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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跛

2017-01-14容三惠

阳光 2017年1期
关键词:蹄子工棚瘸子

秋阳炸出满世界温柔的金光,为大地万物增添光辉,空气里飞舞着无数金银色的尘粒,人们都无视它存在,仍感到阳光的温暖和舒心惬意。那天生产队长吃过午饭照例来到村当街,身上穿着旧得发黄的白衬衣,高高地挽着袖口,双手松松地背在后面,头上勒着白毛巾,在后面绾个翘尾巴结,阳光将他的眼睛照得虚眯着。他站在那个高土埂上望望周围三五成群散站着的人一言未发,最后目光落在左腿有点儿微跛的中年漢子身上说:“瘸子,今天你掏粪圈吧。”这声音似沉闷的钟声。那“粪圏”是指生产队养猪的猪圈,里面养着十几头长白猪,是待年底宰杀分给社员们过年的。圈里面的猪粪是要经常清理的,否则就难下脚,臭气熏天。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几乎每个生产队都养猪。接着又有人说:“瘸子,厕所里的臭粪堆成山了。”这是一位齐耳短发的中年妇女,好像这些脏活都成了瘸子的死任务,非他完成不可。生产队的麦场后面有一个大粪坑,是专门集粪的,是将所有的粪便集中到这里发酵,然后一车一车往地里拉,都说庄稼好主要是靠粪喂出来的,因为当时还没有流行上化肥。还有个戴红袖章的小青年说:“小九,明天开会,记住作检查。”当时对小知识分子杨瘸子也称小九。

这里的村当街是指贯穿村里的一条东西主干道,平时过路人特别多,也是社员上工前聚集的地方,队长先在这里作具体分工,然后再分头去劳动。大家都对杨瘸子这么呼来唤去,发号施令,隐隐约约有点儿鄙视欺辱的意思,但他不计较,采取的是沉默或服从的对策。他觉得这样就少吃点儿亏,少受点儿皮肉之苦,常常很自卑,有点儿类似“黑五类”的待遇。其实他是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就因为是个小知识分子,成了短处。他低着头不慌不忙地走来,因腿微跛,自然有点儿僵硬颠簸的感觉,双肩高低有点儿失衡,走姿凸肚凹腰有点儿不雅,虽然行动缓慢,但不影响他干农活。他是“文革”前的小学毕业生,在村里有如此学历,也算是小知识分子了,在“文革”中就称“臭小九”了。如果他是大学毕业,那就是“臭老九”了。无论是小九还是老九在当时命运都不佳。所以无论谁怎么叫他,他都不在乎,第一反应就是拽耳朵,用食指和拇指夹着肥厚的耳垂拽上拽下说:“好哩。”接着脸上就漾起一丝微笑,眼角处隐藏着细密的皱纹,但这笑并非发自内心,而是甘拜下风的习惯。因为他的腿给了他深刻的教训。那时社员上工前先到麦场开会学习,名曰:斗私批修。会场就在麦场西边的大柿树下,柿树旁边有个正方形大土台,一米多高,村里有什么重大活动都在那里举行,如开会、演戏、放电影等等,成了热闹的公共场所。开会时,这里就成了领导的讲台或批斗人的会台,他的腿就是在这里落下的瘸。有次开批斗会,队长站在会台中央,两边还站着戴红袖章的小青年助威。大家一见“红袖章”登场,便知道是教育人改造人批斗人呢,这阵势不足为奇,像家常便饭一样。队长点名被批对象上台回答问题,首先点到了杨瘸子,问他历史是不是前进的车轮?

杨瘸子个子不高,穿着褪了色的又肥又大的深蓝色中山装褂,耷拉着头暗自冷笑,心想现在这形势,还算前进呀?学生不学习,工人不上工,整天斗、斗、斗,是非不分,混淆黑白,知识分子蒙冤受屈,我看这是后退的车轮了。但他不敢这样说,思索片刻拽拽耳朵回答:“历史是一道很复杂的问题。”那声音轻得如羽毛,像个害羞腼腆的学生发出的声音。

余音未消,就有人打雷似的骂道:“放屁。”站在瘸子身边的那个胖青年像发怒的小老虎,眼睛瞪得像灯泡,气势汹汹地伸手在他耳垂下狠狠扇了一巴掌。他觉得这样才能体现出革命气势,才能震慑众人,才称得上是革命的小闯将。

杨瘸子低头伸伸舌头笑笑,然后又抬头望望众人,收住笑容,但心里不服气,日你娘,你个毛孩子懂啥?从娘肚里爬出来几天了?还黑白不分、狗屁不通呢,训起老子来了。

胖青年扭头看看胳膊上的红袖章,觉得这是他炫耀的资本,也是他革命的权利,为他助长了斗志,便洋洋得意地盯住杨瘸子冷笑,还叫你乱说,这就是革命力量,但又发现瘸子那笑容里暗含着对他的蔑视,禁不住怒火上涌,大吼:“你还笑?”那声音像打雷般的响亮,接着“啪”又在他的脑门上狠狠扇一掌,因为瘸子头发稀少,所以声音清脆悦耳。

杨瘸子缩着脖子忍着疼痛,还是默默地笑,这笑是愤怒至极爆发出的冷笑,心里骂,孬种货,不长脑的二百五,愣头青,没有烧熟的二红砖,叫你龟孙逞能吧,戴个红袖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变成疯狗了。

“让你笑!”胖青年又一脚狠狠地踢在杨瘸子的臀部上,只见瘸子左右一晃,如同马蹄踩到高粱秸上,一头扎到台子下面,咣……就成了瘸子。那时的红袖章是光荣的标志,谁戴上它就称为红卫兵,积极青年,他们认为这样整人才叫革命,才有刺激性,才能体现出革命水平。队长站在一旁没有制止,似乎把批斗会搞得轰轰烈烈才能体现出领导能力。

杨瘸子也不记仇,因为那时候批斗人是常事,全国都一样,不开批斗会似乎不合形势,像思想落后似的,所以开批斗会成了当时的中心任务。被批斗的人多了,也就不以为丑了。连队长十岁的小儿子还被批几场呢,他走到地边看见露出个小红薯,用脚踢了踢捡了起来,回家洗洗生吃时被父亲看见了,当成偷秋典型被批斗。杨瘸子就想当个听话的农民,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尽量在人生路上走得顺利一些。

