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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

2017-03-23崔晓琳

山西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天葵陈默碧云

1

两小时零四十分钟,像个刻度印在了筱唯近八年的生活轨迹之上。在每一个周末,与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庞相伴,随着汽车从黄昏驶向夜色,在颠簸、车鸣的掩护下得以小心地梳理那漫天际的思绪,这个过程,对于筱唯是私密的、享受的。

那辆黑色的速腾如约停在了楼下。司机叫林,平素他是以一串号码的形式在筱唯的手机里沉默着,像一张永不过期的车票,从容不迫地显身于每个周末。比起客车,这种被官方严令打击的非法运营“黑车”其实更人性,时间、地点可商量,舒适、快捷。筱唯固定地、频繁地往返于两地,在驾照还未考取之前,司机林和他的速腾就是最好的选择。

车在山路间盘旋,把眼闭上,感觉像在云间,心变得异常自由。母亲钱碧云永远不会想到当年是筱唯自己把工作定在了邻县,有意地制造了这段距离。那张工作分配意向表上,筱唯小心而欣然地把揣在心里多年的秘密公布,她想要跟母亲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像幼时未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仍是多么渴望有一个仅属于自己的小房间。这种感觉像是淋浴,要想有一個温暖而舒适的温度和近于按摩的力量,就得有一个缓冲的距离。

两小时零四十分钟后,车停在了路边一座三层小楼旁。等在路边的钱碧云走了过来,接过筱唯的包,很熟络地跟林打着招呼。筱唯把车门关上,跟林挥了挥手,没有停顿,拉着钱碧云转身上了二楼。

你干吗呢,急火火的,多大了都不懂事,不晓得叫林下车来家里吃饭,你这两地跑不知还要几年;你跟人贴点心,一路上也有点照顾嘛。钱碧云显然有些不满,作为单亲妈妈在意识里她从没忘记身兼严父,用语言来武装自己的强悍。筱唯也不应声,要想过清净日子,在钱碧云面前首先就得学会不申辩,但之前的只是热身,精神上的侵略才刚刚开始。

“筱唯,去找校长了没,把你的课集中安排在三天,你是有家的人,长期这样,年龄、婚姻、孩子可容不了你了啊。”

筱唯含糊地应着,她急需某种屏障隐去钱碧云的声音,转身进了卫生间,把洗脸池的水龙头开到最大。她不愿跟母亲聊这些,在所有的人际关系里,钱碧云习惯站在主动的位置,而且这种主动是单纯的,是一厢情愿的。每次钱碧云说起这些,筱唯就想冷笑,一张笑脸、打个招呼,或者一顿饭,以为就可以贴心了,这是钱碧云的逻辑,人际关系靠啥最能维系,不是你的人品,不是你的能力,也不是感情,而是利益。

跟清远打电话了吗,他来不来吃饭?钱碧云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连滚带爬的,到最后仿佛失去了承载,有些虚空。

他有事,不来。筱唯有些懊恼,低头专注地盯着桌上的鱼缸。“黑美人”带着魅惑在鱼缸里摇曳生姿,鱼的美是需要独立自由的,哪怕身陷囹圄,它也需要一层透明而坚硬的距离。

一钵茶树菇炖排骨,一盘芹菜炒豆干,一碟凉拌黄瓜,几乎是带着怒气从天而降。筱唯连忙起身去盛饭。

好几周清远都没来吃饭了,你俩是咋的了?钱碧云从筱唯手里夺过勺子,狠狠地插进电饭煲。

晚餐吃得很难受,筱唯即便是低着头,仍然能感受到母亲身体里随时可能溢出的嘲笑、不满。她是有理由的,一个三十岁的女人,一事无成,婚姻也危在旦夕——还需要其他理由吗?难道筱唯在她眼里不是个笑话?

