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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葑采菲

2017-04-21文清丽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7年4期
关键词:李莹婆婆姐姐

文清丽

走向人内心的路,永远比走向外部世界要漫长得多。

——维吉尼亚·沃尔芙

灭顶之灾并不是忽然到来的。它从年初就拉起了警报,只是当事者忙于考职称、评奖,无暇顾及。整天在电脑前写东西的人,眼睛酸一点,耳朵鸣一阵,眼药水滴了,中西药也吃了,能有什么大事?年轻轻的。再说,即便当时引起足够的重视,也没用,全世界医学界拿它都毫无办法。它,叫多发性神经纤维瘤。通俗地讲,就是凡有神经的地方,都可能长一大堆土豆般的小东西,种一个,收一窝。

多发性——神经——纤维瘤,这一层层让人绝望的递进关系让女记者杨菲先是双耳听不见了,再后来,比如今天,做了伽玛刀后,左眼那唯一的光亮也荡然无存。

三十五岁前,杨菲漂亮、优雅,全国知名文学大刊主编,京都风头正健的十大青年女作家之一,由她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也已开机。不敢说所到之处,众星捧月,但也花团锦簇,一路春光。三十五岁生日刚过完,杨菲就成了聋子、瞎子,以后等待她的将是被丈夫抛弃,被病变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残肢疾肤,是更年期,是孤死家中,无人问津。

杨菲进手术室时,她没让护士推,而是自己昂着头、挺着胸走进去的。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她没有想那么具体,她想要么一了百了,要么人生亮丽如初,因为她太信那个刚从美国回来的全医院最年轻的神经科主任了。从她第一次踏进这所全国顶尖的医院坐在让她心跳的年轻主任面前的椅子上时,她就把她的性命完全交付了他,因为他的自信,他清亮的眼神,他那堆在书桌上的发在世界知名医学杂志上的论文,太值得信赖了。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般男人没有的那股淡淡的却又让她迷醉的味道。什么味道,杨菲说不清,但是她知道那是最能誘惑女人的,特别是像她这种走遍全国各大医院,最终几乎可以说是死死拽住了他的女病人。他一看到杨菲时,眼神多情得让杨菲好似回到了十八岁,春波一浪接着一浪,搅得她面红耳赤,前言不搭后语。那时,是她一个人来的。那时,她能听见,右眼虽然有些胀痛,但丝毫不影响她对一个男性的判断。从事写作十几年,什么男人没见过?她还笑着告诉他,她要给他写一篇报告文学,发在《人民日报》上。

那天,她还不知道她得的是神经纤维瘤,更不知道全世界拿它都没办法,要是知道,她会很珍惜有声音有光亮的世界的,前不久,她读了一本《植物知道生命的答案》,她才发现自己白活了,要先结实地活着。那时,也就是三个月前。三个月前,他给她看病,微笑着说,放心吧,不是什么大病,我在国外见过此病。就是听了这话,她回到单位,参加了高级职称评审,申报了鲁迅文学奖。她还找到社长历数了自己多年来的工作业绩,想为年底当副总编冲剌,而且反馈的消息都是乐观的。她还想着,要结束自己并不如意的婚姻,找到自己的真爱。

仅仅四十分钟,世界天翻地覆,风云激荡。人生的风月宝鉴悬在她眼前的不是美女,而是骷髅。

如果早知道全世界拿这种病没办法,杨菲会让职称、评奖、还有那个副总编滚到一边去,三个月时间,整整九十天,她要到全国各地,不,世界各地好好走一遭,倾其所有,买遍京城商场名牌衣服,每天换着穿,要跟心爱的人把一天当做一生去过。还有,她不会选择这个让她看不见听不见的伽玛刀,虽然后来年轻的神经科主任说了,如果不做伽玛刀,连命都会没的。听不见,看不见,要命何为?

母亲要是在,她会扑到她怀里大哭一场,可是母亲没了,她躺在家乡的苹果园里,已经三年了,墓上开满了黄色的小花儿。

丈夫就在身边?对,肯定是他,虽然看不见,听不见,但是杨菲能闻到,丈夫就坐在她床边。一个跟自己生活了十年的丈夫身上的气味,做妻子的,当然熟悉了。丈夫一直握着她的手,起初是轻轻的,好像怕握痛她似的。现在,五个手指头紧紧地与她相扣着,身子也贴过来了。起初她想推开他,她想病房里一定有别人,虽然她知道这是间单人病房,可是刚手术完,一定有人,但不是熟人。味道是陌生的。丈夫把她搂得紧紧的,她感觉他哭了,眼泪滴在了她的手背上。应当是她这个病人哭呀,反倒是丈夫。丈夫的哭,让她因为忽如其来的灾难还有人帮顶着,绝望削减了不少,她轻轻推开丈夫,说,咱们回家。

年轻的科主任终于来了!自从她看不见听不见后,她一直盼着他来。她要他给她一个说法,一个交代。细思量,说法交代给一大堆,又有何用?当她确信他来了后,她痛苦地把身子扭成了麻花,把头埋在了被子里。

没了眼睛和耳朵,她的嗅觉现在倒格外地敏感了,她闻到了那股没有烟没有酒只有他独有的味道扑进了她鼻孔,近到她都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他要干吗?丈夫还在跟前呢。他拉住她的手,她以为他要握,他在她手心里轻轻划着,她起初很恼怒,以为他这个时候还跟她调情。他还敢?后来,他仍在划,是一笔一画地划,她才明白他在她手心里写的是字,是一个词:对不起。

年轻的主任没有治好她的病,仅给她的丈夫示范了跟她沟通的唯一的方式,那就是在她手心写字。从此,她倾听和注视世界的方式就只有手心。当然,后来又延展为胳膊,甚至腿,这是后话了。

一切黑暗时,她没哭;丈夫哭时,她没有哭,却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一个让她肝肠寸断的词,滂沱大哭,这一哭,直哭到出院,直哭到把那个她曾顶礼膜拜的全国一流的医院踩到脚底,把那个曾击起她情感涟漪的男人打到十八层地狱。

姐姐是第二天到的,一大早。

杨菲生活得意时,无暇让姐姐到身边来与她分享;她病了,需要抚慰时,第一个想到的却是姐姐。虽然是丈夫的主意,但是也契合了她的心境。她真怕姐姐责怪她。

姐姐身上的味道,是久远的陌生,但是她知道那是姐姐。姐姐刚握着她的手,她就知道,那是她一母同胞的姐姐。姐姐是第一次到北京来,郑重其事地用了化妆品,不用说是那种低廉的,味道刺鼻的劣质品。衣服不用眼睛看,也知道来自老家县城东街那个挤得人都无法呼吸的批发市场,布料是粗陋的,上面还有没来得及剪掉的线头,样式是繁琐的,摸在手里有不少褶子,有些还挂住了她的指甲。虽如此,仍亲切。

痛苦消解了一夜,见到姐姐时,杨菲已经不像起初陷进黑暗中那么绝望了。

整夜,除了消弭痛苦,她也把未来的日子细细捋了一遍。睡时,丈夫握了一下她的手,说,十点半了,睡吧。她紧紧依在丈夫怀里,眼泪一直流个不停。丈夫在她手心写字,被她挡住了,说,我没事儿,你睡吧。丈夫睡着后,杨菲背过身,面向窗户。窗子开着,吹进来的风,凉凉的,已经处暑了,一定是有月亮的,她感觉月光照进了房间,罩在自己身上,也是冰冰的。她估摸她精心挑选的白纱窗帘,在微风中,也一定轻轻摆动着。她的家,她双手建立起来的家,大到家电,小到巴掌大的一个像框,都是她跑遍全城,货比三家,精心挑选的。一百四十平米的房子,在她这样的年龄,已经相当大了。还有她的事业,从大学毕业进到这个杂志社,就跟林黛玉一样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整整十三年,从助理编辑、编辑、副主编到主编,不敢说步步惊心,也可以说是事事小心。因为她知道,自己一个农村孩子,没有背景,要在这个人才成堆的大都市,在这个全国作家仰慕的杂志社立稳脚,是多么的难。终于苦尽甘来,在全社最新一次民主测评中,她排名第一。而这时,她的一个中篇小说,又得了鲁迅文学奖,可以说到年底,顺风顺水就能当上副总编。

现在,疾病,使得所有的光华,都变得毫无意义。毫无意义的生活,对一个心高气傲的女人,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杨菲起身上卫生间,自信自己在黑暗中没问题。住了两年的家,怎么会呢?结果腿还是撞到了门框上。平常不是摸黑上卫生间的?对了,那时,有月光,现在,她是瞎子,即便华光齐射,对她都毫无用处。她忍着痛,慢慢地挪着小碎步,好像挪了一个世纪,总算上完厕所,她忽然想了此残生。她直直地挪向客厅,她知道卫生间直对着的是她最喜爱的单只白布蓝花沙发,摸到了沙发宽大的后背,右拐,直对着就是大门,开门,下电梯,出单元,就是院子。直走到冬青树篱,拐弯约二百米就是大街,一辆接一辆的车,大车小车,宝马林肯现代应有尽有。她只管迎着这些车流,就像《魂断蓝桥》中的女主角玛拉平静地迎着卡车,任凭车灯在脸上照耀,在人群的惊叫声中,结束自己的生命;或像身着一袭黑天鹅绒长裙的安娜,跳下铁轨,让呼啸而过的火车结束自己无望的爱情。从此,芳魂散去,一了百了。

不能穿着睡衣。要走,也要走得体面些。她摸到大门右边的饭桌,靠外的椅子上,搭着她去医院时穿的衣服。那是件孔雀蓝印花裙子,她摸了半天,里外前后,得分清。平常头一伸胳膊就上身的衣服,现在穿了半天,却怎么也穿不上。手感滑滑的,挺舒服。拉链不是在右腋下吗?怎么腰这么紧,胳膊也伸不开。难道不是?正思付着,一只手搭在她腰间,起初她吓了一跳。大半夜的,除了丈夫,还有哪个?那手指是熟悉的,温润中带着一些粗糙。他牵着她的手,写道,干啥,大半夜的?

