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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管闲事的库齐肯奶奶

2017-02-18小七

伊犁河 2017年1期
关键词:乌拉努尔毡房

小七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娜乌拉正在清洗茶具。桌子上收拾得差不多了,她正在厨房里忙着,用铁刷子把壶底烟熏的黑迹擦掉。她停了下来,听了听,放下手中的壶和刷子,拿起抹布擦干手上的水,过去开门。

门缝边露出一张着急的圆脸,脸的主人是库齐肯奶奶。她摇摆着身体,挤进来,把门撑开碰到后面墙上。过了大概三四秒,娜乌拉总算适应外面强烈的阳光,看清眼前的状况。原来她初步断定门边至少站着两个以上的人,这未免有些太夸张。事实上,就只是库齐肯奶奶一个人。她可真是一个胖老太。手脚都胖。胖得每走一步路都呼哧呼哧,出着大气。她走进来,靠着门框,让人以为整个门框都要塌出去了。她怀里抱着娜乌拉家的猫。那猫惊恐地瞪着眼睛,瑟瑟发抖。

“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大一小两只狗,可劲地追它,直到把它追得爬上一棵小树。”说着,她把猫塞进娜乌拉怀里:“你看,它吓的可不轻。”

那猫扑进娜乌拉怀里,伸着下巴一脸哀伤地望着她,简直就在诉苦:“差点见不到你啦!”

“哦,它把我抓伤了。”库齐肯奶奶这才发现手臂上有几道平行的血口子。那是她抱住受惊吓的猫时,被抓烂的。

娜乌拉赶紧找到碘酒,拿棉签蘸着给她消毒。因为救猫让她受伤,娜乌拉感到内疚。可库齐肯奶奶却不这样想,她认为能为小动物做些什么,是她的荣幸。

库齐肯奶奶八十岁,独自居住。

她是一个老寡妇,丈夫在世时非常勤奋,家里有上千只羊,还有几十头牛和几匹马。丈夫去世后,留给她充足的财富。库齐肯奶奶的孩子们都在城里上班,她说习惯了牧场上的生活,不愿去城里受罪。

人们都十分惊叹库齐肯奶奶的体力。尽管她年岁已高,身子骨却非常硬朗,几乎没有听说她生过什么病。她最喜欢做的事是到处转转、看看,每个人的事儿她都想管。她是个远近闻名的热心肠。牧场上所有婚丧嫁娶及新搬来个邻居什么的,在这样的场合,都会有她包着褪了色的灰色头巾,碎花直筒棉布裙盖着长靴的身影(这是她的标准行头)出现。事实上,帮助别人已经成了她此生的目的。当然,关于动物的事儿,她绝对不会错过任何一件。

“动物知道的事情比人多。狗啊,猫啊,小羊啊,牛啊,你给它们多少爱,它们就回报给你多少爱,比人还懂得感恩呢!”她常这么说。据说,库齐肯奶奶的动物情结在她小时候就明显显露了。比如,她还在婴儿时期,首先学会说的话就是“牛、羊、骆驼、鸟儿、猫、狗”。对她来说,动物也是感官经验来源之一——她热爱毛皮和羽毛的触感。她在热爱动物的人眼里,说是“最伟大的人”,一点也不为过。

不过,有些时候库齐肯奶奶不管不顾别人的感受,热心得过了头。

八月的一天,努尔兰在深山里打了三天的草,累得全身快要散架了。他早早返回家,吃过饭,洗漱之后,便躺下了。娜乌拉则忙着清洗他换下的一大堆脏衣服。

就在这个时候,库齐肯奶奶晃晃悠悠沿着对面斜坡小径走下来。“喂!娜乌拉——你好啊!娜乌拉,努尔兰在吗?”她大声说话,打着招呼。

“刚刚打草回来,累坏了,休息了。”娜乌拉站起来,在围裙上擦了一把手上的水。

“别,娜乌拉,快忙你的,我找努尔兰就是说——”库齐肯奶奶伸出手,正要将她按回板凳时,目光突然盯住了什么。她看到努尔兰的白色内衣与灰色外套,还有黑色裤子一同泡在盆子里。

库齐肯奶奶抬起头,用发愁的眼光盯着她看了老半天,又把目光转回到盆子里,“娜乌拉,白色的是内衣吗?”她说,“内衣和外套放到一起洗,这可不行!”

