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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闹

2017-02-18胡康华

伊犁河 2017年1期
关键词:盐池兴国知青

胡康华

我和杰子在他家聊天,他给我说“四大名旦”、“四大须生”。

杰子叫庄家杰,是我们东盐池的北京青年。现在和我都在宣传队乐器组伴奏,喜欢和我聊天。我最爱听他说北京的事,他说什么我都喜欢听。但有些话不能在宣传队当着大家说,被人揭发就倒霉了。前几天老崔讲了一个笑话,说他在喀喇昆仑边防上当兵时,军区文工团上山慰问演出,《红色娘子军》选段,女战士做“凌空跳跃”、“倒踢紫金冠”,战士们在小板凳上全都这样——老杨做了个侧身弯腰歪头朝天的姿势。当天晚上刘干事就怒气冲冲地召集开会,把老崔一顿臭骂。好在老崔腰上别了“三块钢板(共产党员、贫下中农、转业军人)”,骂完就算了,这要是杰子,早就回连队下工地了。

这时候杰子讲“马谭奚杨”,正讲到谭富英,说他就是现在《沙家浜》里扮演指导员郭建光的谭元寿他爹。

“你听啊,谭派的唱腔是这样,”杰子站着摆了个架式刚要唱。

“咚、咚、咚”,有人敲门。

杰子做了个闭嘴的手势,我们都屏住呼吸,静下来。

“咚、咚、咚”。

“咚、咚、咚”。

门外的人很执着,“扁头”站起来就要去开门,杰子拦住他,让他坐下。

“咚、咚、咚”。

这时杰子走到门边,双手叉在胸前,歪着脑袋听。这是在模仿列宁。电影《列宁在十月》上,列宁藏在警卫瓦西里家,特务来敲门,列宁双手叉在马甲口袋里走到门边,脑袋侧过来侧过去地判断。杰子模仿得太像了,我忍不住“哈哈”地笑出声来。

杰子只好小心地开门,然后骂起来:“你他妈瞎跑什么,操,不能老实在宿舍呆会儿。”

进来的是我们宿舍的彭兴国,也是宣传队的演员,外号“尿盆子”。他嬉皮笑脸地点头哈腰,腆着脸侧身挤进来。看见我点点头说:“我就知道你在这儿,到处找不到你们俩。哟,扁头也在这。”

“找我们干吗呀?”杰子仍然一脸厌烦,“真他妈烦。”

彭兴国被杰子骂习惯了,也不在意。大咧咧地坐在小凳上说:“杰子,冯克利到北京生娃娃去了?你倒是清闲呀。”

“这他妈的碍你尿盆子什么事,管得着么。有事没事,有事快说,没事快滚。”

“你让我呆一会儿,”彭兴国笑着央求,“你看,扁头都在这呢。”

“嘿,你丫的,还跟扁头比,你他妈还真不如扁头。扁头,给他出道题,二年级的,你看他能做出来吗?”

扁头马上跑到彭兴国面前,要给他出题。我赶紧一把拉开。扁头是个五年级的小学生,长了个冬瓜式的大脑袋,现在成了我的小尾巴,走到哪儿都跟着。

“哎,我给你们说,”彭兴国一脸的神秘,“铁柱他们从乌鲁木齐探亲回来了,说现在师部电影院上演两部日本电影。”

“日本电影?现在怎么还敢放日本鬼子的电影。”我奇怪地问。

“真的,真的,我向毛主席保证。”彭兴国把右手举起来庄严发誓,“讲日本海军和美国鬼子打仗的,特好看。不过是内部电影,一般人不让看。铁柱和刘副师长的儿子是同学,他给的票。宽银幕,打得太凶了。”

“片名是什么?”

“啊啊,啥叫片名?”

“电影叫什么名字,真他妈笨。”

“片名嘛……”彭兴国翻着白眼,努力思索,“哎呀,铁柱说完,我咋没记住……好像是,二百五十几,五十几……”

我试探地问:“是不是山本五十六?”

