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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宴

2017-04-21夏烁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7年4期
关键词:阿婆佳佳妈妈

夏烁

阿琳的伴娘是她老公的妹妹毓。她自己也有妹妹,是表妹,但表妹佳佳听阿琳讲过毓,印象里她很爱出风头,就觉得还是让她一个人做伴娘比较好。她跟着阿琳收收红包帮帮忙也是一样的。阿琳也觉得这样好,让毓感觉被重视,况且伴郎是阿琳的表弟舒悦,眉目和身高都出众,书是读不出,但戴着眼镜一副斯文相,也朝学院派的风格来打扮自己,样子讨人喜欢。临时凑成一对,毓一定也会满意。毓正在酒店房间的洗手间里补妆,已经十分钟了。阿琳倒是准备好了,坐在梳妆台前等。她并不讨厌毓,对于她来说,小姑子这样任性总比有心机要好。佳佳倒是有点嫉妒毓,她家有钱,父母哥哥都惯着,犯几次傻不要紧,不会跟人客气也情有可原。但像她这样懵懂,以后总是要出洋相的。这样想着,佳佳心里的不平就消减了一些。

“就要进场了,还在等什么。”新郎齐走进来催促道。

“我好了。”阿琳抓起镜台上的捧花,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温柔地挽住他的手臂。毓匆匆结束装扮,跟了出去。化妆师从洗手间里出来,连连摇头,趁着佳佳走过他身边,嘀咕了一句:“怎么会有这种伴娘。”佳佳无奈并体贴地对他笑笑,又赶上去细心地帮毓整理了扭曲的肩带。伴娘装总是好看不到哪里去,料子反光,针脚不平,又是高饱和度的紫色。毓还有点胖,大半个背露在外面,一团点着新旧痘印的肉。一个丑陋的背,佳佳想,幸亏我不用穿。她穿着新买的裸粉色的中袖连衣裙,样子很温柔。

婚宴办在酒店最大的一个厅里,但还是显得挤。桌席多是一方面,又有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填满了仅剩的空隙。婚庆公司对这对主顾很满意,鲜花路引、泡泡机、射灯、气球、全套专业音响……业务单上所有可以选的东西都堆上了。珍阿婆坐在最靠近舞台的亲人席抹眼泪。机器们散发着热量,使她几近晕厥。她小女儿丽平坐在她身边搂着她,安慰她,直到对她说:“你也真是的,哭一下就差不多了,再哭人家要说你不乐意把孙女嫁掉,对方这样的条件,真的是不满足。”珍阿婆才努力忍住哭,擦掉了脸上的眼泪。丽平又对着一桌人说:“现在她成了老祖宗了,又是老小孩,没办法,就是要哄着一点的。”

“你,什么祖宗,不吉利。”珍阿婆有点不高兴。

“老大人好吧?叫你老大人。”

桌上一阵笑,坐在珍阿婆另一边的大女儿宝平用腹部悄悄“哼”了一下。妹妹會讲漂亮话,她就不会,因此觉得说话漂亮是投机取巧。但她也习惯把交际的任务扔给她,她只要坐着笑一笑就好了。

“海平来了没有?”珍阿婆轻声问宝平。

“没看见。应该是没有来吧。”

“打个电话给他。”

“他要来自然会来的,急什么。”宝平因为自己说的这个谎话而感到一阵惊悚。

“侄女结婚做叔叔的怎么能不来。”

“他一向是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的,还不是你从小宠的,小儿子咯。”

珍阿婆不再问了,她不想再受别的气。

这个时候了,按道理说宝平是不应该说这种斗气的话的,但已经习惯了。作为家里第一个出生的孩子,又是女儿,宠爱几乎从来没有得到过,倒是一直在付出,到现在,到死,都要为家里继续付出的,她也习惯了。海平刚出生的时候母亲拽着她把她的辫子剪了,用一股蛮力,剩下的头发像狗牙咬的一样参差不齐,说是梳辫子浪费时间。想起来总是委屈,长大了之后就用言语一点一点地还回去,但总是还不尽。

