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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是故乡

2017-01-14关义为

阳光 2017年1期
关键词:阿梅舅舅

太阳失却了炽热的光芒,像个蛋黄挂在天边……早上太阳刚冒头,我便从北京出发,先是坐飞机到达省城,又从省城坐汽车到了镇里,接着又坐上了“风彩车”——一种我故乡的敞篷简易小车。再用双脚走上几里山路,我的目的地就到啦。

我沿着熟悉的山路走着,有好几年没有回家了,一路上仍然是似曾相识的风景,草长莺飞,杂花生树,微风夹带着山间特有的清香迎面拂来,把我的思绪带回了从前。

我在这个小山村出生、长大,犹记得小时候和小伙伴在村里玩耍的情景,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得仿佛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我曾一度认为这个小村子就是全世界。后来我上了学,念了书,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更广阔,知道了这个小山村是落后、封闭的,拼尽全力就为了离开这里,去追寻更大的天地。后来我终于如愿走出去了,离开了这个山村,在外面摸爬滚打,虽在有些人眼中也算成功,但是又何尝没有委屈和无奈呢?每到夜静时分,我便会十分想念故乡。想到我这次回乡的原因,我不由得苦笑,可以说我是“逃”回来的……故乡,这片我心里的净土,只有这里的人们才不会尔虞我诈、你争我夺,只有在这里我才可以获得内心的平静和安详。

正在思索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村口,路边一块极其古拙的大石碑上写着“金茂村”三个字,不知过了多少年月,字迹都快被磨没了。据我爷爷说,他小的时候,这块石碑就已经立在这儿了,是我们村的标志。看到这块石碑,我的心中涌入了一股熟悉的暖流:这就是我的家乡,我回家了!

一晃几年不见,她还是有了变化。村里的主干道已经修成了宽阔平整的水泥大路。砖瓦结构低矮破旧的房屋排排林立,是我自小看到大的,然而在这熟悉的景色里,也夹杂着一丝陌生:一栋栋钢筋水泥建造的花园式楼房耸立着,鹤立鸡群一般,怎么看都有几分洋洋得意的优越意味。我定睛看去,超过一半的人家都已修建了楼房!我的家乡,虽然还是那个小村庄,也可以说,不是原来的那个小村庄了。

我正在品味着家乡这一独特的变化,却被一阵喧闹声打断了。只见路边一幢崭新的楼房门前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不知在做什么。出于好奇,我走上前去,只见门脸上写着“彩票投注站”几个大字。这东西都引进到我们村里来啦?惊讶之余,我便走进去看热闹。只见偌大的一楼厅里全是人,都在忙着看号选号,机选的、自选的、买大复式的……還有看热闹的。老板娘忙得不亦乐乎,左手接钱,右手按键,十个指头上下翻飞,嘴也不闲着:“快来选号吧,前几天老孙头中了一等奖,就是我打的票呢!”

我定睛一看,惊喜地叫出声来:“阿梅?”

老板娘抬头看到我,也笑了:“阿波哥!你回来啦!好几年没见啦,你这是刚进村吧?”她有心寒暄几句,又被买彩票的人给转移了注意力,只得腾个空对我说道,“阿波哥,你先坐一会儿,休息一下!一会儿我有空儿就过去跟你说话。”

看她忙不迭的样子,我点点头,就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回忆着过去的事情。阿梅叫陈春梅,是我们村里土生土长的姑娘,她家开着杂货店,阿梅是附近十里八乡有名的“杂货店西施”。记得小时候,我们常在一起玩儿,阿梅经常从家里偷糖果饼干之类的给我们吃,有时被她爸妈发现,就是一顿责骂。我们躲在墙角,手里攥着阿梅辛苦换来的“劳动成果”,不敢作声,等着阿梅挨完训斥出来一起吃。那个时候的快乐多简单啊!渐渐地,阿梅长大了,女大十八变,小时候爱抹鼻涕掉眼泪的小丫头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再也不和我们厮混了,成了小伙子们心目中的“村花”。

后来,她被许配给了一个村干部的儿子,郎才女貌,村里人都看好这一段姻缘,但是可伤心坏了村里一帮小伙子。说起来我也是其中一员呢!在那懵懵懂懂的岁月里,阿梅可以说是我情窦初开的对象了。

