男人比,前夫还算不错的,最少没有在外面养女人生孩子,最少还知道把存款分她一半,最少还假意让她住着单位的房子。

很幸运,小河找到了妹妹李小溪。她没有改姓。那天下午,小河找到小溪时,小溪正在打麻将。她比小时候更黑更胖,在路边简易的棋牌室里有说有笑,粗肥的双手把满桌的麻将翻得哗哗响。见小河进来,她拉了一张凳子,示意小河坐下。

“姐,等我把这一圈打完,就领你去见我妈。她认识老李的队友。”她很利索地码牌,边码边跟其他的几个人介绍说,“这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叫小河。老李死的那天,我见过。”

小河本来想纠正她应该叫“咱爸”,想想还是算了。她不配做爸爸的女儿,粗俗,无礼,无知。

“你先玩着,我去旁边超市给你母亲买些东西。”小河说。

“东西就别买了,你给她钱,自己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小溪说。

小河还是去买了两大兜东西,等着小溪打完这一圈麻将。

“小溪,还是明天再打吧,你姐从北京来,赶紧领回家,好好招待人家。”其他几个人站起来。小溪便从里面拿出德芙巧克力,剥了一块吃起来,又给每人分了一块。然后抄起兜子,招呼小河跟她走。

“听说老李有一把特别漂亮的小提琴送你了,值不少钱吧?”小溪问。

小河心里咯噔一跳,幸亏没带出来,否则这把琴的命运真是难测。

“那是人家的琴,爸爸讓我找到主人,还给人家。”

“你傻啊,这么多年过去,人家早忘了,就是你自己的了。”

“我以为你改姓了呢,所以我到公安局查了十多个叫小溪的。”

“那男人不让我跟他姓,只能继续姓李了。”小河听出了其中心酸,知道她在这个重组家庭里尴尬的地位,小时候的小心翼翼变成成年后的故意粗鲁,来掩盖来自童年的压抑与担惊受怕。小溪也一定在心里恨爸爸,她一直没有原谅他。

小河见到小溪的妈妈时,她正在专注地看一部电视剧,嗑着瓜子,黑底白花的雪纺短袖罩着肥硕的身体,老旧的沙发随时都要塌陷的样子,努力地承载着她。她掸了掸沙发上的瓜子壳,理了理快拖到地上的沙发布罩,让小溪坐下。

“妈,这是我姐给你买的东西。”小溪把两大兜零食放在茶几上。

“来都来了,还买什么东西?”小溪的妈妈把瓜子扔到茶几上,去给小河倒水。小河忙说不渴。她又坐下来,看着电视呵呵地笑着。小溪把电视关了,她妈妈急了,把一把瓜子扔到小溪身上。

“要不是我姐在这,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河很尴尬,站了起来。她从包里掏出一千元钱放在茶几上。小河的妈妈怒气顿消。

“你小时候,我见过你,那时候瘦。也难怪,乡下能有什么吃的呢?唉,那时老李刚从乡下回来,分到我们厂,也是瘦得跟猴似的。每次我给他打饭,都会多打半勺给他。他住院我还去看了一眼,比猴还瘦。瘦也好,烧起来不费劲。我有个同事,是个三百多斤的大胖子,火化的时候,熬出很多油,差点没把火葬厂点着了。”小溪的妈妈很夸张地哈哈大笑。

小溪撕了块牛肉塞到她嘴里说:“把你的臭嘴闭上。看看你这吨位,烧的时候火葬厂肯定失火。我姐是想找老李插队时的哥们儿刘叔,你告诉她刘叔住哪。”

“青松岭社区,他家楼下开了个生鲜店。他家应该是在二楼。去年我路过那里,看到他正在树下和一老头下象棋,离这里不远。出了这个小区往西走,到第二个红绿灯往北拐,走一站地,你打听一下,就知道那个小区了。你要看到有人在树下下棋,问一下刘正林,别人就会告诉你。”

“姐,我领你去。”小溪把一个塑料袋里的零食全倒在沙发上,又捡了些她喜欢的拎走。

小溪的妈妈很费劲地站起来送她们出门。小河本来想问什么,又觉得多余,便跟在小溪后面走。小溪的洞洞鞋拖起的灰尘一直缭绕着她的脚跟。脚踝上面有一个粗长的伤疤,一直延伸到八分裤的裤脚里。小溪感觉到小河在看她的脚,就停下拎起裤脚给小河看。

“这是那个混蛋继父喝酒后砍的。其实他杀了我我都不恨他,最恨他用那些脏话骂我。有一天他喝酒摔倒在地,瘫了。我坐在他床前把他骂我的那些脏话全还给了他,他像条死鱼一样盯着我。我骂了一整天,骂累了,朝他脸上吐了一大口唾沫,走了。出了家门,蹲在墙脚下,大哭一场。然后,像一场大病好了一样。我妈也恨他,一直没好好侍候他,怕他拉屎,给他吃得很少,有时一天也不给他水喝。他有个亲生儿子,很少回来,回来时连他的房间也不进,只是丢点钱给我妈。”

“当初咱爸为什么和你妈离婚?”

“家里本来就穷,老李偏偏喜欢拉琴。我妈让他周末出去打点临工挣点零花钱,他也不听。后来,我妈把他的小提琴砸烂了,他们就离了。老李什么也没有要,拿了几件衣服就出门了。后来,听说他四处漂,漂到哪里,我们都不知道,直到有病了,漂不动了才回来,自己租了间房子。”

“其实,咱爸和你妈结婚就是错。”

“有多少人结婚不是错?”小溪转头看看她,无奈地笑了笑。小河从这个稍瞬即逝的笑容里看到了一丝爸爸的影子。原来她不是没心没肺,而是装着没心没肺,那是一副坚硬的壳,包裹着她严重受伤的心。小溪说得没错,有多少婚姻不是错?那为什么还要结婚呢?是因为怕孤单,经不起别人成双成对的诱惑?

“你是不是看我对我妈很粗鲁?”