“都是脏衣服,”娜乌拉解释说,“水多得很,多清洗几遍,没事的。”

“外套上的细菌会沾到内衣上。”库齐肯奶奶说完,又解释道:“你眼睛看不到的细菌,会钻进内衣的纤维里。娜乌拉,贴身穿的衣服要分开洗,才行。”

在娜乌拉说了几遍记住了,并保证下回一定分开洗之后,库齐肯奶奶这才放心地挥挥手,示意她坐下,继续洗她的衣服。

她转身朝毡房走去,在毡房里来回转了几圈,走到钻在被窝里,迷糊着的努尔兰身边,“努尔兰——喂——年轻人!”她俯下身子,用短而厚的手掌重重拍打他的被子,惊得努尔兰心脏一阵狂跳。接着,她继续大声说话,“喂——努尔兰——起来,起来,有点事儿跟你说!”因为她年老耳背,听不大清楚,所以她总认为别人也听不清。

或许,努尔兰永远弄不明白库齐肯奶奶是怎么想的——也许她连眼睛也看不清了吧。他当时的状况是:只穿了一条短裤,缩在被子里头。他只是条件反射般地把一只手臂伸出被子,在旁边摸来摸去,抓过自己的衣服。因为,他不想半裸着躺在那儿呀。他的脸上是那种还未搞清状况的迷糊神情。

库齐肯奶奶左右看看,呼哧呼哧努力着,终于艰难地盘起腿,坐在努尔兰身边的地毯上。她坐下去时有些困难,因为她的身材让她很难弯下腰。努尔兰本该起身穿衣,或者是披一件衣服也是可以的。这样,自己的样子也不至于看起来这么尴尬。但是,库齐肯奶奶就坐在了他身边,看着他,丝毫没有让他从被窝里出来,穿件衣服的打算。反而,让他觉得自己还是老老实实裹着被子,躺在床上的比较好。这样,或许还能和她面对面聊一会儿——他完全陷入一种无话可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的境地。

“嗨!吵醒你了吧?”虽然她的音量一声高过一声,但依然保持着平时的吞腔拖調。每当有不熟悉的人说她说话慢得让人着急时,她便耸着肩,反驳道:“看看,在这样的牧场,有必要把话说得那么快吗?”

“没有,没有,我刚躺下。”努尔兰把头稍稍朝里头斜开一点,干咽了一下,“哦,您有事吗?”

“你能肯定我没吵醒你?没说假话?”

“没,没有——绝对没有,”努尔兰缩在被子里,露着半个脑袋,眨巴着疲惫的眼睛望向她,“我也就是胡乱躺一下……对了,您有事吗?”他强忍住,不让自己的不满表露出来。

“噢,年轻人,你一定感到很累。不用说,这我看得出来。”库齐肯奶奶认真地说,“我给你说了多少次了,我家那头牛拉车还是可以的。我说过,让你拉草的时候牵走用,你却总是客气,”说着,她又伸出手掌,在努尔兰盖在胸口的被子上拍打了几下。努尔兰像是案板上的鱼,翻着白眼,蹦跳了几下,“嗨——每次,我都说要把牛借给你用,我的牛可以干两头牛的活呐。顶两头牛哎!这样你家的牛就不会那么辛苦了,草还可以早些拉完,你也可以早点休息,对吧。”她竖起两个指头,在努尔兰眼前一下一下晃着。

努尔兰不知所云地咕哝了几句“真好啊!”还有“那可是体力活呀,您只有这头牛了,我不想让它的体力消耗太大,您還需要它干别的活儿”之类的客气话。除了这些,他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库齐肯奶奶又待了几分钟,继续和努尔兰讲了一些“没事,都是邻居,你奶奶在的时候,我们都是朋友。还是那句话,需要的时候说一声,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你去打草了。如果早两天让我知道,我会把牛牵过来。我不是说客气话,能帮到你们这些孩子,能让你家的牛轻松一些,对我来说会非常荣幸”。之类的话。