想起年轻时候的事,我不禁失笑,脸上也微微发热了。我看向忙碌的阿梅,想从她身上搜寻几丝童年的影子。只见阿梅脸上化着精致的浓妆,头上顶着挑染成酒红色的大波浪,穿着时髦的蕾丝裙子和足有七八厘米高的高跟鞋,又时尚又大方,一点儿也不输给大城市的女人。我心里浮现出当年那个穿着小花布衫、梳着两条黑辫子的姑娘。现在的阿梅确实很漂亮,但是,我还是怀念当年那个带着几分土气和稚气的可爱姑娘。

“阿波哥,好久不回来啦,大家都想死你了,你没怎么变样呀,这次回来能住几天呀?” 阿梅的声音将我从回忆里拉回现实。她已经忙完了手边的事,在我身边坐下了。我回过神道:“这次能多住一阵子,一个月吧。”

“是吗?早听说阿波哥是有名的大记者,不是很忙吗,住这么久,不会耽误工作吗?”她甜甜地笑着。

我不想多谈工作,便往四处看看,说道:“阿梅,你家倒是大变样了,盖了这么豪华气派的大楼房,得花不少钱吧?”阿梅笑着说:“阿波哥猜猜?”我猜测道:“二十万?”

阿梅咯咯地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说道:“阿波哥是开玩笑还是瞧不起乡下人呀,现在可不是前几年了。二十万起个平顶房还差不多,现如今起这么一个两层的,再加上装修,花了四十五万呢!”

“四十五万!”我有点儿惊讶。“可不是,现在的物价涨得飞快,什么都涨,豆角都四块一斤了,以前可是四斤一块!”阿梅指指楼上,又接下去说道:“光靠杂货铺快要生活不起啦,这不,改成彩票站了,也要学城里人,勇于吸收新鲜事物嘛!”

像是响应她的话一般,外面一阵喧哗,哀叹、抱怨、诉苦声不绝于耳,仅有一两个笑逐颜开的。看我疑惑,阿梅便解释道:“刚才开奖啦,这些哭丧着脸的人是没中的。”说着她又凑近我,小声道:“有几个人天天来我这里买彩票,啥活也不干啦,据说家里的老底都被拿来买彩票了……”我不好接话,便沉默着。阿梅又看着我笑了:“阿波哥,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也支援一下我的生意呗,打个奖碰碰运气!”拗不过阿梅的劝说,我只得掏出钱来买了几张彩票。阿梅一边打出彩票,一边还在做着广告:“我家很准的,都出了好几次大奖啦。一看阿波哥就是有福气的人,说不定一下子就能中大奖呢!”

我接过彩票,便告辞出了门。心里很有几分惆怅,记得以前的阿梅,说话轻声细语,爱脸红,从不爱搭话,哪里会像现在这样甜言蜜语地招徕顾客呢。可是,那样的阿梅,只能存在于记忆中了。

我穿过街道,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这条路我走过无数次,如今它显得既熟悉又陌生,道路宽阔平整,路边楼房林立,很有几分城市的味道。然而,走着走着,我还是发现了村子与城市的最大不同之处,那就是厕所。城市的卫生间有下水道, 污水通过下水管网汇合到污水处理中心,进行统一处理。而农村则没有排水系统和设施,只安装了排水管,将污水和秽物直接引流到楼房后面或是侧面。若是走到这些光鲜亮丽的楼房背后,就可以看到无法掩饰的缺陷。像孔雀的漂亮尾巴,无论外表多么繁华美丽,一旦掀起来就暴露了光秃秃的原形。我感慨着,这就是农村和城市的差距呀。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自家的门口。我推开那熟悉的木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院子里的母亲。“妈!”我叫了一声。母亲放下手中的蒲扇,惊喜地站起来,揉揉眼睛,几步赶到我身边,拉起了我的手:“小波,你可回来啦!快进屋吧!”接着又朝屋里喊:“老头子,快出来,小波到家啦!”

我问道:“我爸在家呢?”母亲看着我不住地笑,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可不是,自从听你说要回家,你爸早就在家等着了,隔一会儿就出来看看你到家了没有,这不,刚进屋。你好久都没回来啦,你爸一直念叨着不放心你呢……”正和母親寒暄,父亲从屋里应声而出,他大步走到我面前,仔细端详着我,接着拍拍我的肩膀,说了一句:“瘦啦!”

