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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棍汉

2017-03-23曹向荣

山西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光棍村里人小鸡

他们一家两口人,一个是男人,另外一个还是男人。兄弟俩一个三十多岁,一个四十岁了。像他们的年龄,成亲几乎不可能。他们自己对此也不抱希望,也像是过习惯了光棍汉的日子。光棍汉兄弟俩的两只手总要笼在袖笼里,袖肘常常有棉絮露出来,衣袖口丝丝缕缕,破出一个洞来,像小孩子的嘴巴。脚穿的鞋常常要露趾头,见人说话逗笑,看见小孩子,双臂伸开拦挡住,与小孩子耍笑。他们说谎话,那些谎话多是逗笑。比如邻居家跑了一头猪,问他看没看见。他是没看见的,却伸手指一个方向,看见询问的人寻着方向而去,仰起头笑得哈哈哈,似乎专意要做个半疯子。

光棍汉兄弟俩是闲人,成天在巷子里游串,将过光景不当回事儿。他们到井台挑水,靠在扁担上看着你提他担。这些有家室的人,家里急着用水做饭用水洗衣。光棍汉不着急。井台的人回光了,他晃晃悠悠挑着一担水,半道上碰着人便放下担子闲嗑,嗑得桶里的水都要被太阳蒸去少半桶,才慢悠悠挑回家。这在村人看来,也不是奇怪的事情,谁叫他们是光棍汉呢?在村人眼里,两个光棍汉活得没心没肺,有那么点半吊子。

光棍兄弟俩住一个院子,四间房屋,泥巴墙,墙头上沾着黄色麦秸秆儿。他们分开住,一人两间房屋。院子很大,光光的泥院,住得久了,瓷光光。屋檐下一个高出的土台。下雨了,雨水沿瓦楞滴下屋檐,在屋檐下打出一溜儿小水凹。现在,小水凹溢满着的雨水,经屋檐下的土台流到院里,一直向南流去了。光棍汉的院子,不像别人家养牲畜,便不去垒鸡窝羊圈。他们家没院墙,院门也省略掉,出了屋门便看见屋南的巷道。

没有院墙头,他们家屋西边一块公用地,看着也像是他们家的了。麦收季节,他们家的院子是晒麦子的好地方。每年这个时候,村里人更多地想起光棍汉,对两个光棍汉里的一个说:明天麦子晒你院里吧?光棍汉听到这样的话,答应了。有时候,两个光棍汉各自应了不同的人家,光棍汉的院子便分开两块。这便是两个光棍汉闹矛盾的理由,他们相互埋怨。下一年,他们便不大喜欢应邻居的请求。但每年麦收季节,他们家的院子总有麦子铺满着。

光棍汉兄弟俩时而一个锅灶,时而又分开各吃各,不是你买的盐多,便是他买的调料多,你勤快他懒惰,这个做得快那个做得慢。他们的闹矛盾不曾大呼小叫,也沒人看见他俩吵嘴,他们的不和悄然默声,是不着彩的黑白片,是看不见的硝烟。他们屋门口各自有一个泥炉子。有几天一个门前的小泥炉歇着火,村里人说一对光棍弟兄相处很好。又有几天他们闹分裂,村人们看见他们屋门口各自的炉子上有蒸锅冒出来的热气。

光棍汉的衣物全仗着他们有一个姑姑。每到过年,姑姑给他们每人做一身衣服,一双鞋。两个光棍汉又为了姑姑给他们哪一个做的鞋更好些,哪一个的衣服絮的棉花多些,生出许多是非。村人们听到这样的话是可笑的,说一对光棍汉,活了都快半辈子了,像娃娃一样争来争去。如果是别的有家室的男人,有这么一个姑姑,整天念姑姑的好还来不及呢。

