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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公教我认字

2017-04-04晓尧

四川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狗儿院坝浮萍

晓尧

太阳天,幺公就会驼着背、缓慢地走出晦暗不明的小屋,坐在院坝头晒太阳。

清明节后,天一日日暖起来。桃花落尽,梨树花开,一树的白,风一吹,霜染一地。夜里,蛙鸣鼓噪,声声入耳,田边、沟渠便留下它们黑密的孩子,逗号一般摇着小尾巴忽聚忽散。秧田里一畦畦刚撤去薄膜的秧苗鲜绿欲滴,沟渠之间漂着星星点点红色、绿色的浮萍,偶有小鱼儿在下面一闪便不见了。

大人剥去我们厚厚的冬衣,拿到堰塘边条石上捶洗,哔哔啪啪,堰塘边响起此起彼伏的捣衣声。衣服洗好,就势挂在房前屋后的桃树、梨树丫杈上曝晒。失去冬衣枷锁,我们身体轻巧,行动敏捷。

幺公仍旧穿着厚厚的棉长袍。四月的暖阳下,幺公眯缝着细小的眼睛,似睡非睡;满是皱纹的脸,像一张破旧的抹布团在一块儿;下巴一撮稀疏的白胡子,让他的脸看上去更加尖细。幺公的背完全驼了,即便坐在竹椅上,头依旧向前支棱着。幺公实在像一只背负着厚厚甲壳的乌龟。

这是一幅和风旭日、歲月静好的画面:竹椅子上,老“龟”入定。脚边,春儿家的黄板儿(黄狗)趴伏地上,黑油油的嘴筒子搭在前爪上假寐;一只羽毛蓬松的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咯咯咯地拣食着地上的烂菜叶子……

这份宁静与安详很快被一群鬼崽打破了。黑三、青娃、春儿三个六七岁的娃崽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围着幺公转,拍起巴掌,反复唱着自编的谣子:

幺公,幺公,腰杆弯弓弓,走路往前冲,一冲冲到大塆冲……

黄板儿率先被惊扰,跳起身,漫无目的地朝天干

叫两声,夹着尾巴跑开了。母鸡矮下身,叉开翅膀,护着鸡娃迅速转移到屋檐下。唯有幺公泥塑龟神一般,眯缝着眼,一动不动。

鬼崽崽些,要遭雷打哈!娘吼一声,鬼崽们跑开了,钻进竹林藏起猫猫来。

娘正将一床发黄的棉絮搭在竹竿上晾晒。我坐在院坝边的石沿上,蘸着口水翻看一本叫《大闹天宫》的小人书。

娘手持竹棍儿敲打棉絮,陈年的棉絮腾起一阵阵灰色的烟雾。娘敲一下打一个喷嚏,再敲一下又打一个喷嚏。娘擤了一泡鼻涕头对我说:狗儿,给鸭子捞点浮萍去。我应承着,把小人书卷进裤荷包,提着箢篼走出了院坝。

院坝外的桃树下,娘用竹篱笆圈养了十来只小鸭,有的浅灰,有点淡黄,咻咻地叫。娘说它们是直肠子,吃了就拉,永远吃不饱。我穿过黑三家草房低矮的屋檐,钻进了茂密的竹林,林地里笋子刚冒尖儿,像小羊的角。黑三挂着鼻涕的脸从一笼斑竹后闪出,向我招手,我举起箢篼向他摆手,意思是说你们玩吧,我还要劳动呢!黑三吐吐舌头,头一缩隐没在竹丛里。

穿出竹林,走上大田田坎,田坎上泥鳅串、车前草长势很旺,鱼腥草也钻出嫩紫色的叶儿。田里储着冬水,水面结了一层赭色的锈,被风吹了,皱在田的一角儿。一只长嘴的打鱼雀候在鹿角一样的桑树丫上,突然子弹一般射进水,随即又从水花四溅中飞起,嘴里多了一条亮闪闪的鱼,田里一时裂金碎银起来。

走过大田,面前横着一块狭长的秧田。秧田水浅,畦与畦之间的沟渠里,红绿色浮萍杂陈其间。我卷起裤腿儿,脚刚插进泥,水面就“咕噜咕噜”冒出三五个银元大小的水泡,水泡瞬间破灭,飘出陈年淤泥的腐败。