现代社会虽然有电话和照片作为沟通手段,可以听到声音,可以看到人像,但是这种冰冷的数字信息传递永远也比不上实实在在的温暖。看着父亲母亲和蔼的笑脸,感受着他们手掌的触感,我的鼻子突然一阵酸楚。父母都老了,几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然而对于他们来说,却好像过了很久。他们脸上的皱纹愈加深刻了,眼光也浑浊了,和我记忆中几年前的差别大了好多。突然觉得自己的不孝,只顾着在外面打拼,这么久没有回家。只有回到家,我才不是外面那个看似气派的“大记者”,也不是在领导面前唯唯诺诺的小角色,也不用在酒桌上运筹帷幄,时时刻刻提着神抓住向上爬的机会。在父母面前,我永远都是个孩子,是个连回家都需要他们担心的孩子。

跟父母寒暄了一阵,便进了屋,屋里的摆设还和几年前一样,我安心地在屋里坐下,父母屋里屋外地张罗着晚饭,一阵兴高采烈。我正在享受这份安详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争吵声。“妈,怎么了?”我问母亲,走出去想听个究竟,母亲叹口气说:“还不是你那堂弟阿雄。”阿雄是我二爹(二叔)家的孩子,就住在我家隔壁,比我小三岁,两年前听母亲说当上了村里的支委。“阿雄怎么啦?”我好奇地问。母亲侧耳听听外面,放低声音说:“唉,吵起来了,估计又是为了阿雄赌钱的事,别提了,你也别管啦。”“阿雄怎么会赌钱?我出去看看。”说完,我不顾母亲的劝阻,走出了门,来到了隔壁二爹家。

阿雄正在院子里跟二爹、二婶争吵。二婶气愤地说:“早上刚拿走一千块,一天的时间输个精光,又回来要钱。你还要去赌?”

阿雄满不在乎地说:“妈,你懂什么,我这次拿了钱,肯定就能翻盘了。再说了,这就是个消遣,现在谁不玩儿,就我的身份,就咱家的家底,还不够我玩儿的吗?”

二爹狠抽了一口烟,把烟头扔到地上用力地碾碎,骂道:“阿雄,你看你都赌成啥样子啦!再这样下去,咱家有多少家底也不够你败坏的,我看你这个村干部也不用当了!”

阿雄梗起脖子叫道:“不当就不当!这个破村委,我还看不上呢!早就不想干了!”

二爹霍地站起身来,指着阿雄,脸红脖子粗地骂道:“小兔崽子!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看着二爹和阿雄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样子,我叹口气,走过去,叫了一声:“二爹,二婶,阿雄。”二婶和二爹看到是我,按捺下火气跟我打招呼:“阿波,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刚到家。阿雄,这是怎么了呀?”我问在一边静默着的阿雄。“没事。”阿雄把脸转过去,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显然还在气头上。我叹口气,对二爹他们说:“我和阿雄好久没见了,我们出去走走吧。”说着就一把拉起了阿雄,走出了家门。我问道:“阿雄,怎么和二爹他们吵嘴呢?”

阿雄忿忿地说:“今天打牌,手气不好,早上带去的一千块钱转眼输没了,刚刚回家要钱来,没想到爹妈还是那个样子对我。”

我也有点儿火气,说道:“你怎么还学会赌钱了呢?输了钱难道你就不心疼吗?还要再赌。再说,你是一个村干部,应该以身作则,打牌赌钱影响多不好啊!”

阿雄却理直气壮地说:“哥,这你就不知道了。小赌怡情嘛,打牌是很好玩的。别看小小一张牌桌,其实内里乾坤无限啊。这就是个舞台,有主角有观众,不同的牌桌是不同的舞台,人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技术流的、有玩刺激的、有生马子、有玩表情的等等。技术流的人能掐会算,火眼金睛,一眼就能洞穿别人的牌;玩刺激的人出手狠,不琢磨就砸钱,跟这种人玩最过瘾啦;生马子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按常理出牌,很克技术流;玩表情的人最有意思,有好牌装可怜,没好牌装牛气,和别人眉来眼去获取信息……”我看阿雄越说越兴奋,急忙打断他,说道:“你别说这些啦,我不想听,我是问你为啥还要打牌,输了那么多钱,惹得二爹二婶不高兴,你就不能戒了牌瘾吗?”

阿雄撇撇嘴,不以为然地说:“这两个老古板,一点儿也不懂得年轻人的娱乐。现在村里的人除了傻瓜之外,哪一个不打牌赌钱呢?”

听他如此说,我真想上去打他一巴掌。但我不是他爹,连他亲哥也不是,打他还不够格,就大声道:“你怎么这样说话呢?难道打牌赌钱很光彩吗?你别忘了你还是个村干部!”

