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脾气暴躁的阔孜失去所有朋友

2017-02-18小七

伊犁河 2017年1期
关键词:坏脾气毡房草原

小七

阔孜的名字翻译成汉语是羊羔的意思,可他的性格一点也不像小羊羔。他是阿勒泰草原上有名的叼羊高手,他惊人的力量和善战的勇气没人能比,骑术也是草原一流。这让他得到大家的敬畏。可是,他的坏脾气却远近闻名,让人难以捉摸。

大家暗地里取笑他,叫他凶狠的羔羊或者干脆叫他恶狼。当他听到这些时,就会老大不高兴。心情不好时,就会大发脾气。所以,尽管他是草原上有名的叼羊高手,那又怎样呢,人们照样不搭理他。

每场叼羊比赛,需要大家团结合作才能获胜。而阔孜呢,从不感谢配合他获胜的骑士。与其说他是去参加叼羊比赛,还不如说他是去报仇雪恨。因为他骑在马背上奔跑时,总是恶狠狠地咬着牙,像对待仇人一样瞪着对手,好像那羊是别人欠下他的。

不过,他在马背上,倒是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五月初,她们就回娘家了,已经两个多月没搭理他了。她们离他而去的原因正是因为他的性情反复无常,经常大发脾气。他皱着眉头,随心所欲批评妻子做的饭菜太淡,讽刺她挤起牛奶慢慢吞吞,贬低她缝的花毡没有比这更差劲的,还动不动呵斥女儿吃起饭来磨磨唧唧或者是在他说话时她在做别的没注意听他说话之类的。他什么时候都冲她们发火,就像是心里有多恨她们似的。她们不管做什么都是做得不对的,不管说什么都是说错的。他就这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就看他想演哪一出了。而且她们不能有丝毫反驳,一句话没说对,他就大发雷霆。他在家的时候,她们都是压低声音讲话,如果不注意碰到什么了,发出点大些的声音,她们便缩着肩膀迅速对视一眼,露出紧张的表情。她们在他身边过得真是挺不容易的。

他记得清清楚楚,妻子离开前一晚他们之间发生的争执。他清理完畜棚里的羊粪,捡起一块鹅卵石,把落满墙壁、陶醉在羊粪气味儿里的苍蝇碾死。“他妈的,这些该死的苍蝇。”他边猛碾苍蝇边骂。他干得满头大汗。妻子给他倒茶时,茶叶漏子不知放哪儿了。他瞪了她一眼,眼神像是要杀了她,吓得她慌里慌张倒了一碗浮着茶叶的奶茶——因为他口渴的时候,没有及时端上奶茶会让他发火骂人。同样,这次依然没有阻止他的质问。

“你弄得满碗的茶叶,”他撑着脖子咳了一下,吐出一根茶叶梗子,一甩手,把碗往妻子身上砸去,没砸中,摔到对面墙上,“卡在我喉咙里了——这到底怎么回事?”他怒喊道。

“又發疯。”他的妻子小声反抗。

“只有你会给忙碌一天的男人喂草根子,”他用手拍打桌子,“你是让我死呀?”

他的女儿站在一边惊恐地望着他。她的身体慌乱地颤抖着,心脏跳得厉害,像是风中树枝上的小鸟——他把她们娘儿俩的心都伤透了。

妻子的离去让他的日子很不好过。他把茶煮得浓得发苦;他的衣服没形没样地挂在身上,上面沾满汗液和泥土的混合物;盆子和水桶里堆满油腻腻的碗盘;毡房的地毡上杂七杂八地摊着被子、衣裤、袜子、钳子、铁丝,还有其他一些说不上名字的垃圾,看起来像是刚刚被小偷洗劫过的犯罪现场,散发着类似很久没晒的旧靴子里的酸腥味儿。还有,碗底在桌子和碗柜斑驳脱落的漆面上留下一坨坨茶渍,脏兮兮的。

阔孜穿着腿角沾满牛粪的裤子,独自一人在这个毡房里,在这片草原上,过着一种乱七八糟的生活。他越来越觉出妻子的好处。他站在毡房后面的大石头上(只有那儿有信号)给妻子打电话,但她接着就挂了。她知道是他,她能感觉到他的嚣张正沿着电话线传过去。“喂!喂!喂!”他喊叫着,依然是颐指气使的语气。等他反应过来,那边早已没人了,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他妈的!你个死老婆子!”他冲着手机大声嚷嚷。看看,他就是这样的人。有时候她觉得他已经疯了。有时候又觉得是自己疯了。现在,她连话都不愿跟他讲,更不用说再回来跟他过日子了。她认为和这样暴躁的人共同过着垃圾一样的生活,可得有必死的决心。简直是太荒唐了!而他却把这些都归结于父母给予自己的一副凶狠模样——他常常解释说坏脾气都是相貌惹的祸。嗨,你听听,他可真能想着法子推卸责任呀。