“对,对,”彭兴国幡然猛醒,“就是这个,《山本五十六》!”

“你他妈的尿盆子……”杰子也忍不住笑起来,浑身乱颤,手指着彭兴国说不出话来。

在我看来,彭兴国是个文艺奇才,他在我们宣传队吹拉弹唱,样样都行。打快板、说快书,还演过几个小歌舞的主角。而且他什么乐器都能玩,笛子二胡小提琴长号就不用说了,什么热瓦甫、热杰克也能演奏,就连手鼓、扁鼓这样的东西,他也能敲得像模像样。我们乐队的队长大老王就说,人家说广东人是除了板凳,四条腿的都想吃,尿盆子是只要能弄出声音的,他全要让它响。

彭兴国最爱炫耀的,就是6年前他在《沙家浜》剧组的那段风光的经历。

70年代初,西盐池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排演了全本的革命样板戏《沙家浜》,在全师各团场巡回演出,也慰问了许多地方企业,轰动了整个东疆地区。当时的西盐池集中了师里“清队(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时挖出来的文艺黑帮分子,扮演阿庆嫂的沈如秋,是军区京剧团赫赫有名的程派青衣辛正秋最得意的弟子。乐队指挥是西安电影制片厂电影乐团的长笛手,拉京胡的是师部文工团的首席小提琴。彭兴国那一年14岁,就在这个剧组里跑龙套,演过日本巡逻兵、胡司令的勤务兵。他跟着剧组沿着天山东部转了一大圈,见了不少世面。到东盐池来演出,是他最早的衣锦还乡,他上小学三年级时,跟着父母离开东盐池来到西盐池,两年以后跟着一支赫赫有名的剧团再回来,站在用八辆大卡车搭出的高大舞台上,看着他昔日的同学们都在台口伸着脖子,拼命抬头仰视演出时,内心得意极了。从那个时候他就认定,舞台真是一个好地方,无论你在社会上有多么普通,如何受到歧视,可一站到这里,你就是万众瞩目的大爷。而且他还发现,干这个行当吃香,不管你突然倒霉了、靠边站了,那都是暂时的,只要你有这个本事,谁最后都会用你。你看,西盐池的《沙家浜》剧组解散没多久,那些有名的人很快就被省城各个单位抢走了。人家才不管你出身好不好,历史有没有问题,让他们上台宣传毛泽东思想,谁敢反对呢。可东、西两大盐池那么多工程师、老大学生、老高中生,有本事的人多得是,不会文艺,不是全都在工地上捞盐巴挖芒硝吗?

没过几年,他上初中时父母又调回东盐池,从此他还是没有离开过宣传队,中学的、农场连队的,从农场招工回到东盐池,还是每年抽调到宣传队。他好像天生就是为舞台演出而出生的,所以,他似乎要做这个舞台上最全面的人。只要是和演节目有关的,他都想去试一下。我们乐器组的人根据分工,领到自己的乐器以后,都是在自己手上的这家伙上下功夫。可彭兴国没有专门固定的乐器,什么都想来几下。铁柱吹笛子,他在旁边专注地看,一会儿铁柱出去抽烟,他赶紧拿起笛子放在嘴边吹几下;大老王打手鼓,先说几句“南疆的鼓点子一百多种”,然后双手在手鼓上飞快地拍打,像一只拼命扇动翅膀的鸟。“啪嗒啪嗒”大家对他高超的手鼓技术报以掌声,大老王得意地笑,出去上厕所,他又赶紧操起手鼓,也“咚巴拉拉咚巴拉,咚、巴、拉”打出几个花样。我们排演一个维吾尔族小歌舞,曲谱太难,我们这些业余乐手们练了好几天,齐奏的时候仍然鬼哭狼嚎。大老王从学校借来一只手风琴,说手风琴的和声最能压住演奏不齐的嘈杂。这玩藝儿只有拉小提琴的上海支青大黄以前练过,大黄拉手风琴,彭兴国又是看得最专注的人。下午上班,走在礼堂的路上,我们就能听见手风琴的怪叫。谁都知道,肯定是彭兴国又是一个中午没睡觉,正在刻苦练习。