阿雄说:“村干部怎么啦?在村里,打牌满足了群体性活动的需求,对于老百姓来说,既有凝聚力又有影响力,既是文化又是娱乐。这就是新的乡村文化啊,实话告诉你,村子里的牌场就是村支书主张办的呢!我作为村干部,把它活跃起来,又有什么不对?”

阿雄振振有词,我竟然无言以对。不知不觉我们已走到了村子中心的牌馆门前,里面正传出来一阵一阵的叫好声和哗啦哗啦的打牌声。阿雄像打了强心剂一般,眼睛都发亮了,他兴奋地说:“哥,你不信就跟我进去看一看吧。你往那儿一坐,看他们打牌,喜怒哀乐一览无余,有拿了一手好牌沾沾自喜的,有出错一张牌悔恨难当的,有一手烂牌捋不顺而唉声叹气的,有封人之牌自己被封而愤怒不已的。打牌者精神抖擞地奋战,观战者更加有劲头,叫喊声、数落声不绝于耳。主角在自我展示中显示了神通,发泄了情绪;观众在围观中打发了时间,获取了谈资。在展示和观看的过程中,牌桌周围形成了一个舆论场,玩得好的得到观众的赞许,玩得差的会成为笑谈……”阿雄津津乐道、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看到我一脸厌烦,又放缓语气说道,“哥,我也知道玩大了不好,再说有输有赢,不会把家底赔光的。万一涉及到家底,那就不是娱乐了,而是真正的赌博了。观众也不能乱说话了,会引起不良后果的。我心里有数,你就放心吧。”

我谢绝了阿雄要带我进去“见见世面”的好意,他便迫不及待地进去了。眼看他兴高采烈地进了打牌馆,我也转身离去了。

我沿着大路信步走着,心里却在想着阿雄的话。他的话虽是强词夺理,却也不无道理。现在打牌风靡整个村子,给人们增添了几分茶余饭后的消遣和娱乐,使农村人们的业余生活丰富了,的确是它的贡献。然而,这就是新的乡村文化吗?旧的乡村文化衰落了,新的乡村文化真的应该是这副模样吗?农村究竟应该有怎样的文化和娱乐?像我们村子里这样的“牌文化”是对旧文化的正常替代还是一种畸形的文化呢?

我闷闷不乐地思索着这个问题,良久没有答案。不知不觉出了村子。金茂村的北边便是“大河”。大河本不大,其实是一条小河,名叫“长乐河”,然而村里人一直称其为“大河”。长乐河可以称为金茂村的母亲河了,我童年时,孩子们的娱乐可离不开这条河。一到夏天,长乐河碧水荡漾,草木飘摇,河边的芦苇别提多茂盛了,时常有成群结队的野鸭子在这里出没,硕大活泼的鱼儿顽皮地跳出水面,打个漂亮的圈儿,又“叮咚”一声翻进水里。在遥远的记忆里,长乐河就是一幅最美妙的田园风光。吹拂的清风带来一阵阵水草的清香,碧水、蓝天和绿草相映成趣,住在附近的人家在门口提水煮饭、洗衣,光着屁股的娃娃在清澈的河里游泳戏水,看见有人来了便羞赧地把小身子藏在水里,时常惹来一阵笑骂。我们在芦苇荡里捉迷藏、抓鱼、摸河蚌、网河虾,运气好的话还能抓到一只发呆的野鸭。我记得我最爱做的事就是徒手抓鱼,记得有一次,我在石头缝里抓到了一条肥硕的鲤鱼,足有一公斤重,我高兴坏了,一连好几天做梦都会笑醒。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抓住了一条鱼,便如同抓住了整个世界,不亚于当上了“世界总统”。而成年以后,无论取得怎样大的成就,也再没有那种纯粹的快乐了。

想到这里,我突然来了劲头,如今正是夏天,想来正是河鱼肥硕的季节,我虽已是人到中年,又有谁规定中年人就不能下水捞鱼呢?那种纯粹而极致的快乐,即使是在梦里,也是久违了的。如今我回到家乡,虽然是一身疲惫,虽然身上已背负了太多的沉重,但如果能够重温童年,回到那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无所顾忌地投入长乐河的怀抱,体验那种单纯和无知的快乐,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

长乐河啊,对于我这个游子,你应该会敞开怀抱接纳你这个玩伴的亲近吧?我怀着憧憬的心情,越走近长乐河,越是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的,几乎要跳出来了,我笑自己,像一个即将见到初恋恋人的毛头小伙子一般,长乐河又何尝不是我的“初恋”呢?