当她呼哧呼哧撑着地毯,缓慢站起身准备离开,并走到毡房门口时,又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望着努尔兰露在被子外面、光着的膀子,“喂!年轻人,不是我说你,看看,你不穿衣服睡到那儿可不行,这和城里的楼房可不一样。”她又往毡房里走回两步,呼哧呼哧地努力俯下身子,歪着头,用手指向毡房墙篱下的缝隙,“看看,那儿晚上透凉风,努尔兰,我可不觉得脱光衣服睡觉有利健康。”

当她发现他缩在被窝里,抓着头发,痛苦地皱着眉时,又站在那儿不动了,“咦?努尔兰,你好像心情很不好哎,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家里人,别总是憋在肚子里。”她诚恳而有条不紊地说道,“人的一辈子呐,坏的心情时常会有,别太在意。绝大多数时候,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年轻人,你只需把手边的事情放一放,喝碗热奶茶,早点儿睡觉,第二天早晨,一切烦恼都会烟消云散。”

努尔兰还没来得及开口,她便走掉了,唯独留下他目瞪口呆地躺在那儿。他甚至不敢相信,就在刚才,自己竟然脱光着身子,躺在被窝里,和一位老妇人聊了好一阵子。

从那以后,在任何场合,只要听到库齐肯奶奶挥着厚厚的短手,念叨着自己的口头禅:“听着,你如何对待别人,别人就会如何对待你”时,努尔兰都要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当然,娜乌拉也时常被库齐肯奶奶特别“关照”。

一天,她清晨起床挤牛奶,发现前一天晚上拴着马绊子的马儿,不知道怎么弄的,马绊子上的铁链绕住了它的四只蹄子,把它绑成了一个倒三角,就像一个锥子一样扎在草地上,动弹不得。娜乌拉看到马儿的时候,它努力立在那儿,估计再多动一下,就会一头栽倒过去。

就在娜乌拉俯下身子,仔细查看,想着该如何帮助马儿解脱时,库齐肯奶奶端着一个盖着布的托盘,摇摇摆摆再度出现在她的身后。

娜乌拉不知道库齐肯奶奶为什么总在不该出现的时候现身,但她的热心,让任何人哑口无言。她的头向着库齐肯奶奶扭过去了一次,速度很快——她还想集中精神看马的蹄子呀。在她扭回来的时候,眨了几下眼睛。因为她仍然抱有希望,但愿刚才看到的不是库齐肯奶奶。

可是,那就是库齐肯奶奶,那就是她不想见到的人。她敢说自己的心脏停了那么一下。库齐肯奶奶站在她的身后,张口和她聊起了如何烤馕,“嗨——娜乌拉——还是我们这种泥巴垒的土炉子烤出的馕好吃,城里的馕已经没这个味儿了,我估计不好吃是烤箱的缘故!绝对是!”娜乌拉只能又回转头,站起身来,默默点头。她早已注意到,库齐肯奶奶说话的开始总要特别加上对方的名字。她会说,“娜乌拉——”或者,“努尔兰——”。娜乌拉认为这样的说话方式很霸道。面对库齐肯奶奶,她心里真正想说的拒绝话,甚至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对了,娜乌拉,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有时候给猫吃一点馕还是不错的。哦,我的宝贝狗狗就常吃我烤的馕,尤其在它拉肚子的时候。我想,馕是可以避免消化不良呢。”

“哦,好的,好的。嗯,知道了。”娜乌拉终于憋出几个字——不说话对长辈可不礼貌。

“今天早晨我六点起床和面,这是刚烤出来的馕。瞧瞧,热乎乎的。你呀,一定要好好烧一壶奶茶,蘸着酥油好好吃,要对得起我这么早起床烤馕。”她将托盘上的布掀去,露出几个黄亮亮的馕。“看看,”她几乎是在唱着说,“我在上面抹了鸡蛋黄,哈哈,是我养的鸡报答给我的蛋。”接着,她又唠叨起她亲爱的鸡,后来又转移回到她的宝贝狗身上。她说起这些话题时总是没完没了,前前后后足有半个小时。

