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扬

李清照流传下来的词除几首存疑之外，大约有五十首。在这约五十首词中，有咏梅花的、咏桂花的以及咏菊花的等等，而和表达愁情有关的词作就有三四十首，这其中有表达思念丈夫的离愁的也有表达家国之思的国愁的。作品中有直接写“愁”的，也有用意象间接表达“愁情”的。

一、以“愁”為词眼的作品

李清照在词作中直接带愁字的有几首代表性的作品，比如写在重阳佳节思念丈夫的《醉花阴》，文中借薄雾浓云、冰凉的玉枕、酒、暗香以及西风吹动的卷帘，表达词人孤独寂寞的心绪以及对丈夫的思念之情。家喻户晓的《声声慢·寻寻觅觅》更是写“愁”的佳作。该词用“淡酒”“晚风”“雁”“黄花”“梧桐”“细雨”等意象层层刻画出作者的国难家愁，“怎一个愁字了得”！

而写于国破家亡丧夫流离之后的《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用风、花、眼泪、轻舟、双溪等意象表达了易安在经历种种苦难之后的浓愁，“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赋予愁以重量，把抽象感情具体化、形象化，是李清照的代表作品之一。而在词作《点绛唇·寂寞深闺》中，作者借“柔肠”把愁量化，“柔肠一寸愁千缕”写了女主人公的深闺浓愁。

再如《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该词是李清照年轻时赠给丈夫的送别之词，词中直接点出了“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词中又用“红藕”“残香”“玉簟”写秋天的冷落衰败，用“锦书”“雁”的意象增加思念之情。下阕用“花自飘零水自流”烘托离别之苦，而“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把“愁”写活了。

还有如《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该词仍写别后相思，上阕用燃尽的香料、未叠的红锦被、妆匣、日光，极写女主人公慵懒而又满腹心事、日渐消瘦的形象，“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未提离别，却将离别之苦含蓄委婉地表达了出来。下阕用典故表达相思之苦，“从今又添，一段新愁”，这正是离别之愁。在《念奴娇·萧条庭院》中，作者也从日常生活场景出发，借萧条庭院、斜风细雨、重门、酒、花、烟、征鸿、帘、阑干、新桐等写女主人公孤寂落寞，满是离愁相思之苦，“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

在《添字采桑子·窗前谁种芭蕉树》中：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展有余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作者借咏芭蕉表现了她深沉浓重、痛苦难耐的思国怀乡之情，“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听起来”，作为一个“北人”，却滞留南方不得归，其愁可见。

由此可见在李清照写“愁”的作品中，愁字在作品中出现的就有十多首，而直接点明是“浓愁”的也有不少。在这些作品中，她南渡之前侧重于表达与丈夫分别的离愁以及孤独凄清的伤感，往往借日常生活中的物象，比如说冷雨斜风、冰凉的玉枕、飘动的卷帘、残花暗香、归雁、梧桐、淡酒等塑造一种凄凉冷清的意境，从而表达“浓愁”。而在南渡之后，面对国破家亡、身世飘零的困境，将自我的“小愁”融进国家安危的“大愁”之中，表现了一个封建女性关心国家的伟大情怀。

二、作品中不带“愁”字的愁词

在李清照的词作中有二十多首词未涉及一个“愁”字，而她可以用不少个性化的意象来表达愁情。此类作品有以下这些：

比如《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

此词作于李清照南渡之前，词的上片用“长门”（用典，有冷宫之意，意味着赵明诚离去后她是寂寞愁苦的）、“春草”、“江梅”、以及碾碎的茶等意象配合着“留晓梦”含蓄委婉地表达出她对丈夫的深切思念之情。而在下片用“花影”、“重门”、“疏帘”、“淡月”营造出黄昏的良辰美景，尚未开匀的梅花的影子斑斑驳驳的映在重重的门上，似乎沉沉的压下来，淡淡的月光洒在稀疏的帘子上，显得那么凝重，就像铺上的一样。这四个意象分别用“压”和“铺”连接，给人一种压抑感、沉重感，从而直率地表达出李清照对“二年三度”未归的丈夫的深切思念，盼望其能够归来共度今春。

写于南渡之前的伤春以及怀念丈夫的《好事近·风定落花深》：

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长记海棠开后，正伤春时节。

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鴂。

上片用一堆落花表现了暴风雨洗劫过后的衰败景象，我们可由此推测出昔日花团锦簇、欣欣向荣的美好景象，可是眼前一片萧条，伤春之情油然而生。下片用酒席歌舞欢腾过后，女主人公独自一人伴着孤灯的寂寞冷清之景，表现她的离愁哀绪。而最后两句借杜鹃的哀啼烘托女主人公绵绵不绝的离愁，那杜鹃声声哀鸣更加深了她的愁绪。在《诉衷情·夜来沉醉卸妆迟》中，易安用“残枝”“残蕊”“馀香”婉转地表达了对丈夫刻骨铭心的思念。