近了,更近了,我马上就见到了我的长乐河……我设想过无数次见到她的景象,甚至在梦里,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景。

原本碧波荡漾的长乐河,已经消瘦成了一条小溪,我记忆中河面的地方,莫名其妙地多出了几座楼房,光秃秃地立在那里,前面拉起了一条横幅,几个大字映入眼帘:金茂新村示范小区。

瘦成小溪的长乐河在人家屋外卑微地流过,像是得了一场大病的人,佝偻着身体,有气无力地缓缓流淌着,河水浑浊不堪,有些地方已经见了底,露出臭烘烘的烂泥,河边垃圾遍地,烂菜叶子、破旧塑料袋、食品包装盒、各种破铜烂铁混杂其间,发出难闻的刺鼻气味。几只鹅摇摇摆摆地在垃圾堆上徘徊着,拣着里面的烂菜叶子、烂果皮吃,见到我,抬起头一阵呱呱呱地叫。不远处一家化工厂烟筒里冒着黑色浓烟,下水道流出的黑水向着长乐河滚滚而来。

如今的长乐河就像是被抛弃的野孩子,浑身上下脏兮兮、黏糊糊的,哪里还有鱼、虾、河蚌的影子?只有苍蝇、蚊子这些令人厌恶的生物,在河边嗡嗡盘旋,徒增了一丝恶心。

把天然的自然风光破坏殆尽,建起了几幢楼房,成立了所谓的“金茂新村示范小区”,对自然环境不管不顾,长乐河已经名存实亡,变成了一摊“死水”,这对土地、对生态都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难道没人看得清这一点吗?这样下去我们留给子孙后代的还有什么?“愚蠢!无知!”我吼着,胸中的怒气也不能减少一分。但看着污浊不堪的长乐河,她的昔日盛景已经一去不复返,我听到她在向我求救,她在发出绝望而低沉的哭泣,然而我除了能怒吼几句,还能做什么呢?我心目中的伊甸园,已经被玷污,再也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容纳我的内心、洗涤我的灵魂了,然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不忍再看,默默无语中,转身离去。

晚上十点多钟,我在卧房躺下,准备就寝。说也奇怪,我在外面的睡眠一直不好,晚上常常思前想后,入睡有点儿困难,然而一回到家,就像回到了小时候,脑袋一沾枕头,睡意便一阵阵薄雾一样袭来,慢慢将我笼罩,这就是梦,我就要进入梦乡里了……

迷迷糊糊之中,忽然听见客厅里一个粗门大嗓嚷嚷道:“大哥啊,阿波回来你怎么不叫我过来喝酒呢!”这一声不亚于平地一声惊雷,一下子把我从半梦半醒中炸起来。我侧耳细听,是二爹的声音。

父亲笑呵呵地应道:“阿波刚回来,累着呢,随便吃了点儿饭,明天打算叫你呢!”二爹又是响亮的嗓门:“我大侄子回来了,下午过去转了一圈儿就走了,也不叫我过来,好几年没见啦,可想死我了,我这不过来见见嘛!”话音没落,我的卧房就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咚咚咚紧似雨点儿,同时传来的还有二爹那大嗓门:“阿波,快出来,让二爹见见你,可想死我啦!”我阿爹也说:“阿波,快起来吧,你二爹来看你呢。”

虽然被打断了睡眠,但是二爹都到门口了,看这个架势,不见是不行的。没办法,我只得皱皱眉,一边起身下床,一边抬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这才打开门。刚迈进客厅,还没等我看清眼前景象,一股酒气就旋风般刮到面前,“啪”的一声,我的肩膀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差点儿把我打了一个趔趄,耳边又响起了炸雷般的声音:“阿波!下午过去也不说坐坐,转了一圈儿就走了,不知道二爹二婶多么想你!”

几年没见了,二爹还是这样风风火火的性格,眼看还是喝了酒来的。二爹这么多年都是嗜酒如命,为喝酒,不知道误了多少事,可是谁劝也不听。阿雄的性子,简直和二爹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连那股犟劲都是一模一样,阿雄染上了賭瘾,既戒不掉也不想戒,这不就和二爹是一样的吗?

我们在沙发上坐定,阿娘端来茶水。我屁股还没把沙发焐热,二爹就凑过来仔细地端详着我,笑眯眯地赞道:“阿波,这几年不见,你长得越来越像个大领导了!”