让我死吧,别拦我,我不想拖累你。说完,她肩膀紧靠着丈夫的身体,屏着气观察着自己手心的细微变化。

丈夫没有说话,扶着她进了卧室。她多么希望他能表个态,哪怕只是虚假地应付,只是让她心里稍稍安妥些,但是握着她的那只手松松的,不耐烦的,好像在说,你还嫌不烦吗?进屋不久,他很快又睡着了。

这还不到一天,丈夫握着她的手,就从紧变松了。还有身体,已经离她远了。

杨菲望着窗外,感觉浑身冷飕飕的。长久思索后,她明白任何事都将不同以往。以往,你是众星捧月,丈夫对你惜香怜玉,可是你都成废人了,人家还会对你好吗?不嫌弃你就不错了。一双失去光明的眼睛,会是什么鬼样子,她看不到,但过去她见过盲人死鱼般吓人的眼神。这么一想,她哆嗦了一下,不禁靠近了丈夫。死都不怕了,还怕活着?别人越不在意你,你越要好好活着。一半是赌气,一半也是无奈。那怎么活?她想好了,不给丈夫添累赘,既然过去没有,那么现在和将来也不会。非但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是他的麻烦,还要做得更好,让他觉得对她不好,会心有愧疚。这么一想,她所有的痛苦又减少了一些。

她跟姐姐是坐在沙发上的,丈夫一会儿过来,一会儿过去,那气味忽东忽西,她让他上班去。丈夫拉着她的手要写字,她推开了他,说,快去,上班,我没事。说完,她又说,有姐姐在呢,你安心去上班。

丈夫终于走了,她如释重负,抱着姐姐,开始了从医院到家的第二次大哭,这一次,她哭得很是放肆,一把鼻涕一把泪,那是只有在亲人面前才有的痛快淋漓,她边哭边不停地说,姐姐,我怎么办呢?我还不到四十岁,去年怀了孕,我却做了,为了职称。现在想来,名呀利的,他娘的,与身体比起来,全是浮云。

姐姐是小学语文老师,一定跟她讲了许多,可能讲着讲着,才记起来妹妹听不见,所以又开始笨拙地往她手心写字,因为急,她写的字,杨菲感觉不出来,姐姐又写,虽然不能每个字都感觉到,但她大体猜出就是:已经发生了,好好面对吧,你有工资,有房子,怕啥?

是呀,怕啥呢,即便丈夫变心另娶,她有的是钱,可以找保姆,只要有钱,这个世界上,很多事还是可以办到的,虽然她买的那上万册的书读不了啦,层出不穷的好电影、演出、衣服,也看不到了,但是她衣食是无忧的,还有每月将近万元的工资,还有她多年积蓄买的房子、车,不可能也一下子消失无踪。房子和车不像人,会离开,只要精心地照看着它们,它们会为你服好务的。可是,你还能照顾它们吧?这一想,她又想死。

姐姐只有十天假,丈夫要带姐姐到北京玩玩,姐姐说她要让妹妹熟悉家,自己就不去了。丈夫说平常他们做饭就不多,现在更不用做了。以后中午他都叫外卖,晚饭他下班回来做。杨菲则坚决要自己做饭。姐姐一点点地带着她熟悉家,自己的家,第一次变得这么陌生,四处充满了恐惧。姐姐告诉她,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按顺序放好了。比如做饭,灶台左边按顺序放油瓶、生抽、香油,右边依次是精盐、鸡精、姜粉、大料之类的。柜子下面一层是米,二层是面,三层是……姐,你好像把我当白痴似的,我怎么会连米和面都分不清?我是瞎了,聾了,可是我没有傻呀。

刚说完这话,杨菲就后悔了,她看不见姐姐的表情,但是她闻到姐姐身上的那股味道忽地离她远了。她喊姐!姐!说着,急步从厨房往外走,不小心,一下子撞在饮水机上,人和机全倒了,浑身湿了。姐姐当然跑来了,抱着她,姐妹俩抱头又是一场大哭。姐姐把她拉在床边,是卧室。姐姐帮着她换了衣服,坐在她旁边,床一晃一晃的,显然是在叠衣服,她摸着衣服,那是她的。姐姐告诉她,挂在柜子外层的是夏天的裙子,里面的是春秋裙。她悲哀地说,姐姐这些我不需要了,你都拿走吧,我这个样子别说穿裙子,就是一个人出门都难,你都带走。还有柜子里几条新裙子,是宝姿的,商标都没撕呢,床头最底下的柜子里放着的苹果6手机,是最新款,七千多块我刚买的,你拿着吧。姐姐抱着她,浑身一抖一抖的,想必又哭了。

姐姐说,我给你把东西全都收拾好了。然后拉着她的手一件件地让她摸,一件件地交代。

姐姐忽然拉住她的手,让她摸一张纸,说,把它烧了。

起初她不知道是啥,姐姐说离婚,后面字還没写完,她就一把抓住了纸,好像抓住了她的罪证似的。

为啥呀?你不是过得很幸福吗?

她多么希望姐姐没说这话,多么希望自己的婚姻一直是姐姐所艳羡的,可是一张离婚协议书,好像让自己脱了光鲜的华服,一丝不挂地暴露在亲人面前。谁的婚姻不是千疮百孔,怎经得起推敲。她说,那时我心性太高,总觉得自己应找到更好的人。她在给自己找补,姐姐握了握她的手,说,我撕了。

撕了!

幸亏是我发现了。姐姐写道。她在思索该如何接口,姐姐又写道,幸亏,否则陆刚不定怎么你呢?

谢谢姐!她说着,靠在姐姐的肩膀上。

你姐夫退休金现在很少,你大侄子结婚,把家都掏空了。

她明白姐姐话句里的潜台词,姐姐要的可不只是她的态度。她让姐姐把自己的手包拿来,手包是去医院时拿的。

姐,你看里面还有多少钱?

姐姐显然是数了一会儿,说,两千三百块。

她记得清清楚楚是三千三百块。

她说那你就全拿走吧,反正我也用不上了。

姐姐前脚走,同事们后脚就来看她了,是社长带着大家来的。有很多人,他们每一双手都握过她,不写字,她也知道是谁。手长毛的是大王,她的发行部主任,一个能吃能喝整天玩小姑娘的主,打老婆更是家常便饭,人家却健健康康地活着。她的副主编李莹也来了。李莹夸张地搂着她的肩膀,一会儿在她脸上亲,一会儿又给她削水果,她知道那是掩饰不住心中的兴奋。社长说,她的职称已经批了,得了鲁奖社里又奖了十万。这种锦上添花的事,放在以往,她肯定得请大家撮一顿,现在这一切对她都没意义了。她微笑着,坚强地微笑着,无论同事们怎么在她手心里写字安慰,她一律都说,谢谢,谢谢,我很好,很好,你们都去忙吧。终于等到他们要走了,她强忍着,一直微笑着送他们出了门。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盼望着他们来,他们来了,她为什么却如此的不耐烦,她拒绝细想。

起初,她是想好好过日子的,她第一次在黑暗中给丈夫做了饭,虽然把香油当成了橄榄油,虽然炒的菜没熟,虽然她的腿上胳膊上都是伤,但是她还是做了饭,即便是没做好,但毕竟她没有吃他做的饭,没成为他的累赘。

煤气灶开了,她手指感觉火燃起来了,倒油,放菜,她估摸着菜熟时,要出锅了,才发现煤气火早灭了。她出了一身冷汗,立即摸着关煤气,摸着到厨房外把窗子打开。

饭丈夫吃了,她也吃了,吃得干干净净的,因为盘子是她洗的。她给丈夫叠衣服,收拾家,好像日子跟过去没有什么不一样,可是又怎么能一样呢?这时,她才知道痛苦说来就来了。

因为家里来了一个人,一个女人,一股熟悉的香水的味道,让她差点窒息。他们一直在客厅,她在自己书房。丈夫以为她看不见,没有告诉她来者是谁。但是她知道来客了,而且是她,就是曾跟丈夫有一腿的李副主编,她的部下,她的闺蜜,李莹。平常她在书房,练字练累了,或者在电脑上用语音写东西时,丈夫都会过来,给她端杯水,或者拿个水果,可是那天没有。她口渴了,自己进厅到厨房饮水机去接水时,丈夫挡住了她,把水连同她送回到书房。她离开时,闻到一股香水,那是李莹常用的香奈儿5号。她坐在哪?她来干什么?竟然到她家,当着她的面来跟丈夫行苟且之事?还是让丈夫帮助她当上主编?

她推开丈夫,摸着沙发的一角,循着香水的味道说,来客了?她知道自己没有来得及戴墨镜的眼睛一定非常丑陋。

她感觉布衣长沙发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丈夫说,没有人呀。

这不是有咖啡味么?你又不喝咖啡。杨菲说着,感觉那香水味忽地随着一阵风远去了,她感觉大门开了,一缕不要脸的风不请就闯了进来,很快又夹着尾巴逃走了,大门想必关上了。

杨菲坐到沙发上,咖啡味直冲鼻孔。她十个指头最大限度地张开,左右长长地摸了一遍长沙发,沙发凹凸不平,仍有香奈儿的味道。

时间过去了多长时间,她不清楚,只感觉好久好久,丈夫来时,她已睡下,丈夫刚往床上一坐,她说,你走!

