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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帝神話與《山海經》昆侖丘敘事

2017-03-05尹榮方

国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蚩尤山海黄帝

尹榮方

雖然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將黄帝作為五帝之首加以敘録,黄帝從此作為中華民族的共同祖先得到普遍認可,但司馬遷所接觸到的黄帝資料,似乎連他也覺得問題多多,是不能作為信史看的。他説:“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傳。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黄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虚。《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説。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注](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46頁。

從先秦一些典籍所記載的黄帝故事看,黄帝身上肯定留有很多神話、傳説的痕跡,如《大戴禮記·五帝德》所載:

宰予問於孔子曰:“昔者予聞諸榮伊,言黄帝三百年。請問黄帝者人邪?抑非人邪?何以至於三百年乎?”孔子曰:“予!禹、湯、文、武、成王、周公,可勝觀也。夫黄帝尚矣,女何以為?先生難言之。”宰予曰:“上世之傳,隱微之説,卒業之辨,闇昏忽之,意非君子之道也,則予之問也固矣。”

孔子時代已有人懷疑黄帝是不是人了,説黄帝活了三百年,當然是傳説,也就是宰予所説的“上世之傳,隱微之説”,但這樣的傳説卻被予以理性的改造,《五帝德》中借用孔子的話對“黄帝三百年”的解釋是:“孔子曰:黄帝……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數百年,故曰三百年。”[注]方嚮東:《〈大戴禮記〉彙校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690頁。明明是傳説,卻變成了有理可講的歷史了。另一則黄帝的神話故事的被改造,同樣可以説明黄帝的歷史究竟是如何産生的,《太平御覽》卷七九引《尸子》:“子貢云:古者黄帝四面,信乎?”孔子的回答是:“黄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不計而耦,不約而成,此之謂四面。”四張面孔的怪物變為黄帝嚮四方派出使者,神話、傳説一變而成了歷史。

一、《山海經》中的黄帝與軒轅丘

黄帝是我國神話、傳説中的重要人物,《國語·魯語上》:“黄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財,故有虞氏禘黄帝而祖顓頊。”據《易·繫辭》《世本·作篇》《大戴禮記·帝系》等書所記,黄帝穿井、作杆臼、作弓矢、服牛、乘馬、作駕、作舟。黄帝的名號軒轅,反映了製作車輛。關於生活方面的製作有製衣服、旃冕、鞋履、醫藥等。另外,還有作甲子、占日月、算數、作笙竽、作文字等文化創造。《淮南子·説林訓》云:“黄帝生陰陽。”高誘注:“黄帝,古天神也,始造人之時,化生陰陽。”[注]何寧:《淮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186頁。明指黄帝是開闢、創造大神。神話中的開闢大神往往也是創造大神,從這裏也可以看出黄帝的原始神格[注]關於黄帝是神話、傳説中人物,顧頡剛、丁山、楊寬、龐朴等學者都有論述。常玉芝先生在《由商代的“帝”看所謂“黄帝”》一文中,從甲骨文和金文中“帝”字的用法,發現商王不稱帝,論證黄帝不可能是人王。他説:“既然在三千年前的商王朝,商王都不稱帝,那麽,所謂生活在四五千年前的黄帝,又怎麽會是指人帝呢?又從傳説中可以看出,所謂黄帝生活的時代,還處於父系氏族社會的原始部落時期,原始部落時期的首領又怎麽會稱帝呢?本文的論證至少可以證明,在三千年前的商王朝以前,是根本不可能發生有人王稱帝的現象的,這也就是説,傳説中四五千年前的所謂人帝——黄帝是根本不存在的。”顧頡剛、胡適先生已指出黄帝本是西北秦民族的天神和神話人物,到了戰國時期卻變成了人帝,“作《世本》的又拿古帝王的世系一個個牽引上去,於是黄帝就成了中國人公共的祖先了”。黄帝一成人間之共祖,就廣為民間所接納,其原因正如顧先生所説:“當時各國以疆土之開拓,交通之頻繁,經濟之聯繫,人民心胸開廣,皆欲泯除舊日種姓之成見而醖釀民族統一運動,故假黄帝之大神為人間之共祖,此固我國民族史上一佳話矣。”(《史林雜識初編·黄帝》)筆者還推測,戰國晚期之人之所以選擇秦民族的天神黄帝作為人間之共祖,很有可能是因為在那時的列國中以秦國最為强大的緣故(常玉芝文載《文史哲》2008年第6期)。。所以丁山要説:

黄帝簡直成了中國一切文物的創造者,自天空的安排直至人類的衣履,都是黄帝命令他的官吏分别製作的。這樣,黄帝不就等於創世紀所謂耶和華上帝嗎?因此,我纔明白《魯語》所謂“成命百物”,就是創造萬物[注]丁山:《中國古代宗教與神話考》,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年,第426頁。。

關於黄帝的神話與傳説,其源頭應該在《山海經》,顧頡剛曾説:“今所可見之古代神話萃集於《山海經》,吾人欲知黄帝傳説之初相亦惟有於此求之。”[注]顧頡剛:《史林雜識》,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78頁。《山海經·西次三經》云:

不周之山……又西北四百二十里,曰峚山,其上多丹木,員葉而赤莖,黄華而赤實,其味如飴,食之不饑。丹水出焉,西流注於稷澤,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其原沸沸湯湯,黄帝是食是饗。是生玄玉。玉膏所出,以灌丹木。丹木五歲,五色乃清,五味乃馨。黄帝乃取峚山之玉榮而投之鍾山之陽。

峚山,又作密山[注]清郝懿行云:“郭注《穆天子傳》及李善注《南都賦》《天台山賦》引此經俱作密山,蓋峚、密古字通也。”轉引自袁珂:《山海經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1頁。,其地在昆侖之西。黄帝號軒轅氏,《楚辭·遠游》:“軒轅不可攀援兮。”王逸注:“軒轅,黄帝號也;始作車服,天下號之為軒轅氏也。”[注](宋)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66頁。

軒轅已見《山海經》,為“丘”“山”或“國”名,《西次三經》:

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又西四百八十里,曰軒轅之丘,無草木。

洵水出焉,南流注於黑水,其中多丹粟,多青雄黄。又西三百里,曰積石之山,其下有石門,河水冒以西流。是山也,萬物無不有焉。

郭璞注 :“黄帝居此丘,娶西陵氏女,因號軒轅丘。”

《大荒西經》:

有軒轅之臺,射者不敢西嚮射,畏軒轅之臺。……有軒轅之國。江山之南棲為吉。不壽者乃八百歲。

《海外西經》則稱為“軒轅之國”:

軒轅之國在此窮山之際,其不壽者八百歲。在女子國北。人面蛇身,尾交首上。窮山在其北,不敢西射,畏軒轅之丘。在軒轅國北。其丘方,四蛇相繞。

關於軒轅國人“人面蛇身,尾交首上”的怪異形象,袁珂先生謂:

古天神多為人面蛇身,舉其著者,如伏羲、女媧、共工、相柳、窫窳、貳負等是矣;或龍身人頭,如雷神、燭龍、鼓等是矣,亦人面蛇身之同型也。此言軒轅國人人面蛇身,固是神子之態,推而言之,古傳黄帝或亦當作此形貌也[注]袁珂:《山海經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69頁。。