2

从钱碧云的家到筱唯家只隔了两条马路,不远。筱唯意识里把那幢三层小楼视为钱碧云的家,对,是她的家。她的气场是强大的,她的一厢情愿、她的自以为是、她的盛气凌人在那个空间无处不在。

回到自己的家。整个人瘫软在床上。被子是叠好的,枕头也很规矩,整洁得让人觉得可疑。周五回家,这是不容改变的规律,清远是知道的。最初他在周四就按捺不住打电话跟她讨论回家的细节,时间估算到分,那时候这段距离产生的力量和时间的周期,让清远受压抑的爱恋似乎恰好达到极限,达到巅峰。周五中午,仍是电话,声音像发酵过头的米酒,甜蜜,又还有点辣。他掐时间掐得很准,在筱唯出发时,他脑子里GPS就开始启动,途经几个小镇,刚好能收到他的短信:“唯,按下车窗,深呼吸,永和的橘香你闻到了吗?”“唯,昌林的夜色很美,别忽略了哦。”到了最后的小镇坝源,手机上提示有新的信息,按下,“唯,下一站‘清远,请做好下车准备,想念可以表白,爱意可以流淌。”还在回味,车子就停下来了,清远站在路边,傻傻地笑。手臂缠过来,一点点地缩紧,下巴微微冒出的胡须在筱唯的发间不断磨蹭。走上楼,楼道是寂静的,手可以再放肆一点,从肩往下伸,饱满的温软承接着掌间的想念。楼道里偶尔传来的声响,会成为惊扰,于是快速地,半抱着把筱唯带进屋里,把门关上,整个世界一下子就变得异常简单,简单到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和心跳。

每一刻精力和感情都在消耗和更新,在距离和时间面前人其实是软弱的。周四的电话渐被取消,周五的短信也被精简,路边那个傻笑的人常常缺席,六年的婚姻,从具象上来看已所剩无几。

筱唯翻了个身,没打算打清远的电话。抬头看看时钟,周五的夜显然已经没有耐心了,分针不断地强调着自己的存在,周六的凌晨早已静候,等着交接,等着将疲惫换成明媚。

清远似乎跟司机林一样,也变成筱唯手机里的一串号码,在固定的时间段里默契地等在某个空间,等着被她呼唤、被她需要。而这个时间段开始被单方面地延长,这个空间,也是筱唯所不能看到的。想到这里,筱唯觉得很泄气。

电话是调在振动上的,整个床好像都在抖。是钱碧云,意料之中的钱碧云,精神上的侵略还未结束。

清远没在家吧?声音里夹着一点点得意,她是料到的。

没呢,打了电话,说是单位里有点事,一会就回来。筱唯不想给母亲联想的空间。

你就傻吧,你大姨过生日他没来,表姐结婚也没来,连续几周的周末没人影,没能力把你调回来,是想着要撤了不是?钱碧云一肚子的火往外喷。不留情面地把筱唯与清远之间仿佛最后的一道有胜于无的帘子彻底掀开了,撕破了。

我也觉得他是想撤了,如果你不反对,在他还未开口之前我可以先撤。筱唯的声音是冷的,她确定这样的反击才最致命。你钱碧云这样步步相逼,不就是想证实一点,筱唯,你是个失败者,彻头彻尾的,工作了八年,别说调回来,连调整一下课也无能为力?再说,一个女人连家里的男人也调教不好,心都飞野了,你还在护着,像话吗?好吧,在无路可退时,我们索性表现出视死如归的勇敢就好。是,生活的确是布满疮痍,我的确是一无是处,但与其被人以关爱的名义围追堵截,我宁愿自生自灭。

3

早上醒来,看见清远在厨房里做早餐。T恤、短裤,个头不高,但肩很阔,身材依旧健挺。

快去洗洗,准备吃早餐了。清远回头,神情是淡然的,没有火焰。

筱唯不记得清远什么时候回的家,或者根本就是彻夜未归。但她不会问,也不去猜测,宁愿这样平静地保持婚姻的形态,直到证实她这枚婚姻的果子确已由内而外腐烂;而这种证实她也希望是平静的,没有争吵、没有算计,如同当初走在一起时的干净。

餐桌上的臊子面香得满屋子窜,这是清远的绝活,臊子是现制的,秘制的酱料,每次筱唯能吃上一大碗。

筱唯默然地接过清远递过来的筷子,把面条慢慢地拌起来,她在等待一个好的解释来打开胃口。

你约天葵逛街了吗?清远避重就轻。

没有。

我一会儿要出去,回来的可能晚。清远头是低着的,甚至都没有看过筱唯。

面条越拌越坨,连着清远送过来的话,细长的柔软的暧昧的纠缠不清的,筱唯连倒掉的心都有了。

我给你做了辣子鸡,中午你再煮点白菜汤吧。这就是现在的清远,热也热不起来,冷也冷得不够彻底。或者说这场婚姻里就剩下这一点点温度了。每周日返回学校前,清远会把筱唯换洗的衣服准备好,会变着花样做各种下饭菜,辣子鸡,酱排骨,椒香肉末。