珍阿婆环顾四周,还是没有看见海平,也发现自己是附近这几桌人中最老的一个了。一个都没有了,她的老伴,她的兄弟姐妹,她老伴的兄弟姐妹,一个都没有了。这并不算是一件很坏的事,因为珍阿婆是个很需要人陪伴的老人。过年过节的时候,他们的后辈全都只能到她这里来,别的时候,他们也会来和她做伴,有时候莫名其妙的,她听到敲门声,就从躺椅里站起来,去把门打开。她就看见他们站在门口,他们的头发也白了。

她大哥的大儿子就坐在她旁边那桌,一家人都来了。他常常来看她,从乡下给她宰一只鸡,装一袋米,来上班的路上带给她。乡下离她住的镇上并不远,地已经卖掉了,侄儿就在镇上打工,爬上屋顶装太阳能的活。她认识他老板的母亲,早锻炼的时候认识的。她知道他赚的并不算少,能过日子了,就是苦,人精瘦,漆黑。

“你少包一点,拉上大家一起来吃,那个新的酒店,你估计没去过,不要紧的我也没去过。大家一起来,不要紧的,男方钱多。”把请帖交给大侄儿的时候,她握着他的手对他说,他的手比她的要粗糙。

但他们总是过得下去的,大哥家三个儿子,都是原原本本的一家人。早知道就去乡下了,珍阿婆偶尔这么想。但她又无法想象如果当时当了农民,现在没有退休工资的话要怎么活。海平出生之后,他们曾把丽平送给了乡下的一家人家,家里小孩太多,太辛苦。但只有三个星期,实在不舍得,又要了回来。早知道就把她留在乡下,让她种田,田没有了就去厂里装零件。珍阿婆又看了看身边的丽平,她染的黄头发,她戴的大银圈耳环,她涂的血血红的指甲,她穿的紧身裙。

想想真的气死。

她把视线从丽平身上挪开,回头去望望她的大侄儿,她大侄儿立即感觉到了,也望望她。“多吃点。”她拿着筷子对他做口型。大侄儿拿起筷子朝她点点头。“纽扣。”珍阿婆又对着他拉拉自己的领口,她希望他把衬衫上的第二颗纽扣扣起来。这件衣服是宝平的老公不要的,穿在侄儿身上本来就有点空荡荡,他大概是干活习惯了穿宽松的,又或者是喝了点酒有点热,没有扣第二颗纽扣,看起来太随便。但这次侄儿没有看懂她的意思。

今年年初三,侄儿叫她去乡下吃饭。她让海平送她去的。吃了中饭,又吃了晚饭,晚饭后她要回家,海平不干,在人家院子里摆开牌九,赌博赢了人家一千多才走。她简直想去扇他耳光,侄儿拉住她说不要紧,去年春节海平来摆牌九的时候是输给他的。

想想真的是要气死。

“海平在哪里?”她又问,这次是带着怒气的,像是急着要找到他好把之前没打的巴掌打到他脸上。

“妈妈你看你这个人,海平不来你又凶我干什么——现在数她最大了呀,她脾气也最大的,没办法的。”

后面一句话丽平是笑着说的,珍阿婆看出来她是说给坐在一桌的她的另一个侄儿听的,这個侄儿是她死去的老伴哥哥的儿子,在市里,还有几年官好当当的。丽平就紧盯着人家叫“阿哥”,大概是有什么事情又想拜托人家。笑得好听,说得也好听,长得也俏。但有什么用,他又不会真的帮你。他是一个人来喝喜酒的,老婆孩子都没有来,听说老婆比他还能干。人家不想结交我们,我们又何必去高攀呢。珍阿婆给了丽平一个白眼。

音乐响起,珍阿婆吓了一跳,看大家朝大厅门口看,她也赶紧别过头去。啊,那个白得耀眼的就是她的孙女,在强光的照射下,珍阿婆看不清她的眉眼,只看得见红的嘴唇,像是在笑。她的美丽的、能干的、懂事的、可怜的孙女,珍阿婆感觉到几声哽咽在她喉头踊跃着,她强忍着,看着她在高台上一路走过来,渐渐变得巨大,她抬头无法看全她整个人。她挽着的那个男人,看起来是个老实人。