有一年队长和会计去军马场购回几匹马,其中有一匹是膘肥体壮的棕色圆蹄子马,它的蹄子是半球形的,光滑的圆面触地,走起路来特别费劲,四只蹄子在地上轱轱辘辘一跐一滑,使马站不稳直打趔趄,身子摇摇摆摆似醉汉,不但姿势难看,而且行走缓慢。这种马人们不多见,在农村干活不中用,就像能吃不能干活的人受歧视,人们说,这马就是挨刀子货。队长和会计心里清楚,买马时,为了图便宜,人家只收半价,牵出来遛两圈儿也没有发现大毛病,就是走路慢些,看着蹄子圆些,想到那么便宜,干活再慢也比牛强,就买下了,但一走到路上,队长就后悔了,圆蹄子马就是走不快,每前进一步都小心翼翼的像探地雷似的,尽管你心里急得冒火,它还是不急不躁慢腾腾的,一会儿便和前面的马拉开了距离。天快黑了,会计牵着一群好马走得无踪无影了,队长被远远地甩在后面,他一气之下,抡起马鞭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两鞭,马的速度也确实加快了,肥胖的身躯颤颤巍巍左右晃悠,但就快了几步,又慢了下来。

回到村里,饲养员看着它模样虽俊,但脚有毛病,行动缓慢,都不愿带他。队长也想到了它被冷落的原因,这就像使用工具,谁都乐意用好的,既省力又出活。可使用这匹马,不但干活少,而且使着太费劲。队长思来想去,忽然想到了杨瘸子,不觉得暗自发笑,好像这道难题瞬间被解开了,自言自语:对,让他饲养这匹马再合适不过了,他腿瘸,走得慢,马也走得慢,太匹配了,太合拍了。这样也找到了马的主人,瘸子也不用担大粪了,他也成了助人为乐的好领导,一举三得,当即他便喜气洋洋地去杨瘸子家了。

当时已至中午,村里家家户户的小厨房都冒着炊烟,从门窗口飘然而出袅袅升腾,整个村庄显得人间烟火很浓。深秋的太阳红着脸,瞧着万物大地,散发着暖融融的体温,让人感到舒爽。农家门前都挂着辣椒串、玉米棒、干菜等。队长看到杨瘸子穿着破黑褂子敞着怀,露出里面的棕色秋衣,正蹲在自家院里的桃树下悠闲地抽烟呢,烟卷夹在手指缝里冒着淡淡的灰白色烟雾,津津有味地亲着烟嘴。他站在瘸子面前乐呵呵地说:“瘸子,我给你找个美差,你干不干?”

杨瘸子瞟他一眼,从兜里掏出一支劣质烟伸手递给他说:“啥好事啊?你能想起我?”村里长年累月都是吃了饭干农活,干了活吃饭,重复着固定模式,像死水一潭,哪有啥美差?说着禁不住抬眼看看队长的表情。

队长眯着眼咧着嘴笑,似乎流露出了对杨瘸子的关切之情,让人感到亲切和温暖。他接过瘸子手里那支烟对上火,蹲在他身边的石礅上。队长无论出现在哪里,习惯性地爱往高处站,总要高人一头,他往石礅上一蹲,又明显地高过瘸子一头。他歪头看着瘸子说:“以后你就不用再干脏活累活了,算我照顾你吧,你就饲养那匹圆蹄子马吧。”

无论让杨瘸子干什么活,他都无所谓,但听队长这么一说,他还真对那匹受冷落的马有好感呢,于是脸上不由自主地出现了笑意,抿嘴笑笑说:“干啥都行,可我没有养过马,马金贵得很。”他也知道这马的毛病就是行动慢,和它做搭档,干起活来合拍不累。

不料,瘸子的老婆正在廚房里做午饭,听到叫瘸子喂养圆蹄子马,心里顿生怒气。她知道这匹马谁都不愿喂,现在给瘸子了,这不是软弱可欺负人吗?便从厨房里冲出来,怒视着队长涨红着脸说:“瘸子老实、听话是不是?就该受欺负,对不对?你们明知道他是个瘸子,再牵着滚蹄子马走路觉得好儿玩是不是?恁把他的腿弄成这样了,还拿他当笑料?他是人,恁也是人哪!是人得长人心吧!”她想到的是瘸子牵着滚蹄子马走路,那姿势难看,是拿瘸子出洋相,当笑料呢。

队长五十多岁,赤红色脸,中等身材,大大的眼睛被松弛的眼皮遮盖着眼角像三角眼。他嗓音洪亮而富有磁性,可能是因为多年当生产队长,练就了一副好嗓音。他皱着眉头看着站在面前的瘸子老婆说:“兄弟媳妇,看你说的,像开机关枪似的,别把话说恁难听行不行?我的心肠就恁坏?当初那事,谁也没想到,我也没想到那小子下手那么重,我是有责任,我是对不住兄弟。可今天这事,你错怪我了,我是想照顾他,不让他干脏活累活了,这马走不快,出工干活也累不着瘸子,你说这是害他?”

她仍快言快语:“你说这是对他好,那你去找别人吧,瘸子不接受这个好。”

队长拍着胸口说:“天地良心,弟媳妇,这次我确实想帮帮兄弟。”然后又开玩笑说,“弟媳妇,你是不是抱着醋坛子了,我看兄弟跟圆蹄子马有感情,在饲养室老主动给它拌饲料,那可是一匹母马呀!”

瘸子老婆使劲剜了队长一眼,愤愤地说:“你把瘸子当猴耍吧!”

瘸子听着队长和老婆斗嘴,面带笑意,然后瞪大眼睛仰视着妻子,假装训斥:“做你的饭去,大老爷们的事,你掺乎个啥?这不是你管的事。”

瘸子老婆穿着朱红色紧身西装褂,胸前圆鼓鼓的像气吹起来的。她伸出食指指着瘸子的额头咬牙切齿地说:“瘸子啊瘸子!你腿瘸了,心眼也缺啊?人家拿你开心,当猴耍呀!你就认了?就你那鳖孙样子,再牵个圆蹄子马,恁俩是演戏啊?”

队长嘿嘿嘿笑着说:“弟媳妇,你的思想就是不如兄弟,兄弟干活从不挑肥拣瘦,叫干啥就干啥,人还勤快。你找到这样的好人,算烧高香了。”

她气得眼含泪花,恼恨瘸子软弱无能,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头,光吃亏受欺,气冲冲地说:“他是好人,好得成傻瓜了,谁要,我让给他。”

瘸子不乐意了,两眼直直地瞪着她说:“粪坑是你出的?畜牲是你喂的?家里的房子是你设计的?”杨瘸子引以自豪的是,年前家里盖起的新房是他自己设计的。当时家家户户的房子都是人字形屋顶,有的是草房,有的是破旧的青砖瓦房。但杨瘸子家的房顶上盖的是平平展展的预制板,这预制板是通过亲戚从城里买来的,在乡下是见不到的。房顶上如打麦场一样平展,四周还砌着红砖护栏,可以在上面晒粮食、堆杂物,还可以站在上面观赏村里的风景。屋里有四个卧室,一个客厅,类似城里的套房。这在当时是村里最新潮的房子,后来家家户户盖新房都模仿此样式。