清远刚走,电话就响了。

叫上清远过来吃饭,我做了他最喜欢的板栗红烧肉。钱碧云也是懂得迂回的,布帘撕破了,人就该散场了,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我约了天葵逛街,就不过来了。

吃了饭再去逛,把清远叫过来我跟他聊聊。

聊什么呢,聊这场婚姻被距离拉扯得藕断丝连,聊清远对家庭起码的敷衍都不再履行?还是聊筱唯的不懂世故,鸡肋一般的工作与生活?这些怎能让钱碧云一件一件摆在台面上如数家珍?筱唯摇了摇头,快速地对着电话说:妈,你省点心哈,天葵都到楼下了,我逛街去了。不等回音,把结束键按下,如释重负。

4

六年前第一次见清远时,筱唯只是不反感。她没正经谈过恋爱,典型的完美主义者,会从某个细节上彻底推翻对一个人原本的认知,所以那时在筱唯身边明明觉得前景明朗的男青年总被莫名其妙地PASS掉。钱碧云有时也一头雾水,但自己的闺女,她心疼,她甚至刻意地回避可以轻易改变筱唯前途的权贵之家,怕势头上太强,让筱唯委屈。清远第一次到家里来时,话不多,带的礼品也不轻不重,这一点让钱碧云觉得这孩子有分寸。在厨房里准备晚餐时,清远很自然地进去搭把手,他是能见到事、找到事、会做事的人,比筱唯强,一个家里总得有一个人被厨房招安。

也许爱情,本身就是一种苛求。筱唯的心压根没被人带走过,心是放下的,为结婚而结婚,随时即可。

而且这样的婚姻似乎还有一个好处,你所抱的期望值不高,过好过坏都能坦然处之;真正考验人心的还是那种有时间跨度的、挑战世俗的,总之来之不易的婚姻,彼此容易计较之前所付出的种种是否值得,直至对离婚率的提高也不惜做出牺牲。

所以这两小时零四十分钟,还是这六年,是距离还是这时间,把婚姻变成了一种漠视的习惯?筱唯没因此惊恐,只是觉得自己像是连轴旋转的车轮,生命成了无休止的重复。

天葵倒是贴心的闺蜜,每个周末一起逛逛街,聊聊天,算是最好的慰藉。把电话按过去,一天的时间就算交出来了。

天葵个高,筱唯稍矮一些。走在街头,天葵习惯拉着筱唯往她肩上靠,作小鸟依人状,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嗲。

唯,我有呢。天葵在筱唯耳边悄声低语,按捺不住的喜悦直抵眉梢。

你不能落后哈,抓紧把肚子填起来,咱以后就能一起去做产检,一起健身了。

你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我这样两地跑,哪敢有这个计划。筱唯不得不承认距离给生活带来的影响。

你就努力往回调嘛,你领导不是男的吗,使使美人计,虽然你条件是差了点,但聊胜于无。天葵掐了一下筱唯的脸,坏坏地笑。

筱唯也懒于争辩,天葵是有一整套理论的:在熟男那儿女人就只分两种,无关漂亮,只取决于年轻、媚态。唯有媚才会让人觉得有机可乘,筱唯不行,一副规矩认真的样子,让人哪敢造次。

这是天葵取笑筱唯的地方,什么年代了,你没有点艳遇、没有个暧昧的对象都不好意思跟姐妹们聊天,比起辱没贞洁更让人惧怕的是你作为女人的魅力不再被男人肯定,你,已经老了。

天葵,你有夫之妇,美人计都往哪使的,如实招来。筱唯佯装严词拷问。

回娘娘,小的不用调动、不用升迁,我不用觍着脸去求好,我的美人计只随我的心意就好。

筱唯忍住笑,继续问道:你,心向何人,意在哪里?

