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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羽毛

2017-01-14何贵同

阳光 2017年1期
关键词:潘多拉小兵老马

有那么一会儿,天色暗下来,云彩不再是白的,还起了一阵小风。风打着旋,纸屑、枯枝烂叶什么的随着风柱往上爬。马万里吹了一聲口哨,潘多拉抬起头,嘴又尖又长,眼睛滴溜溜打转。它放过了那群正在忙着觅食的蚂蚁,朝花台一蹦一跳而来,风扯开它黑得发亮的羽毛,藏在翅膀下的那几根白色羽毛也被扯出来。

马万里商量说,回吧?

潘多拉仰起头,喉咙里叽里咕噜。

那阵小旋风很快就散了,云彩依然是灰暗的,不远处有栋两层的小平房,栏杆上拴着几根铁丝,过道很冷清,栽着几盆不死不活的兰花。

潘多拉惦记着蚂蚁窝,呼啦啦飞回老地方,头像个小锤,仿佛是一个刚参加工作的愣头青,正胡乱地将道钉一颗一颗敲到枕木里去。

电话那头声音有点儿小,话也短,像是潘多拉刚学话时说的那样:督察组到所上了,暗访。马万里想着送潘多拉回去,时间恐怕来不及了,从镇上到煤矿,十多分钟车程,马万里从生活区步行到矿区,也要十多分钟。马万里转身就走,边走边吹口哨。潘多拉听到口哨声,又抓紧时间往土里啄了两口,才呼啦啦飞起来去追那个消失在青石路上的小个子男人。

这段时间天气不好,用唐小梅的话说,这天气真见鬼。前一阵气温突然就降了,下了一个星期的雨,雨下得毫无规律,早晚要穿外套,中午有时候太阳突然冒出来,又扒掉唐小梅身上的外套。她说,马万里,你看我都发霉了,裙子也都发霉了。马万里擅长打哈哈,说,过几天就好了!潘多拉一直蹲在鸟笼里作壁上观,这时却突然替女主人鸣不平:铁公鸡,铁公鸡!唐小梅说,瞧瞧,连只鸟都看出来了!马万里瞪了一眼潘多拉说,没良心的东西,以后别打饲料的主意!

马万里也正为天气的事情发愁,雨再不停,井下的水就抽不过来了。偌大一个矿区,偏偏留了马万里带着几个老弱病残值班,工业广场一大堆破铜烂铁不用守,停产前挖出来的那堆煤现在贱得没人来偷,可井下的水要抽。那个井口监控室动不动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张着嘴“呜啦呜啦”乱吼一气。一切看似风平浪静,可马万里要时刻警惕着督察组来暗访。这回,亏得煤管所老李提前打了招呼。

潘多拉在前面飞着,马万里在后面小跑着。潘多拉闭着眼睛也能飞到井口,自从煤矿停产后,马万里来来回回,身边都跟着只浑身乌黑的鸟。和他一起值班的副矿长老赵说他是个鸟人。

马万里先把值班室灯打开,把电视机打开,声音调大。但这一切依然没有让生产区沸腾起来。马万里最近才总结出来,不管来的是什么检查组,你得制造一个灯火辉煌的假象,这假象的背后就是说,我们有人呢,随时都有人在这里值班。马万里觉得准备工作做得差不多了,到门口吹了一声口哨。潘多拉呼啦啦飞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马万里的手,没见到马万里手里攥着它喜欢的鸡饲料,潘多拉失望地飞到楼下找食去了。

马万里看见一个车队开进了生产区,小车洗得一尘不染、油光水滑。车依次停好,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女人说着什么,朝马万里走来。马万里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抗日战争时期的汉奸,他点头哈腰,只差说:太君,小的是大王庄的维持会会长。

这群人马万里认识一半,有分管煤矿的副镇长,煤管所所长,还有私下和马万里走得近的老李。老李板着脸,东张西望,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副镇长给马万里介绍说:这是县里第九督查组的田组长。又向田组长介绍,这位是煤矿的安全科长马万里。

女组长嗯了一声,又继续东张西望。马万里对付唐小梅有一套,但对付其他女人,尤其女人还是领导干部,他心里很没底。俗话说女人心海底针,更何况是女干部呢?