杨瘸子和老婆相比,身材瘦弱,肤色黑红,眼睛不大。但他老婆身材高大,肤色红白,双眼皮大眼睛,是一个很出众的女子。当初恋爱时,老婆不愿意,其父虽然也瞧不上眼,但觉得杨瘸子很精明,还有文化,家里的状况比较好。是独苗,姐姐出嫁走了,家底厚实,没有什么负担。杨瘸子的岳母是个长期病号,他经常去看望岳母,礼数周全。每次见到老婆,老婆不愿跟他多说话,他心里明白老婆看不上他的模样,但他不在乎,这样拉扯两年多,岳母病情恶化,转为癌症去世了。杨瘸子身穿重孝,痛哭流涕。岳母过世半年后,将老婆娶到了家里,日子过得平平安安,老婆也找不到杨瘸子什么错,若有意见不合的地方,瘸子就有理有据地劝说,也就没事了。

瘸子的一番话,说得老婆撇着嘴去厨房了。

队长说:“兄弟,你别听弟媳妇瞎咧咧,她想得太多了,净瞎想。”

杨瘸子吸着烟低头沉思片刻说:“行啊!这马没人喂,我喂,总不能让饿着吧。”他看着队长手里的烟快抽完了,又递给他一支。那时候村里人抽烟都是自己卷的,因为村里就是产烟基地,不缺炕好的焦黄的好烟叶,他们都说洋烟不如自卷的烟抽着有劲,因为自卷的烟货真价实。瘸子的兜里经常装着白包烟,他做个个简易的卷烟机,闲暇时地卷几盒白包烟,经常装衣兜里一盒。

队长接过烟卷在手臂上搕了搕,又看看烟卷和商店里卖的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少个包装盒和烟嘴上的字符,便想到瘸子是个能人,就说他做的卷烟机吧,村里谁家有婚丧嫁娶的事都来借,只要在卷烟机上放上切好的烟丝,裁好的烟纸,买一瓶浆糊,一会儿就能卷几盒烟。队长对上火紧绷嘴唇狠狠抽了一口,觉得烟味很浓很足,咳嗽两声,和颜悦色地说:“以后你就常在饲养室了,挨着炕房,每到烟叶出炕时,掉的烟头,你就吸不完了,闲了也给我卷几盒。”

“没问题。”杨瘸子对助人为乐很感兴趣,觉得帮了人心里舒服。平时,不管谁对他如何,他都不计较,不管谁求他办事,只要能办到就会竭尽全力,从来不考虑回报,只要有吃有穿有住就满足了,平和的心态使他整天无忧无虑。

从此,杨瘸子和圆蹄子马相依相伴了,那是“文革”末期了,但仍以生产队为单位,土地归集体所有。社员们天天定时干农活,只愿出勤不愿出力,为的是多挣点儿工分,就能多分点儿粮食。每逢刮风下雨,地里活不能干了,就找室内的活干,比如:在场棚里拣烟叶,就是将炕好的黄澄澄的烟叶分成不同的等级,扎好把,打成捆。再如饲养员守在饲养室,虽然没有出工干活,但也算出工了。饲养室是喂牛马的地方,是简易的土坯茅草房,里面有横梁撑着,屋内没有隔墙,显得很宽敞。门口两边支着用石头打成的长方形牛槽或马槽。里面就是牛马圈,是牲口吃料歇息的地方。

一天下午,天下起雨来,牲口无法出工干活了。杨瘸子就守在饲养室,先给圆蹄子马拌上草料,然后蹲在门口,靠着伤痕累累的旧门板边抽烟边瞧着圆蹄子马吃草料。他一想到这匹马通人性,就觉得格外亲切。他曾对它说过,我是瘸子,行动不方便,你的脚不把滑,也一样,咱俩干活都慢,同病相怜,谁也不嫌弃谁,它像听懂了话,打个喷嚏。他说我的腿是摔伤的,真倒霉,不该落这毛病,它又甩甩尾巴。他说咱俩都被冷落,被人轻视,孤孤单单的做个伴也不错,它的蹄子就踏踏地。他说我天天给你喂得饱饱的,把你养得胖胖的好干活,它就点点头。杨瘸子高兴坏了,没想到它能听懂他的话,平时他像爱护孩子一样爱护它。他回过神来,还想和圆蹄子马说话,不料它吃跑了饲料,瞧着瘸子欢乐地蹦起来,肥胖的马身不停地往上蹿,好像有用不完的劲。杨瘸子明白这是马最高兴的时候,向他展示好心情呢。他看着它嘿嘿直乐:“吃饱了,有劲了,是不是?”

圆蹄子马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喷”一声,又点点头。他觉得神了,这是在回应他。他和它的好感只可意会,不能言传,它能听懂他的话,他和它有了亲近感。但他一看到它的脚有毛病就心里不舒服,又说:“你那脚要是好脚,你就是一匹骏马啊!颜色好,身体壮,还能干活,比那些马强。可惜啊!你娘给你弄个圆蹄子,走路不把滑,让你在别的马面前就自愧不如了。”杨瘸子的目光落在了马蹄子上,马蹄子又踏踏地。忽然,他灵机一动,如果给它的蹄子戴上外套,像人戴手套、穿鞋一样,不是就不滑了吗?人不穿鞋,还走不成路呢?这马的脚和人相似,不過给它做外套必须结实,不然它的体量重,走走就磨破了。又一想,对,用铁皮做成鞋,不行,穿上会磨伤它的蹄子。他低头又想想,忽然恍然大悟,对,先将蹄子裹一层弹性橡皮,然后再穿铁“鞋”,就像人穿了棉袜再穿鞋一样。他觉得此办法可行,禁不住心中暗喜,慌忙将圆蹄子马牵到屋中央,目光盯住马蹄子围着它转了两圈儿,然后蹲下来给每个蹄子画圈儿,又拿高粱秸量尺寸,还伸手攥着马蹄子量厚度。他情不自禁地暗自发笑,拍马屁说:“伙计,我给你做几只鞋穿上,你的脚立马就没病了,就成骏马了,有能耐就可以表现了。”话音刚落,马尾就扑棱扑棱左右甩。瘸子亲昵地瞧着它龇着黄牙眯眼笑,说好了,好了,知道你听懂我的话了。马尾巴立刻停止摆动。他将马赶回圈里,拿出能当卷烟纸的旧作业本,铺在膝盖上,在本子背面用铅笔圈圈画画精心设计马“鞋”。他能准确地记住每个蹄子和尺寸,细心地画出图样。他琢磨着这“鞋”既不能大又不能小,就像人穿鞋,只有穿着合脚,才能走路舒服,所以只有精确地设计好,才能将此事做好。