描写李清照婚后与丈夫小别的作品《怨王孙·帝里春晚》：

帝里春晚，重门深院。草绿阶前，暮天雁断。楼上远信谁传？恨绵绵。多情自是多沾惹，难拚舍，又是寒食也。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浸梨花。

上片写晚春庭门深院的萧条景象，出现的意象有“重门深院”“暮天雁断”等，而“晚”“重”“深”“暮”等形容词用的恰到好处，渲染了气氛。下片写寒食夜离愁难遣，秋千巷陌处也静悄悄的，身处月下之景的词人更难耐分别之苦。整首词选取寒食夜为背景，用“重门”“深院”等带有压迫感的意象以及萧条寂寥的景色架构全篇，深切地表达了女主人公寒食夜阑离愁难遣的心情，结构严谨、画面寂寥、愁浓语淡，是一篇代表性的作品。记录少女时代李清照过寒食节的《浣溪沙·淡荡春光寒食天》，表现了她郊外斗草的喜悦之情，而词中出现的“残烟”“黄昏”“疏雨”“秋千”等意象，营造了全词惜春的淡淡轻愁。

而《浣溪沙·小院闲窗春色深》同样是李清照伤春怀人的词作，在这首词里用到了我们熟悉的“小院闲窗”“未卷的重帘”“薄暮”“風雨”“欲谢的梨花”等，情景交融，上片写春色已深离人未归，女子只好借弹琴来排遣离愁，下片写风雨来临，梨花将谢，油然而生伤春情怀。整首词情景交融，春愁加离愁，伤春与怀人，以怀人为主旨，相得益彰。我们可以看到，李清照的很多作品离愁都是与春愁抑或秋愁联系在一起的，而又以离愁为主旨。

在词《蝶恋花·永夜恹恹欢意少》中，作者首句“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就直接用“长安”表达自己的故国之思，忧国之愁。

同样是思乡怀国的《鹧鸪天·寒日萧萧上琐窗》就更具悲凉色彩：

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词人通过“寒日”点明时节是晚秋的霜晨，将“梧桐”人格化，一个“恨”字烘托晚秋夜晚的寒冷，也暗示主人公夜夜辗转难以入睡，家国之愁郁积心头难以排遣，只能借饮酒暂时忘却。寒冷凄凉的环境犹如词人孤寂痛苦的内心，浓重的乡愁融入了深沉的故国之思，这沉甸甸的情怀只能用“尊前醉”暂时缓解，李清照南渡之后的种种遭遇加之残酷的社会现实，让封建社会这一柔弱的女子爆发出顽强的生命力，也正是她忧国忧民的情怀促使她在中国文学史上熠熠生辉。

三、离愁和家国之愁

纵观李清照的愁词，与丈夫分别的离愁和故国思乡之愁是表现比较多的，我们可以以南渡为界，分别为南渡之前写与丈夫离愁的作品和南渡之后写家国之愁的作品。

作者往往从日常生活的场景出发，塑造一种压抑沉闷的景象，来烘托自己的浓愁。比如说在《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念奴娇·萧条庭院》《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浣溪沙·小院闲窗春色深》等作品中，作者将自己置于萧索的庭院里，我们经常会看到残香、凌乱的棉被、斜风细雨、花酒、冰凉的玉枕、飘动的卷帘、归鸿、淡淡的月光等意象，同样在南渡之后的一些表现国难家愁的作品，如：《菩萨蛮·归鸿声断残云碧》中，也用到了这样一些意象。除此之外，南渡之后的作品中例如“长安”“天上星河”“人间帘幕”（《南歌子·天上星河转》），这种宏大的意象也会被使用，这正与女词人遭遇的社会背景一致，用这种意象进一步表现她心怀天下、巾帼不让须眉的胸怀。

李清照以其独特的生命存在为蓝本，在宋代满是男性大家的文坛上脱颖而出，得到了同代和后代的赞美，记录了在特定年代里女性生命个体的独特情感体验，留下了宝贵的财富。像宋代的王灼、朱熹，明代的王世贞、胡应麟，现代的胡适、沈雁冰等，都对她有过赞誉，李清照也成为海内外学者研究的热点。她在词中抒发的爱国之情，具有积极的社会意义，在众多爱国作家中为女性挣得了一席之地，为后代留下了一个女性爱国的光辉典范，特别是对现代女性文学产生了独特的影响，其生命价值得到了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