草原上的哈萨克族人大多脾气温和,性格沉稳。大家不认为他的坏脾气和他的长相有任何关系。和他打过交道的人总会渐渐疏远他。对此,他并不感到遗憾。他认为作为一名叼羊高手,就得凶一些、狠一些,才能吓退一切对手。哪怕只是一项体育运动。他还暗自得意,就凭自己这股子凶狠劲儿,在阿勒泰草原,甚至整个新疆,都不会遇到任何对手。

不单单跟他有过交集的人对他反感,就连偶尔出现在草原上的流动售货车的老板都不愿搭理他。有一次,他在售货车上买了一包莫合烟,因为老板忙着给几个小孩翻找五毛钱的塑料玩具车,没来得及给他找钱,他便嘀嘀咕咕埋怨起来。那老板解释说:“他们要玩具呢。”他马上接茬:“我还要你立即还我钱呢!”说着,摆出架势,一副马上要动手的模样,还将嘴里叼着的烟头狠狠吐到地上——就差那么一点,旁边围观的人说,就吐到小孩的头上了。他则大发脾气,大声喊叫:“够了!够了!有完没完!什么都他妈的都是小孩!小孩!小孩!”这是他的原话。这么一点小事,他连“他妈的!”都用上了。他就这么不负责任地向孩子们展示了儿童不宜的成人语言。

又是一年的草原盛会,他早早出现,脸上的表情写满不屑和孤独。实际上,他长相挺帅气的。个子高高大大的,无论眼睛、眉毛还有鼻子或者嘴巴都长得浓厚而宽大。不过他总是拧着个又粗又黑的眉毛,凶巴巴的拿腔作势,想让人明白他不是好惹的。现在的情况,最有可能的是,他一个人待的时间太久,也没人和他说话。他感到寂寞难耐,所以忍不住第一个出现了。

以前,每次草原盛会,大家见到他时,总会充满信心——认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会成熟起来,改掉身上的坏脾气。但他总让大家失望——人们对他早已不抱希望。他们像是没有认出他似的,目光从他身边滑过,然后继续交谈。他们哈哈大笑。除了阔孜,每个人都深处朋友之中,相互推搡,捶打对方的肩膀,开着玩笑。看起来他们是把这儿当成了聚会的好场地。

热闹的叼羊比赛结束之后,在获胜的阔孜身边,也不会有热烈的祝贺和掌声。在他面前,人们的谈话都无关痛痒,浮在表面。凡是热闹的玩笑和打趣,都得等到他走了之后才会进行。

“呼——”有人从肚子里吐出一口长长的气。

“走了——嗨!”

“嗨!嗨!”有人站起来,拍拍屁股后面的尘土。等到把大家的目光全都吸引过去时,他捏起拳头挥舞了几下,“我会给你好看!会给你好看!”他惟妙惟肖地模仿起阔孜的模样。

“有你裤裆里的玩意儿好看吗?”有人马上接话。

“有,有,没错!”

“脱下来,嗨!我们看了才知道好不好看!”

话音刚落,人们就笑炸开了。每个人脑海里都在想象阔孜——恶狠狠的叼羊冠军——掏出裤子里的玩意儿晃动着给大家展示,嘴里还凶巴巴地说道:会给你好看!

那位模仿阔孜的人甚至转身面向大家,随手拿起根木棍,竖在裤裆前扭动起屁股来,“好不好看啊——啊——好不好看——哇哈哈哈——”

“裤子脱了——”大家齐声高喊,“脱掉!脱掉!脱掉!”