杨瘸子设计好方案去找队长了,队长正在办公室里抽烟,瘸子将作业本上的图案给队长看,队长拿着本子仔细地看着几个癞蛤蟆似的图案,左看右看近看远看没看懂,紧蹙眉头瞧着他说:“瘸子,你这是搞的啥名堂?捣鼓的啥玩意儿?这画的是啥?屎壳郎爬爬样。”

杨瘸子尴尬地笑笑拽拽耳朵,站在队长身边,双手比划着说:“可费劲了,不好画,一夜没睡,老婆还骂我点灯熬油,犯神经,她不懂,这事做成,等于给马治好了病,可以发挥它更大作用,这是我给圆蹄子马做的几只鞋样。”

话音刚落,队长仰天大笑,那唾沫星子像雾雨似的落在杨瘸子的脸上、身上和桌面上,因他的嘴张得似碗口,肥厚的嘴唇就显薄了,露出满嘴黄牙齿,还散发出浓烟味。队长伸手指着瘸子说:“瘸子呀瘸子,你还嫌笑话少是不是?没事找乐呀?你是能过头了。不是治病,是你得病了。人穿鞋走路不假,可我没见过牲畜穿鞋啊!即使你给它做好了鞋,它乐意穿吗?简直啥?那个词?”

“异想天开。”杨瘸子急忙回答。

“对、对、对。”队长直点头。

杨瘸子反驳:“不对,这叫发明创造。”说着他坐在办公桌旁的木椅上。

队长忽然坐直身子收起笑容,瞪着眼说:“创个屁,神经病。”

队长比杨瘸子大几岁,是同辈人,平时说话很随便。杨瘸子常常是满面笑容,性格温和,对此事他坚持自己的观点,盯住队长强调说:“肯定行。圆蹄子马走路滑,给它的蹄子戴上套,就不滑了,就是一匹好马了。就像人光脚不能走路一样,遇到石子或什么杂物就走不稳了,只要穿上鞋就好了。”

队长想想瘸子的话,觉得也有道理,摆摆手说:“你想折腾就折腾吧,试试,看行不行。不过有两条:一是不能让牲口受伤;二是不能耽误出工干活。”

瘸子的双眉舒展了,禁不住咧嘴一笑,面颊上的肌暄腾腾地鼓起来了,站起来说:“好哩。”。

当杨瘸子转身走时,队长盯住他的瘸腿笑笑说:“但愿能成功,如果真能治好马的病,以后再治治自己的病。”

杨瘸子开玩笑说:“接腿太复杂,就先给马治吧。”

杨瘸子得到队长的批准,就像得到了令箭,他走到办公室门口,回头又说:“咱说定了。”

队长又摆摆手轻声说:“去吧,去吧”。

他出门不由自主地哼哼唧唧唱起歌来,感到天高了,地阔了,看到什么都可爱了,两腿走路也格外有力了。因为他对做马“鞋”的事信心十足,已将方方面面的问题考虑得很周全。他像发明创造了一项重大科研成果似的,心里特别高兴。如果给马治好病,劣马变骏马,就能为生产队出大力干大活了,也算他做贡献了。

第二天一早,杨瘸子去请修马掌的人,把自己的想法和设计图案给人家说说,人家觉得做这“鞋”不难,只是没做过,不知道穿上以后效果怎么样。修马掌的师徒二人,一高一矮,根据楊瘸子说的情况,备好材料和工具,三天后来到饲养室。瘸子慌忙将圆蹄子马牵出来,说:“干吧,没问题。”

修马掌的师徒和杨瘸子都蹲在马肚子下忙乎起来。这时有几个好奇的人也围了过来,有人说:“瘸子,孬点子不少,是不是想破坏生产了?”瘸子的目光一直盯在马蹄子上,正在配合人家忙碌着,心里很着急,他也不知道是谁说的这话,只是随口嘟囔道:“放娘屁,知道个啥?”他的声音并不大,但被骂的人听到了。那人先是瞪着牛眼愣了愣神,没想到瘸子竟然也会骂人了,觉得自己受辱吃了大亏,上前在瘸子背上狠拍一掌:“你个小蚂蚱,也想蹦跶?你要把这匹马弄砸了,小心给马陪葬。”杨瘸子看看身后打他的人是从前致他伤残的胖红卫兵,是大队领导的红人,心狠手毒,人人都怕他。他自以为受到了重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其实群众都知道他是缺心眼的二红砖,惹不起,有的躲避,有的说些奉承话,像哄小孩似的哄他。杨瘸子吃过亏,也知道和他无理可讲,加上正拿着剪子剪黑皮垫,便忍着气说:“我正忙着哩,不理你。”

“那我理你。”说着又抡一拳头,杨瘸子一屁股蹲儿坐在地上,感到背后疼痛难忍,龇牙咧嘴。这里有七八个旁观者,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都目瞪口呆,不敢上前阻拦,他们知道谁去阻拦谁挨打,而且挨了打也告不赢。那是个打架大王,打起架来不要命。有个被下放改造的县级干部在批斗时,他一耳光将人家的耳朵扇聋了,留下后遗症。村里人对他是又恨又怕又无可奈何。这时,有人喊那人,说他爹叫他有事。那人恶狠狠地瞪一眼杨瘸子,吹了声口哨,洋洋得意地走了。

修马掌的人在集中精力给马蹄子上套一层橡皮垫,将正合适的马“鞋”扣在四只蹄子外面。立刻,圆蹄子马精神起来,四只蹄子踏踏地,摇头摆尾地望着杨瘸子。

杨瘸子站起来伸手摸摸热辣辣的后背,全忘了刚才的不愉快事,当即抓住马缰绳遛起马来。马身不但不晃悠了,而且还直溜溜地往前冲,眨眼把杨瘸子甩在后面了。瘸子抓住缰绳在后面吆喝起来:“伙计、伙计,站住、站住,刚治好你的病,就忘恩负义了。”旁观者哈哈大笑,有人赞扬瘸子的绝招,挽救了马的命运,不然它就是被宰对象。圆蹄子马听到杨瘸子吆喝,果然站住了,还回头望望他。他轻轻拍拍马屁股说:“伙计,以后你就受重用了!”

有人说:“瘸子,以后马走的快,你走的慢,恁俩合不上拍了,咋搁伙做伴呢?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还有人说:“不怕你能,鬼来鬼去,是鬼你自己哩,鬼得你使唤不成这匹马了,不信走着瞧。”听了这话,杨瘸子不免有点儿伤感,他给马治病时全忘了自己,只想为马好,没想后面的事,牵着马这么一遛,他和马突然就拉开了距离,才想到别人说的是实话。正在他高兴与忧伤之时,队长穿着旧蓝褂,敞着怀,背着手走来了。他知道修马掌的人来了,也是关心做马“鞋”的事,特地来看看,老远望着修马掌的人就问:“师傅,咋样,瘸子那馊主意,行不行?”