弟兄俩合着买了一辆自行车。为了你骑得多他骑得少,为了这个骑回来碰坏了哪里,年老的光棍汉嘟囔给邻里的大婶们。大婶们坐在巷头,掐帽辫儿,手指不停在动,明亮的麦秸秆泛着金黄色,在太阳光下灵活地舞动。大婶不看手里的帽辫,仰着头看左右来人,这个担了两桶水过来了,那个扛了锄头镢过去了。大婶与过往行人搭话,对光棍汉的话似听非听。但不时会搭一句,顺着这个嘟囔的老光棍的话,责备年轻的光棍汉。年老的光棍听了,高兴起来,说得越加带劲起来。有时候,也不是这么回事。喜欢嘟囔的年老的光棍遇到多事的大婶,她听到老光棍汉的话,这样回答他:他碰坏了自行车,你去收拾好,这不应该吗?他年轻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老光棍哑巴了,他看这位大婶是个不说公道话的大婶。

光棍汉院南种着几枝高秆儿花。那高秆儿花,高约一米。每年春天,花的枝干泛起青绿,粉的花朵儿从小变大。过路人很想闻到花的香味儿。可是,光棍汉将这几株花种得离茅厕太近,那花的香味儿跟臭味儿混合着,便闻不到真正的花香味道。村里人说光棍汉种花,种到厕所跟前,都不知道与那臭味儿离远些。其他人附和说,要不怎么是娶不了媳妇的光棍汉呢?

光棍汉院南的几株花,每年冬季,花败了,花秆子枯掉,那样子像是来年不准备再活过来。可是,第二天开春,那枯的花秆绿了,又有花骨朵冒出来。

弟兄俩对于院南几株花是爱护的。这是他们少有的和睦。下雨了,他们院南的几棵花会有新培出来低低的一圈土堰。太阳出来,吮吸着地面的湿气儿,那几株花棵子的园地满满地积着雨水。

他们纸糊的窗户,开出一小片的玻璃窗口来,像是专意看护院里的花朵。春天,他们对走进他们院子的大人小孩很警惕,怕这些人怀了不纯良的目的。为了孩子们偷摘了他们院里的花朵,他们脸红脖子粗跟孩子的母亲吵架。偷摘花朵的孩子,挨了母亲的打骂,在一边哭泣着。那母亲又为着因一朵花打了孩子心疼,骂光棍汉小心眼。花朵又不是心肝,护得那样紧。那花朵不摘掉也是要败掉的!

光棍汉不喜欢女人这样骂,他说宁可愿意让花朵长在棵子上败掉,也不愿孩子采摘。孩子摘我院里的花朵就该挨打。

村里的女人说不亏做了光棍啊,原来心眼歹毒呢。

一天,村里疯传光棍汉要娶媳妇了。村人们半信半疑,但这个消息很快落到实处。这天,光棍院里领来一个女人。这个女人长长的剪发,两边用发卡夹在耳后头。她长相不赖,白皮肤,唯有两条腿比一般女人长些,走起路来,两条腿绞过来绞过去,像是在打架,又像是两根棍子不时要咬在一块。

媒人带女人来光棍汉的家里看房屋,也是让女人在两个光棍汉里头挑。说媒的像排演,提前安排两个光棍汉,等女人来家,让他们收拾齐整从女人眼前走过。那两天,光棍汉各自借邻居家大小合身的衣服,大小合适的鞋子,他们要相亲。有热心的大婶到光棍汉家里去收拾一番,说这是百年的好事呢。女人来了,相中年轻的光棍汉,虽然那女人比年轻光棍汉年长。那天,光棍汉家里突然地热闹起来,院子里锈着三两堆人,大家一边谈论一边说笑。女人们将手袖起来,脸上挂着喜悦和神秘,连同跟光棍汉吵嘴的女人也是满脸的高兴,忘记孩子摘花的事情,更忘记骂光棍汉歹毒的话了。光棍汉娶媳妇是村里的喜事儿,她们品评女人的相貌,憧憬光棍汉家里的未来。

很快,年轻的光棍汉忙着娶媳妇。光棍汉的姑姑在光棍汉家里住下来。炕上新铺的芦苇席,两床新棉被,被面是鲜红鲜绿。光棍汉家里每天来往着人,村里为着光棍汉娶媳妇热闹起来。初冬,院南的花朵为了这异样的欢喜,败得要晚些。媳妇过门那天,因了光棍汉第一次娶妻,喇叭吹起着,院里看热闹的村人们笑声不断。他们为着年轻光棍憨模样笑,为着媳妇的长腿笑,或者只是为着这天娶媳妇是高兴的日子欢笑着。