女组长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带着强硬,井口在哪儿?

马万里上前一步,点头,哈腰,说,领导,井口在您左边!

粗壮的链条上挂着一把大锁,一行人站在锈迹斑斑的铁门前,像是在参观一件史前生物化石,最终又觉得这儿没有什么可看。女组长说,怎么锁上了?井下没人吗?

马万里又上前一步,头低下,说,每天只有两个人下井,抽完水,门就锁上了。

女组长无话可说,带着一群人返回空地。去监控室看看吧。马万里在前面带路,一群面无表情的人依次进了空间不大的机房。屏幕上的数据闪烁不定,电视机里正放着新闻画面,洪水滔天,被水淹没的村庄,还有奋战在一线的抢险队伍。

女组长环视一周,最后在井下人员定位系统前站住了,表情很严肃。马万里凑过去一看,头一阵发蒙,屏幕上明明白白显示着,有一人在井下。既然门锁了,井下还有人,这个问题换谁都能提出来。马万里正思索着如何应付,没想到女领导却开口问:井下瓦斯没超限吧?谢天谢地,女领导把人员定位系统当作瓦斯监控系统看了。老马有了底气,说,领导,停工不停风,自从停产后,瓦斯超限这龟孙和我们的工资一样,两年没有见着了。

镇上那群干部哄笑起来,只有女组长矜持着。

见气氛稍有好转,马万里说,领导,难得你们来检查,你们再不来,我觉得我都要发霉了。老马灵机一动,把唐小梅的话引用了。他说:矿上像只铁公鸡,停产归停产,你说,工资总得发吧,我们都两年没拿到工资了,难得见到领导,您看,能不能帮我们想想办法?

女组长说,好了,今天的检查就到这儿,停产整改的政策一定要落实,一定要杜绝违法开采。你们的困难和问题,要想办法解决,老拖着像什么样子!

这话听着像是督促马万里赶忙给工人发工资,可问题是,马万里正等着矿上发工资呢。老马一肚子气,但他还是和颜悦色,点头答应着,好,好。

女组长伸出纤细的手,要和马万里握别的样子,马万里忙把手伸出去,女领导的手像一条鱼,刚接触到马万里的手,迅速滑回去了。

这时,机房里发出了一串怪叫:安全第一,预防为主!

潘多拉不知什么时候溜进了机房,蹲在饮水机上,丝毫不知道主人头皮发硬。它竟然把那句一直没有学会的话说了出来。马万里又惊又喜。众人先都愣了一下,发现这句怪话是鸟话,都哈哈一笑,纷纷离去。煤管所老李最后出门,说,老马,你这八哥教得好啊,我最近也弄了一只,死活教不会,哪天我们单独聚聚。

马万里送走了督查组,才发现惊出了一声冷汗。他又回到机房,调出人员定位系统,确定了井下人员的运动轨迹,屏幕上那個模拟的小人从井口出发,到了水泵房,两条腿在原地踏步。马万里着实吓的不轻,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掏出手机,谢天谢地,电话接通了,喂一声后,电话那头传来麻将声。马万里说,狗日的,吓死老子了!

原来抽水工把随身带着的定位卡遗落在井下了。

唐小梅正把外套披上,下身露出那条前年买的裙子。马万里一回到家,就去找鸡饲料。潘多拉寸步不离地跟着,饿得慌了,它就飞到马万里腿上,眼巴巴盯着马万里的手。老马明白潘多拉是要食来了,如果老马无动于衷,潘多拉便自己去找。老马把鸡饲料装在了一个皮鞋盒里,潘多拉没有能力把它打开,就来回不停地啄那个纸盒,咚咚咚的声音不绝于耳。

唐小梅说,你老婆的死活你也不关心,你整天就知道玩鸟,干脆你和它过得了。话说得酸溜溜的。马万里先装做没听见,鸟食拿出来后,潘多拉乖乖进了笼子,马万里才说它是公的,我和它咋过?