我端着撮箕顺着沟渠往前推,星散的浮萍便聚集起来。横着一条沟,竖立着一条沟,撮箕便满了,几只虾米在浮萍上弹跳,成了本次劳动的意外收获。回到桃树下,把浮萍撒进一只盛水的瓦盆里,小鸭们立时摇摆着围过来,咻咻咻,咻咻咻争食着,一只过于心急的小鸭一头栽进了瓦盆,索性在瓦盆里一边吃一边嬉戏起来。

幺公这会儿抽起烟来。他从胯下拖出一只烘笼——原来他还烤着烘笼呢——将一根筷子粗细的纸捻子插进去,纸捻子冒出烟来,取出对着嘴吹,呼—吐,呼—吐,一下,两下,三下,终于燃起一朵火来,就势点着了铜烟锅里的叶子烟。窝着嘴连吸几口,烟雾就将幺公瘦窄的头颅锁住了。

满头油汗的三个鬼崽又嬉闹、追逐着从竹林回到院坝,坐在石沿上喘气。黑三原本就黑,不知啥时弄了一脸污垢,恰似非洲黑娃儿。我们就围着他拍手唱:

花脸獐,花脸王,背起书包上学堂;书包搁在桌儿上,守倒老师哭一场;老师问他哭啥子?——我要吃鸡屎糖。

脸胀成黑紫,黑三突地站起大声说:你们谁要敢进幺公的屋,我就给他一样好东西!

我们果然住了嘴,巴巴地看着他:啥好东西,拿出来看看?

只见黑三从裤兜里掏出一页纸,显然是从某本书上撕下来的,纸的一面是密密麻麻的字,另一面却印着一辆坦克,坦克前大后小,炮筒高昂,威风凛凛。真是好东西,我心里想。

切,这算啥好东西?青娃嗤之以鼻,连连摆手。

回去割猪草了,晚了要挨骂。春儿显然对此也没有兴趣,说完跑开了。

黑三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只要你敢去,就送给你。

去就去,有啥不敢的。

一连几天的大太阳。我天天去田里撮回浮萍喂小鸭,小鸭们明显大了一圈。干完活,我劈腿坐在院坝中央,在胯前摔打一坨黄泥,摔打瓷实了,就捏了一个孙大圣——单腿立地,手搭凉棚,肩扛金箍棒,一副即将腾云驾雾而去,棒打妖魔鬼怪的样子。然后又照着纸片上的样子,捏一辆立体的坦克:车身,车轮,履带,高昂的炮筒……快要完工时,忽听得有人喊:

狗儿,狗儿。

循声望去,就见幺公躺在地上,仰脚八叉。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幺公真像一只起不了身的乌龟呢!我丢下坦克奔过去,费劲儿地把他拉起来。原来和他一样衰朽的竹椅散架了,将他撂翻在地,幸好他穿着厚厚的袍子,竟毫发无损。更神奇的是他胯下的烘笼居然屹立不倒,像一个坚定的卫兵守护着他的下盘。

我第二次跑进幺公小屋,给他端了一把扎实的木椅。

几天前,当我和黑三打赌去小屋之前,心里充满了恐惧。因为打小就听说了很多关于幺公的传闻,说什么牛鬼蛇神呀、反动派呀、臭老九呀……,他住的小屋更是阴森诡异,成了我们从来不敢涉足的地方。

我还是鼓足勇气,悄悄绕过幺公走了进去,眼前一片漆黑,屋里透着一股阴冷、腐朽的味道。突然,黑暗中有两只蓝莹莹的珠子在晃动,我顿时头皮发麻,寒毛直立,背心冒汗,难道是鬼魅的眼睛?就在我即将崩溃撒腿逃遁时,“呜喵”一声,一只花猫跳到我脚边,呲溜一声蹿走了。我长吁了口气,扪着狂跳不止的心,眼睛慢慢适应过来,看清幺公屋里一灶、一桌、一床、两三椅子外,并没有什么“古而怪”,不过是一间狭长的、有点过于昏暗的小屋而已。

我神情自若地走出小屋,黑三满含敬意地将纸片双手奉上。

扶着幺公重新坐定,他脸上惊恐之色慢慢退去,皱纹密布间浮出和悦之色:

护佑你,小伙子。护佑你,小伙子。

那一年,我七岁。

日头偏西,房屋浓重的阴影慢慢侵占了整个院坝,幺公站起身,提着烘笼和椅子,龟速一般往回走,挪过院坝,迈上檐坎,移到门口,然后被屋里的黑暗慢慢吞进去了……

我把坦克捏完了。

天黑下來,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和悟空藏到墙角的一个窟窿里。悟空,悟空,请你在“黑风洞”里委屈一晚,明天再找你玩。

