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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高为师,身正为范

2017-03-07刘兴国

文艺生活·上旬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恩师

刘兴国

于先生是我的恩师,那种奉过茶、行过礼的恩师,与父亲无二的恩师。

韩昌黎在《师说》中言:“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在这个价值缺失的时代,能将“师道”做到这种高度的,可谓寥若星辰。不过,我是幸运的,正拜在了这样的一位恩师之下。

记得第一次到于先生家里,我就呆了。房间虽小,四壁皆滿。一面诗书,一面刀剑;一面书画,一面梅兰(窗台中的植物)。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因为有看不完的物件,更有找不准的座位。先生看出了我的心思,示意我在对着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而另一位师长则坐在了他的身边。交谈间,我表明了有意习书的意愿,也拿了两页作品让先生指正。看完后,他冷冷地说了句:“你连门还没入!”我心想:呀!写得真有那么差吗?先生便引我们到书房,展纸润墨,写了给我的第一张作品。内容是一件钟繇小楷中的节选:“盖张乐于洞庭之野,鸟值而高翔,鱼闻而深潜,岂丝磬之响,云英之奏?非耶,此所爱有殊,所乐乃异,君能审己而恕物,则常无结滞矣。”写完他抬眼看我,问我是否知道意思。我傻了,因为一边沉醉在先生的书道之下,一边又因为古文功底太差,而紧张地一句也翻译不出。不过,先生没有介意,却将这个问题变成了一个任务,一个让我下一次再来拜访的任务。回到客厅,先生说:“刚才看你不知道坐在哪里,可知你对礼仪上的事情也不太了解,这也不是关键,重要的是要记住这句话‘食不切不入,席不正不坐,人要走得正,行得端,不能没了规矩。”你看,这第一次的造访,先生的“传道”就在这不知不觉中进行着了。而“规矩”二字则深深地扎在了我的心里,至今受用。

在那之后三年半的时光里,我几乎每个星期都到先生家中学习,从《九成宫醴泉铭》到《张黑女墓志》,从山水临摹到写意花鸟……我将一页页的习作递到先生面前,他便一页页地看,一遍遍地讲。示范自不用提,就连他收藏的古代书画真迹和碑版拓片都经常拿出来给我借鉴。这份恩赐让我确立了“以古为徒”的总体艺术格调和取法乎上的目标高度。先生经常说:“不论学书习画都要有书卷气,不能有狂野气,后者一旦沾染,终生为害。”就这样,先生也在“考查”我一年半之后,决定正式收我为徒,我才成为他真正的入室弟子。

在这里,要略说一下先生的经历。先生家学渊源深厚,其家族在明代末年即为山东莱阳的诗书望族。多尔衮“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时经过山东,当地的反清首领即是先生的祖先。家中文脉不绝,名士频出。像书写济南“大明湖”的于书佃、编写《安东志》的于云峰,都是先生的祖辈。先生在少年时因为土改的特殊历史原因不能求学,便投靠远在哈尔滨的祖父。做过苦工,卖过把式(先生是正宗的梅花拳传人),曾艰难地维持生计。

记得有一次和先生到松花江边散步,正值夏初,天风袭来,吹得江水翻滚,浊浪腾空。我跟在他身后站在江边,他突然问我:“兴国,如果以外人的眼光看,我们俩现在是疯子,这么大的风还站在这看什么江景。”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却自言自语:“其实,他们哪里知道,这疾风浊浪也是人的一种心境啊!”他又让我数脚下江堤上的水泥块,一直数了有一里多地的距离。他停下脚步对我说:“你知道吗?这一里多地的堤坝是我年轻时候修的。”我心里一阵酸楚,先生为了糊口,竟然做过这样的苦工,他当年的生活境遇是何等的艰难。他曾说在这松花江边,几度中秋的月圆之夜,他和数位来自山东的少年,拿着凑钱买来的“枣酒”和几包零食,对着江月,醉入梦乡。“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是啊!这江月哪里能解愁,先生只能去用这一点点的酒意打发乡愁的苦痛、生活的遭际。后来,先生因为艺术天分,被分配到哈尔滨工艺美术厂工作,又被特批进入哈尔滨大学教书。生活渐趋平稳,无需再为温饱发愁。