人家抬头望望队长,又回头瞧瞧那匹肥胖的棕色大马,笑笑说:“您看看马的精神样,都不愿老实站着了。”

队长从瘸子手里要过缰绳说:“让我牵着遛遛,看咋样?”

瘸子心里很难受,也许给马治好了病,就是他们的分手之日了,天天相依相伴,难舍难分啊!

队长牵着圆蹄子马围着平坦的麦场遛了两圈,觉得那马蹄子就像人穿上合脚的鞋,走路格外舒服,走着走着便撒欢跑起来,队长像个打坠的石磙被抛在后面。饲养室院前就是很大的麦场,队长牵着马缰绳打着坠望着杨瘸子大声说:“瘸子,我这好腿还撵不上呢,你那腿咋使唤它呢?这以后,你就不用当饲养员了,你也算是有功之臣了,你就看场棚吧。”场棚在饲养室的东边,里面地方很大,放着喂牲口的草料及炕烟使用的烟杆,还有各种农具,到了夏收或秋收季节,这些农具在场里都派上了用场,看场棚人,不但要看好场里摊晒的粮食,还要看好各种农具,都不能丢失。

杨瘸子连连摇头摆手说:“不行,不行,我不干,我离不开这匹马。”

队长笑笑:“你是个明白人,咋糊涂啦?你总不能再把马‘鞋脱了吧?”

杨瘸子无言以对,知道话里的含义,只好拽拽耳垂笑笑,远远地望着圆蹄子马那英俊的走姿,强壮的体魄,自己就像一位老神医治好了马的病,也为它高兴,只是以后再不能和它相伴了,自己更孤单了。

几年后,村里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生产队的牲口、农具、土地都准备分给各家各户,自行承包,自行管理了,这样人们都自由了,除了侍候好自家的庄稼外,还能结余大量时间外出打工,增加收入,这样村民的致富速度就加快了。杨瘸子觉得砸烂大锅饭是件好事,可因为自己的缺陷干不了大事,只能老老实实种好自家的责任田,就想到离不开牲口和农具,他的心愿是喂好一头牲口,种好几亩地就行了,思来想去,就是喜欢那匹圆蹄子马,如果它成了自家的马,终日和它相伴,就会心情愉快。人活的是精神的,有了好精神好心情,就能释放出更大的能量,干很多事。于是,他找队长去了,提出要喂养圆蹄子马。队长坐在自家堂屋一米高的朱红色方桌旁抽烟,那灰白色的烟雾盘旋升腾,然后若隐若现地散去,屋里散发着浓浓的烟味。他边津津有味地抽烟,边抬头瞟一眼杨瘸子笑笑说:“看来,你和圆蹄子马的感情很深哪!也难怪,你是它的恩人嘛,可它现在是一匹骏马了,能干活的马,大伙儿都愿意要,我把它直接给你,大伙儿会没意见?再说,谁想要啥谁要啥,这牲口、农具、土地咋分哩?都要好的,谁要赖的?”

杨瘸子站在他面前倾斜着身子拽着耳朵,瞧着队长恳求说:“因为这匹马能听懂我的话,它乐意让我使唤,乐意和我相处,只要和它做伴,这辈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看你说这话,叫弟媳妇听了,她还得骂你,它再好,能胜过弟媳妇?”队长开玩笑说。

杨瘸子苦笑:“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是两回事。人生就两大选择,一是家庭,二是事业。家庭咱是雷打不动了,可我的事业就是种地了,如果有了这匹马,我的事业就成功了。”

“哟哟哟,你这话,咋听着文绉绉哩,有点儿墨水味,像个大教授,拉倒吧,还来啥洋词蒙人哩,咱啥事业不事业,干脆就说弄匹好马种地得了,绕啥弯子呢?”

杨瘸子笑着点点头:“对、对、对。我那点儿墨水一直压抑着,没摆过,今天一不留神就给你摆摆,也觉得不适合。”

方桌上放着朱红色圆形木质烟斗,那烟斗是截取一棵小盆粗的树榾柮做成的,上面雕刻着形象逼真的竹林和小鸟,那小鸟站在竹子上昂头翘尾,烟斗的边沿上还雕刻着花边,这是队长找村里的木匠为他精心制做的。里面装着黄澄澄的烟丝,还有烟纸和火柴。桌上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白开水。队长有个习惯,每天要喝两碗白开水,喝水的时候也是他休息的时候,每到此时便坐在木椅上悠闲地抽着烟,等到开水凉了,便端起碗一饮而尽。方桌两侧摆着两把红木椅,队长常坐在东侧,此时他瞧着杨瘸子一摆头打个手势,示意让他坐在西侧的木椅上,并将桌上的烟斗向西侧推推。杨瘸子明白他的意思,慌忙从上衣兜里掏出白包烟,抽出两支,一支递给队长,另一支安在自己唇间。队长接烟对上火说:“圆蹄子马能不能到你手里,就看你的运气了。”

杨瘸子惊喜地说:“哥,你答应给我了?”

队长摇摇头,沉思片刻说:“抓阄,这样大伙儿都没意见。”

杨瘸子顿时感到失望了,白费口舌,没起作用,看来实现愿望太难了,这样的马仅有一匹,一百多户村民抓阄,运气再好,也难抓到手啊!抓阄俗称捏蛋,就是在小片纸上写上字,揉成纸蛋,外表都一样,只是里面的内容不同,这样混在一起,让村民随便捏,捏到手展开纸片,便知道分给自己的东西了。

后来这匹马分到王五家了,杨瘸子常到他家去串门儿,目的是想看看马,说也怪,每次见到圆蹄子马,它都摇头摆尾,昂头翘耳,立刻精神起来。然后伸着嘴蹭蹭杨瘸子的胳膊和衣襟。杨瘸子禁不住抚摸着它的头,亲昵地问:“伙计,饿不饿?”说着就替人家喂饲料,唯恐它忍饥挨饿。王五说:“刚喂了。”杨瘸子就尴尬地站在一旁看一会儿马,觉得这马瘦多了,想到他看场棚时,常为它加饲料,将它养得膘肥体壮。现在到了王五家,一定因喂料不足而瘦弱了。马的两只大眼睛也亲昵地望着杨瘸子,眼球格外明亮,好像和他诉说它的精神痛苦。因为杨瘸子常来看望圆蹄子马,一来二去的也和王五混熟了,王五瘦高个儿,瓜子儿脸,比杨瘸子大了十多岁,对瘸子很亲热。他家的厨房门口立着一个大石磙,上面经常放着烟斗,里面装着切好的烟丝。王五慌忙端起烟斗让杨瘸子卷烟吸。在村里人们见了面相互递支烟,表示礼貌亲切。杨瘸子掏出自制的白包烟递给王五,俩人便蹲在院里的树根处边抽烟边拉起家常。王五说:“现在的人自由了,各村的劳力都进城打工了。小孩的舅在广州一家建筑公司干活,说缺个看场的,叫我去,可我家里这一摊子走不了,老的老,小的小,还喂着牲口。我想想觉得你去合适,你的腿不得劲,看个场地,坐着守个大门,也累不着。再说前几年你看场棚,也有经验,你要愿意去,我给他说说?”