但是,当娜乌拉接过馕,以为她终于停止唠叨将要离开时,库齐肯奶奶却突然把眼睛定在了娜乌拉身后的马腿上。呆了半响,她像是发现了什么重大事故一般,指着马腿,大喊大叫起来,“天哪!娜乌拉——你难道没有发现它的腿被马绊子缠住了吗?这么大的事儿你不理会,却站在这里若无其事地和我聊天?为什么你会这么做?难道你没看到吗?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太自私,太不为动物着想了!它们也不容易啊,有时比我们人类都辛苦的!”

“呃……啊……哦……是吧……我正在想法子给它解开链子呢,”娜乌拉慌忙解释道,“可是您在这儿,我……”

“娜乌拉!娜乌拉!”她伸出手臂,把手掌对着她,做了个停止的动作。接着,用抚慰的声音说道:“我一点也不怀疑你在考虑这个问题,对,对,我知道你是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然而,对于这一点你必须要改进。这样吧,你只需把事情的主次搞清楚,然后先完成重要的事情,那么着就不会这么狼狈不堪了……”

她不停地说啊说啊,就像春季山脚下那条河流一样,泛滥成灾。但娜乌拉已经不再听了,她的耳朵里传进一辆卡车从她身后不远处的小道上颠簸开过的哐哐作响声。她开始想象轮胎下石子飞溅,想象着车子里坐着的司机,他嘴角一定叼着香烟,身体一定随着车子的晃动上上下下在座位上蹦跳,车厢里一定浓烈地充斥着太阳烧烤的汽车尾气味儿。还有,司机嘴边吐出的白烟一定一股一股地在他耳后划成一道曲线。她的眼睛盯着库齐肯奶奶用手臂和手指形成的澎湃演讲,脑袋却跑了神。

“嗨!娜乌拉!”库齐肯奶奶看着她的眼睛,又升高了一个音量,“譬如,现在你要知道马被这样捆着,对它来说是一件非常难过的事儿,你必须马上帮它解决难题!我相信以后你一定会分清主次。慢慢来,不要急,一定会有进步的。”说着,她倾身向前,拍拍娜乌拉的肩膀,递过来一个鼓励的眼神,便掉头走开了。

唉!她总是让人无话可说。

“凭什么让她那么教训着,为什么不反驳几句?”那天早餐的饭桌上,深有感触的努尔兰问,“为什么不?”娜乌拉说,“因为那马确实被绑成了一个锥子,并且我确实没能及时帮到它。”

以上两件事,绝不是库齐肯奶奶热心肠的个例,她总会气喘吁吁出现在这一带草原的任何场合、任何人面前。只要是她能走到的地方,都会留下她的爱心和一个个“有必要的提醒”。“大家应该感谢她。不是吗?难道不是她给你们带去了爱和温暖吗?”年龄稍大些的邻居提到她时,总会说她是“了不起的库齐肯”。是这样的,她们在谈论她时,常常用到“了不起”这个词,他们认为她是个大好人,从头到脚无可挑剔。一旦有老年人的聚会,总会有人提出:“我们一定得请库齐肯来,她来了那可就热闹了。”因为,她给大家带去很多安慰和快乐。可是,年轻人却不这么想。他们听到她的名字就会撇嘴。他们说她的话听起来很奇怪,让人摸不着头脑。还有人嘲笑她的体重——所到之处,毡房倾斜!大地颤抖!甚至有人怪声怪气学她说话,还说她太老了,恐怕脑子已经坏掉了吧?就这样,人们要么喜欢她,要么受不了她。