老马见唐小梅笑起来,那样子比来检查的女组长强了多少倍。老马此刻心里说不出来的舒畅。

第二天,女儿就被堵在路上了。像新闻里说的那样,到处是洪水,飞机晚点,铁路瘫痪。老马心里也急,但不能像唐小梅那样哭天抹泪。按老马的逻辑,别人家的娃娃坐火车堵得,自己的娃娃也堵得。唐小梅说,早知道就不该省那几块机票钱,让女儿坐飞机回来。老马觉得唐小梅的情绪就像这几天的雨水,不能堵着,就任由唐小梅发牢骚,眼睛盯着电视新闻,越盯心里越发慌。心里一发慌,马万里就带着潘多拉去井口,可到了井口,看着矿区疯长的野草,心里更慌。

马万里问潘多拉,你说,这世道怎么了?

潘多拉只盯着马万里空荡荡的手,仿佛没有吃食,它也懒得搭理马万里。马万里又从井口回到半山腰的家里,唐小梅眼睛肿得像个桃子,看那样子,铁路还没有恢复。可唐小梅说,我爸又病了!马万里这才明白为什么一整天都心慌意乱。

俩人就去探病的事商量了半宿。唐小梅抹眼泪归抹眼泪,心里并不糊涂。她说,老人病了,我们该去看看,这一点儿错没有,可唐小兵不管不问,难道他不是我爸亲生的?马万里拍着唐小梅的脊背,将她起伏不定的胸脯搂在怀里,听见唐小梅呼吸均匀了,他还没睡着。

第二天马万里给女儿打了个电话,女儿说别担心,等水退了火车就继续开,她现在火车站,看书玩手机,没事。马万里听得出来,女儿大了,都大二了,知道报喜不报忧了。马万里交代了几句注意安全,有什么事就给爸打电话。挂了电话,才觉得心里有些酸。

老马把车从车库里倒出来,自从煤矿停产,老马就没太动车,车一动就得花钱。一辆和他一样正值壮年的黑色桑塔纳是前些年单位效益好的时候按揭的,老马有时候也开出来洗洗,点着火,给车充电,只要没要紧的事,老马尽量不去动它。唐小梅虽然下半夜睡着了,眼皮子还是肿的。潘多拉在鸟笼里扑腾着翅膀,几根白色羽毛很扎眼,它仿佛对这次出行充满了期待。

唐小梅说,带它去做什么?

要不是看在女儿喜欢潘多拉的分儿上,唐小梅早就把它撵出门了。

马万里说,不带它走,让它饿死?唐小梅顾不得这么多了。她狠狠盯了潘多拉一眼,说,越忙越添乱!马万里把唐小梅准备带给老人的东西放进后备厢。两瓶土蜂蜜,一大瓶杨梅糖,其它就是唐小梅换洗的衣物。险些忘了潘多拉的鸡饲料,马万里又折回家去,小跑着,呼哧呼哧,端来那盒鸟食。

老李听说马万里要将八哥放他家寄养几天,电话那头抑制不住的兴奋,满口答应没问题,保管养好。马万里提着鸟笼,一手端着鸟食,不一会儿,老李从楼梯间露出亮堂堂的秃顶。老李喜欢得像个孩子,接过鸟笼,对潘多拉说,安全第一,预防为主!潘多拉没搭理他。老马把盒子递给老李,老李问,什么东西?老马说,鸡饲料,它爱吃这个。老李说,我这儿有进口的,你就别操心了,安心办你的事去。老马说,老李,谢谢你了!老李反应过来这句话里的两层意思,说,唉,咱俩客气个啥?

马万里的老丈人住在一个拥挤的小区,老爷子还没混到退休就办了退养手续。唐小梅从小在粮食局大院长大,那年煤矿招工,唐小梅稀里糊涂的就去了,又稀里糊涂嫁给了马万里。马万里心疼这个入错了行又嫁错了郎的女人,唐小梅离开粮食局大院的时候正值青春年华,没想到一晃二十多年,唉,不说也罢。

唐小梅虽是女儿,一直有家里的钥匙,还没进门,马万里就听见老爷子咳个不停。进门一瞧,老爷子躺在沙发上,奄奄一息。唐小梅眼泪汪汪,眼泪扯成一条线。马万里说,哭有什么用,快送医院检查。