杨瘸子觉得这是新鲜事,也是好事,活了几十岁,还不知道大城市是什么样子,出去走走看看,长长见识也是他多年的心愿。人家有钱人还自费出去旅游呢,何况我出去有吃有住还能挣钱观城市美景,这是美事。想想现在真好,过去羡慕人家在城里当工人,现在农民也可以进城当工人。过去外出叫流窜犯,做小生意叫投机倒把,是批斗的对象。现在叫勤劳致富,充分调动大家的积极性,尽情发挥个人才能。王五说这事不用跟家人商量,都会支持。杨瘸子当即表态:“不就是守着工地,看个场吗?行,我去。”

“我给小孩舅打个电话说说,你回家准备准备,拿几件换洗的衣裳,这一去得很长时间回不来。”王五交代说。

“大哥,我想城里一定很美。”

“那是。听说像一副画样。”王五乐呵呵地说。

“谢谢您,大哥,给我个好机会。”杨瘸子站起来临走时又关切地交代:“大哥,您喂马的时候,给它加足料,养肥了好干活。”

王五笑笑说:“你放心走吧。”他知道杨瘸子和这匹马有感情。

杨瘸子到了广州火车站下了车,又乘公交车去一家建筑工地。他一路上观望城市美景,望着雄伟壮观的高楼,宽阔平坦的大道,河水般的车流,花花绿绿的大小商店宾馆,觉得眼睛不够用了,连那大街两旁的热带树也是第一次见到,叶子大得像蒲扇,层层叠叠,枝叶茂盛,为人行道撑着荫凉,为城市增光添彩。他没想到城市这么美,只要有钱,要什么有什么,就像泡在了蜜糖罐里,过着天堂般的生活,同样是人同样活在世上,可人家没有白活啊!他也知道了村里人外出打工不愿回家的原因了,在这里不图富贵,起码能沾点城市的光,挣点儿钱,看看美景有个好心情吧?杨瘸子到了一家建筑工地,位于广州市中心,原來这里是建新高楼呢,工棚搭建在工地的后面,四周是两米多高的围墙,大门口有简易的小棚子,可以为看门人遮风挡雨。杨瘸子就在这里看守工地,白天守在工棚大门口。

建筑工地北面的围墙外是公安局家属院,在前排五楼上住着退休干部赵大妈。她站在自家窗口或阳台上就能清楚地看到工棚四周的全景。赵大妈发现简易低矮的工棚里白天空荡荡的,一到晚上却人满为患,住进几十个民工,个个灰头土脸浑身脏兮兮的。后来她又发现白天有一对又一对男女在工棚出出进进,搂搂抱抱,亲密地调情,猜想那里成“窑子”铺了?那个瘸子竟然为他们拉皮条,她非常恼火,你们明目张胆地在眼皮子底下干这种事,真是老鼠长豹子胆了,而且还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没看看身后住的是什么人家?为了核实情况,拿出证据,增强说服力,赵大妈买了一个小型望远镜,站在她家的窗口,将带有竹子图案的窗帘拉向一边,拿着望远镜偷偷观望。工棚里有一对青年男女,温存之后出来了,不知道从杨瘸子那里取走一样什么东西,便向大街走了。然后杨瘸子扬扬手里的小红旗,又招招手,很快又过来一对中年男女,那女子齐耳短发,穿着白色短袖衫和黑色的确良裤子,像是朴实的乡下女人,低着头害羞地跟随在男人身后,还不时地扭扭捏捏。身材微胖的男人精神抖擞地走到杨瘸子身边不知道给他一样什么东西,赵大妈以为那是放哨钱。杨瘸子拿着低头仔细看看,摆摆手让他们去了工棚,快进工棚时,身强力壮的男子抱起女人跑进去了……他们的行为全部清晰地呈现在望远镜里。赵大妈禁不住心里骂,这些狗男女真不害臊,畜生样。

赵大妈原来在市公安局从事收发工作,不仅和单位里的人很熟悉,而且关系也不错。如今退休在家,无事可干,经常不定地点地悠悠转转,散散步锻炼锻炼身体,但她的警惕性很高,无论走到哪里只要发现违法乱纪的事情,当即就会报案。现在她发现了此事,便恼恨在心,咒骂起杨瘸子来:缺德、缺德、真缺德,除了挣工钱,还挣黑脏钱,见缝插针,什么生意都做,真是不要鼻子不要脸了,想钱想疯了。挣钱多,叫你长疮买膏药。现在开放搞活了,给你们机会挣钱了,可不是让你们胡作非为乱搞,我非端你的“窑子”窝不可。赵大妈知道公安局办案要人证物证,以事实为根据。她把看到的情况作了详细记录,刚才又看到那对亲昵的男女进了工棚,看着关系就不一般,必有隐情,现场捉奸,那是有力的证据,便抓起电话给公安局报了案,接电话的是刘公安,她向他说明了情况。

刘公安和赵大妈火速赶到现场,杨瘸子在大门口慌忙站起来,张开双臂阻拦说:“别慌,别慌,等会儿,等会儿,里面有人……”

刘公安身穿制服,满脸怒容,眉头皱成了大疙瘩,目光里闪烁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他伸手猛推杨瘸子阻拦的胳膊,使他向后打个趔趄,跛脚踩在红砖块上,差点儿没摔倒。刘公安说:“我这是执行公务,你无权阻拦,搞什么名堂嘛,太不像话了,都干些什么事。”

杨瘸子面对公安人员的突然到来束手无策,无法阻拦人家执行公务,心里也不免有点儿惊慌,他怎么突然光顾这里,没人犯法呀?工棚里还有一对恩爱男女呢,让人家怎么收场?难道是他们在外面做了坏事,是坏人?被公安人员盯上了?但刘公安和赵大妈根本不容他解释,便雄赳赳气昂昂直奔工棚去了。李瘸子也慌忙紧跟其后,觉得对不住人家男女,准备走到工棚门口大声咳嗽,给人家提个醒,好收拾尴尬的局面。