回娘娘,解我心忧者,慰我心乐者,填我心空者,我心向之;不困于己、不困于人、不求未來、活在当下,我意仅此,请娘娘明察。天葵一副柔筋媚骨、楚楚可怜的样,惹得筱唯不禁狂笑。

这一笑,筱唯被钱碧云和清远逼到尘埃里去的心又活回来了。

5

周日吃过晚饭,林已经到了楼下,清远如往常一样送筱唯上车,默契的、沉默的。

林从后车厢里拿出的小猪靠背明艳了许多,展开来搭在身上还能嗅到股洗衣液的味道,这让筱唯很安心。

车内是一贯的沉默,筱唯和林各自固守阵地,对彼此关系未抱有丝毫发展的态度,八年的VIP,没有附赠与回馈,没有交谈,他们是熟悉的陌生人。

到学校的时候,室友慧晴已经到了。八年前筱唯要是知道还得与一个室友来共享一个空间,她是更乐意活在钱碧云眼皮底下的。八年里室友已换了三个,她们前赴后继,寻找合适的土壤将自己移植,现身说法地将乡镇老师可以发展的各种可能、途径甚至手段无私地摆在筱唯面前,这些筱唯只是冷眼旁观,习惯是对人最大的束缚,羊圈里的羊明知圈外的草地丰美,但令它紧紧抓住的却是俯身能就的几根仅免于饥饿的枯草。

慧晴手里握着电话,跟筱唯点了点头,转身去了阳台,她没有忘记把推拉门给拉上。透明的玻璃外,慧晴的脸是泛着光的,笑意漾在嘴角,听不见声音,但筱唯知道慧晴在电话那一头撒下了一颗希望的种子。

收拾了一下,躺在床上。天葵的电话就来了。

到了吧。

到了。

跟你说,我现在紧张得很,上下楼都得扶楼梯,我就担心肚里的娃会与我不辞而别。你说,他会一直安心地等到九个月以后吗?

哎哟,你说我肚里的孩子会不会长得不健全哦,我怀孕前都没吃叶酸呢。天葵在电话里一惊一乍的。

哪里只是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哦,怀孕的女人智商也不见好。筱唯在这一头撇了撇嘴。

这结婚的女人跟没结婚的女人聊天,怀孕的女人跟没怀孕的女人聊天都是一种精神上的凌驾,女人的友谊更适合建立在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上。

筱唯突然觉得跟天葵聊不下去了,胡乱地应着,耐心等天葵稍作歇息时,很巧妙、很潦草地道了晚安,挂了电话。

慧晴的电话也挂了,从阳台外进来时,脸上仍是红扑扑的,看筱唯时眼里含笑。

唯姐,你真喜欢当老师啊,我听学校的老师们说这里就只有你从未提过想改行呢。慧晴坐到了筱唯的正对面,很认真求解的样子。

筱唯笑而不语。

当老师,如果能在城里也不错,可你这每个周末都跑着,也还是很麻烦。慧晴小心试探。

筱唯从包里掏出包话梅递到慧晴手里,脸上仍是笑,她知道她只要再沉默,慧晴就会主动缴械,会按捺不住把自己暗地里的所有动向都倾其而诉——刚毕业一年的小女生,沉不住气,没到手的东西是敢拿出来炫耀的。

慧晴丢了颗话梅在嘴里,酸得倒吸了口气。唯姐,老师调动很麻烦哦,改行也得等机会。陈默说他要调了,往局里走,还升职了,估计这两天就能下文。她说的是陈默而不是陈校长,羞涩的、亲昵的,明显带着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是凌驾于筱唯的年龄和婚姻之上,她手里仿佛握住了一张代金劵,这就是年轻的好处,未婚的资本。筱唯有些不屑,但又不忍把这种不屑表露。

你也别太急,你年轻,机会多着呢。筱唯拍了拍慧晴的手背,女人若是想用姿色去换取某种价值,你也就没什么价值了。当然这种想法筱唯是放在心里的,说出来得比那话梅还酸。

6

早上没课,校长的办公室是开着的。筱唯硬着头皮往里走,她想按钱碧云的思路去给自己病入膏肓的婚姻争取一段治疗的时间,也不是非要这段婚姻不可,她舍得,只是她不愿意让钱碧云觉得自己窝囊到只能接受不满的现状,她得尽力去跟清远多点时间相守,她得辨明她婚姻里的礁石;如果能排清障碍,最好还能像天葵那样要个小孩,年过三十的女人,只想要安稳。