这些年马万里没少为唐家的事操心,虽是姑爷,却像个儿子一样。老丈人和丈母娘感情不好,年纪大了还闹离婚,离婚不成,各自分居一处,老死不相往来。老爷子三天两头是病,唐小梅的弟弟又是娶了媳妇忘了爹,没良心的家伙。

忙活了一天,老爷子才住下院来。从病房出来,马万里见唐小梅眼圈又红了一层,知道老爷子这回的病不好。唐小梅说,医生说肺部有个肿瘤,估计到了晚期,不过还不能确诊。马万里站在原地,表情很镇定,让唐小梅给弟弟打电话,把老爷子的病情说明。唐小梅仿佛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弟弟。电话是通了,不过,比打不通好不了多少。唐小兵说,我这几天在外面钓鱼,赶不回来,你们看着办。

马万里又想,老人的病虽然只是猜测,但八九不离十。老爷子是个急性子,当年知道唐小梅要嫁给马万里,带了一大群亲戚到矿上来劝唐小梅。那时马万里还是机修厂的一名普通电工。没想到唐小梅的姑妈只问了老爷子三个问题,老爷子答不上来,就同意了这门婚事。老爷子当时就急得吃了速效救心丸。现在,老爷子要知道自己得了这病,估计挺不过两天。马万里找到医生,和医生说出了自己的顾虑,没想这种情况医生见多了,又没确诊,病历也写得含糊其辞,老马的心才稍微安稳下来。

老爷子盯着天花板,神志清醒,问,万里,煤矿生产正常了吗?

马万里说,爸,快了,我值班,小梅她闲着负责做饭,我负责吃。

老爷子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说哪个单位能停下来两年?万里,这些年给你们添麻烦了。

马万里能说什么呢,他说,爸,这是我和小梅应该做的。

老爷子就闭上眼睛,一句话也没说。老爷子能说什么呢,儿子在市里找了工作,要结婚,老爷子花光了平生的积蓄给儿子在市里买了一套房子,还让马万里无偿支援了一万。马万里觉得,他上辈子欠了唐家的,这辈子来还,倒也心安理得。

马万里在病房里待到天亮,唐小梅提着早点来的时候,老马才发现,老婆的红眼圈儿一没有消下去。还没来得及吃早点,老马就接到了煤管所老李的电话,老李说,老马,今天局长要亲自来,你们得提防着点儿。马万里千恩万谢,正想问潘多拉怎么样,电话就挂断了。

马万里走出病房,给副矿长老赵打电话,将老李的消息简要汇报了一下,又说老岳父住院,等着交住院费,也不知道矿上什么时候发工资。电话那头让他安心照顾老人,矿上的事暂时不用他操心,又说狗日的矿长,有一年没露面了,老赵他也快揭不开锅了。

马万里一天都操着心,脑海里全是生产区的影子。不放心,又給抽水工打了电话,交待别再把识别卡落井下了。又给老赵打了两个电话,询问督察组走了没有。唐小梅说,矿上都把我们害成这样了,你还操这份闲心。马万里说,一天不在矿上,浑身都难受,你想,澡堂子里的热水,洗着多过瘾?

马万里就这样在煎熬中度过了一天。

第二天,马万里不得不亲自给小舅子打电话。小舅子说,都病成这样了,我来能有什么办法?马万里听着牙齿咬得生响,可他忍住了,说,小兵,再不来看一眼,怕没机会了。电话那头终于不说话了。

傍晚,唐小兵终于来了。马万里和唐小梅在门口见到了唐小兵夫妇俩,唐小兵戴着帽子,一身运动装,看那样子不得不中断了钓鱼的行程。唐小兵老婆说,我就不上去了,病房里有细菌,对健康不利。唐小梅这几天也憋了一肚子气,马万里看她那样子是要把车上的女人扯下来,忙一把拉住她。马万里说,新车里有甲醛,更不利健康。女人就乖乖的下了车。马万里突然想到了前不久来暗访的女督查组长,想到那条鱼一样游走的手,心里堵得慌。