小河笑而不答。

“她习惯了粗鲁,你轻声慢语的,她反而不习惯。她和老李离了,也有可能是老李太面的缘故,用我妈的话说,就是三棍子打不出闷屁来。”

“那他们当初怎么要结婚?”

“搭伴过日子吧。”

小河和小溪找到了青松岭社区。小区里有些零乱,路两边有收废品的,有摆小摊卖菜的,也有卖过时服装和鞋的。电线纠缠着悬挂在楼与楼之间,上面落了几只麻雀。小区像是经过了无数次烟熏忘了洗脸的老人,住久了会让人产生厌世感。 好在有几棵银杏树,树上已经挂出一撮撮嫩绿的银杏。这给暗淡的小区增添了一点希望。两个老人在树下下棋,有几个老人围着看。小溪走过去问:“大爷,请问刘正林家住哪?”一个老人转身指指身后的楼说:“301,一会儿他就下来了。”

小河和小溪走进楼道,楼梯的扶手上贴满了小广告,水泥楼梯边沿已经残破,像是被人遗忘了好几个世纪。小河和小溪走到301室时,刘正林正在锁门,手里拿着一个小马扎。小河肯定他就是当年去火车站接她的刘叔叔。

“刘叔叔。”小河喊。

刘正林转过身,惊讶地瞪大眼,指着小河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眼睛却先湿润了。

“小河,长大了,漂亮了。”

他又看了看小溪:“小溪也长大了,比小时候胖一点点。”

他连忙去开门,有些慌乱地找不到锁眼。小河拿过他手中的钥匙,打开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说不出的气味,人体味和着剩菜的味道。

“我就知道你们会来。我一直在盼着。赶紧坐。”刘叔招呼她俩。

小溪还是站着,她朝小河和刘叔说:“我还得去接孩子,先走了。我们两家离得近,以后会常来。”

刘正林说:“那你先去接孩子,晚上过来一起吃饭。”

“不了,孩子晚上有一堆作业呢。反正以后有机会。”小溪走了出去,刘叔坚持要送她下楼,被小溪挡了回去。

刘正林拿了茶杯在厨房里洗了很长时间,小河站在厨房門口说:“可以了,刘叔。”

“女孩子要干净。我昨晚还梦到你爸爸,他问我小河怎么样了。好多年没梦到他了,没想到你真来了。”刘叔边说边用大臂擦眼角。

“人老了,没事就总回忆年轻时候的事儿。队友们有不少去了那一边,找你爸爸去了,我也想去找他们。”刘正林终于把杯子洗完。他去壁柜里寻茶叶,小河告诉他只喝白开水。

“以后来,要提前告诉刘叔叔,你看我什么也没有准备。茶叶也是陈的,平时我也不喝。”

“刘叔,就你一人住?”

“老伴去年走了。儿子在深圳工作,过年才回来一次。时不时寄点东西回来。他让我去深圳和他住,我不愿意,我还有些老哥儿们在这里呢。”

刘正林指着玻璃台板下面的照片说:“小河,这就是你爸。”何小河看到四个小伙子和两个女孩围着爸爸,爸拉着小提琴,背景是一座假山。他们虽然都穿着旧军装,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洒满阳光。

刘正林看着照片说:“老李,闺女来看我了,长大了,漂亮了。你在那边照顾好自己。过些年,我找你们聚会去。”刘正林边说边使劲擦着玻璃,眼泪打在玻璃板上溅起泪花。小河给刘正林递纸巾,自己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刘叔,我七岁那年,我外婆怎么找到我爸的?”

“是我告诉她的。你爸说想你想得不行,更想你妈。你外婆怕他找过去,就领着你给他看去了。你外婆告诉你爸,你妈妈已经找到合适的人了,不要再惦记。当时他在一座军营边经营一个小超市,做小提琴,我一个亲戚在那里开铁矿,琴做好了,就由我亲戚带出来卖。他攒了一些钱,住院用了大部分,剩下的让我保管着,等小溪结婚的时候给她。小提琴,他留给了你。其实也不是给你的,是让你还债。”

“这是爸爸留给我最好的财富。我今天就是为还债而来的。我想找当年那个男兵,想去我爸当年开超市的地方。”

“一会儿我给亲戚打个电话,他知道具体地方,听说在北方的一个县城,四面是山。”

“我爸为什么要跑那么远的地方去?”

“他说离长沙越远越好,我就让亲戚带他出去了。”

刘正林起身去卧室找电话本,不一会儿拿着一张纸出来,说:“这是地址,还有我亲戚的电话。”

刘正林执意要留小河吃晚饭,小河建议出去吃。

“我老糊涂了,是应该出去吃。长沙的口味虾、臭豆腐、剁椒鱼头、糖油粑粑,你在北京可能也吃过,但一定没有长沙的正宗。今天刘叔请你吃。”

刘正林让小河等他一小会儿,他去换衣服。直觉告诉小河,靠微薄退休工资生活的刘叔,平时肯定很难下馆子。她悄悄在桌上一个木盒样的收音机后面放了三千元钱。

小河订了张第二天去北京的火车票。她要转车去那个北方县城。

出了西站,江左和朱颜改已经在站外等她。朱颜改张开怀抱,小河放下手提箱正准备拥抱,江左拉开她,小河扑在了江左怀里。江左拍着她的后背说:“小困凯旋归来了。”朱颜改忙把江左拉开,重新拥抱小河。

“这么快就解决问题了!我知道你行。”江左说。

“接下来才是大海捞针,我不知道那个男兵叫什么,是哪个部队的。而且事隔近三十年,到哪里找去?”小河说。

“先不想那么多,晚上子路他们几个也来,庆祝一下长沙大捷。”江左说。

“还不让上网发贴子?”朱颜改问。

小河摇摇头。她已经给刘叔的亲戚打了电话,对方很热情。他告诉小河,那家超市旁边驻扎着一个团,部队番号他记不清了,要问一下当地的朋友,有结果就给她回信息。

他们回到江左的住处,小河放下行李,就奔小提琴去了。她小心地抚摸着琴盒,像从那个男兵指间滑过。江左拍拍她的头安慰她:“好了,好了,很快就会找到的。”