第二天下起雨了。一连三天的雨。细雨微朦中,鱼鳞般的小青瓦泛着油油的光,屋后一笼一笼的竹子墨绿如新,梨树花几乎落尽,桃树已经结出指头大小的果实……。因为阴雨潮湿,黑风洞里的悟空折了一只胳膊,我吐上唾沫接上,盼望着天晴。

第四天,终于晴了,天地澄澈,阳光明亮。院坝里的三合土很快收了水汽,显得宽敞而洁净。吃罢午饭,我把悟空先生请到院坝里晒太阳,并对坦克进行改装——舱盖做成活的,里面放进一个小人儿,再把舱盖盖上……正乐此不疲时,又听得那枯涩苍老的声音:

狗儿。狗儿。

我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幺公在向我招手。

他才是黑风洞的老妖怪呢,勾引我去,要敲骨吸髓吗?看我叫大师兄用金箍棒打你,看我用坦克炮轰你!当我还满脑子胡思乱想时,已经一边搓着手上的泥一边站到幺公面前了。

从伛偻前伸的背颈处抬起头,幺公的脸在明晃晃的午后太阳照耀下,纤毫毕现。幺公埋下头,从胯下取出烘笼,又从荷包摸出两颗花生扔进去,他鹰爪般的手捏住一根篾片,拨开烘笼里的灰,埋进去。

三五分钟后,烘笼里蹿出一股细烟,一下被风吹走了,焦糊味儿同时也窜进鼻孔。幺公费劲地压下身,用篾片把花生拨弄出来,钩子一样的指甲夹起扔进棉袍,凉一下,幺公才将两颗黑乎乎的花生放到我满是泥垢的手上。

吃吧。

幺公眼里仁慈的光一跳。

我捡出一颗递给他。

他摆摆头,张开嘴,一望无牙。

我顺从地剥开焦糊的壳儿,里面躺着两粒花生米,红红的,扔进嘴,滚烫的,牙齿轻磕,美妙的滋味布满口腔……

幺公把烘笼放回胯下,继续眯缝着眼。

几岁啦?

我把那美妙的味道和着口水咽下去,七岁。

该发蒙了。

啥是发蒙?

幺公不答。等我吃完另一颗花生,他才说,回去问你爹。

晚上我问爹。爹说,发蒙,就是认字读书。

我说我要认字读书。

爹说,前一阵我去问村民小的郑文英老师,她说满了八岁才能去读。你狗日的还可以野一年,明年就该关笼子了!

爹,我不想野,我想认字读书。

娘说,找幺公教你,我看幺公多稀奇你的。

幺公会写字?我满脑子疑惑。

瓜娃儿,幺公是秀才,学问深得很!我那几年“鸡婆学”,都是在他那儿学的。哎,哪晓得后来世道变了,说知识分子是臭老九、反动派,又是批又是斗的,不让人活。

娘喝一口包谷羮,接着说,他们开批斗会,排着人巷子打,你幺公的背就是那会儿打断的,再也伸不起来了。他们还去抄家,笔呀纸呀都给烧了,连“天地君亲师”的牌位都给砸了。

爹喝完羮,抹抹嘴,说,幺公本来姓毛,都叫他毛幺公,他们说你一个旧社会的反动知识分子,怎么能跟伟大领袖一个姓?硬是不要人家姓毛,人家祖祖辈辈都姓毛,叫人家不姓毛姓啥?

是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幺公正被一群妖魔鬼怪殴打、撕扯。我开着坦克过去,轰隆隆,轰隆隆,碾死你们这些龟孙子,碾死你们这些龟孙子……

一连几天,幺公都没出来晒太阳。听娘说,幺公病了。晚上,娘给幺公端了一碗稀饭去,幺公没喝。稀饭原封不动地端回来,娘摇着头对爹说,幺公怕不行了哦!幺公今年多大岁数呢?

爹掰着指头算,幺公光绪十三年的,算起来该九十有一了。

喜丧喜丧。

人还没死呢!爹把眼一瞪,娘住了嘴。

第二天,幺公又出来了。娘拍了个巴掌说,先人板板,怕要满百哦!

我开着坦克、载着大师兄来到幺公面前。我把坦克、大师兄展示给幺公看,幺公颔首赞许。

我说,幺公,民小的郑老师说满了八岁才能读书。幺公点点头。

我明年才满八岁。

幺公又点点头。

幺公,你给我发蒙吧,我想读书认字。

幺公没点头。他细小混沌的眼睛闪过一星亮光,瞬即又消失了。

狗儿,你读书认字干啥?