病情大家都是知道的,唯有老爷子不知道。唐小兵礼节性地看望过了老爷子,就出了病房。老爷子拉着马万里的手,不让他和唐小梅走。老爷子说,万里啊,我知道你们不容易,我只有一个要求,我不想到市里去治病,我怕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马万里心里复杂得很,把唐小兵叫回来的目的,是他和唐小梅商量好的,就是让他把老人接到市里去治病。马万里答应着,到市里去,主要是全面检查一下,那里的医疗设备县城比不了。马万里和唐小梅出了病房,刚到拐角处,就听到唐小兵和媳妇在商量着怎么卖房子。媳妇正和唐小兵说,委托二手房交易市场,挂到网上卖也行。唐小梅再也忍不住了,就要动手揍弟媳。马万里手快,一把抱住了唐小梅,唐小梅拼命挣扎,还是没踢能到那个女人。

唐小梅说,你们还有没有一点儿良心,爸还没死,你们就商量着卖他的房子?老人病了,你不闻不问,你还是不是人?唐小兵头东张西望,那意思你是你爱说就说呗。

马万里也来了气,说,小兵,赡养父母,你也有责任。

唐小兵媳妇说,姐夫,这你说得就不对了!谁说我们没有赡养父母?我爹我妈,不是接到我们家里住着吗?唐小兵也是姑爷,咋就没有赡养父母了?现在爸病成这个样子了,难道你们不想管,还是你们管不起?

马万里感觉像坠到了十八层地狱,他在煤矿干了几十年,还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要不看她是个女人,这嘴巴早抽过去了。他瞪着唐小兵说,小兵,我不想和你们吵,我看这样吧,今天把姑妈和叔叔们请来,你在他们面前说是不是该我管,只要他们同意,行,老人从今天起,你们就不用管了,你给他们打电话吧。

唐小兵和媳妇就蔫了下去。唐小梅的姑妈喜欢说于情于理于法,三样过了两样,就算过。如果说不过去,八十多岁的老人会毫不留情的用拐杖乱打一通。当年,马万里和唐小梅要结婚的时候,姑妈就问了老爷子这三个问题。后来,老爷子和丈母娘要闹离婚,一条也没说过去,老爷子就当场挨了姑妈的拐杖。

事情来得太快,煤炭局长才离开几个小时,副矿长老赵打电话来说,万里,实在没办法了,井下抽了十多个小时,一直下不去,泵房一淹,那就全完了,得赶忙回来想个法子。

马万里来不及解释,把钱包塞进唐小梅手里,一个半小时就赶回了煤矿。马万里看见矿区漆黑一片,该走的都走了,偶尔看见亮着的灯光,是无处可去的老弱病残。煤矿红火的时候,公路两旁都是散步的人,那时连城里人都说,矿上空气可真好啊。后来,有个煤矿发生了事故,整个县的煤矿都受到株连,一纸停产通知下来,煤矿就歇了,大家先以为和往常一样,歇吧,歇一个月了不起了。连老马也没想到,放假通知一发再发,一歇就歇了两年。

老赵脚下烟头堆了一地,见马万里来,仿佛见到了救星。其实接到电话那一刻,马万里就知道一直担心的问题还是来了。不是河床漏了就是地表水通过附近小煤窑的渗进了矿井。还没到雨季的时候,马万里带着潘多拉把河床走了一遍,当时潘多拉见了水,就赖在河里不出来。马万里就一直等着,潘多拉洗了胸脯,洗了翅膀,洗了尾巴,站在一块石头上抖干了羽毛。马万里不止一次在心里赞叹,多漂亮的一只八哥。

而现在这种情况,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即使找到了原因,也极难处理,处理不当,井淹了,谁负责?

火烧眉毛的事情,马万里只得赌一把,说,办法倒有,可是损失太大。

老赵说,总比没办法好啊。

马万里说,那赶快组织麻袋吧,还要一台装载机,至少十个人。

老赵说,这会儿我上哪儿给你找十个人去?

马万里说,让各队队长立即联系附近村庄没有出去打工的工人,工资要高,是平时的三倍!

老赵说,马万里,这是抢人啊!