那人捂住裤裆跑了。大家的笑声一浪接着一浪,有人按住肚子笑翻在草地上。

笑吧,笑吧,看谁笑到最后。孤独的阔孜想象着这副场景。他们总这样,污言秽语,他想。他向来无法忍受口无遮拦哄笑的人群。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家继续放牧,无论夏季或者冬季,他总是无所事事。这使得他心情抑郁。可是,放牧時遇到其他牧羊人,他又表现得爱搭不理。瞧他那副架势,仿佛他的身边聚集了许多朋友和家人。

在毡房里的时候,他永远弓着背盘腿坐在地毡上,那副样子总会让人想到某种凶狠又孤独的野兽。他的眼神还真的挺像狼的。有些时候,他斜靠在被子垛上,从小布袋里捻出一小撮莫合烟,然后把烟草撒在一张薄薄的长条烟纸上,两只手小心翼翼捏着纸的两头,卷着,舌头飞快地轻舔纸的一侧,封起来。他听到毡房外有踢足球的小孩在那儿争吵,便立即甩出一句:“你们这些蠢货!”他就这么扯着嗓子大喊大叫,“能不能安静点,你们这群蠢孩子!”

他到底想要多安静啊?

孩子们把类似的场面带回家讲给大人们听。阔孜脾气无常的故事在草原上所有人当中真是传了个遍。他用脚把孩子们的足球跺了个稀巴烂;他把提水用的空皮桶朝玩的孩子们摔过去,差点砸着他们的脑袋;他站在毡房门前用恶狠狠的要吃人的眼睛瞪着孩子们,像是随时要跳起来,用爪子扑倒他们的恶狼;他朝一个冲他扮鬼脸的孩子走过去的时候,吓得那孩子腿一软瘫倒在地,其他孩子拖起腿软的孩子一哄而散。孩子们说他叼着半截摇摇欲坠的烟卷,嘴角和鼻子里喷出白烟的那张发怒的脸,像是那个被踩坏的足球一般,嗞嗞漏气。他们都这么说。妈妈们长长地倒吸一口气之后,对自己的孩子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非要经过那儿啊,我可不想听到你们出什么意外的消息。”

“我妈说别从那儿走。”

“对,让他自己蹲在窝里。”

“呃?为什么说是窝?”

“狼窝呗!”

关于阔孜的话题在每个家庭持续。关于他发怒、骂人、恶狼、瞪眼的关键词伴随大伙儿度过了那个秋天,直到冬季,然后翻过了那一年。

他越来越不受欢迎,就像一座危机四伏的火山,巨大,阴沉,愤怒,顽固。以至于,他的整个毡房变成了暴戾和阴森的化身。那些孩子都不敢正眼看他了。每次迫不得已必须经过时,总把脸看向相反方向,放快脚步,嘴里低声念着不知谁发明的打油诗:“阔孜不要发火啊!阔孜不要发火啊!一会儿就给你安静!一会儿就给你安静!”仿佛经过他的毡房是一件冒险的事儿。

总之,他真实的生活了无生机。因此,他恨不得天天参加叼羊比赛,享受战胜对手,高于对手的喜悦。人孤独总是不好的。

在他家毡房不远的桦树林边,有一户毡房,户主名字叫布喀,翻译成汉语是公牛的意思。可是,布喀的性格却一点也不像公牛那般威猛。他腼腆羞涩,年龄和阔孜相仿。在这片草原上,布喀算是阔孜唯一的朋友了。不过,有些时候布喀也总是找着理由躲开他。

布喀长着一张尖而扁的脸,头发呈浅棕色,脸颊因为牧场强烈的紫外线而晒成黑紫色,厚厚的嘴唇,大大的眼睛里透露出谦恭和平和。他的胳膊有些长,垂下来简直能够到膝盖,上面挂着一双沉甸甸的大手。套在脚上的靴子也大得出奇,仿佛里面塞满羊毛才不至于在行走时脱落。他的长相让人觉得,此人在人群中绝对沉默寡言,比如说话脸红。

虽然布喀的性格温和,但他也热衷于叼羊比赛,而且还总在阔孜把抢到的羊儿压在马鞍上,催马前跑时,尽心尽力地将对方追赶过来的骑手冲散,掩护阔孜,让他遥遥领先。每次他总是这样默默无闻配合阔孜,使他获胜。

在布喀面前,阔孜的坏脾气可以说尽情发挥到了极致,真的有些像恶狼一般,凶巴巴地把温和的布喀指挥来指挥去,呵斥他为自己做各种各样,无任何报酬的事儿。而布喀的确脾气好得过了头。他从不发表自己的意见,他会说好的,或者说是这样的,或者只是笨笨地一笑,点点头。他认为多说没有任何意义。他对待队友和对手的方式基本上一样。他对任何人都很有耐心。他认为这只是一场娱乐活动,大家玩玩而已。