阿琳并不享受做主角。全场没有放照片,仪式也很简单,对于婚庆公司来说这场婚礼的钱实在太好赚了。她乐得让他们高兴,是妈妈的朋友介绍的,自己爽快大方一点,妈妈也有面子。办这个婚礼,原则就是让来宾得偿所愿,想要出风头的、凑热闹的,她都尽量满足他们。她自己,全部无所谓。阿琳并不热衷于当主角,她受到的关注够多了,因为父亲早逝,她从小到大都被爸爸那边的一家人可怜着,也被作为父亲的替代而期待着,她感觉疲惫。这疲惫将伴随她一生,她总是亏欠着大家,命运又总是亏欠她。她想偷个懒,终于选择了齐,好在物质上松一口气。只是公婆并不简单,但察言观色这件事,她深信自己二十多年的家族经验也够用了。

她走在红地毯铺就的T台上,瞥到瑾。她端坐在主桌上,那里暂时只有她一个人。她审视着她,似乎面无表情。她是她最初的朋友,一直到现在。她大概是在想我是投降了,因为我现在挽着的并不是我当初说要找的那种人。她到现在都还是那样,毫不通融。她不懂的。她需要他,这就是爱情。她爱上过别人,又怎么样呢?爱一段时间又不爱了,总是这样的。我会幸福的。阿琳想着,她信心十足。她选了这样一个人,一切都刚刚好。双方都有一些短缺,她是家境,他是相貌和能力,也能各取所需,这样也算是门当户对了。连这样的想法她都告诉了他,他也能理解,这不是爱情是什么?说来奇怪,他和他妹妹都不能干,大概是因为父母太强了。她将教他成为一个独立的、真正的男人,他将感谢她。就算因为这一点,她也爱他。

走上舞台,新郎发言。发言稿是她写的,她还让他念了几遍给她听,她让他放松一点,不必那么严肃。但他还是念得太用力。他因为紧张而停顿的时候,她微笑着伸手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臂。她知道聚光灯正打在他们身上,他们站在蒂凡尼蓝的背景板前面,鲜花环绕。那一定是个令人欣慰的画面。她要的不过是人家欣慰而已。

瑾发现自己落泪了。她们曾经说过婚礼是夸张又愚蠢的形式,是有些人一生中唯一一次能做主角的机会。但身体的反应真是无法阻挡。煽情的音乐随着环绕立体声在她心上震颤的时候,她的身体先被打动了,眼泪就不自觉地流下来。真是奇怪,她的心,特别是她的脑子,并没有感动啊。是啊,比方说晕车就比失恋更能击垮她,晕车能让她不顾仪态地在众人面前蹲下来,向身边的人或者想象中的神求助。但心痛并没有那么严重,她可以照样上下班,吃三餐,最多回到家的时候躺在床上哭一哭,哭再伤心也没有什么,倒是更容易睡个好觉。

司仪宣布婚礼第一阶段结束,全场灯光大开,新人退场,踩着欢快时尚的音乐。司仪相貌和身材太过好了,佳佳想,阿琳怎么会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新郎矮胖,就算是定制的西服穿在身上也穿不出硬挺的效果。不知道司仪是不是有意为之,始终站在角落里,避免和新娘新郎同框出现。听阿琳说这个司仪是个公务员,因为一直有主持的爱好所以兼职做婚礼主持,现在很红,出场费也高。佳佳确定他已经注意到了自己,仪式开始之前他居然安排她上台去送交杯酒,她解释说自己不是伴娘,他问她:“你为什么不当伴娘。”

阿琳走在前面摇着手里的花束,边走边跟两边的亲友致意。舒悦看不到她的脸,但她一定能让所有人都相信她是幸福的,她那么会笑,甚至连她自己也会相信。舒悦发现自己到现在还在怀疑她的幸福。亲友席上有人站了起来,是他妈妈。她站起来鼓掌,又和阿琳挥手,又和他挥手。她不管在什么场合都不肯沉默一点的,舒悦觉得难堪。

半年前,他陪姐姐来预订这家酒店,站在当时空荡荡的大厅里,他觉得他不得不说了,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于是他对她说,你要是不想结婚就不要结。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接着跟过来接待的酒店工作人员讨论桌数、价钱、菜色,一直到走出酒店的时候,她哭了。是因为生气,她说他们这样亲,他却也会误会她。他其实不愿意去误会她,只是他妈妈一直在说这下我们都会好起来的。他因此而愧疚。他只是这样说一句,以后免于愧疚的责任。