年轻的光棍梳洗起来,原来也是有模有样的男子,只是他的脑门儿有点往上秃。但他的脸是年轻的,近来洗得仔细的缘故,脸上泛着红光,看上去有男子汉的味道。村人看他不同以往,跟他说话正经起来。他碰见人比往日客气,似乎平日里他是个规矩人,从不曾嘻嘻哈哈。他走起路来,或者想到村人在看他,两只脚走得不自然,扭来扭去,村人们便笑他跟新进门的媳妇走路相像起来了。

年轻的光棍汉婚后,衣服的袖口从不曾褴褛,衣角也不见有磨损。脚上穿着新鞋。他们窗户新换的麻纸上贴着红红的剪纸。家里的门背后挂一把刷尘的打子。村人看见年轻的光棍汉被媳妇拉着,转圈儿打他身上的尘土。现在,不能叫他光棍汉,他有媳妇了。他来回走在巷子里,与人说话小心起来了,见巷子里的狗也不像以往招惹。以往,他招惹狗,与狗对叫,然后哈哈哈。现在,他换了一个人了。如果路上有石块瓦片儿,他用脚将瓦片儿顺边上,省得绊人。他挑水勤快起来了,脚步儿一步比一步紧,媳妇在院子里洗衣裳呢。光棍汉的院子有了搭衣服的绳,绳上有晾洗的衣服。

光棍汉的院子里常常会出现三两个女人。女人们议论说娶来的女人不只是人长得像模像样,还干净利落。年轻光棍汉的炕头上,有了针线的箩筐,窗前摆着一个木工具。那木工具里夹着一只鞋底。村里女人纳鞋底从来是握在手里,她们纷纷过来看稀奇,向新嫁过来的女人打听,知道那木工具用来纳鞋。那纳鞋的工具,竖着的U型木框,左右边框上端各有一夹板。那夹板又用螺丝固定可松可紧。那夹板枣木颜色,光亮,鞋底子便是夹在夹板当中。窗口的太阳照在纳鞋的木工具上,照在夹在夹板里的鞋底子上,那纳了半截儿的鞋底子被太阳照亮着,那细密的针脚留着些微的阴影。明晃晃的针,闪着银子般的光芒,刺人的眼睛。有好奇的女人,探險一般,坐在纳鞋工具前,试着纳几针。这个女人试几针,那个女人又试几针。女人们试来试去,将一只鞋底子纳成了。为了新娶女人这纳鞋的工具,年轻光棍家的人气旺起来,村里议论说年轻的光棍汉真是好福气。

年老的光棍汉对于女人没有挑他而是跟了他的兄弟过日子,心里的不满常常要表露出来。他在女人没挑上他的当天,在姑姑面前哭了。姑姑慢声细语地劝着他,说选中你弟弟对于做哥哥的,是欢喜的事情,应该高兴。有了合适的,姑姑一样会操心。

年老的光棍汉看着弟弟结婚后火热的生活,他的家比往常更要寒冷。他的姑姑回家了,他便向村人哭诉命运对他的不公。年老的光棍说娶媳妇从来都是老大完婚后,弟弟们才完婚。到他这里,偏偏就出了问题,怎么会是年轻的先结婚呢?

年老的光棍汉给巷子里坐的婶子们鸣不平。那多嘴的婶婶为了年老光棍汉的眼泪,心肠一软,像光棍汉的姑姑一样,慢声细语地劝起他来了,说弟弟成个家,你们这个家就有希望了,你成不了家,总不能拦着弟弟也不成家吧?你没媳妇比你们弟兄俩都没媳妇要好吧?你看现在,你那院子是个像模像样的人家,你不高兴?

