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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有戏·一朵花绑架一幅画

2017-04-10刘诚龙

文存阅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宋氏贵人千金

刘诚龙

·历史有戏·一朵花绑架一幅画

刘诚龙

“崔子忠,字青蚓。其先山东平度州人”。某者,某某也,这是写人物者,最无才气者之寻常开笔——画家格高,挥毫能出格;文人才低,起笔循老规。奈何?

先前也曾起意宦游吧,明末画家崔子忠也京漂;放诞之人,京漂干嘛来呢?当官,其所愿,非其所能;其所能,非其所愿。这话有些拗口吧,说句人话是:他本蛮想国考,弄个旅团长干干,奈何考不上;因为考不上,所以不想再当官(为文崛奥,数试而困,慨然弃去)。京漂不为升官,是为卖画吧?常人如你我之京漂者,金漂也,到京去,金子如流水,哗啦啦漂流而去;艺人如崔生之京漂者,金漂也,入了京,仿佛铜铁浸金水里,全漂黄了(非漂白)一遭,铜铁皆成金菩萨,身价登时贵如黄金了。艺术家不能到小地方呆着,要搞艺术,都得京漂去。作家画家书法家,都是这么哦嗬喊口号的。

这么说着,是在说崔子忠是画家中的破铜烂铁?您误会了,我没说崔子忠,是说……是说我?没没没,我在说崔子忠。崔生是画家,崔生你一家都是画家——这不是骂崔生,崔生确乎一家都是画家,他堂客荆钗布衣,“能点染设色”,画眉画梅,画竹画猪,工笔逸笔,能形神毕肖;崔生生了三朵金花,青春韶华,貌甚艳,皆非花瓶,都有水平,“三女亦解颂读”。

阁下傲人,满门公务员;崔生傲身,满门艺术家。崔生家庭生活,物质与精神两张皮,高低不平,高者比高处更高,低者比低处更低。先说其低吧,“荜门土壁”,棚户区呢,住的好差;“冬一褐,夏一葛,妻疏裳布衣”,补丁衣呢,穿的好差;那吃的,那行的,都是贫下中农,错了,贫下下农。嗯,崔生家物质生活,是比低处更低的。物质生活底下,精神生活高上呐。一般艺术家装名士,白衬衣刚买回来,得丢一次臭水沟;牛仔裤好好地裹毛腿,剪刀咔咔响,要剪烂几处,露些黑线线毛——弄得艺术家认证,好像是那一撮毛似的,崔生却是修边幅的,茅屋虽破,“洒扫洁清”;衣服虽烂,“着穿整洁”;更重要的是,崔生与其一妻,与其三女,做起画来,共构思,共着色,共品评,“相与摩挲指示,共相娱悦”,这般有着共同语言,有着共同志趣与意趣的家庭生活,君家可有?

崔生是家长,也是画长,全家都能画,画艺以崔生为最上,“工图绘,为绝境,时经营以寄傲;更善貌人,无不克肖。”周亮工论其人物画,说比唐朝吴道子不差,“崔青蚓不专以佛像名,所作大士像,亦远追(吴)道子,近逾丁、吴”;若说周公在文界不在画界,其论作不得数,则其时书画界执牛耳者董其昌,其鉴定可认可吧:“其人、文、画,皆非近世所见。”

周公与董老论崔生,非拿红包之评论,崔生没红包。红包五毛钱一个,崔生或都买不起的,何况往里面装阿堵物。崔生家穷,真穷,非装穷。史可法兴所至,赶大早,骑白马,来崔家,看作画,共与话,话呢有一搭没一搭,不知觉到了一湖芰叶正田田,买棹重过傍午天,肚子咕噜噜叫了,才晓得没吃早餐。崔家哪有早餐吃的?“一日过其(指崔子忠)舍,见萧然闭户,晨炊不继,乃留所乘马赠之,徒步归。”

家添一匹马,变卖掉,值价半年粮没问题。崔生还真是卖了的,价格有点便宜,却也是四十两;四十两啊,崔生卖马得钱何所营?非身上衣裳,而是呼朋唤友,街东头喊到街西头,都喊到馆子里来,口中食一顿,吃,吃,吃,大家放开肚皮吃,这不是吃贼餐,非我偷来的,“此酒自史道邻来,非盗泉也”;吃,吃,吃吧,今天三餐,我都包圆,包让诸位吃个肚儿圆,“呼朋旧痛饮,一日而尽。”