办公室其实不小,但筱唯的出现让校长陈默觉得整个空间都缩小了,这个一直让人觉得清高的女人怎会屈尊现身呢。陈默起身给筱唯倒了杯茶,拉了把椅子请筱唯就坐。

筱唯在酝酿。八年前,她来报到时,陈默就已经是校长了,那时也是在这间办公室,两人坐的位置也没变。他看她的简历表,大约看到住址栏上写的是邻县时,抬头看了看她,随即起身很自然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哦,不是本县的哦,一个姑娘家在外工作,可得好好照顾照顾。他脸上的笑,意味深长,他的手没有离开,带着一点微微的力量在向四周延伸,筱唯觉得整个肩头潮湿得快要发出绿芽。厌恶地将手一抬,陈默蓄意抒情的手像一只受伤的燕子从筱唯的肩头上跌落下来。

之后的陈默也还努力想讨好筱唯,二十出头,似懂非懂的小姑娘,稍耍手段让她在寂寞孤独面前,以爱情的名义束手就擒,不会很难。他给她外出学习的机会,给她评先进,给她发甜得发腻的短信。一个在自己面前现过老底的男人,什么言行都显得有点装腔作势。筱唯逆着来,她换手机号码,开会请假,但凡觉得不该得的荣誉她拒绝。陈默的热情没得到回应,索性就把筱唯晾在一边。

筱唯的声音是软的,她甚至在想若是那只手故地重游,她应该能稍微忍耐一下。但陈默甚至都没再看她,眼睛盯着手里的一份文件。

陈校长,我家离得远,课是不是能调整一下,周四和周五我就四节课,能不把这四节加在周一和周二,这两天我是有空档的。筱唯心里其实是虚的,她努力使自己做到不卑不亢。她想,若是陈默跟她讲理由、讲困难、讲高度,她转身就走。

陈默的眼睛从文件上移开,看了看筱唯,嘴角泛起笑意,那笑仍然是意味深长的。

两头跑是挺累的,调整课也不是办法呀,你还是得争取调回去。这个我一直都愿意帮你,只是你得给我机会。陈默扬了扬手中的文件,我调到局里了,下周就去报到,不出半年把你调回去易如反掌。空气是鲜活的,好像又回到了八年前报到的那天,只是陈默的暧昧不想再掩饰了,他觉得他的筹码增加了,而筱唯,女人的身价是随着年龄在下跌,再过几年,这臉蛋这身姿再没有任何价值。

筱唯愣在了那里,陈默在等待她某种暗示的回应,他是吃定她的,就好像清远,从不跟她争吵,但似乎却掌握着婚姻的主动权,就好像钱碧云,肯定是关爱她,但却从未给过她喘息的机会。他们,无论以什么名义,那无形的束缚就摆在那里,你明明是想挣脱,却越勒越紧。

筱唯起身离开,神情淡然。

7

周一至周五,每天都能接到钱碧云的电话,她像个小说家,每一次都能把筱唯的生活臆想出一个新的情境。她今天说婚姻出问题了不要紧,趁着没小孩,离了,省事。明天她又说离婚女人再年轻也只能陪半老头子了,能凑合就凑合吧。她把她自己绕进一团乱麻里,比筱唯还紧张这场被距离撕扯得快要碎掉的婚姻。清远,一个电话也没打来,天葵在电话里莫名其妙地晒着准妈妈的幸福。到了周五,筱唯觉得坐车回家是个很困难的决定。

林已经等在楼下了。下楼时,陈默跟新来的校长做完交接,刚好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两人没有对视,各自的脚步没有迟疑、没有停顿。从楼道走下去时,慧晴早已等在那里,很自然地用手挽住陈默。她的笑容里盛满了她想要看到的未来。

副驾永远是留给她的,小猪靠背刚从后车厢里拿出来,后座没有客人。筱唯啥也懒得想,闭上眼睛,整个人像掉进深渊,缓慢地持续地坠落,四周没有任何依附,但不恐惧,也不想挣扎,她觉得她整个人很沉,地心引力不可抗拒,而这个坠落的进程是漆黑的、漫长的。

人还是在往下坠,眼睛闭着,安然地享受着脱离现实的虚幻感。手机铃声猛然响起,像如来轻易地就将孙悟空握在手心里,电话里的钱碧云仍是充满嘲弄和不满的:到我这下车吧,我要请你和清远这两尊菩萨来拜拜,不然这日子还怎么过?