丈夫不动,要拉她的手,她说,走,走,走!丈夫停了一会儿,带着香奈儿味躺在了她身边

这一晚上,她没有跟丈夫说话,一直是丈夫说,真的没有啥事,真的,只是来了一个朋友,相信我。他写这些话时,搞得她手心难受,他又在她胳膊上写。起初她还质问他既来了人,为什么要瞒她,可见有鬼。后来知道说不清,也制止不了他,就不再说话,任着他写。

次日,她就想打个电话。她原来试图用语音的,可是她无法找到手机上的微信。手机现在对她毫无用处。

她开始研究起家里的固定电话来,普通的电话盘,用了她一下午的时间,她是用邻居老太太家饭菜的香味确定时间的。邻居老太太在她生病前,没跟她说过话,不,确切地说,是说过话的。有次,她把自己不穿的衣服装在塑料袋里连同垃圾准备扔进院子里的垃圾桶时,老太太正提着一捆小白菜迎面走来,一看到她往垃圾筒里扔衣服,马上抢过去说,遭罪呢,这么好的大衣,还是羽绒的,能穿。老太太胳膊上的黑斑,身上的酸臭味,让她恨不能马上离开她,于是她连同袋子都推给她,扭头快步上了楼,刚进电梯,老太太小跑着也跟了上来。老太太笑着,讨好地说,听说你是作家哩!杨菲笑笑,没有说话。老太太又说,我听我家老头子整天念叨,说你写的书能让人哭半天,正拍电视剧呢。至于嘛,不就是几件旧衣服吗?到她们家这一层了,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电梯,杨菲开锁时,感觉后面的黑影没有动,扭头一看,老太太仍满脸堆着笑说,我是说,你要是还扔东西,给我行不,这衣服,在老家那边都是出门才穿的哩。

杨菲点点头,关上了门。

后来杨菲还是扔过衣服的,只是她并没有给老太太。倒是老太太隔三岔五地一会儿给杨菲几个玉米棒,三两袋香椿苗之类的,这些东西她不能确定它的来历,所以她不吃,全让丈夫吃了。老太太应当是湖南人,她没问,反正每天炒菜都要放辣椒,一股很冲的味道直呛到邻居杨菲的鼻孔里,这让她很不高兴,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人家又没犯法。现在这味道却成了杨菲确定时间的钟表。世道呀,谁能料想如此。

杨菲把米洗净后,要盖锅时,才想起电饭煲有熬粥、蒸排骨、米饭等多种功能,昨天做的粥,是丈夫设置的,今天做米饭她忘记让他设置了。她把开关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放在了她估摸的档位上。然后回到电话机前,继续打电话。

电话拨了三次,两次都感觉错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挨别人骂了。她浑身都出汗了,才拨出十一个号码,电话响了半天,她不知道是不是通了,对方是不是接了,只说,我病了,想见你一面,明天上午十二点,在我家跟前的小月河花园里的素菜馆。然后挂了电话。

吃饭时,打开锅,才发现米是米,水是水。档位看来设置错了。

次日丈夫上班时,杨菲让他把她送到家门口的街心花园,她说她想坐会儿。丈夫走时,说,你几点回去,我让咱们院的小简来接你。我跟小简说了,如果你同意,把咱家钥匙给她,每天让她帮你做饭,你有什么需要,就告诉她。她是守大门的老简的女儿。当然丈夫是用电报语。她想了想,说,如果我不在公园,就在素菜馆。素菜馆就在公园里,循着香味她可以安全地走进去,她过去是那的常客,病后,她再没去,想必服务员还认识她。

丈夫说,那我让小简陪着你去,她说,不用,让她下午两点来接我。说着,她脸红了,丈夫是什么表情,她无从知道,深怕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思。

你怎么能知道到了呢?

我能闻到。

丈夫递给她导盲杖,走了。

这天,她化了妆,穿了自己心爱的白色连衣裙。她凭着感觉化的,化妆时,她的手哆嗦得非常厉害,病后整整一个月,她没有出门,也没化妆,感觉手都生了。

她坐在化妆台前,先护肤,水、精华素、眼霜、日霜,这些都是兰蔻。抹底粉时,她紧张极了,生怕头发上沾了粉,她抹得很细致,一点一点地抹。画眉毛时,她费了些劲。她知道自己眉毛后半部有些淡,常常在镜子前得描半天,可现在描了半天,她还不能确定眉毛是否歪了。

好在,有丈夫。

她拉着丈夫的手从化妆台挪到衣柜前,打开了柜子。她说我穿哪件好看?丈夫说连衣裙,你身材好,这件荷绿色的无袖连衣裙我最喜欢你穿。她想了想,说,我想要那件白的,也是无袖。既然是丈夫喜欢的,她就不能穿着丈夫喜欢的衣服跟别的男人去约会,这对丈夫是尊重。

丈夫递到她手里,她摸了半天,不能确定,最后,她再摸后背上的拉链,就微笑了。她一切打扮好,说,你看看,粉没沾头发上吧,眉毛和口红有没有破绽?丈夫的手很轻柔,在她脸上摸了一下,在她手心上写道:你很美。

她怕丈夫起疑心,解释说,这是她病后第一次单独外出,她想让自己漂亮些。丈夫拍了拍她的手心,没有说什么。

素菜馆今天好奇怪,没有闻到香味,她估摸时间差不多了,慢慢往素菜馆方向走去。她戴着墨镜,手里的棍子让她感觉好丢人,她没用,她要让人觉得她是买回来给家人用的。

杨菲总感觉身后有人,凭直觉,她认定是个女的,而且是个比自己年轻的女性,传递过来的是汗味,她本想说,小妹妹,扶我到素菜馆。给我要杯水果沙拉。可是她没有开口,一步步地往素菜馆挪去。

终于到了,高高的门槛,厚重的大门上镶嵌着八个大铜钉,她很后悔眼睛能看见时没仔细看那铜钉上写的什么字。门是半开的,她没防备,差一点摔倒,好在,她抓住了门把。

大厅在进门的右手边,园中有棵海棠树,现在八月底了,花没了。千万不要撞到树上,她慢慢朝大厅挪着,身边人来来往往的,带着风,不时地碰到她,她微笑了,在人堆里,她是安全的。可马上就犯了难,她忘了饭店大厅跟院子之间是不是有台阶,有几个台阶。与其绊倒,还不如用棍子。她正要用棍子试探着走时,一双手扶住了她,对方举她的左胳膊,她就抬左腿,举她的右胳膊,她就迈右腿。那只肉乎乎的手把她领到了餐桌前,扶着她坐下来,她说,谢谢,我看不见,也听不见,小妹妹,请你把服务员叫来,我要吃水果沙拉和一杯咖啡,拿铁的,共一百元,你给他们,他们都知道。

那个软乎乎的手把她的手放到杯子跟前,放到水果盘前,走了,她说谢谢,也不知道人家是否听见。

杨菲一直等到三点,她要约的那个男人没有来,小简把她接回了家,她才知道那个肉乎乎的小手就是丈夫帮她找的护工小简。她没有让小简来照顾自己。她想她能解决生活中一切難题。

她不知道她打的那个电话是那个男人的妻子接的,那是个深爱自己丈夫的女人。当时她丈夫在洗澡间。她接电话后,没有告诉丈夫,恨恨地把电话号码删了。她以为那男人知道了她的病情,不再理她了。

男人叫秦钟光,生活在另外一个城市,他跟杨菲是在去年一次笔会上认识的。开会期间,两人单独去过一次西湖,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短短的一天时间,除了来回坐了两小时高铁,加上吃饭,逛景,实在没时间,也可能双方都太矜持,反正针鼻眼大的事儿都没有。

他们离得并不远,坐高铁二十分钟就能到,开会结束后,却没有联系。直到半年后的一天,杨菲忽然打电话说,她就在他所在的城市,他问清了她住的宾馆。他们再见面,他以为杨菲会主动,是她主动找他的呀,可是真见面了,杨菲仍是如上次跟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好在,他有足够的耐心。他握着她的手,先在她的手心里轻柔地划着,看她低着头,没有拒绝,他开始坐到她旁边,摸着她的手臂、肩膀,一边爱抚,一边轻声地说着情话,吻着她的唇。他是情场老手,知道吻要热、要软、要长,要深,要活,同时她那美妙的乳房随着他拉、揉、提、含,吐,果然,在他的十八般武艺下,她乖乖地解除了武装,先是婉拒,迎合,最后发起了攻势,他俩达到了心灵与肉体的高度默契。

事后,杨菲半天才说,跟丈夫生活一点激情都没有,他一点都不像在大学时那么风花雪月,知道给自己送花,关心自己的内心感受,在机关呆久了,就像机器,没有一点温度,整个一个现代版的卡列宁。他说,我在西湖边,就爱上了你,可是你的冷漠让我止了步。她笑了,说,你吊高了我的胃口,我已经无法回去了。现在更不想跟丈夫过了,我婆婆整天在家里不是随地吐痰,就是上了厕所不冲马桶,烦得我要死。等忙过职称,我就离婚,让他跟他妈愿去哪就滚哪。虽说人在市委,也就是个处级干部,只要一接领导电话,无论干什么,他马上坐直,比接到圣旨还紧张。我敢说在做爱时他还想着如何写材料呢,所以每次搞得我都没激情,我才三十四岁呀。