朱颜改说:“我爸的表哥是北京军区的,正师职,刚退休,让他帮你打听下,先去吃饭。”

烧烤店里,王子路已经点好菜,倒好啤酒。

江左翻烤羊腿,将肉割下来放在烤炉上烤,上尉和闫值将烤好的肉夹到小河的碟子里。

“这次我真想感动一下了,眼眶发热了。”小河说。

“别多想,它们只是暂时寄存在你碟子里。这肉从你的碟子里一过,便少了杀戮和血腥,多了诗和远方。”王子路边说边去夹小河碟子里的肉。

“想吃自己动手!”朱颜改把王子路筷子上的肉撸下来。

小河再也夹不住眼泪,一低头眼泪落在刚烤好的羊肉上,一股纤巧的烟雾婀娜升起。江左耸耸肩说:“别客气,零租金。”小河靠在江左肩头,抱着他的胳膊,放肆地流泪。

“有进步,小河终于会哭了。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啊。”朱颜改说。

小河跟朋友们讲到她遇到的三个小溪,尤其是自己的妹妹,内心的伤痕远远要超过脚上那道又粗又长的伤疤。她本来有爸爸一样敏感纤细的心,却被生活锻造得粗陋不堪。能哭出来的悲伤都不算悲伤,小溪已经哭不出来。小时候无穷无尽的谩骂与殴打,以及可以想象的并不尽如人意的婚姻,让她只能以粗鲁对待这个世界,因为世界从来没有对她温柔过。她也只能在路边简易的麻将摊中消磨时光,时光长短于她也并无意义。

那个长得像李冰冰的李小溪发来信息,问小河是否找到自己的亲妹妹,并告诉小河孩子很调皮,总蹬她。小河突然想起孩子爸爸的问题。她讲了小溪的故事,问闫值、上尉、江左、王子路,谁愿意做孩子的业余爸爸。

“今天天气不错。”上尉说。

“说是晚上有雨。”闫值说。

“这要看孩子的妈长成什么样,如果跟你妹妹一样又胖又黑,那就算了。”王子路说。

小河拱了拱江左:“你呢?”

“他最合适。”闫值、子路和上尉都同时拿叉子指着江左说。

“买一送一。”上尉说。

“瞧你们这小气劲儿!让我们家那位当业余爸爸,我和小河当干妈。”朱颜改说。

“你们可别后悔。”小河把颜比李冰冰的李小溪的照片拿给他们看,他们都瞪大了眼睛。

“我愿意当亲爹。”他们几乎同时喊出来。

小河把四个铁哥们儿争当父亲的小视频都发给了小溪,并告诉小溪有选择权。一会儿小溪发来信息:“孩子一年四季都有爸爸了,很开心。”

小河说:“不愧是我妹妹,真聪明,一年四季,不偏不倚。”她和小溪简单议了一下,分封江左为“春爸”,闫值为“夏爸”,子路为“秋爸”,上尉为“冬爸”。

小河正给大家描述正宗的湖南口味虾和臭豆腐,刘正林的亲戚打来电话,说是打听到那个县城所驻部队的番号了。小河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番号,江左又在手机记事本上记下。

“六君子”举杯庆祝。

刘小芬打来电话,说她也辞职了,那个采访不能帮小河完成了,很抱歉。小河想,要是有时间,还是自己跑一趟。但现在不行,她将启程,继续寻找之路。

朱颜改打来电话:“小河,你真是有福之人。我表叔有个老部下,刚好是那个部队出来的,他也要去老部队一趟。顺藤摸瓜,一定会找到你那个兵哥哥。我表叔的老部下已经是上校了,你那个兵哥哥最少也是上校了吧?这个兵哥哥呢,好像是工兵,探地雷的那种。哇,战争,美女,爱情,战地黄花分外香,好浪漫。”朱颜改很抒情地告诉小河这个好消息。

在火车站,小河见到了上校。他中等个头,微微发胖,宽额,高鼻,阔唇,皮肤微黑,眼睛不大也不小,漆黑的头发显然刚刚染过,白色的短袖,米黄的裤子,干练,稳重。小河有些恍惚,难道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吗?是不是父亲记错了。

上校见到小河伸出手,说:“很高兴与你同行。”

“上校先生,我也很高兴与你同行。”小河也伸出手去。

“我上个月离开部队了。”上校微笑着说。

“永远的上校。”小河说。

“像电影台词。”江左说。

“这位是?”上校问。

“是……”小河还没有回答,江左抢着说:“我是她男朋友。”

“幸会。”上校和江左握了握手。

江左一直将小河送到检票口,突然亲了一下她的脸便转身离开。小河愣在那里。检票员喊:“检票了。”小河这才回过神来。她看到上校朝她笑了笑。

小河在上铺,上校在下铺。

“一会儿你睡下铺,我上去。”上校说。

“上校,你知道这个师有一个团旁边开着一个小店,店主会做小提琴吗?”

上校摇摇头:“我当时在工兵营,喜欢写写画画,本来要调到师宣传科的,后来却和另两个战友被派往云南对越作战去了。我一个战友死在了战场上,就埋在云南。隔几年我会去看他。还有一个战友失去了一条腿。只有我是幸运的。”

“战争的残酷,没有经历过的人是难以想象的。”小河说。

上校点点头,问:“听说你要找当年你爸的一个客户?”

“是的,可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爸告诉我,他大眼睛,高鼻梁,宽额头,厚嘴唇,皮肤白,个头不高,气质很特别,放在人群里很显眼。你有见过吗?”

上校摇摇头。

“上校,你也是去找人的吗?”

上校点点头:“我想找到我新兵连时的班长。”

“为什么非要找到你们班长?”

“我们班八个人,训练时,其他人都被他踹过,但他从来不踹我。其实我的水平最多算中等,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你那时瘦,怕一脚把你踹老家去了。或者知道你将来能成为上校,下不去脚。或者因为他感觉到你要上战场,万一回不来,他会后悔一辈子。”

“哪有那么神?”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问?”