从没听到过这种不伦不类的赞扬,我哭笑不得,只得赔着笑脸道:“二爹,你喝醉了吧,我是你看着长大的,何况我明明就是个小记者,怎么能长得像大领导呢?”

二爹喷着酒气说:“我没醉,我侄子可比大领导还厉害呢。别以为二爹不懂,现如今,不管多大的领导都怕记者,记者的一支笔可厉害呢,既可以把他们捧上天,也可以将他们贬到地狱里去呢。”

“有这么厉害吗?”看着二爹神气活现的表情,我忍俊不禁。

二爹笑了一会儿,把茶杯放下,收起了笑容,表情变得严肃而庄重:“阿波,你二爹虽然没多少文化,但多少也懂得社会上的事情,你现在当上大记者啦,二爹知道你的厉害。今晚二爹一是来看你,二是来求你一件事。”

“二爹,有什么事就说吧,我一定能帮就帮。”看到二爹一脸凝重的样子,想必是有什么大事,我也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了。

“阿波,你真是我的好侄子。是这样,阿雄前几年就当上村里的支委了,可是他嫌这个官不够大,天天自暴自弃,无所事事,现在的状况你也看到了,他每天都去玩牌赌钱,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

我有些纳闷二爹要我帮什么忙:“我昨天也劝过他了,没有用,我帮不上忙啊!”

二爹摆摆手,接下去说道:“我不是让你劝他。阿雄那个死样子,谁劝能管用?是这么回事,你看现在村委班子就要换届了,我想让阿雄当书记,他早就说过了,当书记既威风又有利可图,你就帮帮他吧。”

我疑惑万分,“二爹,你找错人了吧?我又不是当官的,再说如今村官都是民意选举加上面委派,这事我怎么帮啊?”

二爹换上了一脸谄媚的笑容道:“哎哟,这还用我说吗?就凭我侄子的身份地位,只要你到镇里跟那些当官的讲一下这个意思,我看准能行。”

我苦笑着:“二爹,你太高估我了,也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这事我真的帮不了。”

二爹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他板起了面孔,硬邦邦地道:“阿波啊,做人可不能忘本啊,在外面混得有点儿出息就忘了自己姓啥了,这可不行!”

见状,我只得放缓了语气道:“二爹,不是我不帮,我实在是没有那个能力,按说阿雄的能力也不错,既然想当书记,就下下苦功,多做出点儿成绩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啊,我要真的是个大领导,说不定还能伸出援手帮他一把,现在我真的不行。”

不管我如何地解释,二爹就是听不进去,他提高了嗓门说:“怎么不能帮?我听说你和省里那些当官的都有交情,说一句话的事情!这么点儿小忙都不帮,你还是我老王家人吗?亏我还叫你一声大侄子,阿雄还叫你一声哥!”二爹的酒劲被他的怒气给蒸发上来了,他挥舞着两手,麻着舌头大喊大叫,前面的话还听得清楚,后面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我阿爹见状,就说:“阿波,不然这样,明天你跟省委组织部的邱处长通个电话,说一下这个事情,行就行,不行就算了,邱处长是你的好朋友嘛,对你应该也没有什么影响的。”

我刚要拒绝,阿爹在暗地里掐了我一下,我便把嘴闭上了。二爹一边怒火冲天地嘟囔着什么,一边踉踉跄跄地走了,把门甩得震天响。

二爹一走,我就发火了,把杯子往茶几上一蹾,愤愤地道:“嗜赌成性,还想当书记?书记是给老百姓做实事的,阿雄真要当上了书记,还不照样天天赌钱,这个书记无非是他敛财的工具,成了他继续大赌特赌的本钱!依我看,长乐河都是被这些人搞坏的!”

“哎哟我的小祖宗!”阿娘三步并作两步地抢进屋里,忙不迭地来捂我的嘴巴,“你可小声点儿吧,不知道你二爹家就在咱家隔壁呀!”