不晓得,我抠抠发青的头皮,娘叫我多读书多认字,好考大学。

幺公又眯缝起眼睛,你娘说得对,饭要吃,路要走,书要读。玩物丧志,读书才是正途啊。

幺公,你同意教我认字啦?

要是要得,问题我现是“三无”先生啊,无笔无墨无纸哒嘛,咋个教?幺公两手一摊,一脸无奈。

幺公,我有办法。跑回家,从爹放在枕头下的电筒里抠出一节电池,用锤子砸开,剥开铝皮,抖落碳粉,很快,我满手黢黑的举着电池芯子来到幺公面前。

看,幺公,笔!

幺公摇搖头。跟着又点点头。接过碳芯在地上试了试,三合土上留下一道灰黑的印子。

教你啥呢?幺公左手捻着胡须想了想,先教你写姓吧。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魏……百家姓中,陈姓可是一个大姓哦。陈姓起始得早哦,周朝就有了,最先主要在河南、山东,后来慢慢南迁。你们这支陈,是湖广填川时从广东迁来的,你爷爷在世时,还会说土广东话,到你爹这一辈,就丢光了。你们陈氏家族很了不起,在宋朝时候,在九江那个地方,几百年不分家,几千人住在一起,百犬同槽啊,多不容易!这就是著名的“义门陈氏”……算了算了,讲复杂了,你也懂不起,现在教你咋写吧。

说毕,就在坝子上边写边念起来,由于弓着身子,幺公有些气促。

看着哈,狗儿,这个陈字啊,这样写的,左边,一个包耳,右边,一个东,东方的东。来,再看一遍哈,左边,一个包耳,右边,一个东,东方的东。会了吗?来,你写。幺公直起身,出了一口长气。

接过碳芯儿,我在坝子上弯弯曲曲地画,左边,包耳,右边,东,东方的东。

幺公说,再写一个。我又写了一个。

幺公端详了一番,竖着大拇指说,嗯,聪明,一学就会,是个读书的料,回去再好生练练吧。记倒,写字要横平竖直,如同做人,行得端,坐得正。明天再教写你的名字。

会写字了,会写字了!我蹦跳着跑回家,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在门上、灶台上、风簸上、门槛上,写了一个又一个陈,直到碳芯儿没了。

晚上爹收工回家,看见满屋子的陈,用他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我的头。但他随即发现电筒的电池已经粉身碎骨,又毫不留情地让我吃了一颗响亮的“栗子儿”。我哭着去投奔娘,娘拉我进怀,一边安抚,一边责骂:你打他脑壳干啥,打瓜了咋考大学?我在娘怀里委屈而骄傲地哭着。

也许娘的责骂起了作用,也许是我的啼哭唤起了爹的愧疚,他居然在一阵犹豫之后,将另一节已经发软的电池扔给我。我如获至宝,把它压在枕头下才安然睡去。

第二天,我早早地准备好了笔。幺公却没从小屋子里走出来。太阳当顶了,幺公没出来。吃过晌午了,幺公没出来。太阳往西了,还没出来。我终于忍不住第三次走进幺公小屋,在床上,撩开蚊帐,我看到了侧卧一边、周身冰凉的幺公。

幺公无儿,只有三个女。等她们赶回时,幺公已在屋檐下门板上停了一天一晚了。是娘给幺公穿的寿衣,由于身子已经僵硬,寿衣无论如何也穿不进去,最后只得从后背剪开,从前面套上,然后再从后面缝上。套上寿衣,穿上寿鞋,戴上寿帽,幺公仰躺在用两根条凳支撑的门板上,我看不见他那张干瘦的挤满皱纹的脸,永远眯缝着的混沌的眼,以及昨天还能教我左耳右东的瘪陷的嘴,因为它们都被一张惨白的麻布覆盖着。幺公瘦小蜷曲的身子盖着寿被,右手手指如钩,露在外面,指头上依旧残留着淡淡的黑色的印记……

我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跟在一群披麻戴孝的孝女贤孙后面,磕了三个响头。此时,院坝里鞭炮炸响,惊天动地。红色的、黄色的纸屑纷纷扬扬,撒落在我们头上、身上,撒落在幺公昨天坐过的地方,覆盖在了那几个隐约可见的耳东“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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