“不敢,后来想问的时候,他已经退伍了。”

“……这趟车好慢啊,跟驴车似的。”

“是的,和几十年前的速度差不多,不过这样可以慢慢欣赏窗外的风景。”

他们不再说话,都看着窗外翻过去的田野和村庄。这是一种细阅读,而坐高铁是一种快速浏览。两年前,小河给朋友的《路途》杂志写了篇随笔。“……旅行,我喜欢车轮摩擦铁轨的咣当声,喜欢每一页从窗口飘过的异乡。旅行,是自己与自己结伴,旅游是与一群人结伴……”她想起卡尔维诺的小说《看不见的城市》:马可波罗向忽必烈汇报他的旅行,忽必烈打断他说,从现在开始,由我来描述城市,而你则说明是否真的存在我所想象的城市,它们是否跟我想象的一样。首先,我要讲的是一座台阶上的城市,坐落在一个半月形的海湾,常有热风吹过那里……忽必烈去征服一个又一个城市,就是为了想象中的城市?或者是为了某個细节?比如热风吹过,比如看清一个图案精细、足以逃过白蚁蛀食的窗格子。当他在征伐中发现他一直觉得珍奇无比的帝国,只不过是一个既无止境又无形状的废墟时,便陷入一种虚妄和绝望,开始怀疑征服的意义,只能让马可波罗去寻找,一直寻找下去。对马可波罗的期待成了支撑他其实毫无意义的征伐的理由。

父亲是否在半昏迷中,给自己描述了一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人?也许所有的寻找都是虚妄,人生本来就是虚妄的存在。上校呢,他是否能找到自己的答案?即使得到答案,也许早已失去当初的原意,那他的寻找还有意义吗?她已经听到上校轻轻的鼾声。她躺了下来,列车像一个巨大的摇篮,摇晃着她进入梦乡。

她梦到了那个男兵,他去了战场,向她告别。她为他拉了《梁祝》的最后一段《化蝶》,她抬头时,他已经消失。她去追寻他,一路拉着小提琴。他听到小提琴声就会找到她。后来,她在后方医院见到了他,他双眼失明,失去两条腿。

“不!不!”她大叫着坐了起来,大口地喘着气。对面下铺的那个人抬头看了她一下,又倒下去接着睡。

上校探下头来问:“小河,是不是做恶梦了?”

“上校,我有一种直觉,他那年没去取小提琴,就是因为突然去了前线。后来他也许受伤了,再也没来;也许来过,但我父亲已经走了。”小河仰着头轻聲和上校说着话,窗外偶尔闪过的灯光掠过上校的脸,他枕在蜷着的胳膊上,目光在黑夜中闪亮着。

“上校,你能找到1986年和1987年这个师被调到前线的人员名单吗?他很有可能就在这个名单中。”

“你先睡吧,明天我想办法。”上校平躺下来。小河也躺了下来,却再也没睡着。

十一

小河坐在窗边,看朝霞染红田野和村庄。这趟列车在这个塞外县城只停留三分钟,下车的人早就准备好,纷纷走到过道上来。上校将洗漱用品放进旅行包,在小河对面坐下。

“一直没睡?”上校问。

小河点点头。

“他会好好的,别担心。”上校安慰她。

小河紧跟着上校,随人群出了站。他们顺着台阶走下来,一起合了个影。

“车站比原来漂亮多了,原来前面只有一条马路,现在这里东西方向也修了路,县城也扩大了很多,物非人亦非了。”上校说。

小河叫了辆车,司机是一位头发卷曲、皮肤黝黑的年轻人。他将车停在离车站几百米以外的地方,主动帮小河和上校拿行李。他问上校,京城来的吧?是不是参加聚会来的?

“眼力不错嘛,小伙子。”上校说。

“师部撤走的时候,我刚上小学,很多老百姓主动上街欢送,街道两边都站满了人,很多年龄大些的都哭了。几十年的感情呀。这些年,这里经常有不同年代的军人来这里聚会。他们最好的年华都给了这里,对这里可不有感情呗!可是现在师部已经不在了,变成了商场和电影院之类的,成商业街了。县城扩了最少三倍。”小伙子很热情。

“大哥,师部所属的几个团部还在吗?”小河迫不及待地问。

“有好多营房还在。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团部。团下面还有营,还有一个军马所,一个汽修队,一个卫教队,一个汽训队。我父亲在汽修队当过兵。”

“小河,你要的那个名单还需要几天才能找全,我们先去看看这些大山深处的军营,让这位小兄弟带路,好不好?”上校说。

“很荣幸能为你们服务。我叫张岳飞,我爸喜欢岳飞,就给我取了这个名。我不争气,上学不好好念书,现在做点小买卖,闲的时候由老婆一个人打点就行,我嘛,就出来开开出租。”

这个北方县城和大多数小河见过的县城没有区别,沿街的小商铺一个挨着一个。这个时候大都还关着门,橱窗里有石膏模特,模特身上的衣服有着一股无人问津的寂寞。早餐店繁忙起来,店外高高的小笼包子竹笼热气腾腾。服务员忙里忙外,麻利地将一笼笼包子扣到平盘里端进去。粗长的油条和丰满的油饼从油锅里捞出来放在铁架上。

简单吃过早餐,岳飞带他们去了原来的师部所在地。上校有些失望地说,开发得太彻底了。

“从前这一条街都是部队的,东西走向,西边是师部,紧挨着的就是师医院,师医院旁边是浴室。有时候我会送稿子到师宣传科,生病了会来师医院。有一年我得阑尾炎,做手术,住了一周的院。一个叫小安的护士每天会给我量体温。她声音很轻,动作也很轻。那时我真想得一场大病,住上几个月。可是,一周后我就出院了,一个月后,我便调去了前线,再也没见过小安。”上校一边走一边介绍他印象中的师部和师医院,“这个商场大门的位置应该是师部的大门。当时师部和医院之间有一堵墙,墙上有一个圆门……”