工棚的墙壁是用红砖垒成的,难免有一些小缝隙,夏夜里能透进一点微风,到了冬天刮进的却是刺骨的寒风,让人们感到残酷的冷,刺骨的痛。里面阴暗潮湿,因为是临时集体住所,民工的自觉性都比较差,他们聚集在一起,少不了洗洗刷刷,水洒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就不容易干。再加工棚上覆盖的银灰色石棉瓦从对接口的缝隙钻风漏雨,铺板下常常生出灰白色的霉菌,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他们睡的是用木腿支起的木板大铺,上面摆着每个民工又脏又旧的被褥,都卷着放在床头,床上仅铺着陈旧的草席,有的连草席也没有。时值盛夏,工棚上覆盖的一层薄瓦被烈日晒得如热鏊子一般。工棚里热气腾腾如蒸笼,如果躺在坚硬的铺板上,就会感到上面蒸热,身下湿热,很容易患皮肤病。工棚没有留窗口,里面亮着两个二十五瓦的普通灯泡。那对中年男女正在勾肩搭背地坐在铺板上,额头上明溜溜的像浇了一层油。但他们全然不顾这里的肮脏环境,仍然在亲密地交谈着。当看到来人时都目瞪口呆,感到十分恐慌。那女的忽然满脸绯红,她站起来胆怯地低下头,不敢看那一张张阴云密布的脸。

赵大妈眼放怒光,这目光像一根根针刺扎着这对男女,盯住他们说:“我想着你们就不是干好事呢,青天白日的,太龌龊了,一个个都是人哪!怎么都像畜牲一样,没有一点儿自控能力,随心所欲?”

那个女子沉默不语,像受到了极大的羞辱,感到无地自容。

男的涨红着脸尴尬地站着,愣怔地望着门外,心里有点儿胆怯。他从小就害怕戴大檐帽的公安民警抓犯人,没想到现在民警来抓他们了,可自己没犯什么错误啊!

女的低头默默地掉眼泪,泪水和汗水交织在一起,额前的发丝湿漉漉地趴在皮肤上。

赵大妈从衣兜里掏出小本本对着杨瘸子念起来:“十一月十七日,礼拜天,上午九点,有个脸上有胎记的民工和一个扎短辫的女孩,不知给你一点儿什么东西,你将他们放进了棚里,十一点两人才出来;下午一点半,民工都上工了,又有一个光头男人和一个短发女人,没走进工棚就揽在一起了,到四点才出来;还有十二月十一日……”她盯住杨瘸子说:“现在当场被捉,你还有什么话说?没想到你腿瘸,心眼却不缺,挣着看场的钱,还捞这肮脏钱,你缺德不缺德,叫你黑心烂肺。”她板着面孔,心里燃烧着不可遏制的怒气。

杨瘸子明白了他们误认为自己是开“蚂虾”店的,是来端窝的。他拽拽耳垂,低头笑笑又抬头看看那对中年男女说:“您俩一个个像霜打了,像个木头人,还愣怔个啥?还不把结婚证拿出来,给他们看看?”杨瘸子为人家夫妻叫冤,觉得都老实得可怜,你们是夫妻啊!这不是什么丢人犯法的事呀!却都不敢吭一声,不敢辩解,任他们随意羞辱。老百姓的孩子可怜,胆小怕事,因无权无钱无势就是受欺对象。

刘公安和赵大妈对视一下也愣住了,他们没有想到是这么回事。刘公安回过神来仔细看他们的结婚证,没有看出什么疑点。杨瘸子又将他们的身份证给刘看,刘看了证件还给中年夫妇说,对不起。然后皱着眉头转身向外走着说,出来谈谈你们的情况。

工棚里浓浓的脚臭味、汗臭味、霉毒味、潮湿味交织在一起,实在让他们难以待下去。

刘公安了解了那对夫妻的详情。那男的叫杨根,女的叫刘叶,他们是邻村人,也曾是同班同学。杨根初中时就引起了刘叶的关注,只是将爱意深深地埋在心里,平时见了面相互打个招呼便各奔东西了。杨根无意,但刘叶有心,常常盼望见到杨根,见了面就不由自主地涨红了脸,面含羞色,说话语无伦次,心里咚咚咚加速跳动。杨根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了,刘叶上完了高中,但她心里始终装着杨根。杨根家住村当街旁边,刘叶赶集经常路过他家门口,知道杨根家的情况。他父亲去世早,母亲长年有病,面黄肌瘦,不能离开药罐子。杨根姊妹三个,两个姐姐都出嫁了,就剩他一个。家里住着古老的三间青砖小瓦房,因木格子窗口小,屋里光线阴暗,如同钻进了黑咕隆咚的山洞。屋里凌乱地放着破农具,旧家具,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刘叶心里清楚,如果她向父母袒露心事,必遭反对,这桩婚事就没有任何希望了,倒不如来个先斩后奏,生米做成熟饭,等他们知道了什么都晚了。刘叶想到家贫是次要的,可以改变。她心里就是喜欢杨根这个人。杨根圆胖脸,赤红色,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很有精神,只要瞧她一眼,她就有触电般的感应,那目光像吸铁石一般,不由自主地吸引着她那颗深藏的爱心。她认为这就是缘分,跟着他就会快乐幸福。她更喜欢他勤快、能干、不怕吃苦,性格外向。她也喜欢听他那带有磁性富有韵味的声音。有时她也恨自己是窮命,竟然鬼迷心窍地迷上他了。别人给她介绍了那么多家庭条件好的对象,她都看人家不顺眼。她思来想去,最后拿定主意要当自己的家,等杨根打工回来,她就去他家住着不走了,不让他破费一分钱就成他的媳妇了,即使爹娘知道了恨她,也是暂时的。刘叶说到做到,她成了杨根的妻子。杨根没花钱没跑腿没费心轻轻松松白讨个好老婆,他当然满心欢喜,觉得这是上天给他降福。

刘叶到了婆家不嫌家贫,一天到晚手脚不停,将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照顾好患病的婆婆,家里还养着猪、羊、鸡、猪等,还养着家兔。院里种着各种蔬菜。若有客人来访,刘叶还会杀鸡宰兔,做好一手菜,热情招待客人。她还要种好责任田,力争获高产。她终日忙里忙外,疲惫不堪,但觉得心里甜。有付出,就有收获,家里生活质量提高了,婆婆的身体也有好转了。她最大心愿就是将来能住上大房子,把婆婆的病治好。杨根和刘叶好得如胶似漆,他骑着自行车带着她赶集上店走亲戚,有时也到城里玩。一年后,刘叶生下女儿。

后来,杨根渐渐回家少了,一年半载的回家一趟,但挣的钱都给刘叶寄回去了。他不是不想回,而是不年不节的即使给你几天假,你千里迢迢都把时间折腾到路上了。有时他很想刘叶,想的狠了,就浑身出汗,精神错乱,什么都不想干,恨不能一下飞到刘叶身边,抱着她亲个够。有一次他想刘叶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心里烦躁不安,无精打采地去工地干活,结果拿着一根沉甸甸的钢管上到三楼,不知道干什么用,只好又带下来。他觉得大脑不清晰,就去工棚休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咬牙切齿地用拳头狠狠捶打铺板,捶了一阵又一阵,把床板捶得“咚咚”响。他想到请假回家,不行,又想到给刘叶打电话,可家里没有电话,等春节回家一定给家里安电话,可怎么想都是空对空啊!最后想到给刘叶写信,就说这里有急事,让她马上来。

杨根正写信时,突然杨瘸子带领刘叶来到他面前,杨根揉揉眼睛又惊又喜,瞧着刘叶笑,这不是做梦吧?