马万里说,那就等着淹井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三个小时后,闲置了很久的装载机也在待命,人很快就找来了,十条壮汉挤在井口。可问题是没有那么多麻袋,马万里打开库房,一堆米口袋堆在墙角。只等马万里一声令下,偏偏这时,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老马说,还等什么,给口袋里全装上煤。老赵说,马万里,你疯了。马万里说,少扯鸡巴蛋,现在哪里去找沙子,你告诉我哪里有沙子,我装沙子去。

老赵只得说,赶紧装煤。十个壮汉立马动起来,煤仓里灯火辉煌,马万里仿佛看到曾经热火朝天的煤矿。马万里指挥着装载机,一袋袋煤往河里倒。忙活到了天亮,井下传来消息,水位明显下降了。

老赵不得不服,说,老马,准备了好久了吧?鸟人!

马万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说,安全第一,预防为主。

马万里吃了些药,在家里睡了一早,到了中午,依旧头晕眼花,浑身酸疼。他摸出手机一看,有十多个未接来电,都是唐小梅打来的。唐小梅说,女儿电话一直打不通,微信、QQ都没回消息。马万里一下清醒过来,几乎从床上跳起来,他拨了一遍女儿电话,还是没打通。老马顾不得洗脸,开车进了城。

唐小梅说,唐小兵招呼也没打,回去了。

马万里说,回去就回去,他不养,我养。

然后,他安慰唐小梅说,女儿都这么大了,能照顾好自己,火车上又不能充电,也就是手机没电了。他突然想起来,应該往女儿的卡上打些钱去。他摸了摸口袋,出门太急,竟然忘了带那张存着私房钱的银行卡。马万里说,老婆,给我一千块钱,我给马婷打卡上去。唐小梅打开皮夹子,面带难色,说,总共只有一千五百块了。马万里接过钱,数了五张,剩余的递给唐小梅。唐小梅说,全打过去吧。马万里说,用不了这么多,从上海到这儿,哪用得了这么多。

马万里拿着钱,匆匆走了,到了楼梯口,回头看见唐小梅像井口的天轮架,呆呆矗在那里。马万里往女儿卡里打完钱,才想起来没吃早饭,在路边买了几个包子。一边吃着,一边给马婷发了个短信,告诉她已经往卡里打了钱,手机开机的时候,给她妈回个电话。

整个下午,马万里都在病房外打喷嚏。他觉得是时候动用那笔私房钱了,这私房钱是附近煤矿请马万里过去帮忙的时候,老板给的酬劳,一次也就几百,没想到几年下来,去了十多回,也就积累了那么多。马万里一直想着用这点儿钱来养鸟。他万万没想到,竟然沦落到从鸟嘴里抠食的地步。潘多拉从鸟窝里孵出来,还没睁眼就到了老马家,那时马婷刚好高中毕业。马万里说,给鸟取个名吧。马婷认真想了想,说,叫潘多拉。但凡女儿喜欢的,马万里都喜欢。算起来,八哥已经陪了马万里整整两年。前几天,马万里正教潘多拉说“宝贝,欢迎回家”,想给女儿一个惊喜,没想到就出了老爷子这档子事儿。

马万里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应该回煤矿一趟。主要是把卡里的钱取出来急用。虽然老爷子住院治病花医保的钱,但是,人总得吃饭吧。答应马婷的笔记本电脑,也该兑现了吧。

马万里到煤矿取卡回来,路过镇上的时候,去了老李家。一进门,就瞧见潘多拉正从老李手里抢食。老李说,不错吧,你的鸟在我家生活条件不差吧?马万里没打扰老李喂食,找了个沙发坐下。看着潘多拉把老李手里的进口鸟粮吃完。马万里吹了一声口哨,潘多拉就飞了过来。它滴溜溜的眼睛盯着马万里,又看看马万里的手掌。马万里伸出一只手指,潘多拉就跳到了手指上。

老李说,老马,你这鸟真不错,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它了,你看我养那只,根本就不是好鸟。马万里看笼子里关着一只毛色凌乱的八哥,呆站在鸟笼里。马万里说,其实,鸟都是一样的,你得用心教。