不过,这个好奇心最重的人,也是最不专心的人。什么乐器到他的手上,玩不到三天,就扔到一边,又对另一种乐器感兴趣了。过一段时间,我们的技艺有长进了,在自己的乐器上又玩出什么花样的时候,他又会专注地坐在你身边,很惊讶地看你演奏,等你放下乐器离开,他又会赶紧拿起来,反复练习你刚才玩出的花样。大家都笑彭兴国是狗熊掰苞米,一天到晚瞎忙活。大老王说他是样样通、样样松,一辈子就是个二半吊子。

彭兴国自己也说,他就是没有长(长短的长)性,坐不住,喜欢凑热闹。这会还在乐器组摆弄乐器,一听到舞台那边演员男男女女的叫成一片,他马上就跑过去,混在演员堆里插科打诨,手舞足蹈地玩闹。下班以后,他从来不在自己宿舍里呆着,各个连队的知青宿舍到处转,专门找人多的地方跑。所以,他不仅知识广博,而且小道消息特别多,经常是在外面转一大圈回来,就坐在能住15个人的大宿舍里,给大家讲他的见闻,也是被人们团团围住,他讲得声情并茂、唾沫飞扬,还经常加以动作模仿,大家时而哈哈大笑,时而屏气凝神。大老王经常在演出中掀开舞台侧幕,看台下观众的反应,说一句剧场效果不错。彭兴国也经常回到宿舍来,给我说一句:今天晚上,剧场效果不错。

不管他在外面如何风光,但在东盐池他只佩服一个人,就是杰子。杰子反而最爱骂他,这时候的彭兴国特别有修养,怎么骂也不生气。嬉皮笑脸的,帮杰子跑腿办事,杰子结婚时他帮着打土坯盖小伙房,打扫房间搬家具。

后来我们知青有过几次大调整,许多有门路和表现好的都调出了连队,女知青到厂部、医务室、商店、菜店,男知青分到汽车队、修理车间。后來,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时,还有不少进了刚组建的民兵排。老知青排只剩下我和彭兴国等三四个人了。我当时心情很坏,觉得前途一片暗淡。可彭兴国仍然成天乐呵呵的到处转悠,还经常劝导我想开点。我说你就不考虑将来要做些什么吗。他说,不想,想也白想。现在不是还有宣传队嘛,能混个高兴就行了,这叫骑着毛驴拄拐棍,舒服一阵算一阵。

有一天晚上,彭兴国回到宿舍,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寇挥,我还是认真地想了一下,他们调去当驾驶员、当车工啥的,我都不稀罕。你知道我最想干什么吗?我这一辈子最想干的工作,就是到一个单位收发室当收发员,这样,我就可以每天到处跑着给人送信送报纸,你想想,我每天要接触多少人,那多热闹呵。”

我和扁头在他家聊天,他给我说“老风口”。

扁头名叫田志文,他爸田松林和我当知青时在一个班,外号“田老鼠”。

扁头现在成了名人。我在省报当记者的同学,发表的长篇通讯《大风歌》获新闻奖。我拜读后才发现,采写的是田志文,西北气象学院毕业后,分到东盐池的老风口气象站,一干就是20年,成为全国气象系统的先进典型。

“寇挥哥哥,你不知道我多想你。”扁头端着酒杯,眼睛里泪花闪闪,“当年在你那个地窝子宿舍里,一起做数学题,你带我去杰子家玩……”

“扁头,我也想你,”我这时也很激动,“20多年了,我离开东盐池以后,你们音信全无,要不是看了《大风歌》,我都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

“我光知道你大学毕业留在省城了,可就是打听不到在哪个单位。”

“你找我的确不容易,我在社科院做考古工作,大部分时间在沙漠里的历史遗址现场。”

“是不是很枯燥,很寂寞?”