最好是姐姐能狠心一点,她毕竟有个自己的家了,否则就是像宝平阿姨那样,几十年被这个家牵绊住,没有办法不帮,帮了又不高兴,姨父又不像姐夫那样软弱,自然是别扭了一辈子。还隐隐约约记得小时候宝平阿姨有一天突然来到他家里,他和妈妈还有妈妈当时的男朋友住在城西一室一厅的房子里,宝平阿姨只在那里住了一晚,又不得不回去了。现在想起来倒是清楚了,那天宝平阿姨是被姨父打了。

海平舅舅这个重担,也归了宝平阿姨了。没有经过什么家庭会议的讨论,只是慢慢的,舅舅欠债了,住院了,被拘留了,都是宝平阿姨去处理的,还有表哥格志,他知道舅舅每次出院回家都是格志背上楼的。他和妈妈不管他,阿琳也可以不管他。就好像是,既然这是件麻烦事,那就只麻烦一个人就好了,至少可以让其他人彻底摆脱。

但他从来不觉得这是应该的。因此他也不觉得姐姐嫁了有钱的人,他们就应该“好起来”。

要争气啊要争气啊。穿着姐姐帮他定做的西服,他暗暗地跟自己说。他感受到领带和皮鞋的束缚,这点束缚让他更容易拥有一些对体面生活的憧憬和信心。如果自己争气,姐姐面子上也会过得去一点。姐姐的公婆风风火火地走来走去,严肃而骄傲,这是他们的场子。

新娘换装,舒悦不必跟上去,在大厅门口等着,却突然看见母亲慌慌张张地走出来。他跟上去,沒有领会母亲示意他不要说话的眼神。

“怎么了?”

“你儿子?”一个脖子里戴着粗金链子的男人从靠近楼梯的角落里走出来,舒悦刚才没有注意到他。

“跟他没关系。”

“儿子在就最好,姐你也说说看你到底什么打算什么态度吧?”那男人走近了,舒悦看出他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

“我只求你不要闹。”

“姐我也是打工。回去总要有个交代的。”

“我是本地人,不会因为这么点钱逃走的。我只求你不要闹。行行好。”

舒悦过去拉丽平,是母亲而非陌生人的话让他愤怒。

“你。”丽平像拍灰尘一样拍掉他的手。她发现自己现在仅能给他这样一点保护。

“我现在真的没有钱。”

“那你什么打算?”

场面僵住了。舒悦差不多看懂了这是怎么回事,对于他来说债主比情人要好一些,但他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欠的钱。

他看见佳佳从电梯里走出来,默默祈祷这阵沉默再坚持一会儿。可那个男人又说话了,声音尤其刺耳。

“姐你自己想想,早还早轻松,利息一天多少你也不是不知道。”

舒悦看见佳佳迅速地瞟了他们一眼,没有停下脚步,低着头匆匆走过去了。她站在大厅门口,离他们远远的,看着手机。

他们很久没有见了,今天一早还热情地打了招呼,说了彼此的近况。毓生怕弄乱了一身的造型,做什么都是小心翼翼的,所以大多数时候只能由他们两个忙前忙后。但佳佳已经长成了这样的人,是比自己更成熟的人。舒悦有些心凉,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他只是一直记得姐姐曾带他去佳佳家里玩,那时他父母刚离婚,佳佳也许是知道了,待他特别好。他们两个是同一届,她愿意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分给他一点。她刚买了一本活页本,舒悦第一次看见那样的本子,佳佳打开夹子取下几张带竖排洞洞的纸自己留着,把本子送给了他。他一直也没舍得用。

更让舒悦惊恐的场面出现了,电梯门打开,穿着香槟色礼服的姐姐,女王般地走了出来。

佳佳不得不跑上去,她大概猜得到舒悦那边发生了什么,他的母亲,这样的祸害。她觉得他是不会想让她参与进来的,这些是非,因此她站得远远的。阿琳正在发光,礼服过于精致和合体了,她身上出现了危险的性感气息。她一直压抑着主角的优越感,一直想要不引人注意,在她,这样才安全,才长久。婚纱也过于圣洁了,她能躲在里面维持娴静的姿态。但这身礼服引诱了她,她的脸,终于泛起了一丝矜夸。

