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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戈化玉帛:我与西方媒体对话的经历(下)

2017-03-18王露露

世界知识 2017年2期
关键词:评审团鱼翅井盖

顺水推舟

几年前,荷兰多处井盖丢失。按说,这跟中国有啥关系?可荷兰电台就打电话采访我道,你们中国就这么缺钢铁,千里迢迢跑到我们国家来撬井盖?摔死我们的过路行人算谁的?我听了一愣,然后一字一顿地回答说,警方的调查报告出来了?您找到证据证明那些井盖是中国人偷的了?您确定那些丢失的井盖都运到中国大炼钢铁去了?我说话貌似平静缓慢,可心里却翻江倒海。从那以后,我跟自己有个约定,要事先摆好姿势,记者话音没落,就选对套路,争取主动权,不再步步为营、一副挨打的架势。

过了不久,西方媒体报道,世界鲸的数量锐减。就有比利时无线电台女记者打电话:露露,我向您讨一个中国餐馆烹饪鱼翅汤的菜谱。我一听,比荷兰人强,不正面出击,而是旁敲侧击,引蛇出洞,请君入瓮。我吃一堑长一智了,故笑着回答说,记者太太,您不知道吗?荷兰和比利时中国餐馆的招牌菜——鱼翅汤,是用搅碎了的鸡蛋调制的。我长这么大还没喝过用鱼翅做的汤呢,很多中国人也不例外,都没尝过鱼翅。

2010年上海世博会荷兰馆。中国希望学习西方先进之处,可有些西方媒体老盯着中国的缺点不放。

只听电话线那端一阵寂静,估计女记者本想给我当头一棒,结果没打中,反把自己的腰给闪了。没搞清中国餐馆的鱼翅汤是用什么做的,就想抨击中国人的饮食习惯。但说句公平话,不少当地人确实望文生义,真以为中国餐馆三块五一海碗的鱼翅汤是用鲸鱼翅膀炖的,掐指一算,中国13亿人口,即便一人喝一勺鱼翅汤,世界上鲸鱼就得绝种。如果我回答记者问时不是顺水推舟,而是径直斥责她,就容易两方对垒,争持不下,就很难将女记者误解或指责中国的干戈化为相互理解和尊重的玉帛。

打乱重来

不瞒您说,我上得了殿堂,下得了草房。俺不仅得过荷兰的金书页文学奖和国际的诺尼诺文学奖,也得过荷兰的最差文学奖。咋回事?比利时的一个文学组织要在荷兰首都阿姆斯特丹举办文化节。要想鼓捣出点名堂来,就得大造声势。怎么造?借名人的光,踩着名人肩膀上位,乃屡试不爽的捷径。于是他们立了一项最差文学奖,在入围的十来本新书中,我的第六本小说《明月》荣得桂冠,我成了最差文学奖得奖主。

我的荷兰和比利时两位出版商得知此消息后,立刻打电话来说,露露,别太往心里去。他们在炒作自己的文化节。你名声大,粉丝多,不拿你开涮,拿谁开涮?这就是做名人的代价,你也别觉得委屈。这不,他们的文化节把你给拽上以后,从默默无闻一跃上了今天荷兰各大媒体的头条。我一听,立马打开电视查看全国新闻排榜。可不是吗?有关俺喜得最差文学奖的新闻报道排在局部战争、商海决斗、天灾人祸之前。

荷兰一位著名的文学评论家也打电话来说,别理那帮人,让他们在自己的汤里炖着去吧 (意思是“自作自受”)。我说,感谢您的关心,可我不但要理,还接受了他们的邀请,今晚参加在阿姆斯特丹大剧院举行的授奖仪式,领奖去。

那天晚上,我老早就到了会场,好跟已经就坐、等着看我笑话的观众聊天。我问了好几个人,您读过俺的得奖作品吗?他们说四五百页的小说,哪儿有功夫读?我说,您那为什么赋予俺作品如此崇高的荣誉?他们回答道,评审团从十来位著名或小有名气作家的新书中摘了一小段,登在网上,鼓励大家读了以后踊跃投票。我一听,看来俺的那段最“光彩夺目”,所以赢得的选票最多。