他怔了一下,抱着她的手明显地松了一下,说,离婚还是要慎重。

她笑了,说,你怕什么,我离婚了又不嫁给你。

虽如此,他们还是度过了幸福的十天。那时,他老婆在外地进修。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如度蜜月般,玩遍了杭州的大小角落,他们最喜欢的西溪湿地,一呆就是一周。反正他那一阵单位也没啥大事,他请假说胃痛,于是痛痛快快玩了十天,好像神仙夫妻似的。他没想到他们那么能聊,在床上,在宾馆,在公园,在大街,两人都是争着不停地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在那一刻起,他曾生起跟她长久生活在一起的冲动。每每这念头刚一涌出,儿子可爱的小脸一下子就堵在他面前,让他立即把不切实际的欲念挡了回去。他安慰自己说,这个多情善感的女人碰不得,她太敏感了,身体上的每根汗毛都是触觉,这样的人注定是最难伺候的,激情可以,千万不能娶到家里,否则会烧了自己,也毁了别人。分别时,两人痛痛快快地做爱,那天晚上,做了三次,到清晨她走时,又做了一次,做得痛痛快快。他送她到进站口,当她拉着他手亲时,他紧紧地抱住她,身体紧紧贴在她身上,下体的关键部位对她又产生了深深的欲念,他握住她的手,把手放在那个膨胀的部位,他真想说,留下吧。但是她坚决地丢开了他的手,提着包快速地进了站。

高铁只有二十分钟呀,只要他想她,他立马就能去。他在心里说。

谁知多半年过去了,他们却没有见面,他一直想去见她的,她先说她到外地学习去了,又说她回老家了,最后他发微信,她也不理他了。可能人家只是逢场作戏,那么漂亮,又在那样的位置,接触的作家成千上万,可能把他早忘了。忘就忘了,反正漂亮女人多的是。文化圈,一浪推一浪,再加上他所在的又是一个旅游城市,他又是晚报的副总,有多少女人投怀送报,不少她一个。

前天聚会,他才知道事实并非他想的那样。那天,他跟妻子参加同学聚会,大家都带着夫人,于是说话就比较规矩,表现得也比往日要拘谨。有人忽然提到了她的名字,他心里猛一哆嗦,下体呼地一热。

怎么可能?她得病了,看不见也听不见了?多发性神经纤维瘤?他没有说话,妻子却不停地详细问杨菲那个病能不能治好。

回到家里,他情绪甚是低落,妻子也没跟他说话,他们俩坐在各自的书桌前,忙碌着。他一会儿出去喝水,吃水果。不时地看看在饭桌前在电脑前忙个不停的妻子。妻子是个好妻子,把书房让给他,自己总坐在饭桌前批改学生的作业,她是初中三年级的数学老师。他第四次出去喝水时,妻子忽然说,前天杨菲给你打过电话,但是我把它删了。

他停住脚,望着妻子神态平静的脸,等待她接下来的话,妻子却埋下头,继续批改起作业来。

他拉出椅子,坐在妻子对面。他发现几片西红柿皮,沾在自己最爱的白碟边,忙起身拿着倒进了垃圾袋。这些平常都是妻子做的。妻子仍没有想把刚才断了的话头接上,他便说,她是好作家。

妻子抬起头,说,你们文学上的事我不懂,我只知道她让你念念不忘。

他望着她,暗自思索她怎么知道的,思前想后,没有什么破绽呀。

妻子又说,去看看她吧,一个女人,得了这种病,怕连死的心都有了。

他站了起来,洗了妻子爱吃的桃子放到她旁边,走回书房。一直到晚上睡觉,那只桃子还在饭桌上放着,桃上那抹艳红因为放了一天,不知怎么生出一块黑色的疤来。是滚到地上了,还是在哪碰着了?他不知道。他拿起来,恨恨地咬了几口,把它全部咽到了肚子里。

第二天一大早,他给社长发了条微信,说到京城去约一组稿。下了高铁,他才知道,除了她的手机,他还没有她的其他联系方式。

作为记者,这当然难不倒他。他去了杂志社,虽然他也是个作家,但是京都并没有多少人认识他。当他说他是杨菲的一个作者时,漂亮又热情的自称李副主编的女人又是给他倒水,又问了他三遍名字,确定他不是处于一线的作家后,对他冷淡了许多,说,告诉你杨菲的家里地址也没用,她一个人在家,听不见,又看不见,你怎么联系她?只有一个办法,找她丈夫。李副主编说着,用漂亮的眼睛翻了他一眼,好像在說,我知道你们关系,你不敢去找他。

告诉我她丈夫的电话。

李副主编愣了一下,说,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帮你问一下,她丈夫在市委组织部当处长,我去给你问下。

李副主编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拿一张纸写了杨菲家里的地址,还写了杨菲丈夫的电话,她没有写杨菲丈夫的名字,而是写着陆处长的电话。

电话里陆处长的声音是不带任何温度的,他没有问秦钟光是谁,也没有问他找他妻子干什么,只是说,半小时后我到编辑部来接你。

不愧是组织部出身的,果然,半小时,一分都不多,一分也不差,准点来到李副主编办公室。李副主编又是端茶,又是递水果,显然他们熟悉,而且不是一般的熟悉,因为他一上来,她就递给他一瓶矿泉水,说,你看天这么热,茶又热着,先喝点水。可是奇怪的是她竟然刚才不知道陆处长的手机号码。

陆处长对李副主编点点头,把矿泉水接过来重新放到桌上,说,走吧。

他们出来时,陆处长望着隔壁说,呶,那是杨菲的办公室。我得空去整理。李副主编马上接口道,你啥时来,我帮你。

陆处长说谢谢。

秦钟光看了一眼那写着主编办公室的玫瑰门,上面落了一层灰,心里酸酸的。

一路上,他们俩都没有说话。司机是个机灵的小伙子,把音乐开得很低,好像是钢琴曲《梁祝》,听得如泣如诉。

与她交流,只能在她手心里写字。陆处长半天才说。

秦钟光看着他。

如果是陌生人,写慢些,她凭感觉。

秦钟光眼泪再次涌了出来,他没想到他们分别后是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她病了,一个人在家,会是什么样子?她曾告诉他家里的布置,可是陆处长说,你在车里,我先跟她沟通一下,自从病后,除了单位的人,她谁也不见。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她会跟他见面吗?她成什么样子了?

电话响了,陆处长说,她愿意见秦钟光,让他稍等。

秦钟光说不急,然后跑到外面买了一束花,他原来想买康乃馨的,但是他被一种宝蓝色的花吸引了,于是买了一束。他都没来得及问花名。

秦钟光坐前座,杨菲夫妻俩在后面。她戴着墨镜,秦钟光看不清她的眼睛,他无法想象得病后的眼睛是什么样子。可怕?还是恐怖。他后悔自己听了老婆的话,来了。

一路无话。

是一家私家菜馆,门面不大,靠水。陆处长把妻子扶到位置上,点完菜,敬了秦钟光一杯酒,说,我还有事,先回家了。你们谈完话告诉我,我来接杨菲。

我送她回去。秦钟光说。

陆处长说,也好,离我家不远,过去她总是爱步行到这儿。

然后,然后包间就剩他们俩了。秦钟光说,你今晚真漂亮。他说完就后悔,他还不能适应跟她用手心交流。他坐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想写字,可心里很乱,他不知道他该说什么,便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把她抱住靠在自己胸前。杨菲说,我以为你不理我了?

秦钟光握着她的手,写道,我不知你病。他写得极慢,他写一个她复述一个。他写得慢,她说得也慢。

我发现你电话,就来了。他写。

她抱住他哭着说,你说为什么我会得这病,是不是因为我们的恋情,老天要惩罚我?除了跟你,我还没跟别人好过。难道是我跟我婆婆闹别扭,把她气跑了?可是你说我们生活习惯太不一样,她上完卫生间,从不冲。接一盆水洗一大堆碗,完后也不冲就盛饭,而且三天两头地跟丈夫说我中看不中用,是花瓶,不生孩子是造孽。再说也不是我让她走的,是她自己要走的。再想想,我没做过对不住别人的事。为什么老天爷对我这么不公平?我才三十五岁,人生还一半不到,我怎么活呀?我死过,可是我舍不得死呀。

他只管抱着她,听着她说,时不时地用手摸摸她的脸。

她說她看不见天空,不知道今天的云彩是紫红的,还是丁香紫的,是橘黄的,还是金色的,形态不知是棉花垛般的,还是彩练的,或者是水墨画。

他听得烦了,打断她的话,告诉她多保重,他会经常来看她的。

他说的是假话,他并不想再见她,他感觉跟她交流太费劲,而且跟她在一起,他都怕人看到。当然他不能说出来,他只能这样长久地抱着她,看着表,他想,只要再坚持半小时,他就把她送回去,然后永远不再见面。他是男人,爱虚荣,重现实,他来看她,是想了却他的心愿,他做了一个男人当做的,对得住她了,现在抽身最好。

她冰雪聪明,从男人手中的力道马上知道了他内心细微的变化。她从他身上挣脱开,说,给我丈夫打电话,让他来接我。

我送你。

不用,我累了。杨菲说,谢谢你来看我。

秦钟光突然感觉很内疚,很想亲亲她以表安慰,可是被她的手轻轻推开了。这一推,反倒激起了他心中的欲念,他忽然抱住她,狠劲地亲吻起她来,没想到她抽了他一个耳光,她差点倒下,她一只手扶着椅子,轻轻地说,别可怜我,让我丈夫来接我。

她回到家里,才发现手里还拿着他送的花,她让小简查了,此花叫做瓜叶菊。她没见过此花,小简照着网上查的资料给她解释:叶片大形如瓜叶,花色丰富,除黄色,其他颜色都有,还有红白相间的复色。花簇紧密,花小呈星状。这束花是由十三片宝蓝色艳丽的花瓣簇拥着花心,花语是喜悦,快活。她后悔了半天,不该打他。

毕竟现在给她送花的男人太少了。也许连一个都不会有了。

丈夫上班了,杨菲呆在家里度日如年,她让邻居老太太把她领到公园,然后让她告诉丈夫下班后来接她回家,她想好了,回去时买丈夫最爱吃的肯德基,就不用做饭了。他那么忙,让他做饭,实在难为了他。当然,她把自己不爱吃的苹果和梨,全送给了老太太。她还告诉她,准备把以后不穿的衣服整理好后,都给她。

她坐在花园的花坛上。她眼睛好时,知道不远处有一伙老年人在此唱歌,有时,也有孩子在附近踢球呀玩耍什么的。附近公园很长,有河,有花丛,还有好几座红色的木桥。坐了一会儿,她起身到一个偏僻处,闻着草的感觉,她知道不远处就是个小山包。可能是挖河时,多余的土垫成了小丘。

她坐下来,是长木椅。她感觉有人来了,椅子动了一下,屁股重重地落在了椅子上,这是一个男人,凭刚才坐下的力量,定是个年轻的男人。她想起身,却没有起来。她戴着墨镜,对方可能不知道自己是残疾人,是不是跟自己打了招呼?