她急于上前去给她引路,想使她在这唯一的日子里能绕过不堪,然而并没有成功。

戴金链子的青年拦了上去。

无非就是要钱,舒悦和佳佳拦在中间,想要让阿琳和新郎先走。但戴金链子的青年挽着新郎不让走。包括这青年在内,大家都尽量压低着自己的声音,收敛着自己的动作,不让这闹剧声张出来。但丽平早就绷不住了,哭诉着:“姑妈对不起你。”

“多少?”在一片拉扯中,毓的声音清清楚楚。

戴金链子的青年说了数字,舒悦觉得难堪,只是这么一点钱。但如果让他还,他也实在是拿不出来。

毓看看齐,齐也看看她。齐说:“你回去吧。我们会还的。只是利息到今天为止了,不能再加了。”毓从随身带着的小包里掏出纸笔,由哥哥写了本月内还清的字据。

舒悦站在一边,颤抖着,他对毓是有恨了,无法压制的,因为这样的恨,他也更厌恶自己了。母亲停止了哭,他也恨她,恨她如此草率地浪费了他刚才想要争气的希望。他甚至怀疑这是她安排的。不是没有可能啊。

“我自己也会还一点。”他听到母亲对齐哥说,是庆幸的、讨好的声音。他不停地颤抖。

“我也是没办法,我打工的,总要有个交代。对不住了,恭喜你俩。”戴金链子的青年拿着字条走了。来催场的司仪一直站在一边,直到这时才若无其事地走过来提醒他们该进场了。他们为什么都能表现得那么成熟?佳佳、齐哥、毓……为什么体面对于我们来说就这么难呢?舒悦觉得自己跟他们走在一起,真是一个可悲的存在。然而母亲还要追着阿琳说:

“真是对不起你,今天这样的日子。”

“没什么,”阿琳的声音是冷的,“不在乎一天两天的,往下好好的就行。你不要哭了。”那爽利中似乎没有不快,却让人无法再说什么,连“对不起”都不敢再说。

齐突然想起阿琳曾经跟他说,她爷爷死的时候,家里的大人都嚎哭,她刚上初中,也跟着哭得死去活来,长大了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后悔。“那样的恸哭,让他怎么能走得安心呢。”他拉起她的手,她看着他的时候,眼里有一瞬间表达了伤感和歉意,只是一扫而过,她不想让别人也看见。

我总是自以为聪明啊,阿琳想着,刚才的那点骄傲又全都崩溃了。得意忘形,她想到这个词,像我这样的人,千万不能得意。

对于儿媳,齐的父母基本上是满意的。至于家境,他们这样的人家没有必要去挑剔,还可以落得个大方的名声,况且小姑娘父亲早逝,母亲也弱,他们是乐于仁慈的。阿琳的母亲逆来顺受,作为一个青年丧夫的女人,这不妨说是一种大智慧,齐的母亲已经把她看作是自己的好姐妹了。阿琳会做人,这点比自己的儿女强多了。只是有时候小家子气了一些,坏心眼是没有的。最好的一点是低调,就拿婚礼来说,也没有一点炫耀的意思,就好比现在穿着价值不菲的礼服,脸上还是安分的。别人都说儿媳公务员,也蛮好的,其实他们家倒是也不在乎这个,但阿琳她自己在乎,早就表示过不会辞职闲在家。是很有骨气的,也是可怜。

阿琳的公公迟迟没有入席,因为洪老板还没到。他们家做的是纽扣生意,这几年再也不敢找小的服装厂合作了,讨债太难。好不容易搞定了洪老板,生意至少可以撑到退休。至于齐和毓,他们已经告诉儿女要动脑筋转型了。

尽管姗姗来迟,洪老板还是出现了。阿琳公公放了心,请洪老板入席,没想到他刚坐下就问女方家里人坐在哪里。他小时候和他们是邻居,只是后来没了联系。阿琳公公看洪老板旁边还有两个座位空着,就过去找阿琳家的人来陪一陪。