《山海經》原本是圖,黄帝是與軒轅丘或者説軒轅臺有關的神人(像)。從軒轅臺“無草木”“其丘方”的記載看,這是一個人工建築的方臺。這樣的方臺,乃是上古時期測天祭天的祭壇。古人在這樣的壇上樹表測日,制定曆法,並祭祀天地神靈,這是上古時代人們心目中的神聖之所。關於軒轅之丘的測天功能,《山海經》其實已經指明,譬如上面所引《西山經》一段文字之後,緊接著説:

又西二百里,曰長留之山,其神白帝少昊居之。其獸皆文尾,其鳥皆文首。是多文玉石。實惟員神磈氏之宫。是神也,主司反景。

長留之山當然不是軒轅丘,白帝少昊當然也不是黄帝,但少昊所居之長留之山有專門的“主司反景”,即主管觀測日景的人,那麽我們可以知道軒轅之臺一定具有同樣的功能。軒轅就是黄帝,軒轅之丘原是上古測天之臺的名稱,與這個測天臺相應的神像“人面蛇身,尾交首上”應該是黄帝的原型了。

黄帝之與測天之臺、測天之事有關,《山海經》中多有道及,如《海内經》:“有九丘,以水絡之,名曰陶唐之丘、叔得之丘、孟盈之丘、昆吾之丘、黑之丘、赤望之丘、參衛之丘、武夫之丘、神民之丘。有木,青葉紫莖,玄華黄實,名曰建木,百仞無枝,有九欘,下有九枸,其實如麻,其葉如芒,大皞爰過,黄帝所為。”從建木的“青葉紫莖,玄華黄實”及“百仞無枝”等特徵看,它是古代測天的“表木”,然此表木是黄帝所作,這裏透露的顯然是黄帝與測天明曆有關的資訊。

在今本《山海經》中,“軒轅丘”“軒轅山”仿佛是獨立於作為“帝之下都”的“昆侖丘”“昆侖虚”之外的,但我們要指出,“軒轅丘”“軒轅山”與“昆侖丘”“昆侖虚”一樣,處於《山海經》的“西次三經”,處於“西次三經”的山,除了昆侖丘、軒轅丘之外,還有鍾山、槐江山、玉山、長留山、蠃母山、符惕山、天山、泑山等。在《大荒經》和《海外經》中,“軒轅丘”與“昆侖丘”也處於相同的方位。《海外南經》謂“昆侖虚四方”, 此四方之墟,明為人工建成的壇臺[注]關於昆侖的原型,由於歷時綿遠,記載有闕,古今學者各執一見,聚訟不已:有祁連山説、于闐南山説、巴顔喀拉山説、天山説、泰山説、今日之昆侖山説、岡底斯山説、印度之須彌山説、古代巴比倫方型祭壇説、黑色墓丘説、社丘説、昆侖無定所説等,讓人有不辨東西、目眩神迷之感。一般認為它是人工壇臺,用於測天、祭祀,是上古的“神聖中心”。。《海内西經》中的開明獸“東嚮立”,有人懷疑是石獸,顯然也是人工之物。《爾雅·釋地》:“三成為昆侖丘。”似也能説明昆侖丘的人工性。《山海經·海内經》記載昆侖山有一棵巨大無比的“建木”。《山海經》的“昆侖之丘”“昆侖之虚”,與良渚文化及紅山文化“祭壇”的形制大體相同。從《山海經》昆侖之神“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時”的記載看,“昆侖之丘”“昆侖之虚”這種人工的壇臺也具有“測天”的功能,古人同時把它作為祭祀天地的場所而使它具有了神聖意義,成為神話學上的“神聖中心”。軒轅之丘與昆侖丘的内涵一致。“西次三經”中的有些山,其地望有時與昆侖丘相混,如在《大荒西經》中,西王母所處的玉山就成了昆侖之丘了:

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後,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

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處之。其下有若水之淵環峙,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輒然。有人,戴勝,虎齒,有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此山萬物盡有。

西王母所居之處,即在昆侖若水之外的“炎火之山”,所以郭璞注引《河圖玉版》云:“西王母居昆侖之山。”[注]袁珂:《山海經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09頁。玉山、炎火之山是挨著昆侖山的神山,軒轅山同樣。有意思的是《大荒西經》説西王母所住之山“萬物盡有”,當然這也有可能説的是昆侖山;而在《西山經》中,“軒轅之丘”鄰接“積石之山”,同樣是“是山也,萬物無不有焉”。軒轅丘同樣與昆侖丘鄰接,所以,軒轅丘同樣可以以昆侖丘稱之。居住於軒轅之丘的黄帝,後人常將他與昆侖丘而非軒轅丘聯繫在一起,如《莊子·至樂》云“黄帝游於昆侖之丘”,實不是偶然的。

在後來的《月令》系統中,黄帝具有中央之帝的地位,這大約與古代“天道多在西北”的觀念有關,《楚辭·天問》云:

昆侖縣圃,其居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幾里?四方之門,其誰從焉?西北辟啓,何氣通焉?

昆侖縣圃在西北方,西北方是天門所在的地方,群帝就從這裏出入上下。這種觀念的産生與古代天文學的蓋天説有關。昆侖丘是天門所在的西北方的神山,那麽它實際上也就是處於天下之中,後來的傳説稱昆侖山是“天柱”,如《太平御覽》引《河圖》云“昆侖山,天中柱也”正是基於它作為中央之山的性質的。昆侖丘其實就是神話中常見的“宇宙山”或“世界山”,這一點,神話學者的意見早已定於一尊。宇宙山上所住的神靈,自然會取得中央之帝或中央之神的地位。

《山海經》中的四方神和四方天帝,大約是後世《月令》中“五方帝”“五方神”的雛形,《山海經》的《海外經》有南方祝融、西方蓐收、北方禺强與東方句芒這些主季節與方位的神像。而帝,《大荒北經》《海内經》中已出現黄帝;《大荒南經》《大荒東經》《海内經》屢次提到帝俊;《海外北經》《海内東經》《大荒東經》有帝顓頊;《海内北經》有“帝堯臺、帝嚳臺、帝丹朱臺、帝舜臺,臺四方,在昆侖東北”,《大荒南經》也有“帝堯、帝嚳、帝舜葬於嶽山”。另外,炎帝之名在《海内經》中也已出現。

《左傳·昭公二十九年》:“社稷五祀,是尊是奉。木正曰勾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所用名稱除北方玄冥,與《海外經》一致。《山海經》中的天帝之名,後世亦多有沿用。《吕氏春秋·十二月》及《禮記·月令》的“五帝”“五神”為:

春,其帝太昊,其神勾芒。治東方。

夏,其帝炎帝,其神祝融。治南方。

中央,其帝黄帝,其神后土。

秋,其帝少昊,其神蓐收。治西方。

冬,其帝顓頊,其神玄冥。治北方。

此五帝、五神之名,在《山海經》中皆能找到,惟《山海經》之帝似未明確其方位與季節。但如黄帝,可以肯定是與昆侖丘這個“帝之下都”有關的天神,是中央大神、中央之帝,後人明確將其列為中央之帝,與后土相配,是淵源有自、順理成章的。