我余怒未消,话音只得降低了几个分贝:“想当个村里的书记,就想把关系打到省里去,这世道究竟怎么了,我这张脸拉不下来!再说,阿雄想当书记的动机也不好。这电话我没法打。”

阿爹无奈地笑笑,说:“不打就不打吧,回头说人家不同意就算了。你二爹就是这个脾性,死犟,认准的死理儿八头牛也拉不回来,事情过后就好了,你二爹不会记恨你的。”

我心情很差,怏怏地回到卧房,倒头便睡,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大早,刚吃过早饭,我三爹前来拜访了。三爹住得离我们远一些,他面相严厉,自小我便有些怕他,因此并不甚亲近。三爹提着一些本地的土特产上门来了,一进门就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还给我点烟,我有些受宠若惊,但更多的是不习惯。鉴于昨晚刚和二爹闹了一些不愉快,我心里很不舒服,这会儿见到三爹亲热的笑脸,心里多少有了一丝安慰。

三爹说:“阿波啊,我们这一辈一共就你爹、你二爹再加上我三个兄弟,小辈的也就你们几个孩子,你小时候我常常哄着你玩儿,你都记得不?现在你大了,今后我们也得长来往。一个人在外面漂泊,多少会有些不如意,有事就和三爹说,千万别客气呀!”

我心里涌过一丝暖流,感激地笑着:“放心吧,三爹。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呢。”

三爹又继续说道:“话说回来,我们三个兄弟,属我最不中用,所以眼下遇到了点儿困难,不得已,我拉下这张老脸求你帮个忙,就是你不回来,我也要到北京找你呢。”他一边说一边挠着头发,不时地瞟着我的脸色。

这才是正题呀!我心里不由得苦笑,升起了一种厌烦无奈的情绪,脸上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来。有了昨晚二爹的教训,我心里多少有了一丝准备。“你有话就直说吧,三爹。”

“是这样的,你回来也看到了,咱们村子绝大部分人家都盖起了钢筋水泥的楼房了,就你三爹家还住着破旧的砖瓦房。你堂弟阿东都快三十了,谈了几个女朋友接连失败,根本原因在于对方要求有个楼房。女方希望自家孩子嫁个好人家,一定要有个楼房,使人家看得起,这要求并不过分。阿东眼看越来越大了,为了使他能娶上媳妇,你三爹没办法了,俗话说‘瘦驴拉硬屎,不盖楼也不行呀,只能掀了老底,东拼西凑了十几万块钱,要给他盖起来这个楼。眼下已经下了地基,墙也砌到半截子了,但钱也花得差不多了,没钱买材料,工程队走人都已经一个月了,不能再等了,如果有台风来可就麻烦了,前功尽弃不说,钱都白费了。阿波,你可得帮帮忙啊!”三爹猛吸了一口烟,摇晃著脑袋,脸上似蒙上了一层黑云,堆起的皱纹都能夹死蚊子。

我的心抖了抖:既然没有盖楼的资金和实力,那为什么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呢?背上了沉重的债务,就算娶了媳妇,这笔钱又怎么还?然而我心里琢磨的这些想法却不能说出口,三爹来也不是想听我这些话的。我清了清嗓子,说道:“三爹,差多少钱你就直说吧,我尽我所能支持你。”

“不用装修、搞防护网什么的,至少也还差十三万。”三爹猛地抬起头盯视着我,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我虽料到三爹说出的数字不会小到哪里去,但这个数字比我预想的还是大得多。我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液,说:“三爹,你侄子也是靠工资过活的人,没多少积蓄,你看这样行不,我先支持你两万,剩余的你再想想办法。”

“什么?才两万?两万块钱顶个屁用啊!”三爹急得像要哭了。

这时阿爹也进来了,站在门口。我转脸一看,阿爹正局促地搓着两手,眼中闪现的分明是期待的目光,见我看他,阿爹便朝我点了点头。

我转过脸,心里好似压了几千斤的石头。我刚要说话,阿爹走过来说:“你是京城的大记者了,名声在外,不帮你三爹的忙,人家也要说闲话啊。我看这样,你先借给三爹四万吧,不足的部分三爹再另想办法。”

我心里苦到不行,似吃了几斤苦胆。我是记者,并没有太多积蓄,我盘算了一下,四万几乎是我的全部家底了,如果全部借给三爹,我怎么生活呢。我本能地想拒绝,看看阿爹,又看看三爹,叹了口气,狠狠吸了一口烟,说:“三万。”

三爹很不满意,不过也没办法,只得长吁短叹而去。阿爹转身看着我,张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叹了口气,无言地转身出去了。

我正一个人坐在屋里沉思,阿娘蹑手蹑脚地走进屋来,给我递了两个煮熟的苞谷。热气腾腾的苞谷打断了我的思绪,“妈,好烫呀!”我笑着接过苞谷,两手互颠着,不住地吹着气,迫不及待地大口吃起来。家乡这种新鲜的苞谷我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吃过啦,还记得小时候和小伙伴们去偷苞谷烧着吃,别提多香了。在外面漂泊这么多年,有时候就会难以抑制地想起这个味道,属于童年的味道。