阿琳的奶奶、姑姑们都记得洪老板,连大姑父方勇也记得洪老板,因为他们小时候都是一条街上的。方勇义不容辞地站起来要去陪,宝平让他带着儿子一起去。珍阿婆也觉得理所应当是女婿去陪,他总算是个官。丽平刚回到座位上坐下,极力装作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听说洪老板来了,她也想跟着姐夫坐过去。等到他们走开,她朝宝平嘀咕了一句:“要是有位子我也想坐过去。”

宝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妹妹坐过去干吗呢,她也是过五十的人了,还以为大家都爱她?

其实宝平才是大美女,只不过老了,又胖了,有眼光的人仔细看她的五官一定会发现其中的秀丽。她自信现在的富态,这能让她看上去满意而淡泊。不像丽平,还是把修身的一步裙穿得笔挺挺,一副随时准备上战场的样子。宝平想,我宁可是自己这样。但妹妹随时能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这一点她倒是羡慕她的。

“在家里不说话,而且,有點……变态。”她曾这样跟马上要结婚的儿子说起自己的丈夫。她是鼓起了勇气的。儿子却没有回应,就像根本没听见这话。也许他真的没听见。“变态”那两个字,她感觉自己又把它们吃了进去,就像鱼缸里的小鱼,吃进自己吐出来的泡泡。她不应该指望孩子更多了。格志长大了,愿意帮她分担娘家的事情,方勇对此是很厌恶的。他藏在书柜里那些东西,他觉得他藏得很好吧,但家里有哪一处她不知道呢。没听见就没听见,我也可以假装没看到。别人不想让你看见,你又假装没看见,就相当于不存在。

宝平觉得自己是个悲哀的存在,她并不挣扎。她有时也会高兴,但却总是觉得自己命不好。又想到他们这一家,命都不好。想着想着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但有了阿琳,阿琳长大了,她是好的,只是没了爸爸,其他都好,现在看起来是好的。想到阿琳,宝平心里又有了安慰,深深的、伤感的安慰。

洪老板一下没反应过来来的是谁,都站起来握了手,听了介绍才知道是方勇和他儿子。他心里很失望,他们两个来干什么呢。方勇,是他青年时的情敌了,但只存在于想象中,他从来都没有对宝平表达过心意,只是暗恋而已。后来听说她丈夫考进建设局从厂里出来,也觉得她的选择大概是对的,那时他也刚从厂里辞职,事业刚刚起步。只是再几年,又听说荣平生病去世,他和荣平是曾经很好过,他多么希望能在宝平身边陪她渡过难关,尽管那时他也已经结婚生子了。总算现在日子都过得不错,他想他生意做到这样大,宝平一定也是知道的,否则方勇也不可能如此殷勤地过来。他们的儿子,稍微显得暮气了一点,跟在父亲后面,也看不出比父辈优秀的样子。只是荣平可惜了,洪老板突然想到这个,心觉得刺痛,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他们就商场上的资金流转和官场上的人员流动互通了有无,然后洪老板问方勇:“海平怎么样?”

“既然你问起。死了。”

“死了?”

“死了,就是三天前。”

“怎么死的?”

“病死的。自己糟蹋死的。”

洪老板说不出话来了。

“我们谁都没说,只有我们三个知道。我,宝平,儿子,先压下来,让阿琳高高兴兴把婚结了。再说了,我丈母娘,恐怕是受不了的。死在家里,脑溢血,人都硬了。”

“嗯,人都硬了。我想给他穿身寿衣都没办法。”宝平的儿子在一边推推眼镜说。

“你敢?”洪老板问他。

“自己舅舅,有什么敢不敢的,只是人硬了,没法穿,后来还是请殡仪馆的工人来穿的。”

洪老板佩服起他来,他为自己刚才的轻视感到不好意思,他大概只是想证明自己的后代比方勇的强吧,但这件事他儿子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他们父子说起这事的时候并不悲痛,更像是松了口气。洪老板听说过海平的一些劣迹,觉得他们这样也是情有可原。