二、黄帝伐蚩尤與天地開闢神話

在《山海經》中,有黄帝伐蚩尤的故事,這個故事的寓意,説者甚多,應該關乎天地開闢,包括宇宙方位及時節曆法等的確定,與“神聖中心”的原始測天功能相應。黄帝伐蚩尤的故事,在《山海經》中,正是被置於“共工之臺”這樣的壇臺也就是神聖中心之上展開的,《大荒北經》:

有係昆之山者,有共工之臺,射者不敢北嚮。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應龍攻之翼州之野。應龍畜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魃不得復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後置之赤水之北。叔均乃為田祖。魃時亡之。所欲逐之者,令曰:“神北行!”先除水道,決通溝瀆。

這段似乎非常離奇富於戲劇性的文字,是研究黄帝與蚩尤神話的人們無法回避的,也正因為這段文字的存在,使研究者按照各自的理解對蚩尤是神是人、是什麽神什麽人、其“原型”到底是什麽作出了五花八門甚至是大相徑庭的回答。正像魯迅先生評論不同的人對《紅樓夢》的看法時説的: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宫闈秘事……而各種不同學術背景的人看蚩尤作兵代黄帝的神話,似乎也是歷史學者看到部落戰爭;民族學者看到了某民族祖先的身影;文學家看到了奇偉的想象;而神話學者呢,也由於所依據的理論的不同而對它有不同的回答。破解這段文字,的確成了理解有關蚩尤的原型以及蚩尤神話的關鍵。同時,它也可以成為檢驗某種神話理論的正確性、適用度的一種例型。

如果從古人在社壇測天以治曆明時這個背景著眼,則這則故事似乎也並不難破解。蚩尤之“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乃是曆法産生前或曆法乖亂之時天地無序、蒙昧混茫現象的喻指。蚩尤正是混沌與黑暗的象徵,將渾沌力量妖魔化,在神話中極為常見。鬥爭勝利後,由神話英雄建立起天地秩序,也是神話的題中應有之義。此黄帝,顯然也是這樣的神話英雄。在我們先民的眼中,“黄帝”“天帝”“天”應是主時氣生育的天神。作為昆侖山中央之帝的黄帝,更是具有開闢神的性格。《淮南子·説林訓》云:“黄帝生陰陽。”明指黄帝是開闢、創造大神。

應龍,應該是指天上的大火星,大火星也叫龍星,它是上古用以記時的著名辰星,由於它在建立上古曆法體系以及在農業生産中的重要作用,所以它在戰勝黑暗、開闢天地、建立天上人間秩序的神話中會佔有如此重要的地位。

應龍攻蚩尤所在的“冀州之野”,不是後來九州概念形成後的冀州,而是具有特定含義的表示“中土”的一個概念。《左傳·哀公六年》引《夏書》曰:“惟彼陶唐,帥彼天常,在此冀方。”《山海經·大荒北經》郭璞注:“冀州,中土也。”《楚辭·雲中君》:“覽冀州兮有餘,横四海兮焉窮。”將四海與冀州對舉,冀州謂中土。《淮南子·墬形訓》:“正中冀州,曰中土。”高誘注:“冀,大也。四方之主,故曰中土也。”又《淮南子·覽冥訓》:“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鼇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高誘注云:“冀,九州中,謂今四海之内。”《逸周書·嘗麥解》也説:“黄帝執蚩尤,殺之於中冀。”[注]黄懷信等:《逸周書彙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731頁。可見這是個非常古老的傳説。天下之中,與古人在測時明曆、構建天地結構時對相關的“壇臺”的認識有關,這已是不爭的事實。神話傳説中,當得起天下之中的地方是昆侖山,然則黄帝伐蚩尤的神話,自是一種昆侖神話,是古人因在昆侖山測天而衍生的建立天地秩序的神話。黄帝在上古傳説中正是昆侖山上的神靈,這一點,前面已有論證,這裏再作補充。郭璞注《山海經·西山經》“帝之下都”云:“天帝都邑之在下者。”袁珂云:“郭注天帝即黄帝。”[注]袁珂:《山海經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8頁。《穆天子傳》卷二:“吉日辛酉,天子升於昆侖之丘,以觀黄帝之宫 ,而封豐隆之葬,以詔後世。”《莊子·至樂》:“昆侖之虚,黄帝之所休。”《莊子·天地》也有:“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此段文字中提到的“赤水”,正是昆侖山的一條神水。

治曆明時對於農業生産具有重要意義,所以黄帝征蚩尤的故事中包含不少與農業生産有關的内容。這個神話故事中的“叔均”即與農業生産關係密切。研究者討論“蚩尤戰黄帝”時往往略去叔均不論,這是不明白黄帝之戰勝蚩尤對農業生産的巨大意義。叔均在《山海經》裏曾多次出現。先讓我們看《大荒西經》的一段文字:

有西周之國,姬姓,食穀。有人方耕,名曰叔均。帝俊生后稷,稷降以百穀。稷之弟曰臺璽,生叔均。叔均是代其父及稷播百穀,始作耕。

《海内經》:

后稷是播百穀,稷之孫曰叔均,始作牛耕,大比赤陰,是始為國。禹鯀是始佈土,均定九州。

一會兒説叔均是帝俊之孫,一會兒又説是稷之孫,神話傳説雖分歧無定,但既然叔均“始作耕”,與農神后稷關係密切,它應該是與耕作的農事活動有關的物件。《大荒北經》裏説“叔均乃為田祖”。“田祖”,《周禮·春官·籥章》:“凡國祈年於田祖”。鄭玄《注》:“田祖,始耕田者,謂神農也。”[注]《十三經注疏·周禮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908頁。將田祖等同神農。有的則將田祖解釋成“先嗇”“田主”,意思相同,就是田神的意思。而有關傳説稱神農是“始教民為耒、耜以興農業,嘗百草為醫藥以治疾病”者。“田祖”與“神農”兩者都具有農神的神格。

神農有作耒、耜等農具的傳承,無獨有偶,叔均似乎也具有造作農具的功業,《海内經》説:“義均是始為巧倕,是始作下民百巧。后稷是播百穀……”這個“義均”,袁珂先生謂:

此義均即《大荒南經》與舜同葬蒼梧之舜子叔均(商均),亦即《大荒西經》“稷之弟臺璽生叔均”之叔均及此經下文稷之孫叔均:均傳聞不同而異辭也[注]袁珂:《山海經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69頁。。

而關於這個義均作為像“巧倕”那樣的製作者,“始作下民百巧”,又製作了什麽東西呢?袁珂先生又謂:

“百巧”者,主要蓋指耒、耜、銚、耨等農具也。故云“后稷是播百穀,稷之孫曰叔均,始作牛耕”[注]同上。。

袁珂先生的這種推斷是合乎邏輯的,然則蚩尤作兵伐黄帝、蚩尤被黄帝所殺的神話故事不僅與氏族戰爭無關,也並非一些研究者所認為的是去旱求雨儀式的象徵等,而是演述了人們理智地通過設立社壇以測天明曆、發展農業、造福人民之舉。這是我們的先民生産、生活歷史上的重大事件,所以我們的先民要鄭重地加以記載。

很多民族的開闢神話,天地開闢總與農業生産緊密聯繫在一起,如在巴比倫的創世神話中,瑪律杜克殺死了代表混沌之神的提阿馬特,並用它的身體創造出大地及人類。而在最古老的瑪律杜克畫像中,他被描繪成手持三角鏵或鋤的神靈[注]見朱狄:《信仰時代的文明》,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3頁。。有的神話表述説,第一片土地被開墾出來,就意味著混沌狀態的結束。我們在《山海經》中看到了相同的情況,黄帝戰敗蚩尤以後,登場的“人物”就是作為農業的象徵的“后稷神”,而且“后稷”所在的地方是一個人間樂園。

黄帝在昆侖臺或曰“共工之臺”這個天下之中的臺上戰勝蚩尤的故事,有儀式的意味,這並不奇怪。在特定的時日(一般是冬至與夏至日)、地點(一般在祭臺)舉行祭祀儀式,在祭儀中用特定的儀式、舞蹈、詩歌等“講述”創世故事,這在各民族的早期都極為常見,有些甚至流傳至今,如納西縣拉哈村納西族在火把節必唱“阿來”歌,必跳“阿來磋”舞,此歌此舞,據説是其他納西地區都已失傳的古老的曆算歌舞。“阿來”是位傳説中的人物,他改變了納西人的游牧生活,使他們走上農耕定居之路,後來被尊為“五穀神”[注]式嘯:《納西族民歌與神話》,《民族音樂》1986年第4期。。彝族畢摩(彝族巫師或祭師)在重大節祭活動中,常用樹枝插出一個複雜的星圖,吟唱有關天地開闢、節令劃分、天象變化及物候運作等方面的古歌,跳一些與天象對應的象徵性的舞蹈[注]周凱模:《祭舞神樂》,昆明:雲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43頁。。這就是所謂的“儀式曆法”。黄帝在“共工之臺”戰勝蚩尤也是這樣的“儀式曆法”,從中我們可以窺見黄帝的真正身份。

《山海經》中的黄帝在“共工之臺”戰敗蚩尤,而這個“共工之臺”又是“禹殺相柳”之處。《海外北經》:

共工之臣曰相柳氏,九首,以食於九山。相柳之所抵,厥為澤谿。禹殺相柳,其血腥,不可以樹五穀種。禹厥之,三仞三沮,乃以為衆帝之臺。在昆侖之北,柔利之東。相柳者,九首人面,蛇身而青。不敢北射,畏共工之臺。臺在其東。臺四方,隅有一蛇,虎色,首衝南方。

《大荒北經》所載略同,但相柳作“相繇”。禹是社神,禹殺共工及相柳的故事乃是通過“社壇”建立天地秩序的喻指。禹的最偉大的業績是治理洪水,對此我們決不能坐實理解。很多論者指出,堯舜時代,絶無可能也無必要這樣大規模地治水。禹之治水,如很多民族所存在的洪水神話一樣,也具有天地開闢特别是大地開闢的創世神話性質。關於洪水象徵天地開闢前的混沌狀態,古代蘇美爾神話説,大地漂浮原初鹹海庫爾(kur)中,原水升出地表之上,四處横流,全部疆土一無所生。神尼努爾塔(ninurta)就在庫爾之上堆積石塊。石堆阻遏聲勢浩大的洪水,庫爾的水再也無法升上地面。至於横流全國的水,尼努爾塔則加以挹集,導入底格里斯河。

景頗族的《寧冠哇》神話説:遠古時,大地上一片混沌。没有平地,没有河流,没有海洋,没有草,没有樹,也没有風,衹有石頭和水混在一起。天上的太陽神有一對兒女,男的叫寧冠知恁,女的叫瑪璋維舜,他們倆結為夫妻後,生了一個獨生子,名叫寧冠哇摩甘。寧冠哇摩甘長大成人了,他告别父母,來到大地上,決心治理好大地,創造出山川河流。他用麻繩做量地的尺子,邊量邊用石錘一錘一錘地敲打大地,大地就變得凹凸不平了。他又用石錘開出了很多深溝,水就順著這些深溝流了出去,成了大地上的河流。這些河水流到最低處,滙集在寧冠哇摩甘敲得最重的地方,就成了壩子和平地。凸出來的地方,成了大大小小高矮不平的群山[注]谷德明編:《中國少數民族神話》,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7年,第465頁。。

流傳在鶴慶縣的西山區和平壩地區的白、彝、漢族群衆中的《刀簿勞穀與刀簿勞胎》(又名《人類萬物的起源》),其第一支歌《天分地現》説,古時天和地連在一起,天地間衹有混沌的雲霧。雲層貼著海面在翻,霧氣裹著海面在滚。一天大海突然發生海嘯,狂濤把雲層往上托,黑浪把霧氣往下壓,雲在海上空變成天,霧在海下面變成地。海中升起一座大山,就是支天柱螺峰山,天上落下三個圓球,一是太陽,一是月亮,一是金球。

一則埃及神話説,宇宙在被創造前是一片混沌狀態,洪水覆蓋著大地,世界漆黑一團,也不存在任何神祇。後來,一個泥島出現在水中,這也就是第一個神龕的所在地,巨匠造物主(Demi-Gods)在黑暗中出現,他揀起一根蘆葦插在水邊的泥土中,這裏變成一道由蘆葦圍成的牆,它就是埃及最早的神廟。它既是創世活動的發源地,又是生命的發源地,混沌狀態從此結束[注]朱狄:《信仰時代的文明》,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7頁。。布里亞特薩滿教認為,世界之初衹有水,神在水中大龜的肚子上建立了世界。古印度梵天創世神話説,創世之時,什麽也没有,没有太陽,没有月亮,也没有星辰,衹有那煙波浩淼、無邊無際的水。混沌初開,水是最先創造出來的。而後,水生火。由於火的熱力,水中冒出一個金黄色的蛋。這個蛋,在水裏漂流了很久很久,最後從中誕生萬物的始祖——大梵天。這位始祖在水中開闢了大陸,確定了東南西北的方嚮,奠定了年月日時的概念。宇宙就這麽形成了。

世界各民族開闢神話都有的“原始初海”“原初之水”,為我們認識堯時的大洪水及禹治洪水神話提供了有益的參照。郭店楚簡《太一生水》篇的發現,也為上古中國宇宙開闢論提供了類似的但更具哲學意味的解説模式:

太一生水,水反輔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輔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復相輔)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復相輔也,是以成陰陽。陰陽復相輔也,是以成四時。……是故太一藏於水,行於時,周而又(始,以己為)萬物母;一缺一盈,以己為萬物經[注]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32頁。。

無疑,這段文字包涵了宇宙萬物起源於混沌大水的神話時代的觀念。《山海經·海内經》記載:

禹、鯀是始佈土,均定九州……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於羽郊。鯀復生禹。帝乃命禹卒佈土以定九州。

《海内經》又説:

共工生后土,后土生噎鳴,噎鳴生歲十有二。

后土不就是社嗎?后土所生之噎鳴“生歲十有二”,不就是説他制定了一年為十二個月的曆法嗎? 古代文獻中,對禹從事“測天”活動的記載極多,這應該是上古時代人們通過“社壇”(四方壇臺,也即神聖中心)以開天闢地、制定曆法的曲折或者説神話反映。當然,《山海經》中,禹主要還是一個闢地大神,《山海經》神話系統中,“開天”之神與“闢地”之神還是有所區别分工的。《山海經·海外東經》:

帝命豎亥步,自東極至於西極,五億十萬九千八百步。豎亥右手把算,左手指青丘北。一曰禹令豎亥。一曰五億十萬九千八百步。

類似的記載又見《淮南子·墬形訓》:

禹乃使太章步自東極至於西極,二億三萬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使豎亥步自北極至於南極,二億三萬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凡鴻水淵藪自三百仞以上二億三萬三千五百五十里有九淵。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為名山。掘昆侖虚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其高萬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旁有四百四十門……旁有九井,玉横維其西北之隅。北門開,以内不周之風。傾宫、旋室、縣圃、涼風、樊桐,在昆侖閶闔之中。

這説的就是禹完成了大地的測量工作,大地的混沌狀態從此也就結束了。鯀、禹的某些故事用開闢神話去解釋,幾乎都可迎刃而解。如鯀是被堯、舜處死的凶人,其實鯀在語源上就具有黑暗、開始等意。鯀字古作“鮌”,或解作一種黑色的魚。但其字從“玄”,玄之本意乃黑色。《後漢書》卷四十下《班固傳·典引》:“肇命人主,五德初始,同於草昧,玄混之中。”李賢注:“幽玄混沌之中,謂三皇初起之時也。”[注](南朝宋)范曄:《後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1376頁。玄與元是一字,元字,《説文·一部》:“始也。”段玉裁注引《九家易》云:“元者,氣之始也。”[注](清)段玉裁:《説文解字注》,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1頁。《墨子·尚賢》:“昔者伯鯀,帝之元子,廢帝之德庸,既乃刑之於羽之郊。”鯀之被當作帝之元子,可謂意味深長,它透露出鯀作為“氣之始”,也即混沌、黑暗時代的象徵的真正藴意之所在。又鯀音與“渾”音同,“渾渾”“渾沌”“渾茫”等,都是形容天地未開闢時的蒙昧狀態。鯀作為禹的父親的傳承,也不難闡釋,從渺茫的黑暗、混沌的元氣之中創造、分離出四方、四季等,這是社,也即是禹的功績。也就是説,禹(四方臺社)是從渺茫的黑暗、混沌的元氣之中孕育出天地秩序的,“鯀復生禹”作為一種“神話語言”,表述的就是這種現象。《國語·周語上》曰:“共工氏之霸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為社。”這裏説的共工氏統治天下的時候,應該也是指的没有曆法的黑暗、混沌時期,而共工的兒子叫后土(即禹)的,“能平九土”,“故祀以為社”。這其實正是“社”能平九土的一種曲折傳承。

然則黄帝之在“共工之臺”戰敗蚩尤,其内涵應該是一致的了。“相繇”之於“蚩尤”,丁山即認為是一人[注]丁山:《中國古代宗教與神話考》,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年,第402頁。。

黄帝殺蚩尤有應龍的幫助,同樣,禹治洪水也離不開應龍的參與。《楚辭·天問》:“河海應龍,何畫何曆?王逸注:或曰禹治水時,有神龍以尾畫地,導水所注當決者,因而治之也。”[注](宋)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91頁。晉王嘉《拾遺記》卷二:“禹盡力溝洫,導川夷嶽,黄龍拽尾於前,玄龜負青泥於後”。這裏所言之黄龍,論者一般以為即是應龍。

黄帝伐蚩尤與禹之殺共工、相柳的内涵相同。黄帝與禹的區别,不過一個是天帝,另一個是地祇罷了。《月令》系統中“中央,其帝黄帝,其神后土”的説法與此也一致。

黄帝伐蚩尤的故事後來被歷史化,《尚書·吕刑》的作者已經將這個神話當作真實的歷史:

王曰:“若古有訓,蚩尤惟始作亂,延及於平民。罔不寇賊,鴟義奸宄,奪攘矯虔。苗民弗用靈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報虐以威,遏絶苗民,無世在下。乃命重黎絶地天通。”

這裏的“皇帝”,楊寬及顧頡剛等先生曾舉大量例子説明“黄”與“皇”古通用,黄帝即皇帝,也即皇天上帝[注]楊寬説:“古‘皇帝’本指上帝……《吕刑》以 ‘皇帝’‘上帝’為互文,均可證。(康有為已見及此,法人馬伯樂亦云然。)東西民族之上帝本有專名,及春秋戰國之世,既皆一變而為人世之古帝,上帝無專名以稱之,於是泛稱為皇帝,後乃字變而為‘黄帝’,亦轉演而為人間之古帝矣。”(楊寬:《中國上古史導論》,載顧頡剛編著:《古史辨七》(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98 頁。)顧頡剛云:“按《春秋經》昭二十三年:‘王室亂,劉子、單子以王猛居于皇。’而杜注:‘河南鞏縣西南有黄亭。’是‘黄’即‘皇’也。《水經注·雒水篇》云:‘又東,濁水注之,即古黄水也。’而《後漢書·郡國志》云:‘鞏縣:有黄亭,有湟水。’是‘黄水’即‘湟水’也。‘皇’與‘黄’既可通作,斯‘黄帝’即‘皇帝’,亦即‘皇天上帝’。在‘五德終始説’發生以前,黄帝本為獨尊之上帝。及‘五德終始説’出,以五色配五方而有五天帝,黄帝乃與赤、白、青、黑四帝並立而為中央之帝。以其往日獨尊之久,故於五帝中聲望為最高。”(見顧頡剛:《史林雜識》,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84頁。)。雖説《尚書·吕刑》的作者是從歷史的角度談“皇帝”遏絶蚩尤及“苗民”的故事的,但“若古有訓”一語清楚地道出這是古代的傳説。我們今天用神話學的眼光,完全可以將這段所謂的歷史作神話學的還原。蚩尤被看成是三苗的首領,他是一個魔鬼式的人物,這從蚩尤之名的含義就可看出。從語義看,《方言》:“蚩,悖也。”《廣雅·釋詁》:“蚩,亂也。”尤,《廣雅》釋為“異”也。所以王孝廉先生據此謂“蚩尤的文字意思正是悖亂、怪異”[注]王孝廉:《亂神蚩尤與楓木信仰》,載《中國民間文化》第三集,上海:學林出版社,第220頁。。神話中的“混沌”往往就是以魔鬼的形象出現。“皇帝”的意思為皇天上帝,皇天上帝“乃命重黎絶地天通”,關乎曆法的制定,有好的曆法,纔有天地的秩序,這正是説的開闢神話。