老李说:老马,正好,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儿,可不好开口。

马万里说:老李,你怎么这么客气,有事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

老李说:你这鸟卖给我如何?多少钱你开个价,我绝不还口。

马万里有些发呆,卖鸟?卖了自己也舍不得卖潘多拉。在他眼里,潘多拉就是家里的一分子,卖掉自己的亲人,他怎么舍得。马万里就笑,老李,你真会开玩笑,这玩意儿有的是,哪天我重新教一只送你。

老李说,不,我就要这只,老实说,我这有点儿夺君子所爱,你不知道这只鸟有多神,我老伴刚回家,你猜它怎么说,她说“宝贝,欢迎回家”,它会说的多了去了。太神了!

马万里五味杂陈,尴尬地笑笑说,一只普通的八哥,哪有那么神?

老李说,算帮我个忙,我和你实话说了,就昨天,局长到我们所来了,正好我也把鸟带所上去了,你肯定猜不到,他也喜欢这鸟,这鸟它神啊,它会说“安全第一,预防为主”,局长当时给逗的,说,这才是安全文化嘛!局长回去还给我打了一个电话,问我这鸟还会说什么?你说我一个普通人,局长怎么会亲自给我打电话呢,全托了这只鸟的福啊!

话到了这个分儿上,马万里开始心慌意乱。他仿佛看见潘多拉已经飞到了局长家的高枝上,吃着比老李家还贵的进口鸟粮。

老李走进里屋,出来的时候捏了一沓钱,硬塞到马万里兜里,说,就算帮兄弟个忙,我就指望着它了。

老马一路打着喷嚏,把眼泪都打出来了。他的车速很快,没有去医院,他把车直接开进了二手车交易市场。

当天晚上,马万里就发起了高烧。唐小梅吓得不轻,赶忙给马万里找了张床,让医生过来打上点滴。马万里嘴里说着胡话,一会儿马婷到哪儿了,一会儿潘多拉,一会儿又叫唐小梅。唐小梅给马万里脱衣服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他兜里揣着的三万块钱。唐小梅把脸靠在马万里胸脯上,眼泪像煤矿河床漏下的水,一万吨煤也堵不住。

天刚蒙蒙亮,马万里醒了。他第一反应是摸口袋,发现口袋空空,惊得从床上坐起来。马万里见唐小梅也挤在床上,问,钱呢?唐小梅说,什么钱?马万里连说,糟了,糟了,三万块钱。唐小梅把钱从贴身的包里掏出来,在这儿呢!

仿佛是拾到的,马万里捧着钱亲了两口,对唐小梅说,咱们有钱了!又对着唐小梅额头亲了两口。

唐小梅又递上单据,说,有本事别卖车啊!

马万里说,我爱走路!

天亮后,老爷子一反常态,坚持无论如何都要到市里去治病。马万里说,我们有钱,这点儿小病,我们治得起。老爷子说,万里,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们现在困难。那些年我们粮食系统改制,单位不行了,我们职工也就不行了,上有老,下有小,难啊!

老爷子亲自给唐小兵打电话,说,谁养老,房子归谁。

没过两个小时,唐小兵和媳妇来了,忙着去办出院手续。

唐小梅哭哭泣泣,不放心老爷子去市里治病。她和马万里说,我怕老爷子到小兵家不到三天,就被他们弄死了,他们巴不得老爷子早点儿死,好卖他的房子。

马万里把三万块钱塞给唐小梅:反正还没收假,你要不放心,就去照顾老爷子,我留在这儿等马婷,过两天,我带孩子去看咱爸。

火车终于到站了,应该下午五点到站的火车,还是晚点了二十分钟。

马万里看见出站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马婷扎个马尾辫,穿着一身黑不溜秋的衣服,因为箱子大,身形显得单薄,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东张西望着。

马万里奋力挤过人群,吹了声口哨。

马婷见了马万里,拖着箱子飞奔过来。

马万里看花了眼,朝他飞奔过来的仿佛是潘多拉,风把那几根白色羽毛吹出来。

何贵同:1979年生。煤矿工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八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曾被《小说选刊》转载,曾获云南省第七届文艺基金奖,滇东文学奖,曲靖市政府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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