珍阿婆一直往女婿和外孙走过去的方向张望着,但他们消失在喜庆的宴席间,她找不到他们,以致要站起来,被身边的大女儿阻止了。

“我看看他们在哪里。”

“看不到的。”

“洪阿二这小鬼,真是出息啊。”

“好了不要再看了。”

“哎。”

“妈你开心一点。”

“你看我们这一家人,都坐不满一桌。”

“他们也就刚走嘛。”

“你看,我,你,丽平,加上你家的两个,不过半桌人。”

“好了好了。”

“呼……”珍阿婆慢慢吐着心中的郁结,怎么也吐不完,心里又恨起丽平。她刚才接了个电话,不声不响地出去,又不声不响地进来,眼睛上黑糊糊一片。珍阿婆忍住不问她,问了自己要伤心,她倒是随时可以从旧伤痛中恢复,立刻又叽喳起来。桌上其他人不可能没有发现,但他们也都没有问她什么。

丽平的前夫也来了,和荣平生前的朋友们坐在一桌。他说阿琳结婚他一定要来的。他现在落魄了,胖又邋遢,以前也是好好的一个人。都是离婚害的,他这样一个人,现在也五十多了,一辈子就这样了。珍阿婆觉得心痛,好像是自己亏欠了他。

只有阿琳,她还有希望,祝她有无穷无尽的好日子。想到她那些好日子都跟自己没有多大关系,珍阿婆觉得茫然,仿佛一个新的时代的开始。阿琳有了自己的家庭,她感觉自己正在失去她。

“你怎么坐着不吃?”瑾呆坐着,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是阿琳,还有新郎,带着一群人。阿琳刚刚从舞台上下来,再之前是第二次进场,她没想到她会搞这么些。她穿着定做的礼服,斜披着长发,人生头一次散发出如此剧烈的女性气息。这让瑾起了鸡皮疙瘩。现在她带着她的人生伴侣在她旁边坐下。她突然有些紧张。

“你好美啊。”

“谢谢。”

这样一来一回之后,两个人就都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了。摄影师很有经验似的催促大家快点吃,说否则去敬酒的时候客人都要走光了。齐站了起来,端着酒杯说要先敬瑾一杯。

“虽然我跟你没见过几面,但我知道你们是最好的朋友。”

阿琳匆忙放下手中的筷子,跟着站了起来。

“谢谢你来我们的婚礼。”

“谢谢。”阿琳也跟着说。

“嚯。”瑾笑了。

碰杯,干杯。瑾游戏般的完成了这些动作。阿琳今天的举止倒是确实拥有作为一个新娘的得体的。

“祝你,”齐对她展示了见底的酒杯,“早日找到幸福。”

“嚯,谢谢。”瑾想他还没开始喝怎么就像醉了一样。

阿琳居然也用充满祝福和同情的眼光看着她。

她想她是彻底失去了她。

“我有事先走啦。”

瑾突然决定任性一次,也许就这样任性下去。她对桌上每个人报以抱歉的微笑,然后拎着包站起来就走了,头也没有回。她为什么一定要隐瞒,一定要忍受?她为什么就一定不能让阿琳知道她不高兴呢。她一定都明白了。

走出酒店,瑾大喘了一口气,里面實在太气闷了。

阿琳被摄影师催着站起来的时候仍是一脸茫然。佳佳想这就是当局者迷,今天瑾这样的表态,她倒是并不觉得多么出人意料,总是存在这种可能性的。佳佳第一次见瑾的时候她们都还在上小学。这么多年了。也不算什么严重的事,瑾敢于这样鲁莽,留下一个空位任人解读,也是因为她知道就算她走掉,也不会给阿琳带来多大的困扰吧。如果她是个男人,那完全是另外的样子了。佳佳想想觉得也是好笑。

齐的妈妈已经走到他们身边了。佳佳这才想起要去找自家阿姨,也就是阿琳的妈妈,她到现在还没有出过场。她看见阿姨和爸妈、舅舅一家,还有外公坐在角落里不起眼的一桌,这很符合他们家的风格。婚礼当天双方父母都不上台这是早就说好的事情,在这一点上齐的父母也算是善解人意的。只是轮到敬酒了,就必须要由双方的妈妈带着认亲戚。

阿琳并不责怪妈妈的不积极。她从来都是这样,被动、忍让,因此亡夫一家虽然怪她不能干,曾经甚至将不祥怪罪于她,但事情过去的年岁越多,对她就越是没有什么可以说的。

婚礼前几天,阿琳跟妈妈提起公婆在城南的庙里供着几尊菩萨,妈妈笑了两声说:“他们做生意的人家是相信烧香拜佛的。”阿琳说公婆想让她和齐也在那庙里供一尊菩萨。妈妈还是觉得好笑,说:“你信吗?”