她说你好。她认为自己是优雅的,应当也是有魅力的。因为她感觉到那年轻男人不时地靠近她,一定是看她漂亮的面容,漂亮的衣服,她手里提着的古奇手包。

对方一定说了许多话,因为他呼出的气息不时地喷到她脸上。她说,我听不见,也看不见,得病了。她说,你要是说话,可以往我手心写字,慢点写,我就知道你的意思了。

年轻男人握住她的手,靠她更近了,她感到那是一个干净的男人。

你是干啥的?

年轻男人笨拙地写道,学生。

大学生?她知道家附近有邮电学院,有电影学院,还有林业大学。大学生的猜测让她很兴奋,她问他学什么专业?

对方写道,演电影。

她笑了,知道对方肯定不是大学生,至少不是电影学院的学生。他摸着她手,她感觉到他的手背是粗糙的,而且还有疤,是蚊子咬的,还是干活伤的?她相信是后者。这么说,他是来城里打工的。她老家也在农村,一股怜爱之情涌上心头。

他们坐了很久,她问,你今天休息?

小伙子晃了她的手,写道,去水边,那儿花艳。

这话激起了她的浪漫天性,心想冲着赏花,这小伙子就不俗。她点点头,小伙子拉着她的手,起了身。他们走得慢,她感觉行人的味道越来越少,但是小伙子那热热的手让她感觉到很安全。

走了有一阵,她知道快到河边了,水气被吹到了她的脸上,轻柔而温润,真好。穿过石头小路时,她的脚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她尽量使自己走得慢些,走得优雅些。她能想象自己穿着裙子在风中摆动的婀娜多姿的样子。

过去了的久远的美好感觉通过裸露的皮肤、脚踝、手掌、发根,丝丝缕缕地传遍她的全身,她感觉到湖与风,水与树,还有岸边摇曳的芦苇。当然,还有身旁年轻的男人,使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迷人的风致。

接着,就是下台阶。小伙子,没经验,他应当把她右胳膊往下拉一下,她就知道是要下台阶了,丈夫就是这么做的。可是小伙子又怎么知道呢?他家又没有瞎子。虽然她差点摔倒了,但是她心情还是愉悦的,因为花香实在太好闻了,她想象路边黄黄红红的花绽放的样子,一定非常妩媚。下了至少有五个台阶,然后走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路,她身上微微出汗了。她身体好着时,沿着这个河边走半小时,就出汗了,这么说现在至少走了三公里,她有些胆怯了,问到了吧。

小伙子扶着她坐下了,是坐在草上的,他挨着她坐下了,她问这是哪儿?

小伙子写:大桥下面。

她明白了,上面就是来来往往的车流,下面,也是一趟一趟的车,只不过,是地铁。

果然屁股下的草地不停地震动着,真是地铁。这么说,离家有三公里。如果是在大桥下面,这儿一定很脏,有小孩大小便什么的,可能还有流浪汉在此夜宿。而且还很偏,她感觉有点紧张,但是她不能表现出来,便镇静地问:

河里有鱼么?

小伙子说有。

是不是高楼在水中颤抖,日光在水面上跳跃个不停。

对方用手指甲掐了一下她的手心,没有写字。

她说过去还有鸭子,春天海棠花开时,河面上落了成片的花瓣,很漂亮。

小伙还是没有说话,她感觉他好像对这些不感兴趣,正要问,她发现他的手不安分起来,先用大拇指肚在她手心里压,那是试探的,搞得她手心麻酥酥的。她想制止,可是她没有。

她喜歡这种感觉。

小伙子身体慢慢靠在她身上,她想起了丈夫和她的副主编在家里的情景,她仍没有制止。一只手伸到她胸前,是隔着衣服的,虽粗野,但感觉还是比较舒服的。看来小伙子是初次与女性这样,手虽笨拙,但是诚恳,一次次地,让她很受用。她握住了他的手,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鼓励还是阻拦。

反正这让小伙子大胆了许多,他手伸进了她的裙子。她有自信,她的皮肤是白的。

是小伙子进入的她,还是她引导着他进入的?她说不清。反正随着地下的晃动,她尝到了一种许久未有的身心的欢快。

好久好久了,她不知道到底有多久,但是她真的不愿醒来,她愿意就这么睡去,永远。但是,下面的地铁还是把她拉回到了现实。

她紧紧地靠着那个年轻的身子,柔声地问几点了?

小伙子说,七点多了。

她一惊说,我家里人来找我了,走吧。

小伙子没动,拉着她的手,隔着她的衣服亲了她的乳房,写道,你真棒。

她的脸靠在他的脸上,他把她的手又拉在跟前,把她的包拿走放在一边,紧紧地抱住她,她也由着他抱着。

终于,他松开了她的身体,离开了她,她也站了起来。她说,上去吧。

小伙子没有来扶她。

她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人来。

她摸周围,她的包不见了。小伙子拿走了她的包,也骗了她的色。

脚底仍在晃,她才知道,上面是车流,下面也是车流,根本就没有人能听到她的呼喊。她哭了好一会儿,骂那个王八蛋真不得好死,为了区区三百块钱,为了一个破手机,何至于此?她身上的快感瞬间吓没了,被一股恐惧的力量推动着,她身体贴着河道的墙壁最里面急急地往前走着,她知道左边是河,右边是半坡形的草坪,上去就是公园,就有散步的行人。

石子路时不时绊着她,还有脏东西弄脏了她的裙子,她走了很久,摸了半天,就是找不到上去的台阶,她就往土壁上爬,月季丛全是刺,划烂了她的身体,她边爬边叫人,一次次地叫,一声比一声大。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她哭累了,身上也没劲了,终于有双手把她拉了起来,那是一双老人的手。再接着又是一只小孩的手,她只感觉到身边有很多人的气息。他们一定在笑话她,搞不好还有人看见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她羞得无地自容。最后是丈夫的手,他说我找了你半天,你跑哪去了?她说不出,羞愧加难过,全涌了上来,只说,走错路了。

这事发生后,丈夫让小简住到了家里,她也再不敢独自出门了。

有小简陪着,丈夫安心去出差了。自从那次公园遇到小简后,杨菲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小简,虽然从她身上她闻到的是大葱的味道,但是当她握着她的手时,她感觉到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那是胆怯。就是这怯,杨菲决定留下她。怯,证明她还没有被这个世界同化,还没有被城市物化。

她经常带着杨菲去逛公园。秋天的风吹到杨菲身上,她再一次感觉活着还是美好的。太阳晒在后背上,是温暧的,青草的味道也是她喜欢闻的。甚至摸那狗尾巴草,那毛糙糙痒酥酥的感觉,也是受用的。

杨菲让小简带着自己到上岛喝咖啡,到贝果西饼店吃肉松蛋糕、奶昔棒、丑面包、榴莲芝士蛋糕。还没进贝果西饼店门,杨菲就闻到浓郁的发酵的香气,各色各样的面包的形态她看不见,但她知道里面有许多人,而且都是年轻人,是附近民族大学、舞蹈学院的大学生,有男有女,充满着朝气。他们肯定有的玩着手机,有的坐在电脑前,不知是玩着游戏,还是写着情书。反正,那些气息,是她所熟悉的,有书卷气,有香水味,还有男孩女孩身上清新的味道。

回家时,小简忽然说,姐姐,眼睛能看见不见得是好事。

杨菲问你怎么这么想?

小简握了握杨菲的手,没有写字。

啥事?告诉姐。

姐,你要防着人。

防什么人,小简,你说清楚些。

小简再也不说了。

丈夫晚上有应酬,打电话回来小简告诉杨菲时,小简说,陆哥活动真多。

杨菲说男人嘛,再说他又是领导,不能因为自己的病就不让他出去。你想想,假若让你整天陪着病中的妻子,你高兴吗?还有,他又当上副局长了,有多少活动呢。她嘴上说,心里想到的更多的是有多少年轻的女孩都想投怀送抱呢。

她默默地坐着,小简在她旁边,看着电视,偶尔跟她说一两句。

杨菲有时会忽然想到,也许小简就是她的孩子,有这样一个孩子多好,证明她的世界还没完全瞎掉。可是没瞎掉又能怎么样?