阔孜曾冲动地逼问他,为何不对对方战队发表言论。他没有争辩,只是痴痴地笑,“大家一起,乐乐就好。”他说。

阔孜却不这么认为,“不一样!根本不一样!”他挥着拳头大喊大叫,眼睛瞪得像牛眼睛一样。

布喀不说话了,无论阔孜接下来说什么,他就只是痴痴地笑。

阔孜的怒火渐渐熄灭了,回到面无表情的茫然状态——布喀的态度让他找不到聚集起力气发火的理由。看起来,愤怒和沉默好像是他仅有的选择。

正是因为布喀这种宽厚友善的态度才让阔孜在他身边为所欲为。布喀就是这样,对别人极力不干涉、不打扰、不建议,虽然在叼羊技巧和骑术方面,他都很不错。他有一颗包容的心,从来不说任何人的坏话。同样的,任何人在他嘴里也不会听到一句关于阔孜是一个恶狼或者凶狠的羊羔之类的坏话,哪怕是一丁点儿的牢骚,他都不曾发过。是的,他从未说过,在他的妻子和孩子面前也只字不提。

这次的叼羊比赛还在报着名呢,阔孜就大闹一场,还一脚踢翻面前的桌子。原因仅仅是一位年轻人毫不客气地指出并希望他改掉那个该死的坏脾气。在阔孜歪着下巴,揪住那人衣领,大喊道:“你他妈的不想活了啊?”并挥起拳头的时候,那人大喊一声:“阔孜!有人会收拾你!等着瞧!”接着,旁边所有人都围了过来。他们把手中的马鞭一下下敲在另一只手的掌心。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还发出警告:“喂,阔孜,能不能好好说话?嗯?你是吃牛粪长大的吗?阔孜?”

哈萨克人中流传着一句谚语:“颠狂的马容易闪失,慌张的人容易出乱。”这句话,说的就是現在的阔孜。大家都这么认为。于是,大家齐心协力轰走阔孜,不让他再参加任何叼羊比赛。就是嘛,他总是在大家开心的时候,影响大家的好心情。

“看来他的皮毛成熟了!”有人甚至捏着拳头,用草原上最恶毒的话来诅咒他。这同样也是一句哈萨克谚语,来自古老的狩猎习俗。自古以来,哈萨克族猎人不会盲目地随意四季狩猎。他们把狩猎日期定在每年十一月份的野兽成熟期,并且他们绝不会伤害母性和幼小猎物。也就是说,野兽的皮毛成熟了,它们的倒霉日子就来到了。可想而知,这句话不但指出阔孜是一只野兽,还一语双关地指出他的坏脾气让大家厌恶得想要“灭掉”他。

叼羊比赛开始时,阔孜坐在草地上,表情狰狞却不知怎么着透露出些许无助。他看着主事的人将一只刚宰杀的山羊放在场地中央。他狼狈地四处张望,看到大家骑在马背上,分成两队,头上包裹着代表自己队伍颜色的彩带,雄赳赳气昂昂,根本无人理会阔孜的感受。突然,他注意到紧张待命的骑手中没有自己那位温和的邻居。直到现在,他还完全不肯承认布喀是为了维护他那点可怜的面子,而主动放弃了比赛。不过,他心里头还是明白着呢。

“喂——阔孜,你可以过来一下吗?”正想着,阔孜听到背后呼喊他的声音,回头看到布喀坐在远处的树荫下,朝他招手。

阔孜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过去,坐在布喀身边。他无聊地捻着手边的小草,看着远处。叼羊比赛已经开始,大家在高高扬起的尘土中激烈争夺。这时,阔孜仿佛听到一个诅咒自己的声音:“阔孜,你是一个改不了恶习的恶狼!”这是谁呀?谁这么胆大?是来找揍的吧?让我给你来点好看的!他妈的,还没有人敢当面对他说出过这样的话。他的额头暗了下来,他又开始愤怒,想要把诅咒他的人抓住,痛打一顿。他前后左右看了看,身边除了布喀,没有别的人。

一会儿,那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他竖起耳朵静静倾听,怎么?怎么像是那个从来不说别人坏话的、憨厚老实的布喀的声音呢?阔孜不敢相信,他抬起头,先是左右看了下,然后转过头,用他那双看着就凶狠的眼睛瞪着身边的人,鼻子里哼出一声,“嗯?”

“……阔孜!你真是一个改不了恶习的恶狼……”布喀的嘴又动了几下。他看到了他脸上倦怠和厌烦的神情,就是看多了小丑表演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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