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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2017-03-14倪文韬

青春岁月 2017年1期
关键词:鲁智深禅宗水浒传

倪文韬

【摘要】禅宗元素在《水浒传》中主要体现在鲁智深这一人物形象上。他走的是一条直指本心,无修顿悟的法门。以呵佛骂祖等行为体现出禅宗破除执念思想,禅宗明心见性的宗旨与去假存真的童心说暗合。这些极具禅宗色彩的元素一方面使得鲁智深这一人物形象更为生动丰满,另一方面也展现出了宋元时期民间对于禅宗并不全面的接受情况。

【关键词】水浒传;鲁智深;禅宗

《水浒传》是世代积累型小说,它并非由一、两位作者独立创作完成,而是民间集体创作的成果。南宋词人周密在其笔记《癸辛杂识》中的记载:“龚圣与作宋江三十六赞并序曰:‘宋江事见于街谈巷语,不足采着,虽有高人如李嵩辈传写,士大夫亦不见黜。”可以说,南宋甚至更早时期,水浒的故事群就已经出现并广泛流传,一直到元代都在民间说话艺人、杂剧作家的敷演中不断地发展,最后经由罗贯中、施耐庵二人高水平的整理加工,在元末明初时成书。在水浒故事群出现、流传、发展的这240多年的时间段中,正是禅宗发展最为繁盛的时期,这就为《水浒传》受禅宗影响的可能性提供了充分条件。

鲁智深是《水浒传》中最具代表性的僧人形象,他最初因事而在五台山文殊院出家,后辗转相国寺。先后在二龙山、梁山落草为寇,一生行侠仗义,替天行道,终在杭州六和寺听潮而悟。鲁智深性格豪爽,光明磊落,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无意之间皆合禅机,是一个极具个性的狂禅形象。这一形象中所蕴含的禅宗元素主要可以分为三个方面。

一、直指本心,无修顿悟

“无修顿悟”是禅宗思想发展到鼎盛期出现的一条比较极端的门径。禅宗在马祖道一、石头希迁时期形成了洪州、石头二宗,此后又先后出现了沩仰、临济、云门、曹洞、法眼五宗。这些后继禅家将禅渗透到了日常生活之中,并且极端的将禅法修炼推向了无修顿悟法门。所谓“无修”,指的并非是放弃修行,而是不执著于修行,不去刻意地修行。禅门中持此观点的论者认为,修行不仅仅是坐禅念佛,而是渗透到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无处无禅,无时不修行,而刻意的执着于修禅,是一种“法执”,即佛在本心却向外求索,是谓“所知障”,碍“正知见”,终究是不能修成正果的。小说中鲁智深听潮顿悟的结局正是这种禅宗思想在小说中的体现。

鲁智深在日常“禅修”过程中的细节,都可以显示出其不执著于修行的慧根。这与许多禅宗公案中的高僧轶事颇为类似。如其在佛场中的禅床上倒头便睡,普通僧众急忙来劝他坐禅,鲁智深回应一句:“洒家自睡,干你甚事。”这一细节十分有趣,这涉及到禅宗所理解的“如何才能成佛”的问题。禅宗并不认为潜心坐禅便可成佛,而顺随本心,饥时喫饭困时眠却反而不失为一种修禅的好方式。南岳怀让磨砖以启发马祖道一,是一则很著名的禅宗公案:

开元中有沙门道一,在衡岳山习坐禅。师知是法器,往问曰:“大德坐禅图甚么?”曰:“图坐佛。”师乃取一甎,于彼庵前石上磨。一曰:“磨作甚么?”师曰:“磨作镜。”一曰:“磨甎岂得成镜邪?”师曰:“磨甎既不成镜,坐禅岂得作佛?”