“习惯就好了,那也比不了你,三个人的气象站,在戈壁滩的老风口上守了二十年。”

“现在好了,我有你的电话地址,也调到地区气象局了,交通也方便了,以后我就……”

“咚、咚、咚”,有人敲门。

扁头迟疑着站起来,看来他想不明白这么晚了怎么有人找他。

“咚、咚、咚”。

扁头去开门,一见来人说:“尿盆哥,你怎么来了?”

“啊呀,尿盆也是你叫的,没大没小,你个大扁头。”进来的是当年和我同宿舍同班的知青彭兴国,他边笑边到餐桌前和我握手,“寇挥来了,我一听到消息,马上到宾馆找你,跑了好几家,你原来跑这来了。”

“出差路过,到车站接我的司机听说我是东盐池出来的,说他认识扁头,就带我过来了。”

“扁头,你老婆到北京学习去了,你好清闲呀。”彭兴国大咧咧地坐下,拿双筷子,捡块牛肉塞进嘴里。

“咦,你怎么知道?”扁头很惊异地看着他,“我住这里也是刚搬的家,你怎么也能找到?”

“怎么样,我够神吧,来,先干一杯,欢迎寇挥,”彭兴国得意地笑着,和我们碰杯,“不是吹的,东盐池就没有能瞒得住我老彭的事情。不过你这真难走,气象局家属院怎么盖到郊区来了,路也没修,连个路灯都没有。”

“老彭,你现在过得还好吧。”

“凑巴活吧,你大概也听说了,东盐池倒闭,我们这帮知青全都买断工龄,到处打工。哎,听说你前年回东盐池,在车站碰上铁柱了。”

“是,那天东盐池发洪水,把路冲断了,我没回去,在车站和铁柱聊到半夜,又回省城了。”

“铁柱有没有告诉你,他给厂长送礼,当上了厂里的采购员?”

“说过。”

“他说过东盐池的宣传队早解散了,好几年没看过节目。他把地区文工团请来演出的事?”

“说过,他说第一个节目就把东盐池的老少爷们看傻了。八个女孩跳健美操,全穿的游泳衣。”

“哈哈,那帮土老帽真他妈不是东西,看姑娘们的大腿时眼皮都不眨巴,哈喇子乱滴。出了礼堂就骂街,说铁柱拉了一车婊子到东盐池来开窑子,管他叫大茶壶。”

“是的,这他也说了,还说好多人告他,差点儿把他的采购员给捣下来。”

“寇挥,扁头,你们知不知道,其实这件事对我刺激最大了,”彭兴国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说,“我也是那次演出以后,办了个停薪留职,出去闯荡了。”

“噢,你都干过什么?”

“搞文艺呀,我还能干什么,我在舞厅伴奏、打架子鼓、吹萨克斯、歌手没来还顶上去唱,”彭兴国用手指着窗外,扫了一片,“从吐鲁番到敦煌,这一带我都转遍了。玩美了,钱也没少挣。实话告诉你,当年我是买断工龄那批知青里混得最好的,我,呃——”

他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突然想不起来说到哪里了,又翻着白眼,努力思索。

“那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咳,现在不球行了,这个我以后告诉你。”彭兴国顿时一脸沮丧,摇头叹息。但他用手背抹了一把鼻子,眼睛又开始放光,“还说当年吧,你知道我当年结婚的时候多风光吗,瓜城大酒店,摆了二十桌。噢,对了,说说你,这几天怎么打算?”

“什么怎么打算,干工作呗,我是出差来的。”

“那怎么行,东盐池倒闭以后,厂里的人基本上都迁到瓜城来了。咱们那些老知青、老同学,还有我们的老师,好多人20多年没见面,你不想大家聚一下?”