这时评审团主席来接我,他盯着我,会意地朝我笑。我太知道他在想啥了。数年前,一位摄影师在我家偷拍了贴在我水杯上的励志条子。条上写着,我要每天早起晚睡,每周读两本世界名著,写50页自己的新作,争取在有生之年获得荷兰的文学奖。为了这张被偷拍的励志条子,我曾在不同的电视节目里被主持人冷嘲热讽过,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评审团主席朝我笑就是想让我心领神会,他们的文化节还了我的愿,赠予我了一项荷兰和比利时的文学奖。

发奖仪式开始了。先是评审团主席发言。他说,这是一场公平合理全透明的民主选举。王露露最新出版的小说选票最多,这项最差文学奖,她当之无愧。然后他请我上台讲话。这无异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我钉在耻辱柱上。我虽脚穿八寸高跟鞋,可我疾步如飞,一个箭步跃上讲台,接过话筒,环视会场。这里可谓座无虚席,不少观众的脸上挂着坏笑,不用猜,他们正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一个读者众多的畅销书作家,是怎么倒栽葱在众人面前的呢。

我的讲话大致如下:女士们,先生们,我给您讲个故事,它来自中国的《聊斋志异》,其中也有我篡改的部分,请大家包涵。

很久以前,有位老人在大街上走路,突然听到路旁有人叫他,原来是摆摊算命的,非要给他算命不可。算命的说,您这一生还能吃60担米。老头掐手一算,他一年平均吃三担米,那还能活20年呢!回家后他对孩子他娘说,从今以后别管我,我爱咋喝大酒吃肥肉都没关系,反正我命定要活到80岁。

可没过几个月,老头得了一个怪病,总是饿,吃多少都不够。不到五年,老头就吃光了60担米羽化仙逝了。

讲到这里,我再次环视会场。只见大家满脸迷茫、一头雾水。我锋头一转道,这个故事在说什么?人算不如天算。我想诸位早已从媒体获悉,我水杯上贴了一张励志纸条,写着我要努力创作,争取在有生之年获得荷兰的文学奖。谢天谢地,今天我如愿以偿了,只可惜得的是最差文学奖。

全场听了哄堂大笑,我等他们笑够了,接着说,人无完人,尤其我更非完人;书无完书,尤其是我的书更非完书。我感谢大家用此最差文学奖来鞭策我。我一定不负众望,努力写出更好的作品来。

这时全场鸦雀无声,我第三次环视会场,看到好几双发红的眼眶。在这片死寂中,评审团主席连忙上台颁奖。他说,露露提前告诉我们,不要我们的正规奖品——一瓶香槟酒,所以我们今天下午专门去商店为她买了新的奖品,一瓶洗发水。我接过洗发水后跳下讲台,随后立刻被站起来离开座位的听众围住。当天夜里我回到家后,上網看看是否已有颁奖仪式的新闻报道。我首先发现的是一位知名记者兼作家发表的文章。此人的书也跟我的一样,被评选入围了,只是投她票的没投我的多,所以她落选了。可她不善罢甘休,写了一篇檄文。她写道,从书中摘出几行字,让不明真相的选民依此为证据来判决整本书的死刑或死缓,断章取义,误导选民,岂有此理!她在文章结尾写道,我告诉评审团什么叫最坏的作品:评审团主席他爹娘造他那一刻所孕育的人渣!

第二天,荷兰最大报纸之一刊登了我的照片和有关颁奖仪式的报道。文章开头说,一位作家得有多大勇气才能去领这种奖项?可王露露做到了。在同一天,我也收到了好几封前一天晚上颁奖仪式的观众寄来的邮件。他们写道,露露,你一反常人之做法,不去批评或谩骂损人利己的评审团,而是给大家讲一个貌似荒诞无稽的中国寓言。我们一下子被你给搞蒙了,所以忘了自己本来是看你笑话的。当你说要努力上进,争取写出更多更好作品来答谢大家对你的鞭策时,我们流泪了。

这就是我所说的打乱重来。那天的颁奖台犹如断头台,在座的观众犹如幸灾乐祸的看客,要想跳出对方给我设的圈套,就得通过谈笑风生、自信无畏来重建自己的话语框架。这样才能出其不意,变被动为主动,将羞辱嘲笑我的会场变成争取人心的舞台。

以上是我在与荷兰比利时等欧洲媒体的交往中总结出的四条经验教训。当然这只是开头,以后我要学的东西还很多。我把这些渗透着我心血泪水喜怒哀乐的往事记录下来,供大家参考, 欢迎您们批评和指正。

(作者为荷籍华裔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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