这则公案从根本上否定了坐禅的合理性,认为通过坐禅以求成佛和试图将砖块磨成镜子一样荒诞。禅宗始终认为人人皆有佛性,佛性就在自己的本心,只是被外物蒙蔽了。直指本心才能见性成佛,而本心是与日常的生活紧密结合的,平日里吃喝坐卧皆是本心的流露。因此,并非坐禅才是禅修,日常生活中无时无刻不在禅修。如果只想靠坐禅来求得正果,便是忽略了自身本就有的佛性,从外部去追求,便是所谓的“骑驴觅驴”,徒劳无益。值得一提的是,鲁智深在佛场大睡的情节,竟与临济宗开山祖师临济义玄的事迹绝类:

师一日在僧堂里睡,檗入堂見,以拄杖打板头一下。师举首见是檗,却又睡。檗又打板头一下,却往上间。见首座坐禅,乃曰:“下间后生却坐禅,汝在这里妄想作么?”座曰:“这老汉作甚么?”檗又打板头一下,便出去。

从公案中我们可知,黄檗希运认为,下间沉睡的临济义玄才是在真正的坐禅,而上间坐禅的首座,只是在表面功夫。从这一观点出发,可以推断,鲁智深在佛堂大睡其实也就是在坐禅,只是其尚不自知而已,而他身边的那些普通僧众,虽说终日坐禅,却只是徒作妄想而已。

二、呵佛骂祖,破除执念

“呵佛骂祖”的命题,涉及到禅宗关于“如何是佛”的回答。禅宗对于这一问题有诸多答案,概括来说,主要有两类:“心即佛”和“无心即佛”。两者本质上是禅宗对“即心即佛”与“非心非佛”两种法门的探讨。前者侧重于直指本心,以众生皆有佛性为理论基础,鼓励修行者向本心求索,无须反求于外,建立的是一种自信自立的方便法门。后者侧重于破除执念,消解修行者心中杂尘烦恼于清净佛性的二元对立,以便助其破除“烦恼障”与“所知障”,从而求得解脱。有些禅宗高僧在“非心非佛”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将佛看成是污秽、无用的物品而任意贬低。云门文偃就将佛看作是“干屎橛”,并扬言若当时得见释迦牟尼,必要一棒打杀与狗子喫。德山宣鉴更是将佛、祖、菩萨挨个痛骂一番:

我先祖见处即不然,这里无祖无佛,达摩是老骚胡,释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普贤是担屎汉。

这类事例在禅宗公案中大量存在,之所以要呵佛骂祖,正是为了颠覆对于佛的偶像崇拜,破除对于佛的执念,引导众人从本心去求得真谛。“执着佛的名字是毒害、污染自心清净本性的,应当打破向外对佛名字的执着,而转向对内追求自心得清净。”既然对于佛祖本身都能如此,那么对于佛祖菩萨的造像则更无须执着。丹霞天然烧佛取暖的公案非常具有代表性:

后于慧林寺遇天大寒,取木佛烧火向,院生诃曰:“何得烧我木佛?”师以杖子拨灰曰:“吾烧取舍利。”主曰:“木佛何有舍利?”师曰:“既无舍利,更取两尊烧。”

“呵佛骂祖”在《水浒传》里集中体现在鲁智深醉打金刚的情节中。醉酒状态中的鲁智深对于造像全无半点敬畏之心,只不合心意,便大打出手,闹的寺中僧众连声叫苦。值得注意的是,与普通僧众不同,智真长老对于造像被毁却显得颇为淡然,坏了金刚,倒了亭子,不过是让赵员外着人重修罢了,纵使打坏了殿上的三世佛,也没奈何。在智真长老眼中,佛教造像不过是可替换的普通物件而已,并不具有任何神圣的意义。可见其早已不再执着于佛像、佛名,境界远非普通僧众可比。如果说,鲁智深对造像的全无敬意还只是在酒精催化后的任气使性,那么,智真长老面对破损之金刚的淡然,则真正能够体现禅宗“非心非佛”思想的精髓。

三、明心见性,去假存真

方立天先生在《禅·禅定·禅悟》中总结了禅宗最可注意的三点:1、禅宗的根本宗旨是明心见性,禅悟的各种途径与方法,归根到底是为了见性。2、性与理、道想通,悟理得道也就是见性。而理、道与事相对,若能理事圆融,事事合道,也就可见性成佛了。3、禅悟作为生命体验和精神境界具有难以言传和非理性的性质。根据以上三点,可以见出,鲁智深的日常行为虽不守释家的清规戒律,然而却恰恰是跟随本心,真正做到了事事见性,事事圆融自然。拳打镇关西、营救林冲、火烧瓦罐寺、上梁山替天行道诸事都可见其悲悯众生的佛性。最终在钱塘江畔听潮而悟、见性成佛。在禅宗的世界里,率性而行,不拘小节才是成佛的根基,这一点,和去假存真,揭露假道学对人性之桎梏是暗合的。正如李贽对小说第五回的评价中所说的那样:

