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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及卡夫卡的交互叙事

2017-03-23肖涛

山西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卡夫卡卡尔幅画

卡夫卡小说的代入感很强,即便第三人称亦如同你自己,大概寓言体小说文本蕴涵的隽永魅力即在于此。卡夫卡的主人公喜欢大段自辩,滔滔不绝却感觉无的放矢,如同拳击在棉花垛,一种以头撞墙的荒诞况味。而读者又默认了卡夫卡笔下的主人公其自省意识非常明确,其智商、情商乃至演讲水准一贯高屋建瓴,唯独其受众却不知所云,由此形成了绝妙的情境反讽。

在有些无引号的心理描写中,卡夫卡却使用了第一人称,比如《诉讼》:“K一声不吭地看着她又开始干活。当我提起这事时她似乎很惊讶,K想,好像我不该谈。可越是这样,我就越应该弄清楚,这样的事只有跟一位老太太才好谈。”这种描写手段与巴赫金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复调”一样,声音溢出文本框而增强了沉浸感,并磕碰出了绵延回音。确实,卡夫卡尤为注重“现在”这一时间标识,由此创造一种身临其境的在场体验。

卡夫卡没去过美国,反倒写了《失踪者》(《美国》)这样的作品。至于卡夫卡为何写这个故事,或者说卡夫卡葆有怎样的“美国梦”,在此不论。单看文本构型及其故事本身,则无异于一个虚拟现实。是的,《美国》俨然承继了卡夫卡最为拿手的梦魇般的异域想象。他设想了一个16岁的被父母驱逐的卡尔,直接进入美国纽约。与《海上钢琴师》主人公的孤岛漂移的悲惨境遇相比,卡尔在轮船上的遭遇仅是一个楔子,真正的故事则发生于美国大陆。

本为伊甸园的“美国梦”,却翻转成了“反乌托邦”,卡尔的流浪遭际本身也表征了某种犹太性的家园诉求乃至悖谬命运。但我以为卡尔的遭遇与约瑟夫·K们并无多大区别,即透过卡夫卡小说的交互叙事文本所流露出来的一个二十世纪现代文学才有的“陌生人境遇”。卡尔在陌生的船上首先迷失了,最终误打误撞进入了一扇小门。这是交互叙事最奇特的旅行。

偶然中他遇到了司炉,由此二人对话,继而进入另一个空间。空间中位相和景深相异的三位先生,其中有一个是其舅舅。小说情节线时而碎裂,时而聚集。当卡尔滔滔不绝为司炉辩护的时候,我们又仿佛听到了约瑟夫·K在法庭上的大段阐述,这种天真和激情或来自于卡夫卡固有的自言自语习性,又来自于寓言体文本中主人公被人为设置成了先知式的“圣愚”。如果将两段并置而互文观赏,会发现它们实质源于卡夫卡人格面具下的真实一面。一种潜意识阈限下浮现出来的幽灵声线从此衍生滋长。

你读卡夫卡的小说,会不期然发现自己被带入了既往去不了的地方。无论是主人公的意识还是记忆中,抑或所处的仄逼幽暗空间,莫不令人产生虚拟现实世界才有的基本原则和潜在暗示。而这由“生”到“熟”的过程,既是一种适应,又是进化和升级,好像我们在VR主题公园里,主人公诉求及其行动将会影响接下来的事件进展,却又不知如何做出选择。这也意味着存在即故事,境遇即交互。与之相应的那些情绪与感受,本然成了故事肌体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由此生成逼真迷人的临场感。这一方面诱发了恐惧和共鸣,比如《城堡》中的乡村酒吧,抑或《诉讼》中处于贫民窟中的法院,乃至《美国》中卡尔做电梯工时的大酒店。主人公总是被一大群人包围着而产生幽闭恐惧,而身体临场感犹如小说中的卡尔穿过克拉克家的别墅长廊抑或远洋轮船甲板时的诡奇效果。当《诉讼》里的约瑟夫·K与弗丽达在酒吧台桌子下面的地板上做爱时,他的感知又在读者心目中唤起了某种云端里行走的虚拟体验。而这种虚拟体验又在互文性的超语际旅行中,与《百年孤独》中阿卡迪奥与占卜女人特尔内拉的初次私通形成交互。

因为临场感是卡夫卡小说叙事的主要手段,是连接冲突、人物和细节并使之统一和明晰的秘密武器。如果传统小说属于电影画面,而卡夫卡总能让观众我们经常看到“屏幕”以外的东西,比如“窗子”。《变形记》格里高尔第一次看到的是“灰暗的天气”,第二次看到的是“晨雾”。两次极简的分形视景,凝集成了第三次的详尽描述,“这时屋里屋外已经明亮得多了,街道对面,立着无穷无尽的,灰黑色的房子的一部分——那是一座医院——这一部分房子上有规则地排列着坚实的、已经打开了的窗户,雨还在下,下得很大。每一个雨点,很明显的,是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是主人公在看,其实也是观众参与制造新的“视窗”。

从叙事学来讲,这仍属于传统的视线转换或叙述声音引导。

要么直接征引一幅画。《变形记》的这幅画,也成了卡夫卡一以贯之的嵌套:“房间里静静的,四周是熟悉的墙壁,桌上摊开着收集得来的织物样品,往上看挂着一幅画,那是他不久前从画报上剪下來的。镶嵌在一个美丽的镀金的相框里,这是一幅夫人的画像。画上的夫人头带毛帽,颈脖套着狭长的毛围巾,一副端坐的姿态。胳膊的下部隐藏在毛暖筒里。这幅画高高在上,对来访者显示出一种俯临人世的气派。”如果顺着这幅画走,会发现它在小说中至少出现两次,形成了重复修辞。而且这幅画走出了这个小说,并进入了其他文本空间,比如《诉讼》和《城堡》乃至卡夫卡其他作品。有时声音是一个异质空间要素,比如《变形记》开始格里高尔看窗子时听到的雨滴,由此令人“观看”到了窗外的场景,并将叙事方向分裂了开来。阅读成了一个自由选择的冒险故事,而这种选择又看似毫不经意。没有暂停,也无人干扰读者的选择。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感觉去观看文本,追随喜欢的人物或要素。某个微妙的元素,会将读者带到未曾想到的地方。这种互文性写作策略,其实又是跨媒介叙事的典型样板。

当然,认同机制在这里根深蒂固地发生作用,而且由外到内、由远及近,从司炉到舅舅,关系在分形、触接与扭曲、断裂中构成了卡夫卡生成事件的动力源。关系交互与错位,即意味着卡夫卡的主人公成了网络中的离散分子。他们的命运像虫子一样,注定坎坷陆离,在挣扎与休歇中成为祭品。

总体而言,卡夫卡的小说,本然是交互叙事文本。交互叙事中,故事展开并不是线性的或固定的,而会根据观众对叙事系统的输入而发生变化,如此在传达故事主旨同时,让观众产生身临其境的感觉。卡夫卡的小说即如此,甚至我以为这是表现主义建筑、电影、绘画和文学戏剧共有的特点。比如表现主义前身的哥特式建筑,其尖顶入云,仿佛你的视线和灵魂乃至气脉,随之也被收紧并吸附于此。

肖涛,原名李英祚;胶东半岛人,文艺学硕士 、文学博士;小说评论家、独立艺术批评家。18岁出海打工,十年西部流浪生涯。早年从事雕塑艺术,后从事文学研究,曾在多种期刊、杂志等发表小说、评论、学术等文章,共计百万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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