老光棍汉高兴不起来。

光棍汉的院子里垒起猪舍鸡舍。新娶女人的腰里系着饭牌从屋门走进走出,她端着食盆去喂猪,从一个小袋子里往外掏玉米颗粒撒在院子里喂鸡。他们家里不时有女人来串门,屋里屋外有了女人们的谈话声。

年老的光棍汉为着院里越来越像个人家,烦恼得很。他走路脖子耷拉着,脑袋像一穗成熟的玉米在风地里摇晃。他脸上不像以往挂着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而是皱着眉头,像是在想一个想不开的很严肃的问题。他显得更老些。他像是要惩罚自己,更像是惩罚成人的弟弟,他将烂掉的衣袖,撕扯得更烂些。从地头回来,锄头撂得更加响亮。他将地与弟弟分开了,只锄属于他的那一块。

年轻的光棍汉娶了媳妇,村里人一时改不了口,还叫他年轻的光棍汉。但当着年轻光棍汉媳妇的面,不好叫出口。他们开始称呼他们的学名。年轻的光棍汉叫程学,年老的光棍汉叫程样。据老年人说他们的小名,一个是学学,一个是样样。听到这样说,围着的人一齐哈哈大笑,说这样的名字听起来像小孩子,更不适合光棍汉,又说这么好的名字,谁给他们起的呢?

没人知道他们起这样两个名字的由来。

程学新结婚那些日子,女人做好饭让程学端给程样。程样没有好心情,也没胃口,不是吃得很少就是懒得吃饭。程学后来就不再端饭给程样。程样自己做饭吃,像是他从来没有过弟弟,像是他一个人住一个院子。他们俩撞面不搭话,像从不相识,或者成几辈子的仇人了。村里人知道兄弟俩分开过了,说分开过也是当然,一个新过门的女人跟两个男人生活有很多的不方便,一个女人伺候两个男人,不成样子。

程学媳妇将家里里里外外收拾得利利索索,程学媳妇似乎比他们俩光棍更喜欢院里的花。她将花树上的籽留下来,将南院种出更多棵花树,夏天开出更多的花朵来,花树散在巷子里是浓郁的香味儿。村人路过,赞叹着说,花多好呀,花真香呀。这更让程样生气。那是院子里的花,也是他种的花。程样生气的方式是越加地不理他们,程学媳妇在那里忙,他看都不看一眼。他想这个院子是他们的了,天是他们的,地是他们的,世界是他们的。程样气愤的方式只是想将自己灭掉。村里人看程样消瘦下来,胡子老长了,也不知道刮。村里人说程学娶了媳妇,程样思想有了负担,照此下去,程样要疯掉了。

程学媳妇不只是种了花朵,还种了葵花。那葵花一点点长高了,小的葵花朵张开着,周边一圈嫩黄的花叶子。它们向阳开着,像指南针每天东指西指。程学媳妇不只是喜欢侍弄花草,还喜欢养生。她不只是养鸡,一天不知从哪里逮回两只鹅来。院子成动物世界了。村人路过光棍家的院子,这里似乎从来就是这个样子,年轻光棍似乎很早就娶媳妇了。

遇到雨天,那雨十天八天地下,像是老天被捅漏了一般,成天滴滴个不停。那花朵被雨打湿着,那葵花被雨打湿着,它们全没了晴天里的精神劲头。鸡们扎堆缩在屋檐下,两只鹅,哑着嗓子叫两声,长长的脖子相互缠绕,它们相互啄背,或者各自啄着铺开的脚掌。雨过天晴,光棍汉原来光光的院子,可热闹了。鸡们飞到泥地里,咯咯着在寻食。鹅伸长脖子,伸完这只腿,又伸那只腿,像做体操。小猪在院子里撒欢,跑到东又跑到西。院子全翻成泥巴,院子里鸡爪印,鹅爪印,猪蹄印儿,这些全展示在太阳光底下,湿的温热腾空升起,在空中弥漫。

