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颐武

先讲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关于去年底热映的李安电影《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里面有一个情节，讲到中间人想拍一部关于比利·林恩的电影，但是跟当地的投资方没有谈成，于是说要试试到中国去找投资。电影里的故事发生在2004年，然而电影在2006年拍摄的时候，真的得到了中国电影公司的投资，似乎是历史在电影中提前进行了一场预演。

第二个故事的主角是一位运动员。在2016年的里约奥运会上，有一个没有得金牌，却比很多金牌得主都红的中国运动员——19岁的傅园慧，她以一句“我已经用了洪荒之力”红遍中国，接着又被世界各大主流媒体报道。为何“洪荒之力”一出口就引起了广大中国年轻人的共鸣？“洪荒”出自《千字文》，是中国传统文化里的一个重要概念。但是“洪荒之力”这个概念在传统文化里是找不到的，它出自2015年在中国大陆非常走红的一部改编自网络小说的古装电视剧《花千骨》。这个词被这个19岁的小姑娘学到了，并在奥运会赛场使用，于是“洪荒之力”传遍了中国和世界。

李安作为一名华裔，用中国的资本给世界讲了一个纯粹美国文化的故事。一个中国19岁的小姑娘，用一句“洪荒之力”把中国文化中一个非常复杂的元素传播到了世界。前一个故事体现了文化传播过程中资本的多样性，后一个故事体现了文化发展本身的多样性。这也是目前中国文化多样、复杂状况的体现。可以看到，多样性其实是一个延伸的、扩张的、多样的、难以追寻的、复杂的概念，在这个复杂的概念里可以看到很多不同的路径。

谈到中华文化，有两个要素值得重新去思考。第一就是交流和混杂应该作为审视文化的重要元素。交流和混杂会形成很多不同的新的东西，中华文化正是在其本身固有的、我们所理解的那些核心要素之中不断地衍生、变化，从而变得更加丰富。交流和混杂的过程中还涉及到内部和外部之间的混杂，过去也许还存在内外有别，但如今看来，内部和外部之间已经完全打通，比如傅园慧是在里约热内卢提到了“洪荒之力”，随后在中国走红，最后又再次传播出去，这个过程其实是真正意义的全球性的过程。中华文化通过30年爆炸性的经济成长和社会变革，已经成为了全球化的关键部分。中国的传统和现代文化也由此被赋予了不同的含义。

第二，中华文化发展过程中可能有一个新的元素还不被公众和社会所认识，那就是中国的大众文化经过30年左右的发展，已经形成了自己非常成熟的传播走向和路径。大众文化其实是中华文化非常有活力，且不断向前延伸的部分，它所引起的讨论、交流，甚至争议都表现出它具备前所未有的巨大活力和新的空间，这些都给中华文化的传播和发展提供了新的启示。

比如前两年有一条新闻引人注目，说很多越南的年轻人爱看中国的网络文学，尤其是霸道总裁文，使越南青少年的身心受到了毒害，越南文化的主体性受到了冲击，引起了越南政府官员的重视和忧虑。从中我们可以看到，30年来中国所形成的大众文化在整个世界正在形成新的影响力，它对于中华文化的发展传播其实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中华文化内部其实既包含所谓以儒释道为中心的传统中国，也有20世纪以来近代中国和西方相遇以后产生种种变化的中国，还有近30年来加入全球化，在全球性的生產和消费中形成新的文化现状的中国，所以中国是一个多样的、丰富的，存在不同理解、不同阐释的一个包容且具有无限想象力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中国文化在全球的传播已经开始具有某种新的可能性。

最后以两点作为结束。第一，20世纪90年代以来，以美国为主导、中国为参与者的这一波全球化浪潮正在发生着历史性的改变。西方内部对这波全球化产生了越来越多的质疑，美国特朗普当选总统和英国脱欧其实都是欧洲梦和美国梦正发生深刻变化的体现。如今，出现了一股“逆全球化”的思潮，这种变化的力度之深、改变之大，给全世界带来了新的挑战和机会。这也使中国拥有了一个新的可能性，就是在“逆全球化”的浪潮中，通过中华文化的传播提供给世界一个新的想象力的空间。这也恰恰是中华文化目前所遇到的新挑战。从比利·林恩和傅园慧的故事里，我们其实可以得到很多重要的启发。

第二，中国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发展中国家。不像很多国家曾经失去主权、完全被侵略，近代以来中国的国家主权从来没有中断过。但是近代中国的主权又不完整，曾经有租界，也遭受过很多民族屈辱。一方面我们曾经受到过侵略，经历过很多屈辱和困扰，另一方面中国的现代化可以说是通过中国人民自己的奋斗和努力，而非通过侵略、占领、掠夺而做到的。所以中国无愧于自身的现代性，其创造的未来也应该给大家更多的启发。

近现代以来，奋斗中的中国其文化多样性所展现的那些活力中，包含着中国文化的三个重要的核心要素：一是和而不同、尊重差异的价值；二是以德报怨、善意待人的价值；三是扶弱抑强的价值，对世界的不公平有自己批判的立场。这既来自于中国的传统文化，也来自于中国的现代实践，更是今天中国大众文化富有想象力的新空间。鲁迅先生在《文化偏至论》里的八个字“取今复古、别立新宗”，在今天会给我们更多的启发，在这个有想象力的、多样的、统一的中国文化中不断地彰显变化，彰显新的世界在“逆全球化”浪潮中新的全球想象。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