“你父亲的那个客户一定到过师部和医院很多次。”上校转身对小河说。

岳飞不停地帮他们拍照,介绍每年“八一”节时,这座县城都会涌入很多外地人,有老人,也有年轻人。有一家酒店叫“聚贤楼”,就是当地一个退伍老兵开的。

岳飞安排了一天的行程,先去附近的一个团部,再去军马所、卫教队。如果时间允许,再去工兵营。

小河想起父亲说过,他的客户离他所在的地方有些远,每次需要采购时才会来。那么这个最近的团部有可能就是父亲所在的地方,而那个兵哥哥则可能驻守在远处的一个营部。小河把她的想法告诉了上校和岳飞,他们表示同意。

团部的营房红砖黛瓦,没有想象中的野草侵没。营房边的土路很干净,路边的杨树葳蕤生长。隔着灰尘满面的窗户,可以看到里面锈迹斑斑的铁架床。那些远去的士兵,再也没有回来。这不是小河印象中的军营。七岁那年,她清楚地记得那条宽阔的柏油路,那辆老旧的大卡车,以及大卡车上的白菜和土豆。还有那个背影走上卡车的那一刻,她站在马路边看着那辆大卡车消失在视野里。小河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却没有哭出来。上校拍拍她的肩。

岳飞找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对小河说:“姐姐,有什么想问的就问这位大爷吧,他一直住在这里。”

小河很感激地看了岳飞一眼,问大爷:“这些房子为什么没有拆?”

大爷说:“本来要拆的,因为总有人来看老部队,所以留了下来。”

小河没有再问什么。她把小时候的印象跟岳飞说了,岳飞立即说:“我知道,不是什么团部,是你的朋友提供了错误的信息。”

岳飞把他们带到小河记忆中的马路边。下了车,岳飞问:“是这里不?”

“我记得那是一条很宽的马路。”小河说。

“小时候见过的很高大很漂亮的人,现在一看却不是那么回事儿,是你长大了。再说你长期在北京待着,看其他地方都变袖珍了。”上校说。

“对面就是汽修所和卫教队,在一个大院子里。因为这里经常修理汽车,所以马路比其他地方要宽,要结实。”岳飞领着他们进了院子,院子里是成堆的木材,没有木材的地方长着杂草。两层暗红色小楼的窗玻璃大部分残破,一个中年男人站在木堆边打着电话。见有人来,他转身看了看,挂了电话,看着他们。

岳飞走上前去,递了一支烟:“老哥,这两位是京城来的客人,有些事想问问你。”

男人吐出一口烟,点点头。

小河走上前去,问:“大哥,这里以前是不是养过猪?”

“是啊,养过猪,养过鸡,还养过羊。前几年我租下来开了个木材厂,一直到现在。”

“你是否知道二十八年前,这旁边开了家小超市?超市老板是外地人,会做小提琴。”

“听说过。部队撤离后,他还在这里待了两年,听说是为了等一个人。后来,他等不下去了,就走了。房子还在呢,你们出了这个门往右走一百米,有两间平房,就是原来的小超市。”

“上校……找到我父亲了……”小河朝上校做了个握拳加油的动作。

“祝贺你,小河。”上校说。

“应该是找到我父亲漂泊停留的地方。”小河调皮地眨眨眼,补充道。

小河父亲曾经开店的地方,两个老人坐在树下下着象棋。见他们来,一个老人站了起来招呼:“买点什么?到里面看看。”

小店还在,里面除了卖些日用品外,还有军用水壶、水杯、挎包等等。

“这里经常有当年的军人来吗?”上校问。

“当然,要不我这些东西卖给谁?”老人说。

“老人家,二十八年前,这家小店是一个外地人在经营,是吗?”上校问。

“是啊,是个湖南人,姓李,大家都叫他老李。他还会做小提琴呢,有才。”老人说。

小河看着光溜溜的墙壁,上面曾经挂了好几把小提琴。她拨通了江左的电话。

“小困,找到了吗?”江左问。

小河没有说话。

“小困,怎么了?遇到麻烦了吗?我马上就去找你。”江左很着急。

“江左……”

“找到了,是吗?”

“找到了……我七岁来过的地方……”小河以为自己会激动,没想到却很平静。

“替我感谢上校,本来这个任务应该由我陪你完成的。接下来,我陪你去找你爸的客户。”江左说。

小河沉默了一小会儿,挂了电话。她仰望天空,白云朵朵,一架飞机穿云而过。泪水滑落,落在她笑开的嘴里。

江左在“六君子”群发信息:长征接近陕北,胜利在望。

十二

“名单不全,他们被调往不同的作战部队,相互之间并不认识。”上校递给小河一张纸。

“谢谢你,上校先生。”小河与上校握手告别。上校去东北找他的班长,小河回北京,从那里再去别的城市寻找她的兵哥哥。

小河又登上那列晃悠悠的绿皮火车,悠远的往事被晃入她的梦境。军马所里马厩的枯草漫天飞扬,马蹄声隆,响彻山谷。骑兵扬鞭催马,战马越过清浅的河水,飞溅的水花在空中飞舞。他们越过空寂的营房,越过依然散发着马尿味的马厩,越过杂草疯长的训练场,奔向落日余晖,消失在天际。营房前那根铁丝上晾晒着的一条旧军裤已经褪色,风化,凝固。它是谁的?他现在生活得怎样?昔日的靶场也被荒草淹没,弹痕还在,最后一颗子弹是谁射出的?他去了哪里?那座山脚下的两排营房前堆放着一箱箱空啤酒瓶,木质的窗框已经朽烂,留下一个个黑洞,一只野猫眯着眼睛守在窗口……

小河梦到那些官兵全在火车上,火车穿过那个黑洞般的窗口,越过高山,飞驰在平原,在高入云端的虹桥上作短暂停留,朵朵白云从窗口飘过,另一列火车从对面开过来。她看到了她的男兵,正站在窗口拉小提琴。她看得很清楚,是父亲的那把琴。她拼命地喊他,他却听不见,她敲打窗户,他还是听不见。她打开窗户跳了下去,在空中孤独地旋转,无边的黑暗和恐惧包围着她,她尖叫着坐了起来。

“上校……”小河喊。

“姑娘,做恶梦了吧?”中铺的中年妇女探下头来问小河,她这才意识到上校去了东北。

她打电话给江左:“睡了吗?”