程样一边生着气,一边心里恨恨的,他巴不得乱下去,让全乱套吧。他甚至有点看笑话,程学媳妇一定不喜欢看脏院子,天晴了,够她忙活了。

一天,程样从外头回来,院子里刚孵出来的黄生生的小鸡,在屋檐下奔跑,程样走到屋门口,那窝小鸡吱吱叫着缠着他的腿脚,用小黄嘴儿在地上这里那里啄食。程样看见刚孵出来的小鸡觉得心烦,觉得院子里跑这些个小鸡真是多事,抬了一下脚,碰得一只小鸡滚了两圈,趴在那里不动了。众小鸡尖声叫着,母鸡脖子上的毛立起来,红着脸,厉害地呱着,其他的小鸡们将那只歪在一边的小鸡落下,自顾着飞跑了。

家里有孵出的小鸡,女人每天提防猫或者狗,提防天上的老鹰。程学媳妇听见小鸡们慌乱叫唤,抢着从屋门出来,看见程样蹲在地上,正要拾地上的小鸡,见她走出来,急忙站起来回屋里了。程学媳妇近前,看见地上歪着的小鸡。那小鸡一个姿势歪在那里,肚子一张一息。她蹲下来轻轻将小鸡抱在手里,回到自己屋子,将小鸡放到地上,手托馍花喂它。看着小鸡吃馍花,程学媳妇微笑了。

程样病了。程学两天不见程样出门,到屋里一看,程样躺在炕上直哼哼。程学背程样去医院。程样从医院回来,程学又开始端饭送到程样屋里。

有一天,村里人看见程学媳妇端饭送到程样屋里。后来,村人发现程样到程学家里吃饭了。有女人到程学家里,看见他们三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吃饭。程学媳妇先给程样舀,再给程学舀,然后给她自己舀。

程样跟前些日子也不同,他好像回到以前,又开始跟人说笑了。他从地头回来,手里握着几枝柿树枝儿,树枝上挂着红彤彤的柿子,他将树枝插在窗户的铁丝上。上街,程样包裹里不知买了什么果子,送到程学屋里了。院里的猪圈跟前,有程样的身影,他在喂猪或者在出猪粪,又推来干爽的土去垫圈。自从程学有了媳妇,这些全是程学干的活,程样也在做了。

村里人发现程学媳妇打扮起来了,快到中年的女人,气色好的缘故,居然好看起来。两条长腿因为胖的原因,显得不是很长,走起路也不像来的时候那样扭来扭去。

程学媳妇不只是送饭给程样,她有时在程样家里擦擦抹抹。程學媳妇给程学做衣裤做鞋子,一样给程样做。村里人议论着这一家三口,捂着嘴笑了,说程样跟程学媳妇开了一句什么玩笑,说程学媳妇给程样拍打身上的土,说程学媳妇不叫程样哥,叫程样。程学媳妇怎么能直呼大伯子名字呢?

程样不只是干屋里活,地里头的活他全包了。不知道从哪天开始,程学自行车后搭个竹篓子每天去卖菜。程学大早起来,外面清清冷冷,月亮还在空中。程学推着空竹篓的自行车叮叮当当出了门,一路骑车到县城购菜。村人说男人就得娶媳妇,娶了媳妇就知道勤快了。

卖菜是苦力活,程学四五点起床披着星星赶往县城。天麻麻亮从县城往回返,沿村转卖。夏天的太阳,烧焦烧焦的,程学一个村一个村挨着转。过午,竹篓子里的菜才卖完。程学推着自行车踩着自己落在地上的矮影子出现在院子里,困乏的步子都有点迈不开,只想朝院子里一躺睡倒。从程学走乏的腿脚看来,他口渴极了,嘴巴里能冒出火苗来。

程学媳妇穿一个无袖衬衫从门里出来,从程学手里接过一个沉甸甸的布包,看着程学放好自行车,一前一后回到屋里。屋地的桌子上摆好着饭菜。程学吃着热饭菜,拿筷子在碗底探出卧着的两个鸡蛋,便忘记起大早的辛苦,浑身的疲劳一扫而光。媳妇从他带回来的口袋里倒出熟了的黄杏,倒出几个香香的甜瓜,高兴地放在盆里洗出来,给他一个。程学摇摇头。程学光棍时候,常常偷摘村里人的桃子杏子,现在,望着媳妇递过来的杏,他是不吃的。他从衣衫口袋里掏出几把鲜亮的彩色丝线。媳妇看见说一大早怎么会有卖丝线呢?