“当然想,可我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怎么……”

“这你不用操心,”彭兴国打断我的话,从口袋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小本子,“所有人的联系方式都在我这。明天我就去通知,晚上在瓜城大酒店,咱们大家热闹热闹。”

彭兴国做出这个重大决定以后,看了一下表,说现在已经是半夜了,让扁头赶紧休息,他送我回宾馆。一路上他跌跌撞撞地对我推心置腹,倾诉20多年来的酸甜苦辣。他最愤愤不平也是他翻来覆去讲述的,是有人对他的艺术天才产生的嫉妒,对他钱多的仇恨。两次故意设下陷阱,在扫黄运动中现场被捉,把他的名声彻底搞臭了。他很怀念东盐池的宣傳队,那时候的人多好,多讲义气,就是杰子天天骂他,那是因为和他关系铁,爱护他,就像家长打孩子。

“现在的人坏,太坏了,寇挥,所以你回来,我们大家都特别高兴,想和你好好聚一下,”彭兴国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嘴巴贴到我的耳边,酒气喷得我差点窒息,“我这个人,就喜欢个热闹,哪一天没有遇到个热闹,我咋就觉得,这一天好像是白活了。”

从瓜城回来不久,我就收到了蔡建的来信,还附了几张聚会的合影,还有一张打印的东盐池知青通讯录,他在信中说这次聚会真是意外的惊喜,大家都很尽兴。通讯录上的联系电话地址基本上是彭兴国提供的。

那天聚会是蔡建做东,彭兴国负责召集联络大家。蔡建和彭兴国是小学同学,也在宣传队拉琴。我考上大学第二年,他考上了地区师范学院,现在学院升格为东疆大学,他在学校教书。

从此,省城和瓜城的东盐池老知青们接上了联系。过去是书信来往,后来开始通电话,QQ。手机普及以后,大家的通话更方便了。特别是这些年大部分同学都退休了,有了大量的休闲时间,各种聚会更加频繁。

今年夏天,我参加了一个著名高校组织的“振兴丝绸之路国际高端论坛”。开幕式举行得很隆重,主席台上就座的是几位金发碧眼的洋人,还有5位本地的重要领导,主持人介绍这些领导时,我才知道他们都是那所“985大学”的博士生导师。他们分别是本省区财政、经贸、文化部门的一把手,还有报社总编和一个大型企业的董事长。我感到很惊奇,暗自佩服这所著名大学的办学理念和独特魄力。我听见身边有两个教师模样的人在议论:

“什么名牌大学,搞什么搞。怎么博导全是领导干部,没一个是学校的教授。”

“别激动别激动,教授博导可能在主席台下面坐着,你知道现在有人把教授叫做什么吗?”

“叫什么?”

那人把教授这个词念出了一个古怪的发音。

我听他们议论和讥笑,心里有些不满,领导怎么了,领导怎么就不能当博导?我前年还听过中央编译局局长的一个讲座,把马列主义讲得头头是道,条理清晰,很有水平嘛。人家也是博导,而且桃李满天下。

我正想转身和他们理论,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号码显示是瓜城。

“喂,是寇挥吗?”手机里的声音有些耳熟。

“我是,请问您是哪位?”我俯身离开会场。

“我是……”电话里的声音突然很弱,听起来很模糊。

“您大声点,我听不清。”我大声说。

“我是彭兴国……”

“您在哪儿,来省城了吗?”

“没有,我在瓜城。”

“噢,现在怎么样,挺好的吧?”

“挺好,我打电话是想通知你一件事,咱们班的李迎福,外号李老头,死了。”

“死了,什么时间的事,怎么回事?”我想起了那个童年时代的打架大王,那个矮壮得像头牛的汉子。那次聚会他也参加了,还一直和彭兴国拼酒。

“脑梗,前天晚上突然没有了。”

“需要我帮忙吗?我能做些什么?”