她想起过去在北大剧场看的一个根据名著改编的小说《失明症漫记》。当一个丈夫失明后,妻子跟踪丈夫来到一伙盲人堆里,亲眼看着丈夫跟别的女人做爱。

也许,瞎掉好。

瞎掉也不行,心没瞎。闻着丈夫身上的各种来自异性身上的味道,她只能在夜半悄悄地哭。天一亮,在丈夫面前,她始终是微笑的,是平和的,是善解人意的,是整天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家收拾得很温馨的妻子,而不是整天让丈夫感觉到身边有一个怨妇,一个残疾人。为此,她让小简帮着她在网上订了鲜花,每周送一次,每次都不一样,有香竹花、香水百合、紫色睡莲、玫瑰等等,然后她让小简看着说明告诉她这些花的养护知识,由她试着一支支地修剪好,养在花瓶里。两天换一次水时,她认真地洗净花瓶,把花根剪成四十五度的角,又让小简看着怎么配花色好看。她看不到,但能闻到花的香气。她还在家里放着丈夫爱听的音乐《梁祝》《春江花月夜》《姑苏行》。她甚至为了做丈夫最爱吃的臊子面,给邻居大妈了一百块钱,让她教她。大妈真是个好老师,从如何做臊子,到如何做汤,和面,教得不厌其烦。

杨菲时时提醒自己不是一个病人,而要像从前一样,是个热爱生活的女人,一个努力的作家,一个可人的妻子。她想只要自己努力着,丈夫就不会看不到,只要看到了,就不会不怜惜她。她知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丈夫又是一个心软的人,况且他们毕竟是自由恋爱的,是有深厚的恋爱基础的,而且在她病前,丈夫是深爱她的。过去只是自己太忙了,没有好好珍爱和丈夫的日子。现在时间有了,她要好好照顾丈夫。既然不能在场面上为丈夫支撑,那么在家里一定要给他创造一个舒适的乐园。疾病带给她的疼痛,她从不告诉他,只悄悄地吃药。告诉他非但没用,还让他徒增烦恼。何必呢。

丈夫吃完她亲手做的臊子面后,果然连连夸她,主动与她行了夫妻之事。一次比一次愉快。她庆幸自己还能尽妻子之责,愈发对丈夫好了。

多半年了,病一点起色也没有,而且头痛得越来越厉害,到医院去埋了管子,抽掉脑中的积液,好多了。

姐姐来了,这次是主动来的,姐姐说,妹妹,姐有一肚子话,想跟你说,可是又说不成,只有来。姐姐的话,让她忘记了一千块钱带来的不快,说到底,是自己的亲姐姐,那点钱算什么。

丈夫开着车,她带着姐姐玩遍了北京城,虽然她看不到,但是她能闻到,能感觉到北京的秋天是多么美好。

單位没有催她,她决定还是主动辞职为好。做人,须得识事体。她告诉丈夫她到办公室去一趟,刚好姐姐在,她把东西收拾一下,然后把辞职报告交上去。丈夫迟疑了半天,才在她手心写道,想好了?

她当然想好了,不是第一次想了。呆在黑暗的第一天,她就想了,可是她是多么舍不得她经营了十五年的心爱的杂志,舍不得她从无到一,建立起来的作者群。她从朋友处,从微信、从微博、从无数个报刊杂志中,一一挑选出他们,从不相识到相熟,他们成了她事业最佳的盟友。无论何时,她只要打电话约稿,他们大多都会说没问题。即便后来有人成名成家了,也从不拂她的面子。他们从她的作者,到成为她的朋友。自从她病了,有无数个作者发来短信,微信,有人寄来礼物,还有人要来看她,毕竟她从大学毕业到杂志社,已经十五年了,可是她都拒绝了。她知道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她长久地不上班,他们会把稿子发给另外的编辑,甚至她的对手的手里。李副主编,李莹,是她从大学里选来的,刚来时,对她毕恭毕敬,人又好学,每次把自己发表的东西复印好几份让大家提意见。别人无论说好话坏话,都耐心地去听,还认真地记。特别是她杨菲的意见,更是言听计从,不但拿本子记,还不时地跟她谈自己的构思。后来她当主编了,提她当了副主编,谁知她就一天天地变了,老想做杂志的主。起初她感觉人上进没啥。一次去开会,她带着她去的。结果去了后,她好像不认识她了,整天跟主管领导打成一片。

有天晚上,她在院子散步,李莹发现她,就说,我还没出过院子里,出门要证件吧。她说应当不要,她知道她已经出去了好几次,肯定有约会,只是不想让她发现。果然,她在海边散步时,发现李莹跟主管社领导迎面走来,李莹一发现她,立马钻进了一个小巷子。从那以后,她对她就冷淡了许多。一回到单位,李莹又对她百般殷勤,特别是听说她有望当副总编时,对她又好得不得了,她刚病时,一会儿给她做饺子,一会儿给她做面条,搞得她很感动。可是得知她病好不了后,马上就不来看她了,还上窜下跳,有代她之意。她也不争气,这病十有八九好不了了。现在如果她辞职了,领导会征求她意见,她怎么办?听说她为了让上面满意,一会儿到这搞笔会,一会儿到那开研讨会,搞得声势颇大,上面很满意,这更让她心里后悔不该提了一个白眼狼。

只要她不主动辞职,她就当不上,可是她决定,放弃一切。她不能让人说占着茅坑不拉屎。起初,每期发稿,李莹还征求杨菲的意见,她都说你定,不用问我了。问得多了,她感觉人家好像说,你不管事,就不要当了。半年了,按说时间也不短了,她决定辞职。一切名利在生命面前,都显得是那么苍白和无足轻重。

别收拾了,我给你全拉回来。

她摇摇头,说,姐姐跟我去。

杨菲去时,让姐姐跟李莹打了个电话,所以她刚进单位院子,李莹就迎了上来,是香气。办公室显然打扫过了,桌面是干净的,水是热的。李莹拉着她的手,写道,我来帮你。李莹的指甲是尖利的,划在杨菲手心让她感觉到了刺痛,她知道李莹一直留着长指甲,而且一定是染了指甲油,今天是紫色的,还是银色的?她曾经也染过,现在想必也褪色了不少。她说你去忙吧。

李莹还是握着她的手,不停地写,她嘴里呼出的热气伴随着身上的香水和狐臭味熏得她很难受,她说,你忙去吧,我想静静地呆会儿。

李莹又写了半天,杨菲恼了,抽回了手。对方总算识趣,带着她身上的狐臭味,随着一阵风走了。

社长来了,那是一股得了胃病的男人常有的气息,杨菲把口袋里的辞职信递给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社长五十多了,还有三年也就下了。他握着她的手,只是不停地握着,一定也说着话,一定是夸她的,一定是给她盖棺论定的。最后社长把她的手握着,说,谁接任,你的意见呢?

按道理,应是李莹。但是她说,这个人人品有问题。

社长握着她的手,重重地拍了三下,没有写一个字。

她明白他的意见,但是她不说话。

社长以为她不明白,写道:她,攀高枝了。

她淡淡地笑笑,说,社长,去忙吧。

好几个同事都来看杨菲,一个个地握她的手,写着赵钱孙李,她知道,他们有的真诚,有的虚假,有的热情,有的碍于面子,反正,一切都无所谓了。她在这个单位工作了十几年,只交了一个最好的朋友,却成了伤害她最深的人,她还有什么在意的。

单位发的书,不要;单位配的用具,不要。那么自己一本一本买的书还要么,一本一本自己做的杂志还要不要?读者作者写的一封封的信,贺卡,统统都看不到,还要干吗?

好在是姐姐。还有柜子里的双人床单,浴巾,还有工具,姐姐知道,会怎么想?现在,她等于把自己赤裸裸地放在姐姐面前,好在是亲亲的姐姐。还有公家电脑里的文件,属于自己的私密,照片、情书,还有自己的文章,姐姐在认真地打理着,没有说话。姐姐又会怎么想?

杨菲出门时,李莹跑上来,说一起吃顿饭,说着,搂住了她的肩膀。杨菲摇了摇头,李莹又在她手心里写字,那指尖太尖,她写的字她知道,要许多知名作家的联系方式,李莹假装没看明白,李莹又写道:知名作家电话。

杨菲笑了,说,都在手机里,自从她病后,手机都不知扔哪了。

杨菲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知道她是生气的,虽然她会凭着自己的魅力,一一找到他们的,她有这个本事,但是她不会告诉她。那是她经营了十几年的资源呀。虽然这些对她都没有用了,但是她还是不会告诉她。

回到家,杨菲不敢先跟姐姐说话,她的脸是热的。

姐姐说,从单位拉回来的书,她都分门别类上架了。她把所有的文件都拷到电脑里了。姐姐说,密码是妈妈的生日。姐姐,鬼鬼的姐姐。还有存折,现金,姐姐说,我一会儿出去给你存好,总共十万,也是妈妈的生日,姐姐替你保存着,姐为你保存着,以防万一,男人,是靠不住的。

自从病后,杨菲就一直在考虑自己存的十万块的私房钱该怎么办?那是她给一家备受争议的企业写的报告文学的稿酬,采访得很艰难,主要是内心上的纠结。所以人家送钱时,她丝毫也没推辞。钱拿到后,她原计划为副總编的位置送礼的,没想到探社长口风后,知道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她就把钱一直在办公室放着。

姐姐最后说,那些留了没用的东西,姐姐代你烧了或者删了。姐姐不愧是语文老师,说话都很讲究策略,为的是不让她难堪。

她抱着姐姐哭了,姐姐说这次只请了一周假,过阵再来看你。

姐姐说,不要什么话都告诉小简,小简那女孩太精。这段话,姐姐写了半天,她才明白过来。她无奈地笑了,说,要是不精怎么照顾我?姐姐亲呢地打了她一下,她又笑了,心里说道,她信姐姐,可是姐姐一年能来看她两次就够多了,姐姐有家,丈夫整天要上班,她要是再不信小简,她就不能享受生活。她要是再不信丈夫,她就一无所有。

姐姐走前那晚,跟她睡在一起,姐姐在她手心写字,写得她手心都疼了,又开始在她胳膊上写,姐姐说,妹子,你要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好,丈夫是靠不住的。

她认真地听着。

姐姐想了想,又在她胳膊上写道:你得为自己打算,比如在家里找个咱们自家的人,照顾你。

姐姐的话在她听来非常害怕,好像她马上就要死了似的。

姐姐大概没有看到她的难过的表情,又说,要不,我让兰子来照顾你,反正她大学毕业好几年了,没工作。你到时让你丈夫给找个工作。他不是在市委当局长么?