程学说他叫开卖丝线店铺的门了。

媳妇给程学绣鞋垫,也给程样绣鞋垫。大热的天,他们弟兄俩一人一件白布褂子。过年,他们一人一双新鞋子,衣服也是一样的黑裤黑棉褂。村里人说程学有了媳妇,两弟兄像一对双胞胎。

村里人说来说去,玩笑的话成了闲话。村里人看程学程样两个碰面老大不情愿似的,想说什么又无话可说。如果程样在挑土垫圈,程学便去挑水,或者磨镰刀,准备割麦。他们一个不跟一个说话。院子里时常会跑来小孩,摘花朵是难免的。看见孩子摘了花朵,程学媳妇不骂孩子,更不跟孩子的母亲脸红,他叫回那摘花朵的孩子,摘一盘葵花掰开分给孩子们,说摘花朵的小孩会流鼻血。小孩子真信程学媳妇的话,他们看着花朵想要伸手心里害怕起来了。村里人夸程学媳妇,用探究的神气追问说怎么程学有这么好的运气呢?又有女人说程学媳妇本事大得很呢,她哄程学开心,也哄程样开心,你看现在两兄弟吃了迷魂药似的,一个比一个正经。女人说着低低地笑,一伙的女人都笑了。

两弟兄住在一个院子里,吃着一个锅里的饭,像是越走越远。你眼里没我我眼里没你。一天,去跟程学媳妇聊天的女人发现程学媳妇眼睛红红的,是哭出来的红肿。问她,程学媳妇说没睡好。村里人便传程学为了媳妇跟程样好,闹架了。程学媳妇眼睛都哭肿了,程学打了媳妇呢。村里人传言没几分可信。听到这样话的女人便说:真的吗?程学真打媳妇了吗?程学怎么敢打媳妇呢?

一个说:程样跟那媳妇真扯不清呢,要不程学说什么也不打媳妇吧?

一个说:没亲眼见不要乱说。程学打了快半辈子光棍,他打媳妇莫不是又想过他的光棍日子?

自有了这样的闲话,程样又一个人自己做饭吃了。但很快,他们三个人又一块吃饭,说是程学媳妇过来叫程样,拉程样过去一块吃饭。村里人觉得奇妙,觉得这个原来的光棍家很有些说道。

程学媳妇怀孕了,村里的女人将信将疑,仔细端详程学媳妇的走姿步态。程学媳妇的肚子鼓起来,她一样喂鸡喂猪,端盆提水。如果正碰上程学或者程样从外面回来,他们快步走着从她手里接过去。程学媳妇的身子越加的笨重,每天端着腰,像他们院子里的一只胖鹅,走得摇摇摆摆,从屋门出来了,从屋门进去了。

程学媳妇生下一女婴。村里的女人一个个去看程学媳妇。她们悄悄议论,有的说那女婴像程学,有的说那女婴像程样。她们像是为原来的这个光棍家高兴,又像是替这个光棍汉人家忧愁。她们说到这样的话题,不觉得忘了时间。日头不温不火,她们想起忙自己家这样那样的事,将光棍汉家的事情一时间忘在脑后了。

满月,光棍汉的院子里摆着几排桌子,院子里坐满着人,年岁大的老汉老婆婆,年轻的汉子媳妇,娃娃们奔跑着,撵得院里的鸡叫起来,鹅叫起来。猪圈里静静的,那猪成了这天桌上盘子里的菜了。那贺喜的热闹劲儿比程学娶媳妇还要红火。

晚上,那是极蓝极高的天空,月亮也像是在海里荡漾。那金黄的月亮与多年前的月亮一样光亮。院子里很安静,程学家的窗户有亮光透着,传出来婴儿呀呀的哭声。

曹向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出版散文集《消停的月儿》,中短篇小说集《泥哨》《夏夏的爱情》《打街》。小说曾入选《小说选刊》头题,荣获山西省2004—2006年度赵树理文学奖新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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