此回分明是个成佛作祖图。若是那班闭眼合掌的和尚,绝无成佛之理。何也?外面模样尽好看,佛性反无一些。如鲁智深,吃酒打人,无所不为,无所不做,佛性反是完全的,所以到底成了正果。算来外面模样,看不得人,济不得事。此假道学之可恶也与?此假道学之可恶也与?

早在北宋时期,理学家张载在其著作中就已经开始了对“天理人欲”问题的探讨。南宋理学家朱熹在其基础上作了进一步的发展,用天人合一,理一分殊的理论,在道德层面上用“理”来规定具体的行为准则以提高文人士大夫的人格修养。这些道德论一方面确实对德育教化起到了积极地作用,可是另一方面也因其对人性的否定而日趋僵化,导致了社会中出现了一批“仁义礼智”挂在嘴上踩在脚底的无行士人,是谓“假道学”。晚明思想家李贽针对这类现象提出了“童心说”,对假道学之陈腐虚伪进行了强烈的指斥。李贽、金圣叹等批评家在其作品中都将鲁智深提到了很高的位置,这从另一层面反映了禅宗明心见性思想与去假存真的童心说之间的契合。

四、角色行为与思想理路的偏差

禅宗灯录系统中诸多公案尤其是临济一门的高僧轶事与鲁智深之言行的相似不是偶然,应是与宋元时期禅宗的鼎盛发展以及民间对于禅宗公案的接受有着紧密的联系。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接受更多的是情节上的借鉴,在思想层面并未做足够的考量。

纵观鲁智深的行为,更多表现为一种率性而为的独立个性,有些甚至流于任情使性。这与禅宗直指本心的思想理路终究还是有區别的。直指本心更注重精神层面的破执见性(佛性),而任情使性(天性)则只是物质层面的感官享受,两“性”之间,自有不同。作者只是简单的在情节上力求将鲁智深之言行与历代高僧之言行统一起来,却忽略了相似行为背后其思想理路的偏差。这种角色行为与理路上的偏差,究其原因,大约有三:

其一,宋元时期的禅宗已非纯正的禅宗,而是佛教诸宗互相融合的宗派。其二,水浒故事群的主要创作人群为民间说话艺人和杂剧作家,他们对于佛教、禅宗的理解未必那么深入与专业。其三,《水浒传》这部小说绝非是一本严肃的宗教小说,其中涉及到宗教的内容(包括佛教、道教、民间巫术)也并不太多,主要是以妆点小说、吸引读者为务。考虑到上述三个因素,则《水浒传》中的佛教、禅宗元素要做到完全符合纯正的禅宗甚至禅宗下某一、两个宗派的思想、佛理、禅法是绝不可能也毫无必要的。只能说,《水浒传》中所展现出来的禅宗元素,是佛教各宗甚至于其他宗教(包括民间巫术)相互杂糅而成的以禅宗思想为中心的一种宗教元素,再加之民间对于佛禅浮于表面的理解,以及故事群作家和小说整理加工者丰富的想象,得以最终熔铸于鲁智深的形象之中。

五、结语

水浒故事群出现、传播到最后成书的这段时间,也正值禅宗发展繁荣之時,这就使得《水浒传》这部小说很自然的受到禅宗的影响。小说中的禅宗元素主要集中在鲁智深系列的情节之中,鲁智深本人也正是小说中狂禅活佛的代表。一些佛偈、诗偈也使得小说在可读性上有着很大的提升。这些元素对于小说在人物形象、文化内蕴、思想内涵方面都有着一定的补益作用。相比于前代涉佛类的叙事文学,《水浒传》在思想与表现形式两方面都有着极大的进步,对于后世涉佛小说如《红楼梦》等也有一定的借鉴作用,这也应当是《水浒传》不可忽视的艺术成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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