什么叫到时?她没问姐姐,感觉眼前一股黑雾,迷蒙了她的眼睛。

姐给你把那十万块钱存着。

她说,姐睡吧,明天你还要坐十几个小时车呢。

姐姐睡着了,她一夜都没有睡着。姐姐的话她越想越可怕。

把自己的私房钱让姐姐拿走后,她有些后悔,哥哥来时,她告诉哥哥,如果万一自己有那天,请哥哥来,把自己安置好,姐姐处有她的十万块钱,哥哥和姐姐一人一半。她跟哥哥说的是跟姐姐说的都是一样的话:你是我唯一相信的人。那么,相信哥哥,还是相信姐姐?她最后认为哥哥可靠,姐姐心细,但是自私。她要他们互相钳制,她方可制约。

妈病了没人管。丈夫告诉杨菲。

接来。

你也病着。

妈眼睛能看到,耳朵能听到,刚好是我的助手。

老婆你真好。丈夫刷刷地写着,她能感觉到他的激动。丈夫是体贴的,写得慢,她是放开声念。自从这一字一字地交流后,他们之间的对话愈加简洁。

她微笑。丈夫知道就好。她成废人了,能为他排忧解难,证明她还是有用的。起码他还是需要她的。需要就好。

过节了,她说你弟弟在农村种地不容易,给一千块钱吧。

丈夫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又要写字,她再次制止了。她想,当你有钱却不能用时,那才是世界上最悲摧的事。

婆婆来了!是婆婆变得讲卫生了,还是自己性情变温和了?相处比以前轻松多了,婆婆对杨菲是小心的,是呵护的。杨菲对婆婆是体贴的,有了类似亲情的那种感觉。丈夫出去应酬明显少了,身上女人的味道也越来越淡。是因为她病了?他们怜悯她,还是生活让每一个人都发生了变化?她不去深想。只要她觉得自己做对了。

她做饭时,婆婆给她递东西。当她给小简钱时,婆婆会扯着她的后襟。有个亲人在身边,别人就会精心地照顾你。丈夫说。

她过去最烦婆婆了,脏,土,可现在她却需要她,她带着她散步,去吸新鲜空气,她的手握着她的手,一句话也不说,她却感受到一股母亲的爱暖到了心里。她不再烦婆婆说话时口水喷到了她脸上,也不再嫌弃她说话土气,即便婆婆那双粗糙的手摸她手时,她也不再感觉到难受。

生活还在进行,她病后第一篇小说是小简根据她的口述打出来的,丈夫又做了文字上的修改。

稿子刊发后,一个曾经给她做过专访的报纸要采访她,说以她的事迹可以给青年人讲个励志故事,她拒绝了。但是当她写的小说拍成电视剧热播后,有所大學请她上小说创作课时,她欣然前往。

本来去时,让小简陪着就行了,可是丈夫却坚决要陪着她去,让她感觉到自己现在出去并不是给丈夫丢面子,而是长威风的。丈夫一直牵着她的手,开始,提问,回答问题,最后谢场,都是在丈夫的提醒下做完的,她做得很完美。虽然她不知道观众多不多,不知道丈夫和小简说大家很欢迎她是不是假话,但她是高兴的,她至少还能对这个社会、对别人有用。

要是能听到就好了,都怪那个自以为是的医生。如果他排除了她脑子的积液,脑积水就不会使她的视神经萎缩了,兴许她的眼睛还能看见,她就不至于如此艰难。可是生活没有假设,曾经她还对治病抱着希望,一年了,她都懒得再问丈夫关于病情的任何事,过去还吃药,还定期查体,现在她连药都不吃了。至于那个曾夸口能治好她病的医生,她复查时,见过两次,第一次他还拉着她的手,询问了她的病情,还鼓励她说,国际上的研究马上就会有新进展。第二次她再去时,她知道他在,但是他没有跟她说话。

她还要写,还要读,还要让小简每天给她读一会儿书,虽然读一小段都得须半天时间她才能理解。相对来说,唐诗、宋词就好些,好在她的记性好,小简写两遍她就记下了。这时她就好后悔眼睛好时,挥霍了好时光。只有读着书,说着自己心中构想的小说,她才感觉日子还没有完全黑透。

婆婆有天破例没有出去遛弯,跟她坐在沙发上一直握着她手,想说什么,可是她不识字,她只能握着她的手,不停地摇,那时,她正准备给小简加工钱。婆婆是在后面拉住了她的衣襟。小简去买菜了,婆婆拉着她坐下,婆婆一会儿松开她的手,一会儿又拉着她的手,手是湿的。

妈,你怎么了?

婆婆把杨菲的手放在自己胸前,狠拍了两下。

妈对我好!

婆婆拉着她手,左右摇。

妈把我当自己的闺女?

婆婆手又急急地拍着她的手背。

妈,你有什么话?

婆婆松开了她的手,拿着一只鞋,让她摸。

高跟的,小简的?小简怎么了?

婆婆急得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不一会儿让她摸另一只鞋,那是一只很大的鞋,鞋里散发着一股男人的脚汗味。

妈的意思?

婆婆把小简的鞋放在她的左手,把丈夫的鞋放在她的右手,然后把两只手往一起撞,她明白婆婆的意思了。

小简跟陆涛是不是……

婆婆摇摇她的胳膊肘儿,握着她的左手,连同那只高跟鞋恨恨地扔了出去。

妈的意思是他们并没有什么,但是为了预防,你意思把小简赶走?

婆婆握着她的手,轻拍了两下。那么就是了。

小简漂亮吗?

婆婆半天没有说话。

那就是漂亮。

又年轻又漂亮的小简当然足够吸引丈夫了,丈夫会不会跟她有私情?婆婆为什么竟然向着自己,是为了她给她的钱,关照她,还是怜悯她?她不得而知。

赶小简走,谁为她读书,谁带着她去看电影?又是谁陪着她喝咖啡?丈夫那么忙,婆婆,又不识字。

到晚上,她才明白了婆婆的用意,丈夫告诉她,婆婆要让小简走,让婆婆的侄女来。婆婆的侄女在广东打工,一直发不出工资,现在想到家里来照顾她。看来每月管吃管住四千元还是很让人动心的。

杨菲不相信丈夫跟小简有关系,小简一直拉着她的手,不停地写着,说,姐姐,你不要相信你婆婆,她就是想把她侄女弄到家里来,她给她儿子有天说话时,我听到了,说,将来让她侄女跟大哥结婚。姐,你婆婆一直把我当保姆的,你和大哥的衣服你都不让我洗,她却让我洗。洗衣服、做饭我认了,可是她还让我给她洗内衣,洗脚,说我本来就是保姆。小简写得非常快,她还是马上就明白了。

小简说后,杨菲半天没有说话,相信谁?

相信婆婆,无论怎么样,那是婆婆,是她同意把她接到家里来,她应当感恩。小简,已经照顾了她一年,她明给暗给了不少衣物和钱财,应当不会说假话,不会负心。

她把婆婆的话全告诉了丈夫。

丈夫握着她的手,写道,相信我。

相信丈夫,留下小简?

可是万一他们俩真的走在了一起呢?这不是引狼入室?还有婆婆跟小简整天吵架,也烦死她了。

相信婆婆,让小简走,至少丈夫不会有外心。可是这样是不是就如小简所说,他们合伙骗她,让她的家真正姓陆,人家把她当成软柿子,想捏成什么样,就能捏成什么样子。

她第一次感觉面对的问题,比她的病还让她心寒。她痛心地感觉到她的家再也不由她来掌控,而是别人传递给她一个信息,她就只能相信一个信息。然而她又是多么的可悲,这世界是什么模样,除了她能闻到,感觉到外,全要由别人来告诉她,也就是说别人给她描述的世界是方的,她就得相信世界是方的;别人告诉她世界是圆的,她就必须相信世界是圆的。如果有个测谎仪,或者安个窃听器、安个探照灯,就可知道何为真,何为假?可是即使有这个测谎仪,她也要能看到,或者能听到呀,她连个聋哑人都不如,人家听不到,还能看得到。

为此,她一周没有出去。她是被复杂的世相打败了。

婆婆三天两头地催她,把她的胳膊都快要扯断了,丈夫也在她手心里不停地龙飞凤舞着,一会儿说婆婆不好,一会儿又说小简不懂事,好像存心在给她设迷魂阵。小简时不时地握着她的手,求着让她留下,甚至在她讲着自己的小说时,故意不好好去记。结果她让她重复时,她不是丢了这个细节,就是丢了那个细节。好不容易跟小简磨合了半年,她离不开她。而且小简是个农村孩子,身上的纯真还没完全丢失,至少,还能值得她信任。