杨瘸子说:“这是大活人,是媳妇来了,好好说说话吧。”言罢转身离去。刘叶接着说:“谢谢大叔。”那声音清脆响亮,让人感到很亲切。

杨根询问刘叶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刘叶说按你寄钱的地址呀,如果找不到你,一问不就有热心人帮忙了嘛。杨根抱怨她说为什么不早来?刘叶说一来一回几百块,再说来到这里也没地方住,家里有老有小离不开。

刘叶放下提包看着杨根禁不住泪花闪闪,他黑了瘦了,他在工地吃不好,睡不好,还干着粗重的体力活,她心疼呀!

二人相见,似烈火与干柴,就要燃烧起来。杨根提起包拉着刘叶的手就往外走,说:“走,咱去宾馆,这里条件太差。”

刘叶皱皱眉头说:“得多少钱?咱住得起吗?有没有便宜的?”

“最便宜也得一百多吧。”

“一百多够给娘买半个月的药了,能为女儿交一年的学费了。咱找个地方说说话就行了,还是把钱省下吧。”

没想到杨根突然发火了:“你只想家家家,你想我没有?你只想钱钱钱,你想咱的事没有?为了钱,弄成啥了,还不如猪狗呢,动物也有个发情期吧?”

刘叶羞涩地笑笑,脸上涌起红润,她理解他的心情,也明白其意,她也一样,只是默默地压抑着。

杨根灵机一动,想到平时民工家属来工地,都去找杨瘸子。他就让人家在工棚里说说悄悄话,他给人家站岗放哨,这不是既省钱又达到目的了吗?他也找到杨瘸子说:“大叔,我出来干活快一年了,没有回过一趟家,你也知道我老婆来了,我请了半天假,想在工棚里和她说说话。”

杨瘸子笑笑说:“你们难得见面,去旅馆吧,工棚里像猪窝。”

“我也这样想,可老婆怕花钱,不去,说住一夜旅馆一百多,是我几天的工钱。我求您了大叔,您就给个方便吧。我们见见面,她还得回家照顾老人和孩子呢。”

他望着杨根那副可怜巴巴的恳求相,心里也不是滋味,民工生来就是苦命人,想到白天工棚闲着也是闲着,就给他们提供方便吧。

刘公安弄清了杨根和刘叶的身份说:“我家储藏室里打扫得很干净,里面有一张单人床,上面有被褥,你们可以在那里住几天,不收费的,一会儿我带你们过去。”

杨根感激地说:“谢谢您的好意,可我们不能给您找麻烦。”

“那里闲着也是闲着,你们夫妻团聚几天吧,不收你们任何费用。”

杨根只知道公安民警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副威严的姿态,对人冷漠,难以接近,没想到也有这样的软心肠。

刘公安继续询问杨瘸子近情。

杨瘸子说:“还有昨天上午,木工小刘找到我悄悄说,大叔,我结婚出来快一年了,没回过家,我爱人来了,也想到工棚里谈谈心。我说你们到公园、广场,哪儿谈不好,咱那工棚里环境太差了。谁知那小子回我一句,说我们是人,又不是畜牲!我明白其意,说你小子别耍我,我不能干违法的事,你把证件押我这儿,我好向人家解释,那是公共场所,可不是私人住宅。那小子一高兴,跑出大门给我买了盒帝豪烟。”

杨瘸子想到该给城里人用点儿“墨水”话了,叹口气说:“老嫂子,你们城里人太幸福了,却不知道乡下人的苦哇!您瞧那一堆民工,为了养家糊口,丢下了老婆孩子,离乡背井来到这里,干的是啥活啊?脏的、苦的、累的、危险的,都是城里人不愿干的活。有谁尊敬他们,瞧得起他们?可他们只求出力流汗做奉献,不求吃的穿的住的,晚上住的全是钻风漏雨的大工棚!也无怨言,最苦的就是一年到头难得夫妻团聚啊!有时老婆想丈夫,打老远的花了车票来看看,可是夫妻俩却连说句悄悄话的地方都找不到!虽说这里的大饭店、旅馆和宾馆多的是,可有哪一家是为我们民工准备的?听说住一夜,就得花几担麦子的钱。别说住了,想想就心疼肉疼啊!可他们也是人哪!每当他们捧着结婚证书厚着脸求我帮忙时,我能让人家失望吗?老嫂子啊!将心比心,你要处在我的位置上,该怎么办?你能说我开“窑子”吗?千万别误会,要不然就太伤那些民工的心了。”杨瘸子说着说着,泪花闪闪。

赵大妈掏出手帕也抹起眼睛来,说:“大兄弟呀!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了解这些情况,他们太可怜了。你们这些男人啊!心粗得要命,我家里有热水,今后逢到这种事,你尽管带他们上我家去提水,要不然在这么脏的地方,女人十有八九是要得妇科病的……”

突然有一天,王五打来电话询问这里的情况。杨瘸子兴奋起来,忙问家里怎么样。王五说:“村里人都外出打工了,家里冷冷清清,我也准备把圆蹄子马卖了,外出打工。

杨瘸子说:“大哥,不能卖呀,还指望它干农活呢。”

王五笑笑说:“现在它的利用价值不大了,犁地、打场都用四轮车带犁子、带耙、带石磙,干活多快呀!以后都用不着它了。”

杨瘸子一想到自己出来打工是顶替王五的,有点儿明白王五的意思,说:“大哥,你年龄大了,出来干体力活受不了,你来看场吧,我回去。”

王五乐呵呵地说:“老弟,您真是个明白人,小孩舅叫我去也是这个意思。”

杨瘸子说:“那匹马卖给我吧,正好用我的工钱买马。我明天就回去。”

杨瘸子回家后又和圆蹄子马相依相伴了,他觉得比城里人还幸福呢。

容三惠:本名張书霞。中国作协会员、研究馆员、一级作家,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河南省评论家协会理事,现为驻马店市文联创作部主任。

曾在《中国作家》《人民文学》《北京文学》《青年文学》《阳光》《莽原》《安徽文学》《小说界》等杂志发表作品五百多万字,长篇小说《城市天堂》获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五四文艺奖、文艺优秀成果奖。获其它奖项数十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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