江左:“没呢,是不是做恶梦了?”

小河:“我看到他在另一列火车上,我们是不是要永远错过?”

江左:“错过就错过吧。”

小河:“不可以的。”然后,她挂了电话。

还是江左和朱颜改来接站。朱颜改远远地就张开双臂。這一次江左没有拉开她,而是看着小河走过来扑在朱颜改的怀里。江左把行李放到后备箱,一路沉默。

小河回到江左的住处,倒在沙发上接着睡,接连几天的翻山越岭把她累坏了。江左一早起来给她熬了绿豆汤,加了蜂蜜,放在冰箱里冰镇。

黑夜中,她的兵哥哥奉命跟随一个十八人的队伍去一处山腰潜伏,并悄悄接近敌人所在的高地,要在凌晨前将岩洞里的敌人消灭,为大部队前进扫尽障碍。他们像蛇一样向前游动,不知是谁打了个喷嚏,对面的岩洞里响起哒哒的枪声。他们被包围了。然后他们被带到一处山头,实施枪决……他回头的瞬间,看到了她。他倒了下去……

“不……”小河又尖叫着醒来。

江左正从冰箱里取出冰镇绿豆汤,听到小河的叫声,立即奔到客厅。小河看到他,哇哇大哭。江左一把抱住她。

“江左,我梦到他被打死了……”小河嚎哭着。

“不可能,他的小提琴还没取呢。”江左拍着小河的后背安慰她。

小河安静下来,轻轻推开江左,从包里取出上校给她的名单。

“你怎么就肯定他一定去了前线呢?”江左问。

“他花那么多钱定制一把小提琴,两年都没有去取,除了上前线,还有别的更充分的理由吗?”小河坚定地盯着江左。

朱颜改来了,她对小河的下一步行动特别感兴趣。战争、不期而遇的爱情,对女人永远有诱惑力。为了夺取敌人的阵地和守住自己的阵地,男人们不惜流血牺牲,流淌的鲜血让女人看到自身的价值。

“今天的酒是为小困接风,也是为她壮行。下次小困回来我接风,算帮我圆战争爱情梦。”朱颜改说完将一大杯啤酒一饮而尽。

小河也将一大杯啤酒一饮而尽。她和朱颜改一杯接一杯地喝,直到像两头死猪一样失去意识。

十三

小河见到刘凯进时,他正指挥他的游客如何占领“敌人196高地”。他瘦高个,黧黑的脸,眼睛小而亮,从侧面看像是被斧凿过,棱角分明,战争的痕迹明显地烙在他的脸上。他把小河领进两棵枣树间的“指挥所”,一张旧八仙桌上摆放着一个转孔电话,一只绿色的军用水壶已经掉漆,斑斑点点,还有两个爆炸过的地雷壳和几个子弹壳安放在一个封闭的玻璃方盒内。

他从地上的一个纸箱子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小河,自己则拧开军用水壶喝了一口。

“离不开了。”他看了看水壶,对小河说。

“你这个旅游项目是复制你战斗过的场景吧?196高地一定给你带来了一生的光荣。”小河笑着说。

刘凯进嘿嘿一笑:“我从前线下来后不久就复员了,到一家国有工厂工作。厂子不景气,我是第一个主动辞职的,承包了山上的一片荒地,种桔子。有一年这个地区的桔子大丰收,才几分钱一斤,山上到处是烂掉的桔子。我就放弃种桔子,做了这个旅游项目。这是我的特长,别人做不了。暑假的时候,这里还是青少年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收入还不错吧?”

“还可以,比种桔子强。不过,做这个项目也不只是为钱,是为纪念那次胜利,纪念死去的战友。那次执行任务,我们十九个人要对付六十多个敌人,最后我们胜了……每隔几年,我都会去广西烈士陵园看望战友,为他们捎去自己酿的酒、自己做的糕点……他们吃够了压缩饼干……”刘凯进看着窗外,小河看到他眼中闪动的泪光。

“听说你是记者,是来做采访的?”

“来打听一个朋友,我不知道他叫什么。”

“他是哪个营的?”

“也不知道。”

“这就难办了……我帮你打听下。”

刘凯进领着小河围着战场转了一圈,边走边讲解那个让他一生引以为傲的胜利。小河走的时候,他一再强调会帮她打听她的朋友。

小河在一辆大巴车上度过了难熬的几个小时后,到达苏中的一座小镇。天下起大雨,她在车站附近的面馆里躲雨,一点食欲也没有。

“姑娘,吃碗面吧,看样子你是外地来的。雷阵雨一会儿就停。”一个穿着紫花裙子的女人挪了张椅子示意小河坐下。

“我有些晕车,这会儿还不想吃东西。”小河有些歉意。

“吃块冰西瓜就好了。”女人高声招呼一个叫小美的女孩拿块冰瓜来。

“您是老板娘?”小河笑着问。

“她呀,老板娘兼服务员兼会计,有时候还要兼厨师。”小美端来两片西瓜递给小河。

“谢谢了。”小河拿起一片西瓜坐下来吃。

“你们这里有一个叫吴德云的人吗?他1986年或者1987年上过老山前线。”小河问。

女人朝马路对面一个蛋糕店大声喊:“天成,有人找你叔,过来一下。”大风大雨淹没了女人的声音,她朝马路对面招手。一个戴着白色高帽、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小伙子站在蛋糕前指着自己。女人点头又招手。小伙子顶了件衣服跑过来。

“这位妹妹找你叔,你辛苦回家一趟。”女人撫着小河的肩头说。

小伙子看了看小河,很爽快地答应了。

夏天的雨说停就停,空气干净清爽。吴天成的电动车载着小河灵活地躲过可能溅起的水花,拐上一座小桥,接着便进入了村庄。新铺的水泥路上村民来来往往,不时有人跟吴天成打招呼,然后好奇地目送后座上的小河。