把婆婆赶走?不但伤了丈夫,还可能让自己少了一个同盟者。留下婆婆,放弃小简,她又是舍不得。过去,她看多了古典小说,她想小姐身边都有一个伶俐的侍女,相府小姐崔莺莺要是没有红娘,就不可能跟张君瑞结成秦晋之好;杜丽娘要是没有春香,就不可能知道家里还有一个美丽的后花园,就不可能认识柳梦梅,体会到男女之爱。林黛玉身边不还有一个紫鹃吗?潘金莲身边还有一个庞春梅呢。

小简在她问到: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时,马上就会写: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在她说到《牡丹亭》时,马上会写: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般的韶光贱!在她伤心时,会写: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凫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在她想吃冰淇淋时,马上能买一根她最喜欢吃的哈根达斯递到她手里。小简还会带着她看电影,给她讲音乐剧《安娜·卡列尼娜》女演员出场是跳着舞出场的,出场的火车却是个玩具车……

小简走了,还有谁会把她最爱的书中的经典语词,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因为在她整个人生中,读书、音乐、绘画、咖啡、甜点等词语一直对她有着致命的诱惑力,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不幸,远离了黑暗的日子,远离了没有声音的生活,远离了世俗的算计,和人生的无奈。

假若有一天,小简真成了李莹那样无情的人,杨菲想她也不会后悔,至少小简在她黑暗的日子里,陪伴过她。再说,要换她,也要等到合适的时机,而且要由她来决定。

哥哥到北京来开会,到家来看杨菲时,说你须找一个放心的人。也就是说从娘家找人,就像陪嫁丫头,她在外人面前,一定能维护你。妹子,爹妈没了,哥给你做主。你看你房多大呀,这么好的房子,妹夫又在市委当了局长,这些都是你多年的血汗换来的,咱不能让这么好的东西全让外人占了,是不?你嫂子她整天闲着,没事干,我让她来照顾你。

原来都是利益!每一个人貌似为她想,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她谁的话都没听,她留下了小简。她是女主人,这家还是她当。

那么如何把她周围这些她看不见听不见的暗堡礁石排除开?杨菲决定用作家的智慧和十五年来的职场经验来解决。作家难道只能纸上谈兵?从编辑到主编可不是混来的!

自己当主编时,不也是为了平衡关系,有时还希望内部有些不和谐音吗?只要不和谐,就不会集体造反,就会有缝隙搞好平衡。

杨菲采取的第一个步骤是,首先召开交心会,她主持会议,成员有丈夫、婆婆和小简。会议主要议题是:如何才能让家里每个人团结?

杨菲自己先做了一番情真意切的演讲: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在我病中给予了很大的帮助,有你们,才使我还能像个人样地活到今天,我失明失聪整整203天了,这203天,我非但没有饿着,没有冻着,没有受伤,还享受了读书、喝咖啡、看电影、一个女人应有的幸福等等,就因为有你们三个,你们就是我的眼睛和我的耳朵,我一个都离不开!

对了,你们都在吧?她知道他们都在她不远处坐着。丈夫坐在她右边的沙发上,因为那一缕缕的软中华不时飘进她的鼻孔。婆婆呢,一定坐在她左边的单人沙发上,因为那股老人身上特有的味道是驱之不去的。小简呢,应当是坐在电视机旁边,也就是坐在她对面的小椅子上,她刚来时,浑身散发着一股自然的味道,现在有了淡淡的脂粉的味道,而且这脂粉来自她杨菲的化妆盒,她老早就发现了,却不点破。年轻女孩子,脸皮嫩着呢,不可伤了她。

她确信大家都在后,声情并茂地开腔了:我一定尽我所能,尽量不给你们添麻烦,过完我最后的岁月,我不希望你们因为我闹矛盾,不愉快,因为我们每个人都不知道明天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所以要珍惜生命中过往的每个人。好了,现在正式开会。今天开会的主要目的,就是想让大家畅所欲言,解开心中的疙瘩,拧成一股绳,把日子推着往前走。我看不到你们每个人的面容,听不见你们的声音,但是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都想让我还能有信心继续活下去。那么,你们每个人都说出心中的真实想法,由陆涛做记录,然后告诉我,我给你们半小时时间。半小时后你们提醒我,你看,我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会做,真的悲哀死了。就这我都不难过,我都想好好地活下去,为啥?活着多好呀。多羡慕你们,能看见能听见,你说,能有什么事沟通不了的?大到天,也就像我,病成这个鬼样子对吧。行了,我不啰嗦了,你们想想。说着,她躺在沙发上。想象他们每个人听到自己这番表白的表情,揣摩着他们的内心。她忽然想起病前,参加一次全国作家学习班,大家玩过杀人游戏。那时,听到法官说,天黑请闭眼。闭眼后,就有可能被杀手杀了。这么一想,她蓦然一哆嗦,心想,也许她早被他们三人在心里杀死无数遍了。不能有这个念头,她使劲把自己拽回到当下。

她估摸著半小时到了,轻声叫丈夫,丈夫坐到她跟前,在她手心里写道,妈说,让小简留着。小简说妈年纪大了,她理应照顾好。她俩都哭了。

杨菲腾地坐了起来,哭着说,妈,小简,你们在哪里?粗糙的,是婆婆的手,绵柔的,是小简的手,她把她们和丈夫的那双粗大却细腻的手紧紧攥住说,在我活着的一天,你们每个人都不许离开我,看在我一个废人面上,算我求你们了,要不,我给你们跪下。说着,她哭出了声。在哭声中,她感觉心里委屈极了,怨命运,怨疾病,怨那个曾让她抱了很大希望的医生,怨那个曾给她短暂快乐的男人,还有那个曾骗她到桥底下的打工仔,当然,又怎么能少了那个她曾当亲妹妹待的李莹。越想,她的眼泪就越多,她也不管它,由着它们去流。这是她病后第三次哭了。

婆婆粗糙的手给她擦着眼泪,小简抚着她的背,肩膀一动一动的,好像也在抽泣。

真是雪上加霜,病成這个样子,竟然还能怀孕。起初杨菲兴奋得好似像重见天日,可是不到十分钟,她想起医生的话,就无望地哭了。医生说,多发性神经纤维瘤百分之十是家族遗传,百分之九十来自基因变异。她和丈夫家都没有这个病,那么只能是变异。

她真的想要这个孩子。有了自己的骨肉,一生就有靠了,即便丈夫离开了她,她还有人可依靠。孩子就是她的眼睛,就是她的耳朵,小简做的一切,孩子都会去做,只要把他或她养到懂事,他或她就会牵着她的手,一直走在安全的路上。自己的骨肉不会骗她,她也不会防她。她要孩子的念头一次比一次强烈,好像她已看到了一个可爱的孩子,正在叫着,妈妈,别放弃我,我是你的小棉袄。

她问小简,小简说,姐,听我的,不能要这个孩子。小简是怕有了孩子,让她带,还是真的为她着想?

婆婆说,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当然要了,不要,会后悔死的。再说,不遗传的因素还是可能的。雷打枣子,总有打不着的。

丈夫说不要。万一孩子被遗传了呢?起初她生气,她想丈夫一定是怕拖累自己,一定早就计划她身后的事了。但是经过冷静分析,最后她明白,丈夫是理智的,是对的,自己受罪够惨的了,还要拿孩子的一生打赌。万一哪天她没了,孩子怎么办?要是如她一样残疾,谁来养活她,又是谁来给她幸福的生活?

小简、丈夫、婆婆的表情如何,他们的眼神是不是躲闪的,她看不见,无从知道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她问姐姐,姐姐说,别受那罪了,把你过好就可以了。这话是丈夫告诉她的,姐姐真的是这么说的?会不会是丈夫撒谎?丈夫说是姐姐发短信说的,她问小简,小简果真给姐姐打了电话,跟丈夫说的一样。她要相信姐姐。她不能不相信任何人,否则真没法活了。

痛苦了十天,她最终打了胎儿。

秋去秋来,又是一年。在黑暗中呆久了,夜就不那么漆黑了。世上的女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幸福的,一种是坚强的!幸福的,是被捧在手心里,无需坚强。坚强的,是被化在泪水和委屈里,不得不坚强。这种心灵鸡汤似的话放在得病前,她会笑掉大牙的。现在,她却忽然感觉这话说到自己的心里去了,并且她准备写在自己的小说里。

现在是北京最美的季节,论天气,不冷不热。论吃食,水果若干。论花草,你方落下我登台。大觉寺的银杏黄了,香山红叶也应快红了。可惜,她看不到。越想她心里越怅惘。

过去她盼的是成名,小说拍成电视剧,逛遍世界,有人深爱着她。现在她则盼着眼睛复明,哪怕一点,或者她能听到声音,哪怕也是一点。为了生活上的诸多方便,她跟邻居烦人的老太太拉近乎,跟门外收破烂的人拉老乡,给大门口保安送一些自己用不着的旧衣服,水果。为的是他们在她无助时搭个手。他们身上有各种味道:烟草味、大蒜味、汗臭味,可能还有这油那病的味,她不但适应了,且感觉越来越亲,因为这是她现在的世界,是她赖以依存的水和面包。

她的病也许明天会好,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好,也许还会……前面等待她的是什么,她不敢去想,但是为了那无数的美好,比如那香喷喷的面包、那甜到骨子里的冰淇淋,那束她始终没有想出来模样的瓜叶菊,那摸在手心里的丝绸,书架上还没读完的《洛丽塔》,她也必须活下去,咬着牙也罢,吐着血也罢,只要她睡着还能醒过来,还能洗脸刷牙,还能闻到清新的空气,晒着阳光,能感觉新的一天又来了,她就不会放弃希望。

选自《福建文学》201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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