不过,每个人都知道,库齐肯奶奶是一个有爱心的人,尤其喜爱动物。她为身边的动物所做的努力,早已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但是,恰恰因为她的爱心,年轻人总是躲着她,认为她管得太宽。她也听到过别人对她的议论,可是她总是一笑而过。当她说了有些人不爱听的话时,别人的表现也不会让她烦恼。即便是有个年轻人当面与她顶撞,讽刺她爱管闲事,话多让人烦,这也没让她有丝毫郁闷。她是不会计较的那种人,也许根本没有听进去。要是真的遇到需要计较的事,好吧,她会直接忘掉。

对于那个曾经顶撞过她的年轻人,某天在街上遇到,她会主动走向他,大着嗓门问候:“你好吗?年轻人?”接着,又是开玩笑打趣:“嗨,干嘛这么严肃地瞪着我?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放轻松点嘛。”一旦发现面前的年轻人衣着凌乱时,她便朝她努嘴,“啧啧,你看看,一定要记住,永远要把衣服穿戴好,无论新旧,整理好你的外表再出门。对,这能让你振奋。”看吧,她又开始了让人厌烦的善意“提醒”。在她嘴里从未说出过,“我下定决心不去操这份闲心了”“我才不着这份急呢”或者是“和我扯得上关系吗”之类的话。当有人问起她,是什么让她整天乐呵呵地笑时,她说我高兴的是我能够呼吸,能随时吃点什么,我能走路,能说话,能轻松地大声说笑。总而言之,我喜欢老天爷给我的这一切。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年轻人的思想逐渐发生了改变。他们先是开始留意她说的话,然后逐渐感知到来自于她的爱和温暖。他们发觉她的身体里隐藏着某种正面的能量,认为她的确是一位值得敬佩和尊重的老人。

有一次,娜乌拉得了重感冒,喉咙肿痛,一连两天吃不下东西。更糟糕的是,努尔兰也因为亲戚家出事,赶去帮忙了。第二天夜里,高烧让她胸口憋气般地难受。她躺在床上,盖上厚厚的被子,希望能出一身汗,好让自己体温降低一些。但情况好像越来越糟。她只能抛开自尊,挪到库齐肯奶奶家门前,敲开房门请求帮助,“您……我知道这么晚了……能帮我……”库齐肯奶奶看著娜乌拉烧红的脸蛋,把她拉进门,让她躺在床上。然后,忙着把小麦和酸奶酪捣碎,给她烧小麦粥。这可是迅速补充体力的好东西。

还有,努尔兰家的棚圈和毡房时常因为某些未知的故障,需要一些特殊的铁钉或工具,而努尔兰总会在库齐肯奶奶家的工具箱里找到需要的东西。因为,库齐肯奶奶丈夫去世前是一个维修高手。在毡房和棚圈上发生的任何特殊问题,他都用自制的工具轻松解决了。那个笨重的工具箱就是他留下的。

到最后,努尔兰口袋里,甚至多了一把库齐肯奶奶家小库房的钥匙。这对于娜乌拉来说,简直不太可能。她不喜欢别人在自己家乱翻东西,哪怕是库房。

还有一次,努尔兰夫妇应邀参加阿勒泰整个地区举办的阿肯弹唱会。当人们身着盛装,骑着骏马,弹着欢快的冬不拉乐曲出场时,随着一声“‘恰秀开始——”库齐肯奶奶头戴白头巾,身着盛装,用白色的布巾兜着一大包方块糖、水果糖和包尔萨克,在两位美丽少女的陪伴下,伴着节奏明快的“黑走马”旋律,不断向人群抛撒。努尔兰看到库齐肯奶奶时,简直是跳着跑过去招呼她,娜乌拉也惊喜地朝她鼓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库齐肯奶奶这么受人尊重,这让她感到意外。因为“恰秀”中抛撒的食物代表好运,必须得由草原上最受大家尊重的,最有威信的老妇人抛撒才行。