“今天村里的一个大婶下葬,我叔要帮着抬棺材,他可能没时间多陪你聊。你没见过农村人下葬的场面吧?也是一景,热闹得很。我叔下海后跑运输,现在经营着三辆大巴车。你来时坐的就是他家的车。不过,现在都是他儿子和闺女在经营,他是幕后军师。城里还有一家烤鸭店。他年轻时当兵路过北京,吃过一次烤鸭,后来就想着开个店。我婶在那经营。现在他在村里雇了两个人养鸭子,只供他自家的店。村里原来都是土路,这些水泥路都是他铺的。”吴天成大声地和小河说着话。

“我叔是我们村的脸面,上过战场,立过功,当过厂长,把厂子救活后,留给了下一任,自己下海,村里谁家有灾有难的,他都会帮。这个刚死的大婶是我叔的小学同学,打小就喜欢我叔。我叔娶了个城里女人,一直对她有愧。她死了,我叔抬棺送她一程。”

吴天成把电动车停在村边的树下,指指村中一间贴着米白瓷砖的三层楼说:“这就是那个大婶家。”院子外有穿着白色丧服的人进进出出。

“这个时候来找你叔真不是时候。要不我去镇上住两天再来?”小河有些歉意。

“没事,我叔应该知道你来吧。”

“前几天通过电话。”

吴天成领着小河从田埂走过,来到楼前。院子里跪着一群白衣者,旁边的一个大锅里正炖着满锅的猪蹄。一个中年男人用一个大铲子翻着猪蹄,又用小勺勾了点汤尝了尝,往里面倒了些盐。一个中年妇女在一个大红色塑料盆里洗着小山似的碗盘。一个书生模样的大男孩高举起一个灰黑的陶盆,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有人高声喊:“起棺——”哭声骤起。那对中年男女依然盯着他们手上的活儿,显然这样的场合他们经历得太多了,再平常不过。

“右边最前面的就是我叔。别看他在村里待着,看上去像教授。”吴天成说。

吴德云看到门口的小河,朝她点点头。小河也朝他点头微笑。他指了指楼上,示意吴天成把小河领到楼上等候。起棺材时,吴德云脖子上的青筋突起,白皙的脸涨红,旁边的年轻人想替他,他摇摇手。

小河想起那年父母下葬时的情景。她把父母的骨灰安放在一起,父亲手抄的那本宋词放在他们枕边。她为他们盖上大红的绸缎被子。当盖棺的铁锤落在长长的铁钉上时,小河晕了过去。直到两天后她才失声痛哭出来。

小河站在三楼阳台上,看楼下那个中年妇女把碗放在水管下冲洗。中年男人把一篮茄子切成块,扔到另一个篮子里。男人在问女人什么,女人站起来和男人说了几句,又蹲下去洗碗。在男人刀下,一只只鸡被迅速肢解,鱼的鳞片跳跃着,落下成堆,被推进垃圾筒……

吴德云不愿意多谈那场战争,只是为日渐凋敝的乡村感到担扰,他担心再过些年,连抬棺材的人都没有了。他提到一个战友,现在在精神病院住着。他们是同一批兵,被分到一个连队,同时去的前线。他问小河愿不愿意去看看他。他的某些特征倒有点像小河描述的那样。不过,他从未听说他定制过一把小提琴。

十四

小河有一种想逃的欲望。吴德云的奥迪车离精神病院越来越近,她逃跑的欲望也越来越强烈。

“是不是有些紧张?”吴德云问。

小河点点头。

“我们可以到附近的茶馆喝会儿茶,你可以好好想想要不要去见他。”

小河没有回答,她在想父亲的话。一辈子有个念想总是好的,就怕心都空了。如果他真的得了精神病,他的世界就与这个世界无关了,也与小河的念想无关了。小河突然感觉自十七岁以来关于他的想象和这些天的寻找都是一种虚妄,像忽必烈怀疑他的四处征服一样,得到的不过是一个既无止境又无形状的废墟。

吳德云把车停在路边的一处树阴下。

“我下车抽根烟。”

小何点点头。上校发来信息,说是一个战友告诉他,似乎见过小河要寻找的人。那人在侦察连,有一次去执行任务,他和他的小分队十二个人全部牺牲了。不知为什么,小河心里反而因为某种不确定性感到宽慰很多。她问上校,是否找到了他的班长。上校回复,被几个战友留下了,刚打听到班长所在的城市和街区,估计还得有几天才能出发。

吴德云抽完烟回到车上,问小河:“怎么样?”

“见吧。”小河说。

护士看到吴德云,很热络地打招呼:“吴老板,又来看兄弟了。”吴德云笑着点点头。他们跟着护士走进病房。

“陈秋生,你哥来看你了。”

陈秋生没有理会,认真地叠着被子,他用双手使劲地将被子中间压出两道辙,叠完又揪揪被角。一个标准的“豆腐块”被他小心地搬到床头。他围着被子认真地打量着。

护士拍手称赞,吴德云也拍手。他抬起头看看他们。小河打量着他,从外貌上看是有几分像父亲描述的那样,可是他的眼睛大而空洞,眼神飘忽不定,鼻子并不那么坚挺,嘴唇薄如刀刃,脸色苍白,生就一副病孩子的模样。他不适合战场。

“陈秋生,你今年多大了?”护士问。

“十九岁。”陈秋生很认真地看着护士说。

“他是谁?”护士又指着吴德云问。

“敌人。”陈秋生突然跑到床边搬来被子,趴在床沿,双手作射击状。

“哒哒,哒哒哒!”他的“枪”从“掩体”上朝吴德云射出“子弹”。

“你永远是对他最好的敌人。”护士调侃吴德云。

“他是你要找的人吗?”吴德云问小河。

“刚才朋友说,我要找的人可能死在战场上了。”

“可能,但也不一定。还去找吗?”