崔子忠人物画——云中玉女图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李白将马换美酒,源自李白认定千金散尽还复来。我是没看到李白千金散尽后,千金又如何再来的。从没见李白理财,也从来没见他投资,他之所谓千金散尽还复来,便是这餐在汪伦家蹭饭,下餐去王伦家喝酒,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见主人家脸色有点不对,李白便对主人做思想开导工作:千金散尽还复来。我真不晓得李白千金散尽后,钱有何再来的路子,诗人一个,赚稿费么?画家崔生,千金散尽,钱来是有路子的,来得还是蛮快的。画一平方,房一平方,一平方的画赚一平方的房,还真不在话下,如崔生,一副一平方尺的画,卖一二万,卖三五万,只要他肯,没问题。

问题是他不肯。“当时贵人,多愿与之交,皆逃避不顾”,贵人有钱,画价字价,多是贵人给推高价格的,贵人要买一副字一幅画送给更贵之人,他计较甚价?崔生不跟他们玩;贵人钱龌龊,商贾钱龌龊,有原罪,“庸夫俗子用金帛相购请,虽穷饿,掉头弗顾也”,那么士人来了,卖不卖?不卖,“士自四方来,慕其人,多谢不见”,您以为公知与私士,就干干净净,清清白白?龌龊或有更龌龊者,崔生都不大跟他们玩,尽管跟他们玩,不太来钱(文职的营生嘛),却来名。

崔生有同学叫宋应亨,“崔为诸生,师事莱人宋继登,与其诸子及群从皆同学”,宋氏后来哼哈得很,蛮牛气,任职吏部,见老同学那么穷,想给他帮助,宋氏之帮助方式是:恰有一人想升官,找吏部来,宋氏对他说:你不要送钱给我,要送给我老同学去。这人有钱(买官者,当然不差钱),一家伙送来千两。您老暴富,也要一夜致富,崔生要致富,一秒就可以了,手伸去,就富了嘛,崔生却是坚拒:“若念我贫,不出囊中装饷我,而使我居间受选人金,同学少年尚不识崔子忠何等面目耶?”弄得宋氏灰头土脸,“愧谢而已”。

另有同学叫宋玫,任职御史,不知何故,特想索崔生一副画,嗯,特别想。崔生不肯。不画,就是不画,不给,就是不给。好吧,不要你画,要得吧,我们搞同学聚会,你要来吧。崔生这就去参加30年同学聚会了。聚甚鬼会,原是宋御史将他骗来了,关在官邸,不让回去。不回去就不回去,老同学这里好酒好菜,省得我挨饿。

好啊,你到这里吃吧吃吧,放开肚皮尽管吃,十天半月我供你,你家那些兰花兰草,十天半月饿死了,别怪我啊。画是崔生之好,花是崔生之命,“高冠草履,莳花养鱼,不知贫贱之可戚”,贫贱不戚,花贱戚哪,若让崔生莳的花养的鱼,有三长两短,那要了崔生之命。崔生急死了,连道我画我画。崔生之画就这样被他之花,给绑架了,他画了一幅山水,送与宋氏。画,已画了,花,当让我回家去养花吧。那是自然。宋氏喜滋滋,意洋洋,送崔生出门。“画成,别去,坐邻家,使童往取其画”,僮仆再去宋家,说:那幅画,有点不好,意蕴尚不足,“有树石简略处,须增润数笔。”呀呀,呀呀呀,好,金没求金,精益求精,崔童鞋对我多好啊。

好吗?好。宋氏便将画给其仆带回。仆人带画到崔生处。呲呲呲,嘶嘶嘶。一纸作一画,一画变一纸。一纸作一画,这张纸身价百万;一画变一张纸,这幅画不值一文。崔生一把把这画撕了个稀巴烂,百万价成了废纸,扔街头垃圾箱了。你要把这画去送你领导?我叫你去送吧,我回家养兰花去了。你绑架我,我撕你票——那是钱啊,是票子哪,崔生一把给撕了。

不爱钱,不攀名,不夤缘豪贵与商贾,甚而不与公知拉拉扯扯,过自己清贫而独立、自由而高蹈之精神生活,崔生“形容清古,望之不似今人”。

不是“望之不似今人”,而是望今人绝然不会有这般“形容清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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