與《山海經》中蚩尤被逐後叔均登場、農業生産得到發展的敘述一樣,《尚書·吕刑》載皇帝在“遏絶苗民”“絶地天通”之後,乃命“三后恤功於民:伯夷降典,折民惟刑;禹平水土,主名山川;稷降播種,農殖佳穀。三后成功,惟殷於民”。可見,《吕刑》所載傳説,其源出於《山海經》黄帝及禹稷等的神話。

黄帝之遏絶蚩尤,在《尚書》中另有一種説法,《史證·殷本紀》記述湯作《湯誥》,其中謂:“昔蚩尤與其大夫作亂百姓,帝乃弗予,有狀。先王言不可不勉。”這段話,唐司馬貞《索隱》解為:“帝,天也。謂蚩尤作亂,上天乃不佑之,是為弗予。有狀,言其罪大而有形狀,故黄帝滅之。”[注](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97頁。都是説的天帝罰滅蚩尤,透露出這個故事的神話意藴。

三、涿鹿之戰的實質

黄帝在昆侖臺或曰“共工之臺”這個天下之中的靈臺上遏絶蚩尤、苗民的故事後來演變成黄帝與蚩尤的涿鹿之戰,最早記載涿鹿之戰的是《逸周書·嘗麥解》:

昔天之初,誕作二后,乃設建典,命赤帝分正二卿,命蚩尤於宇少昊,以臨四方,司□□上天未成之慶。蚩尤乃逐帝,爭於涿鹿之阿,九隅無遺。赤帝大懾,乃説於黄帝,執蚩尤殺之於中冀,以甲兵釋怒。用大正順天思序,紀於大帝。用名之曰絶轡之野。乃命少昊清司馬、鳥師,以正五帝之官,故名曰質。天用大成,至於今不亂。

殺蚩尤後,“正五帝之官”,使“天用大成,至於今不亂”,説的顯然是曆法制定後天地次序化之事。關於涿鹿之戰,《逸周書·史記解》則謂:

武不止者亡。昔阪泉氏用兵無已,誅戰不休,並兼無親,文無所立,智士寒心,徙居至於獨鹿,諸侯畔之,阪泉以亡。

涿鹿又叫獨鹿。阪泉氏,自然就是蚩尤。《太平御覽》卷十五引晉虞喜《志林》:“黄帝與蚩尤乃戰於涿鹿之野,蚩尤作大霧彌三日,軍人皆惑。黄帝乃命風后法斗機以别四方,遂擒蚩尤。”蚩尤之“作大霧”正喻指它的混沌的身份所造成的混沌的天象,而黄帝命風后法斗機,也就是通過北斗星來辨别四方與時節,於是戰勝了蚩尤,這正是曆法制定後黑暗混沌世界得到克服的喻指。《通典·樂典》云:“蚩尤氏帥魑魅以與黄帝戰於涿鹿,帝命吹角作龍吟以禦之。”其内藴我們相信是一樣的。《戰國策·秦策》:“昔者黄帝伐涿鹿,而擒蚩尤。”《莊子·盜跖》云:“黄帝不能致德,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流血百里。”《鹽鐵論·結和篇》云:“黄帝戰涿鹿,殺兩曎、蚩尤而為帝。”

黄帝與蚩尤的涿鹿之戰,後來訛傳為黄帝與炎帝之戰,《大戴禮記·五帝德》:“黄帝治五氣,設五量,撫萬民,度四方,教熊羆貔豹虎以與赤帝戰於阪泉之野,三戰然後得行其志。”《論衡·率性》:“黄帝與炎帝爭為天子,教熊羆貔虎,以戰於阪泉之野。三戰得志,炎帝敗績。”“治五氣”云云,自是治曆之事。教化熊羆虎豹這些野獸與敵方作戰,則是絶不可能的事。這是一種神話語言,大約是指黄帝用熊羆貔豹虎等作為“圖像”符號,以表示時節,從而作成一種曆法圖,於是混沌得以克服。從後來象徵四季、四方的神像多為獸形看來,這是完全有可能的。

黄帝之戰勝蚩尤,原是在天下之中的昆侖丘制定曆法的影射,後來其寓意湮没不聞,黄帝之戰蚩尤因此成為所謂的歷史,於是黄帝戰勝蚩尤的地方就有種種附會出現。因為上古有“黄帝執蚩尤,殺之於中冀”,後人不知“中冀”是天下之中的意思,以為是漢以後所名的冀州,於是或將涿鹿的地望置於今河北省境内[注]《水經·漯水注》:涿水出涿鹿山。東北流,逕涿鹿縣故城南。黄帝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留其民於涿鹿之阿,即於是也。其水又東北與阪泉合。水道源縣之東泉。泉水東北流與蚩尤泉會。水出蚩尤城,泉水淵而不流。霖雨並則流注阪泉,亂流東北入涿水。《魏土地記》曰:下洛城東南六十里有涿鹿城。城東一里有阪泉,泉上有黄帝祠。涿鹿城東南六里有蚩尤城。《晉太康地理記》曰:“阪泉亦地名也。”大體都是後世附會之詞。。《史記·五帝本紀》《集解》云:“服虔曰:涿鹿,山名。在涿郡。張晏曰:涿鹿在上谷。” 《索引》云:“或作濁鹿,古今字異耳。按《地理志》上谷有涿鹿縣,然則服虔云在涿郡者誤也。”這種説法,吕思勉早就指出:“届以漢世郡縣名相附會,不足據。”[注]吕思勉:《吕思勉讀史札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2頁。古籍或載涿鹿在彭城,《世本》:“涿鹿在彭城。” 顔師古注《漢書》引鄭玄之説曰:“涿鹿在彭城南。”《史記·五帝本紀》《集解》又引《皇覽》云:“蚩尤塚在東平郡壽張縣闞鄉城中,高七丈,民常十月祀之,有赤氣出如匹絳帛,民名為蚩尤旗。肩髀塚在山陽郡鉅野縣重聚,大小與闞塚等。傳言黄帝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黄帝殺之,身體異處,故别葬之。”

又《漢書·地理志》東郡壽良縣條云:“蚩尤祠在西北涑上。”“涑”為“泲”之誤。泲水就是濟水,壽良與壽張皆指現在的山東東平縣。傳説中黄帝殺蚩尤的地方還有“青丘”“凶犁土丘”等地,《初學記》卷九引《歸藏·啓筮》:“蚩尤出自羊水,八肱八趾疏首,登九淖以伐空桑,黄帝殺之於青丘。”《山海經·大荒東經》:“有山名曰凶犁土丘,應龍處南極,殺蚩尤與夸父,不得復上。”“青丘”“凶犁土丘”等皆是“臺壇”,都可以説明蚩尤神話原關乎古人在靈壇制曆明時。

黄帝故事中與制曆明時有關的還有很多,《管子·五行》:

昔者黄帝得蚩尤而明於天道,故使為當時;得太常即察於地利,故使為廩者;得奢龍而辨乎東方,故使為土師;得祝融而辨乎南方,故使為司徒;得大封而辨乎西方,故使為司馬;得后土而辨乎北方,故使為李。是故春者,土師也;夏者,司徒也;秋者,司馬也;冬者,李也。黄帝得六相而天地治神明至。