“找。”小河平静地说。

江左撞车了,人已经住进医院。“六君子”都很紧张,小河突然意识到她所说的“危险”已不期而至。她可能爱上江左了。如果只是轻伤,她将不再拒绝他的怀抱。如果他重伤,她将给他怀抱。如果他有不测,她将为他拉上一整夜的《化蝶》。然后呢?然后,她也不知道。

小河赶到医院时,朱颜改、子路、闫值、上尉都守在手术室外。朱颜改看到小河,便抱住她哭了起来。小河拍拍她的后背,安慰她:“没事的,我没回来,他哪来的胆子有事儿?”

一个医生走出来问:“谁是江左家属?”

他们五个人一起奔了过去。

“医生,江左没事儿吧?”朱颜改哭着问。

“没生命危险,断了两根肋骨。”医生说。

朱颜改破涕为笑:“等他出院,好好罚他,吓死我了。”

小河腿一软,瘫倒下去。子路忙托住她。

小河买来两本菜谱,一本是做各种汤的,一本是做菜的。她开始研究骨头汤的N种熬法。

“为了小困的骨头汤,多断几根肋骨我也愿意。”江左贫嘴贫舌地说。一屋人都笑。

“小困,你还会找他吗?”江左问。

小河点点头。

“对了,前两天我遇到刘小芬了。她去了一家做视频的公司,干的还是老本行,做人物访谈,只不过平台变了。她想让你一起去她那家公司,做栏目策划。她很欣赏你的文笔。”

“这口气听着有点大呀,我沦落到要她欣赏了。那个人我肯定要去采访,答应过的。”小河哼了一声。

“就是,咱们小困可是才誉京城媒体圈,要欣赏也得够高度,要同情也得够资本。”江左把小河垂下的一绺头发拢到耳后。

“都长白头发了,不赶紧嫁人就老了,没人要了。”江左轻轻地说。

“等没人要的时候,就赖上你,我才不愁呢。”

“我是那个最后接盘的,命苦哇。”

上校发来信息:他的班长于一个月前死于肺癌。

十五

小河在一个炎热的午后决定去采访那个人。一家部队大院外,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来门口接她,她向门卫出示了证件,然后领着小河走了进去。女孩告诉小河,她爸刚刚做了眼部手术,不能见光。本来应该明天出院的,可听说小河要来,今天就出院了,医生也没办法,她爸有时候很任性的。

穿过一个篮球场,沿着椭圆形跑道走了小半圈,小河跟着女孩走到被银杏树包围的一栋楼房前。外墙很新,新刷了赭红色墙漆。小河跟着女孩爬上六楼,气喘吁吁。女孩正要敲门,小河拉住她,示意女孩稍等。一个戴墨镜的微胖的中年男人已经打开了门。

“请进!”

小河走进去,看到衣架上挂着大校军衔的短袖军装。大校示意小河坐在沙发上。

“你喝茶,还是咖啡,或者是冰西瓜汁?”大校问。

“都行。”小河說。

“慧娟,到冰箱拿两杯西瓜汁。”

“我爸知道你要来,一早就让我去买西瓜,买咖啡。”慧娟朝小河做了个鬼脸。

慧娟说要出去找同学玩,然后就拿包出去了。

小河看到对面墙上一张全家福。

“嫂子真漂亮。”小河说。

“反正比我漂亮。出差了。”大校笑着说。

小河一下子轻松很多。

“我眼睛刚做完手术,不能见光,戴着墨镜很不礼貌,非常抱歉。”小河看到大校在看自己。

“我已经离开报社了,今天来只是找您随便聊聊。”小河有些歉意地说。

“没关系。我看过你写的文章,真好。有一篇是采访一个小提琴家的,中间提到你小时候也学过琴,学了两年,还是跟撕破布似的,你妈妈就不再逼你了。是故意的吧?”

“我确实没天分。”小河说。

“我小时候也这样。我妈为我请了一个非常优秀的小提琴老师,我就是不好好学。‘文革的时候,那个老师被批斗,我终于不用学了,特高兴。有一天,我看到她的学生用琴敲她的头,鲜血流了一脸,还把琴踩得稀烂。我看到老师哭了……我很后悔,决心长大了要送老师一把最好的小提琴。”小河听到大校的声音有点哽咽,他停下来,喝了口西瓜汁。

“后来呢?”小河小心地问。

“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去当兵了。”

“有一次我去修理汽车,看到汽修所旁边有个小店的店主居然会做小提琴。”

“你出了十倍的价钱定制了一把小提琴。”小河接着说。

“你怎么知道?”大校盯着小河看。

“店主家有个七岁的女儿,把球踢到马路对面去了。是你帮着捡回来的。”

“是的,是一个彩色的皮球。”

“你在那里大约待了十分钟就走了。”

“是的。”

“你开着一辆拉白菜和土豆的军用卡车。”

“是的。”

“……我爸等了你两年,我等了你快二十年了,我爸让我长大了一定要找到你,把琴还你……你去了哪里?”小河忍不住哭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大校挪到小河身边,给她递上餐巾纸。

“我爸说你大眼,高鼻,宽额,厚唇,肤白,气质很特别。”

“是吗?你好好看看。”大校说着要去摘墨镜。

小河连忙阻止。

“改天再好好看。”小河边哭边说。

“那咱们不哭了,好吗?”

小河点点头。

“我从你父亲那里走后没几天,就被调到老山前线去了。有一次出去执行任务,受了重伤,子弹离心脏只有两公分。幸亏我们班长把我背回来了,要不今天你也见不到我。伤好后,我调到别的部队,再后来,考上了军校。我曾经去找过你的父亲,他已经走了,旁边的汽修所也变成了养猪场。我就托人买了把琴送给老师。去年,老师也去世了。请你父亲做琴,我只给了一半的钱,还有一半约定琴做好后再给。当时,我也是东拼西凑的……真的很抱歉,让你放在心里那么多年。”

小河讲了她父母的故事,讲了她的故事,她的等待与寻找。

“什么时候交货?”小河问。

“送你了,要是有可能,以后,每年清明到我墓前拉一段《化蝶》。”

“我要先死了呢?”

“不可能。”

“万一呢?”

“没有万一。”

十六

三个月后,小河和江左举办了婚礼,大校是证婚人。李小溪告诉小河,她生了个儿子,长得像他爸爸。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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