那天回家的路上,努尔兰说:“我们过去那么议论库齐肯奶奶真是不对,她是一个大度的人,从来不和我们计较什么。”娜乌拉也意识到,为什么库齐肯奶奶总是令自己感觉别扭。这根本与她水桶般的身材、大声的说话、粗糙的碎花裙子没有任何关系。“是啊,她的口袋装满人生的宝藏!”娜乌拉感叹道。她说库齐肯奶奶最让人佩服的是,对待任何人都充满爱和热情,对待生活总是那么乐观,至于教训谁教导谁就更非她的本意了。娜乌拉终于弄清楚不想见到库齐肯奶奶的原因是:她总让自己觉得处处都不如她,时刻让自己感到自卑。

“她唯一的缺点,”努尔兰开玩笑说,“就是过于胖了。”

“她啊,她是占的地方太大了,”娜乌拉点点头,表示赞同,“这不仅仅是占的空间,更重要的是在大家的心里。”她希望自己能够多像她一点,却不知道该从哪儿着手。

此后数年,娜乌拉有了两个孩子,他们整天在库齐肯奶奶家跑进跑出。最后,为了方便,两家将毡房搬到同一个山坡上。每次,孩子们一出房门,就冲进库齐肯奶奶家里。

但是,事情往往不会始终那么美好——库齐肯奶奶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毕竟她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

一天傍晚,库齐肯奶奶在院子里望着远方,没有笑容,也不去关注身边打闹着的孩子们——她从未这样。以前,她总说,每一天开开心心真好。每当孩子们为了一点小事哭丧个脸时,她就会拍着他们的脑袋,笑着说:“看看,我们的生活多幸福啊!你们这些个小傻瓜。”

“娜乌拉——我的孩子要来接走我,他们担心我的身体。”等她回头看着走过来的娜乌拉时,她的情绪更加伤感。“告诉你一件难过的事儿,”她说,“最近,我的心脏常常突然忽快忽慢,就像发疯了一样。”娜乌拉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等待下文。“正睡着呢,它说来就来——嘭,嘭,嘭,就这样,在晚上声音那么响,我真有点害怕了。”她把手捏成拳头,比划着,敲打胸口。“还有,”她摊开双手,把它们展示给娜乌拉,“看看,它们现在已经是没用的东西了。以前,我多么喜欢手工活儿。我坐在草地上,晒着太阳,做了许多的花毡子,给那些小猫咪啊小狗狗啊,它们在上面睡觉。还有,我曾经给十几只牧羊犬和小羊羔做过衣服。是冬天穿的那种。它们穿着我做的衣服在雪地里奔跑……哦,我还给邻居的姑娘们做过结婚时穿的托依阔依列克,还有那些小孩们,我给他们做了皮帽子、皮手套……可是,现在,我弄不明白我的手为什么总是发抖。唉!这些事,我再也不能做了……”

娜乌拉早已发现她的手总是控制不住地颤抖,每次端起茶碗时,都会把茶泼到外面。她看着那双手,绞尽脑汁想找个话题,来缓解她的悲伤,却什么也没找出来。最后,她只能用手挽着她,在她的胳膊上拍了拍。

库齐肯奶奶皱起眉头,唇线瘪曲,就那么站在院子的草地上,双手交握到一起,来回搓着。她的那双手像是带着松垮的满是皱褶的羊皮手套,手背上布满深褐色的老年斑。在她身后,半个太阳正缓缓落入远处的山体,阴影在她的脚边越拉越长,空气中的热力渐渐消弱。在橘红暮色的衬托下,她的头发看上去稀拉而干枯。她的神情已经无法用苍老来形容,而是“被迫放弃”或者“无奈放手”这类词比较适合。眼神、动作、语言、健康……她的一切的一切,就好像一个已经决定放手一件为之努力终身的事务的人,表现出无力实施计划之后的精疲力竭。大家的库齐肯奶奶——那个最伟大的,了不起的,洋溢着阳光和温暖的热心肠,看上去要哭出来了。

几天后,库齐肯奶奶真的被她的孩子们接走了。

“妈,不知怎么的,您看起来越来越像库齐肯奶奶哩。”有一天,在饭桌上,两个孩子在议论库齐肯奶奶时,突然回头这么对娜乌拉说。

“是的,我一直在努力!”娜乌拉微笑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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