“信也挺好的。”

“你真的相信,从心里面相信?”妈妈惊讶地看着阿琳问。

“我还是想要相信的。”

“你要相信?我告诉你,不管是哪个教,哪个神,我都不信,你要去相信吗?人生就是一场空啊。”母亲激动起来,眼里甚至泛起泪花。

父亲死在阿琳一岁时,母亲从来没有跟她诉过苦。而那天,母亲质问她时的决然和愤怒,让她知道那一定是可怕的打击。

珍阿婆看见敬酒的人走过来,她很想在大家面前哭一哭,但她哭不出来了。阿琳也没有哭,从开始到现在她都没有哭,珍阿婆参加过的好多婚礼,人家父母双全也都哭了,但阿琳一直在微笑,好像很幸福。珍阿婆既哭不出来,也不想笑,不想说话,毕竟她的一生很苦的。她面无表情地站起来碰了杯,递了见面礼。

阿琳确定舅舅今天没有来。因为刚才有个游戏是摇骰子,她没有看见舅舅上去玩。但她不想问这件事,今天先不管他了。但接下去她会帮宝平姑妈分担一点,毕竟她也有家了,要做个大人了。想到这个,她又特意单独敬了宝平一杯。

宝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不敢开口说什么,害怕一说话就忍不住要哭。一哭,就再也藏不住了。她现在很想念海平,这大概是她这辈子最想念海平的时候了。她想起小时候,她嫌弃他,他却总要跟着她。有一次妈妈让她带着他上街买菜,她故意甩掉他。等买完菜回来,看到他站在路边大哭,不知道哭了多久。

她又想起荣平生病住院的时候,海平卸完货开着厂里的车去杭州看他,他是镇上第一代驾驶员。半路上,一个女人从田里走出来,海平没看见,把她给撞死了。她一直觉得所有事情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他开始糟蹋自己。方勇说不会的,这种事情很正常。但他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海平不是的,他受不了的。要说他错,大概就错在这里。妈妈太宠他了,他这样的弱。一辈子,就这么糟蹋掉了。

还是丽平开口了:“今天真是太开心了。”她的声音带有哭腔,齐的妈妈过来揽住她的肩,她顺势靠紧她,说:“阿姐,接下来都是一家人了,开心,因为开心所以哭了。”她又来拉阿琳的手,说:“我们阿琳真的是争气。”

阿琳妈妈觉得丽平实在是没志气,把这种话都说了出来,就轻声催阿琳抓紧时间去敬下一桌。

一行人挪步后没多久,洪老板由方勇和格志带过来,敬了珍阿婆一杯酒,还塞了个红包给她。珍阿婆很感动。

“我们海平找错地方了,现在还在路上呢。”珍阿婆对洪老板说。她觉得“三岁看到老”这句话是没有错的,他看起来还是那样子的稳重。

“哦,好久不见了。”洪老板看看宝平,回应道。她一点都没有变。甚至现在脸上也正是年轻时那种不知所措的表情。

敬到最后几桌时,客人果然已经走了大半。尽管阿琳的妈妈安慰阿琳说:“没有人会介意的。”但她还是担心自己怠慢了,那几桌坐的是婆家的生意上的朋友。但如果有招呼不周的,也只能下次碰到时再补救了,这一天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阿琳和齐带着大家回到主桌上,司仪走过来告辞。他拜托他们帮忙介绍业务,顺势要了佳佳的电话号码。他掏出自己的手机递给佳佳,佳佳接过来按下一串数字:“放心,要是朋友结婚,肯定推荐你。”然后把手机递还到他手里,转回身来,看到阿琳正看着她,脸上挂着笑。

选自《天津文学》201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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