神经绷紧,下车时,整个人处于警备状态,筱唯当然知道钱碧云的用意,可如果任何问题都能像解几何题一样,用已知求未知,而且还是唯一的未知,该多好。

钱碧云的眉毛是拧在一起的,眼睛落在地上。清远手里拿着报纸,在时事要闻后像隔了一个世界。空气仿佛有了形态,块状的,慢慢地往下沉。

筱唯,你课调了吗?两孩子吵架,做父母的总是先从自家孩子下手,这是风度。

没呢。手上的包跟嘴上的话一样让人泄气,啪地丢在地上,不管不顾的样。

清远每天回家冷火闭炉的,像家吗?都三十出头的人了,总得要个孩子吧。钱碧云的声音略微软了下来,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哪会把两地分居当回事,克服困难、自我牺牲,在还是精神主导的年代,婚姻关系更简单化,孩子便能将一切矛盾化为乌有。

筱唯这样两地跑,要啥孩子,这事以后再说吧。清远有些不耐烦,报纸在手里揉成了一团。

筱唯啥也不想说,本该两夫妻来商量的事突然成了母亲要传达的旨意,心里迫紧得很。

筱唯,你就这样让人晾着吧,女人的好年纪一晃就过,过几年再要孩子身体恢复可就难了,再说,没人去给你跑调动的事,这以后得有多长,你就等着吧。 钱碧云恨铁不成钢,没哪个女人像筱唯这样傻的了,男人才不怕你拖呢,拖到最后,人老珠黄,一拍两散,还能障人耳目把最后的罪过都归于你没给他生个孩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时对于这段婚姻,唤起人们同情的更可能是清远。

妈,你别想多了,我和清远再商量商量。

你,还商量商量。钱碧云冷笑两声。

清远一言不发,起身就走。门砰的一声,那仿佛成块的空气就震落下来了。

筱唯被压得快要窒息,在这场家庭矛盾中她其实没有阵地,没有被肯定的战斗力,真正的较量者更加鲜明的态度像两股力量在对她进行撕扯。

什么态度?就走了。筱唯,你苦日子还在后头。钱碧云终于回过神来,发现才刚刚擂响战鼓,对方根本不屑恋战,你扛大炮,他一小枪,你还在摆架势,对方一枪致命,胜利收兵。

两母女窝在沙发里,各自沉默着,成块的空气终于掉在地上,成了碎片,片片锋利。

8

筱唯不知道是怎么出的门,街道上是热闹的,双腿却像是行走在一片沙漠。

回到家,一个人躺在床上,方觉钱碧云用的“晾”字的准确。破抹布也还是有存在感的,哪怕是被糟践,而她对于清远也许更像是挂在衣柜里的一件曾经被珍爱过的大衣,质地精良、款式简洁,但还是敌不过服装店里的推陈出新,不舍丢弃却也没有再穿着的念头。筱唯想得全身发抖,手机也抖了起来,还是钱碧云。

你要是觉得委屈,就离了吧。声音拖泥带水,无可奈何。

这场婚姻里最热切的关注者彻底放弃了从中调和的野心。比其承认这段婚姻的失败,钱碧云觉得承认自己的失败更为艰难。

有眼泪朝外涌,筱唯轻轻应了一声,就挂了电话。

是不是人与人的关系在时间和距离里只有两种状态,走失和相遇。筱唯给天葵发了条短信,仰望着天花板,像困在沙漠里的旅人,手里仅有的半壶水难以承担继续往前走的信念。

亲爱的人啊,我忘了我所失去的,我只知道我在迎接一个与我骨肉相连的新生命。天葵的短信带着准妈妈的幸福感,温润得像一杯刚刚冲好的牛奶。

筱唯整个人一下子轻松了,伸手把枕头抱在怀里,使劲的,像那无数个两小时零四十分一样,搂住车上的永远只属于她的小猪靠背,孤单的旅程就变得特别安心踏实。也许,也许有些失去早已注定,有些相遇早就開始。

崔晓琳,1979年出生,2014年开始写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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