《吕氏春秋·古樂》云:

昔黄帝令伶倫作為律。伶倫自大夏之西,乃之阮隃之陰,取竹於嶰谿之谷,以生空竅厚鈞者,斷兩節間,其長三寸九分而吹之,以為黄鐘之宫,吹曰“舍少”。次製十二筒,以之阮隃之下,聽鳳皇之鳴,以别十二律。其雄鳴為六,雌鳴亦六,以比黄鐘之宫,適合。

“阮隃”,《漢書·律曆志》作昆侖,上古文化,每將音律與曆法挂鉤,所謂在昆侖山下“聽鳳皇之鳴,以别十二律。其雄鳴為六,雌鳴亦六”,其實可指制定分一年為十二個月的曆法。《國語·周語下》云:

伶州鳩曰:“律,所以立均出度也。古之神瞽,考中聲而量之以制,度律均鐘,百官軌儀,紀之以三,平之以六,成於十二,天之道也。”

把樂律與天道、曆法結合一體,是古代的傳承。後代有黄帝“造曆得仙”之説出現,《史記·曆書》載漢武帝詔書云:“蓋聞昔者黄帝合而不死,名察度驗,定清濁,起五部,建氣物分數。”《集解》引應劭之言曰:“言黄帝造曆得仙,名節會,察寒暑,致啓、閉、分、至。定清濁,起五部,五部:金、木、水、火、土也。建氣物分數,皆敘曆之義也。”[注](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261頁。

傳説中,黄帝的功業決不限於曆法、樂律等的制定,他的創造幾乎及於人們生産、生活的所有重要方面,因為他的神格是天神、創世大神。黄帝的原型為天神、創造神既明,則有關黄帝的“家世”之類的上古記載,很多就不一定是史實,而與他作為天神、創造神的性質有關了,如《國語·晉語》云:

同姓為兄弟。黄帝之子二十五人,其同姓者二人而已。唯青陽與夷鼓皆為己姓。青陽,方雷氏之甥也。夷鼓,彤魚之甥也。其同生而異姓者,四母之子,别為十二姓。凡黄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者十四人,為十二姓。

《國語》的這種説法,很難找到史實的根據,所以丁山説:

《晉語》所傳黄帝四妻乃隱射四時,“二十五子”隱射五行天數,“别為十二姓”則隱射歲次十二宫與十二月,完全是天空神話。《管子》所傳黄帝六相,當然也可論定即調曆的“六術”,也都不是史實[注]丁山:《中國古代宗教與神話考》,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年,第427頁。。

黄帝神話關乎天地開闢、曆法創制,而天地開闢、曆法創制又離不開對日月星辰的認識,所以黄帝神話也就不可避免地更多地與天象曆法緊密相連。

四、《山海經》反映了殷人的文化,黄帝神話源於殷人

《山海經》這部古代典籍,《漢書·藝文志》不言作者,漢人劉歆、趙曄、王充等皆謂禹、益所作,近代以來,對它的作者或整理者,爭論不休。自朱熹以來,不少學者認為是楚人所作,也有學者認為是東方方士所作或整理而成,也有人認為出於西北方人之傳説[注]參見陳連山:《〈山海經〉學術史考論》第一章,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但有跡象表明,《山海經》,嚴格説是它的前身《山海圖》,説的都是殷代之事,應該是殷人的作品。《山海圖》的古老性,很有可能被一些學者低估了。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説:

《山海經》,古今語怪之祖。劉歆謂夏后伯翳撰,無論其事,即其文與典、謨、《禹貢》迥不類也。余嘗疑戰國好奇之士本《穆天子傳》之文與事而侈大博極之,雜傳以汲塚《紀年》之異聞,《周書王會》之詭物,《離騷》、《天問》之遐旨,《南華》、鄭圃之寓言,以成此書。而其敘述高簡、詞義淳質、名號倬詭,絶自成家,故本薈萃衆書,而讀之反若諸書之取證乎此者,而實弗然也[注](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上海:上海書店,2009年,第314頁。。

胡應麟認為《山海經》薈萃《周書王會》《離騷》《天問》包括《莊子》等書而成,這是一種錯誤的判斷。恰恰相反,《山海經》的古老在《周書·王會》《離騷》《天問》《莊子》等書之上,諸書實是取證於《山海經》而成者,雖然今本《山海經》有不少後世羼入的内容,但《山海經》的古老毋庸置疑。

第一,甲骨文的發現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證明此書與殷人的聯繫。《山海經·大荒經》有“俊”“夸”“韋”等“四方風”。胡厚宣在其名文《甲骨文四方風名考證》中發現甲骨文“四方風”名與《山海經·大荒經》之“四方風”名一致,説明兩者之間具有緊密的關聯性。

第二,從殷人“亞”字形的廟宇結構看,與《山海經》的編排亦一致。甲骨文多次出現“亞”字,學者或釋為“巫”,有學者讀為“方”,甲骨文中的“四亞”可以讀為“四方”,確定方位與時間在彼時具有遠為重要的意義,因此,“亞”字初義為四方、四極的説法為更多人所認同。“亞”形所象徵的大地可以分成五部分:中央和四方。《山海經》的《山經》包括“南山經”“西山經”“北山經”“東山經”“中山經”五經,這自然表示世界分為五部分,與“亞”形結構一致。《海内經》《海外經》《大荒經》,都按東、南、西、北的方位編排,也是按照“亞”形結構處理的[注]參見[美]艾蘭著,楊民等譯:《早期中國歷史、思想與文化》第四章,瀋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年。。

第三,《詩·商頌·長發》有“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殷武》有“天命多辟,設都于禹之績”,以及《玄鳥》中“奄有九有”等説法,都可以肯定是與禹神話中治水以及開闢“九州”的内容有關,禹的開闢神話在《山海經》中佔有重要地位。過去有人覺得奇怪:怎麽殷人將夏人的開國“宗神”作為自己的“宗神”來頌揚?不知禹的神話本來就是殷人的神話。

《左傳·襄公四年》載周武王太史辛甲,命百官,箴王闕,於《虞人之箴》曰:

芒芒禹跡,畫為九州,經啓九道。民有寢廟,獸有茂草,各有攸處,德用不擾。在帝夷羿,冒於原獸,忘其國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於夏家。獸臣司原,敢告僕夫。

辛甲是殷故臣,紂不道,去紂投奔周文王[注]關於辛甲,《史記·周本紀》集解引劉向《别録》云:“辛甲,故殷之臣,事紂,蓋七十五諫,而不聽。去至周。召公與語,賢之,告文王。文王親自迎之,以為公卿,封長子。”。《虞人之箴》是周初的作品,辛甲於周初所傳禹治水“畫為九州,經啓九道”的傳説,自然非周人的造作而源於殷人。丁山引《虞人之箴》後説:

牝牡之牝,不從牛而從鹿作麀,正與卜辭所見牡或從鹿符契,此《虞人之箴》可確定為周初作品。而《箴》首言“芒芒禹跡,畫為九州”,可知禹平水土,别九州,其故事流傳,不始宗周,當數典於殷商以前[注]丁山:《古代神話與民族》,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184頁。。

第四,舜的故事中,有所謂“服象”,即對他弟弟“象”的感化。《堯典》説舜“瞽子,父頑,母嚚,象傲,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奸”。後世有關舜感化其父母、弟弟的傳説,大約即源於《堯典》的上述説法。《孟子·萬章上》云:

父母使舜完廩捐階,瞽瞍焚廩。使竣井,出,從而揜之。象曰:“謨蓋都君,咸我績,牛羊父母,倉廩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棲。”

象往入舜宫,舜在牀琴。象曰:“郁陶思君爾。”忸怩。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

第五,《山海經》原本是圖,稱《山海圖》,《山海圖》與傳説中的九鼎有非常密切的關係。《左傳·宣公三年》云:

楚子伐陸渾之戎,遂至于雒,觀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孫滿勞楚子。楚子問鼎之大小、輕重焉。對曰:“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有方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為之備,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澤、山林,不逢不若。魑魅魍魎,莫能逢之。用能協于上下,以承天休。桀有昏德,鼎遷于商,載祀六百。商紂暴虐,鼎遷于周。德之休明,雖小,重也。其奸回昏亂,雖大,輕也。天祚明德,有所厎止。成王定鼎于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雖衰,天命未改。鼎之輕重,未可問也。”

《山海圖》的載體,我們從《左傳》王孫滿的關於九鼎的對話可知,早期可能是鼎。也就是説,古人可能將表示抽象意義的圖像刻於鼎上成為鼎圖,鼎圖描摹的就是《山海圖》的神靈怪獸。於是這樣的鼎就成了不凡之物。《吕氏春秋·先識覽》云:“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報更也。”這裏的周鼎,一般認為就是《左傳》所説的夏鼎。 按《吕氏春秋》作者的看法,鼎上的圖像有饕餮,類似於獸而有首無身,是貪的象徵,周人之所以將這樣的形象鑄於鼎上,置於宗廟,是為了告誡、警醒當政者以及他們的後世子孫。這我們且不説,九鼎上的圖像,古今很多學者認為與《山海經》有關,是夏代的禹所鑄。明代楊慎《山海經補注序》云:

夏后氏之世,雖曰尚忠,而文反過於成周。太史終古藏古今之圖,至桀焚黄圖,終古乃抱之以歸殷。又史官孔甲,於黄帝姚姒盤盂之銘,皆緝之以為書。則九鼎之圖,其傳固出於終古、孔甲之流也,謂之曰《山海圖》,其文則謂之《山海經》。至秦而九鼎亡,獨圖與經存,晉陶淵明詩“流觀《山海圖》”,阮氏《七録》有張僧繇《山海圖》可證已。今則經存而圖亡,後人因其義例而推廣之,益以秦漢郡縣地名,故讀者疑信相半[注]王文才、張錫厚輯:《升庵著述序跋》,昆明:雲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8-39頁。。

從近代以來的考古實際看,鑄造像九鼎這樣的神器,也衹是殷代纔開始有的事,顧頡剛論九鼎時謂:

殷代固鑄有大器,若今中國歷史博物館所藏司母戊鼎,出於安陽小屯西北岡,鼎高及人腹部,重至一千七百市斤,可以烹牛。武王克商,所得重器必多,成王營洛邑,擇尤移存之,以鎮撫社稷,於事皆可能。謂之“九”者,示其衆也,非謂實數之確為九器,其實數亦必不止於九也[注]顧頡剛:《史林雜識》,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58頁 。。

若《山海圖》確與九鼎圖相關,鼎為殷人所鑄,則《山海圖》亦必殷人之物了。九鼎的傳説似乎都關乎殷人。《漢書·郊祀志》:“禹收九牧之金,鑄九鼎,象九州。……夏德衰,鼎遷於殷;殷德衰,鼎遷於周;周德衰,鼎遷於秦;秦德衰,宋之社亡,鼎乃淪伏而不見。”傳説稱宋太丘社亡,淪没於泗水,《史記·封禪書》及《水經注》等古書都有記載,恐怕不是没來由的。這裏是否藴含著這樣的一個資訊:九鼎原來就是殷人神社中的神器,宋亡,九鼎也就隱淪不見了。

我們説《山海經》極為古老,主要就是説的《山海圖》十分古老,《山海經》之《海經》,除了圖,還包括述圖之作,述圖之作,自然較為後起。而用圖像記録古代神話和英雄傳説,這在很多民族的早期歷史階段都能見到,如納西東巴經中就能見到這樣的圖畫。東巴教用圖畫文字寫經書,但並不把記誦的内容全寫下,寥寥幾字的一段,卻要讀幾句。他們的圖像符號衹説明記憶,省略很多。苗寨歌師傳授本族歷史,授學習者歌棒,學習者憑藉棒上的刻痕,可得本族歷史之大體提示,這大約也是一種古老的傳承。蘇兹(Sioux)印第安人曾創造出一種編年圖畫史録來記録部落歷史。上世紀在湖南長沙子彈庫出土的楚帛書,有十二月神像,象徵一年的十二個月,神像全為怪獸形。帛書又有文字,所述乃禹、契等人“步歲”,也就是制定曆法等的創世故事。《公羊傳·襄公二十九年》引孔子云:“三皇設言民不違,五帝畫像世順機。”[注]《十三經注疏·春秋公羊傳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462頁。《白虎通義·五刑》:“傳曰三皇無文,五帝畫像。”神話時代用圖像表意,是實有之事。《山海經》原為圖,這裏圖可以理解為圖畫文字,圖畫不多,藴含的意思卻很多,它們不僅能够表達概念,也能陳述事情,還能表達判斷,甚至推理等。《山海圖》的圖像完全可能也具有東巴經那樣的性質,但由於它太為古老,傳承過程中有些圖像的意義已不為人知,於是圍繞這些圖像就會出現種種傳聞,這是造成這些傳聞光怪陸離的根本原因。今本《山海經》的文字材料自然是對《山海圖》的解釋,我們不知道它們是誰解讀的。這些解讀,有些或許符合或接近原意,有的則可能根本是臆説,需要我們作仔細的甄别。這些材料的存在尤其是楚帛書作為創世神話與《月令》圖像結合的材料的存在,對我們認識《山海經》圖及文字的創世神話性質提供了極好的幫助,它們對我們進一步解開《山海經》之謎也是極為有益的。

創世神話除了用圖像的形式,還會以口耳相傳的方式傳承,但考慮到《山海圖》所傳的神話故事是從開闢到一般認為的夏朝的前期,體系化的可以記録語言的文字大約在商代的中後期纔出現,所以《山海經》古圖雖不可能如傳説認為的是禹、益所做的,但它是極為古老的書是可以認定的。從《山海經》古圖即為鼎圖的古代傳承,也大致可以推斷《山海經》古圖包括它所講述的創世神話,關乎殷人的文化,應該是殷人的作品。然則《山海經》中的“黄帝”神話,無疑也是殷人的神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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