先生的书法除承袭家学渊源之外,还曾跟随著名的书法家游寿先生、刘中先生习书,走的是“金石书派”一路。但他并未选择碑派常规的“魏楷”门径,而是力追“钟王”风神,将碑帖合并,创造了一种既厚重朴茂又中和端庄的书风。他曾研习过赵孟頫,但总感觉其骨力不足,气魄难在,便上溯“二王”,直取魏晋。他曾生动地形容:“做王羲之的徒弟,还不如做他的师兄。王羲之的老师是钟繇啊,那为什么不学钟繇呢?”可见他的取法之高、立足之远。先生是中国书协会员、黑龙江省最早的书协理事。曾经作为黑龙江书协的领队到山东举办展览及讲学,参加过多次“兰亭集会”和研讨会。他对于王羲之的诸多研究曾经引起学术界的极大重视,也被评为“二王”体系的重要传人。

在先生诸体皆善的艺术体系中,我最喜欢先生的小字行书和大字章草。前者灵动峻拔、精妙中和,将用笔的骨力与精微的细节合二为一,走的是“二王”平中取险的一路;后者苍茫朴茂、沉厚刚猛,把雄强的气魄和质朴的格调相融合,走的是碑派雄强的法门。二者又相互辉映,形成了碑帖双美的总体风格。这里要说明的是,先生从未忘记学养的修习,他曾经跟随哈师大著名的教授王大安先生、苏渊雷先生(后回上海)、游寿先生研习文史和艺术理论。我曾见过王大安先生在恩师的一本资料上的跋语,大概是说古代文人并不把书法作为根本的研习对象,而是将“立身、立德、立言”视为人生的第一要务。可见先生的先生也都是既重技更重道的楷模啊!

恩师在文史上的研讨主要集中在书法理论、技法解析、诗文创作等几个方面。其中关于书体结构的论著《书法结构几何分析法》,虽然没有付梓,但在当时教授我们的过程中已经起到了极大的作用,而且在我任教的时候也是经常被借鉴和使用的。其实,先生的画也非常好,他也是中国美协会员。但他从来不拿这个自矜,总是给我介绍其他的老师,借鉴古人的名作。记得有一次我看到他年轻时画的工笔花鸟,一只红色的绶带立于青松之间,色彩明丽,精工细造,笔法尤其精妙,全是用书法的要求“写”出来的。我便厚着脸皮去“讨”,要收藏起来。但老师一再说画得不好,会误了我,同时也表明自己很珍视年轻时的那份记忆,我便打止。不过,心里还是倍感遗憾。

在先生三年半的耳濡目染下,我走上了书画学习的正路,也坚定了为人为师的坐标。本科毕业后,我到湖南的一所大学工作,更深深地体会到“为师”的责任和“规矩”。我虽然远离故土,但恩师从未减少对我的牵挂和教诲,更在生活的指引上细致入微。先生曾一度惦念我的婚姻问题,一度担忧我的学业情况,更常解除我生活中的困惑……在湖南工作五年后,我又考回哈师大读研究生,由于生活上的某些原因,我不得不在学习之余开起了一家小小的文化商店,经营一些绘画材料和古玩文房。记得先生有一次打电话过来,特意叫我到他家里。一进门我就见他脸色不好,心想今天肯定“挨批”。谈话中,他问我开店的事情,我介绍了一下。他严厉地说:“兴国,你身上不要有商人气,不要丢了搞学问、搞教学的本分!”我听了如同晴天霹雳一般,虽然有些委屈,但还是认真接受,因为自己也确实感到在为人处事的行为上有了些许变化。这振聋发聩的教导,至今萦绕于耳,不敢忘却。后来,我将生活上的问题鼓足了勇气向恩师讲述,他在理解之余,仍然叫我不忘初心、正身正言。如果用先生自己的话来总结他教书育人的成就即是:“我教的学生成大名家的不多,但没有一个走歪路的。”

人生的道路总会坎坷,在欲望的催生下总会偏离自我。我坦言自己市侩有过,糊涂有过,但我没有卑劣,没有龌蹉,因为一直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在那里告诫着我。感恩您的存在,我的恩师,我时常记起从您家门走出后回望的那一刻,您总是在我已经走远的时候,还在那里守望着我,就像守望着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学高为师,身正为范。”恩师给我的教导是一生的财富。

最后,也愿借此文,祝恩师身体康健,艺道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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