“不需要,我在手机里建立了一个微信群,你加进去,是东盐池知青群,不是东盐池中学同学群。记住,是东盐池知青群,不是……”

手机突然断了。我无心再参加会议了,赶紧给省城的几个老知青打电话。

“……他说是要加什么群,但不是那个什么……”我大声给陈予解释。

“你别什么群不群了,”陈予在电话里说,“你现在到我家来,我女儿正好在,让她告诉你怎么办。”

在陈予家里,他女儿一边摆弄我的手机,一边告诉我什么是“群”。这时我感到十分惭愧:我太落伍了,现在已经是微信时代,可我目前连条短信都发不好。

代东疆大学教授蔡建同学发布 东盐池中学的各位同学,现在发布李迎福同学治丧倡议书

李迎福同学于今年8月7日突发心梗不幸去世,噩耗传来,知青战友和同学无不为之惊愕痛惜,纷纷以各种形式寄托哀思、深切悼念。人生无常,世事难料,为了把对仙逝同学的悼念活动规制化,从迎福同学吊唁活动为起因提出如下倡议:

一、对去世同学进行吊唁、对家人进行慰问。参与治丧事宜。对花圈挽联购置制作实行专人负责。挽联挽幛署名为可联系上的并且自愿参与的同学。

二、去世同学所在地的同学,原则上应前往参加遗体告别仪式。李迎福同学告别仪式8月11日上午北京时间12:10在地区殡仪馆举行,在本市或能赶来的同学请提前到场准时参加,送同学最后一程。

三、为顺应同学们的强烈要求,敬表哀痛,慰藉亡灵,奠金每人500元,不设上限。此项具连续性,适用以后。本次李迎福同学奠金请汇入彭兴国建行卡——、工行卡——。代李迎福同学的家人感谢各位同学的深情厚谊!

各位同学,告别仪式后,我们会将奠金送至李迎福亲人处,并在群里公布奠金清单,便于监督核实。

这是我加入了“东盐池知青群”,收到的第一条微信消息。

省城社科院民族历史研究所寇挥研究员汇款1000元,省城经贸大学教授陈予汇款1000元,均收到,特向老同学表示感谢!

这是第二天我收到的微信消息。下面还出现了很多表情符号,我妻子一一告诉我这代表什么意思。那些署名也很奇怪,什么“天山雪莲”、“草原狼”、“瓜城一枝花”、“伯爵大人”、“猪头老夫子”、“随便”等等,他们对李迎福同学的不幸逝世表达着各种痛惜和哀悼。其中“瓜城一枝花”在微信群里这样写道:

“我在海南带孙子,只要闲下来,脑海里就会出现迎福同学的音容笑貌,禁不住泪流满面。”

“伯爵大人”写道:

“我家庭出身不好,文革中上学总是被人欺负,迎福同学经常替我打抱不平,他的豪爽、善良让我永生难忘。”

还有一些是打听不在微信群里的同学下落的:

“你们有谁知道何艾香同学的联系方式,她现在在哪儿,希望通知到她。”

“彭兴国,你能不能找到田卫东,好像他在深圳做生意,他也在咱们班上过两年。”

第三天微信群里的消息更多了,大多是“收到某同学奠金500元,谢谢!”的通报,其中“田卫东同学汇奠金3000元,特表谢意!”的通报下面,出现了更多的点赞和表情符号。我也发了一条消息:

“因工作关系,我在会议有发言,陈予同学给研究生上课,均无法请假,请同学们谅解,并代我们为迎福同学致哀,并向他的家人表示慰问。”

李迎福同学告别仪式结束后的当天晚上,我的手机微信群里收到了很多现场照片,还有祭席上的合影。那些渐渐苍老的面容和身体,让我有些伤感。不知道哪一天,这些面孔中又有谁会消失。他(或她)曾经是我的人生的一部分,就像我生命星空中的那些星星,随着他们一颗颗的陨落,我们终将会消失在黑暗中。

这时,我又收到了彭兴国发来的微信:

“照片和合影都看到了吧。仪式举办得还顺利。可是,也有人太不像话了,瓜城一枝花只汇来200元,还有两个人没有交钱,还有脸来喝酒。具体是谁我就不说了,你猜都猜得到。”

這条消息没有发在“东盐池知青群”里,而是发给了我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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