阿娘微笑着看我吃,时不时帮我擦一下嘴边的残渣,停了一会儿说道:“你舅舅来啦,他听说你回来了,特地过来看你呢。”

“我舅舅来啦!”我霍地站起来。舅舅姓邢,是我小时候最敬畏的人,要说我在故乡最想念的人,除了父母和妹妹,就要数我舅舅了。舅舅年轻时候当过好多年的村党支部书记,在村子里很有威信,口碑也比较好。记忆中的舅舅个子很高,脸盘黝黑,肌肉发达,手脚粗壮,是村里有名的“大力士”。有一次庄户人家闲来无事,在场院里比力气,几百斤的石臼,年轻的小伙子只能用两只手推倒,还累得咬牙切齿、满脸通红,当时三十多岁的舅舅大摇大摆走上前去,只伸出一只手,轻轻松松地就把石臼掀翻了。从此,舅舅多了个“邢一手”的绰号,既是说他力气大,也是说他办事有办法,有“一手”。

舅舅脾气火爆,性情干脆利落,充满了自信,又讲道理。村里的小孩子没有不怕他的。有一次,我和几个小伙伴在场院里玩,七八岁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连猴屁股都要伸把手,真正天不怕地不怕。我们几个先是翻跟头玩,后又鼓鼓捣捣地抽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我们跑去地里偷了几个苞谷,然后将院里的一堆稻谷秸给点着了,烧苞谷吃。烟火在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向场院里堆放的大垛稻谷秸悄悄蔓延而去,眼看就要酿成火灾了,舅舅突然出现,他先是将火扑灭了,接着就瞪着铜铃大的眼睛,冲我们几个逼过来了。我们吓得魂飞魄散,急忙逃跑,舅舅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追,一直把我们撵到村外的野地上,我们喘着气跑不动了,平时在家里都是说一不二的“小霸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此时却都吓得嚎啕大哭。舅舅走过来,一个接一个地问:“知道错了吗?错在哪儿了?”我们老老实实地承认错误:“知道错了,不该偷苞谷,不该点火。”舅舅骂道:“小混蛋们,想吃苞谷就大大方方地说,别人同意了之后就光明正大的拿,偷東西是不行的!放火就更不对了,引起火灾怎么办?再让我抓到你们放火,就打断你们的小狗腿!”教训完了,一人扇了一巴掌,连我这个外甥也不能幸免。有个最皮的男孩子一边哭一边说着要去告诉自家爹妈。舅舅呵呵地笑了两声,又瞪起眼睛虎着脸说道:“你找吧,去把你爹娘找来,要是敢有二话,我就连他们一块儿揍!”

如今回想起来,舅舅打在我脸颊上的那一耳光,好像还火辣辣的疼呢。一转眼三十多年的时光,好像被我舅舅一个耳光就扇过去了。

说话间,舅舅就进屋了。舅舅已是接近七十岁了,仍然是高高的个子,身子骨挺拔硬朗,精神矍铄,目光清亮,看上去和五十多岁的人没什么区别。我迎上前去,舅舅拉住我的手,慈爱地看着我,说:“阿波,好几年没见啦,你好像瘦啦。”

我感受着舅舅的手,曾经蕴含着无穷力气的大手,如今也布满了皱纹和老茧,微微颤抖,不复当年的气势了。当年的“邢一手”老了,他的手也老了。想到这里,我的眼眶有些湿润了。

一番家长里短之后,我问舅舅:“舅舅,你现在还当着村支部书记吗?”舅舅摇摇头,说道:“早不干啦。现在的村党支部书记是王立荣。”王立荣是我的本家,也曾经是我的玩伴。小时候倒不是很淘气,就是蔫坏,好多损主意都是他出的,没想到现在当上书记了。

舅舅恨恨地说,“那个臭小子,简直王八蛋,不但没能力,而且没人性。大兴土木,建这个建那个,我看全是瞎胡闹,动不动就叫老百姓去白干工,不给钱,政府给的钱全被他贪了!那个村中心的打牌室就是他主张办的,现在就是一个赌场,带坏了多少乡亲,哪里还有个老百姓娱乐场所的样子!”

舅舅的话,真正是与我心有戚戚焉,我不住地点头。舅舅又说:“林村长(村委会主任,人们习惯称呼为村长)也干了十来年了,勉强算是有点儿良心,算是个好村长吧。现在身体不行了,这一年多经常跟大夫打交道,简直是医院的‘常驻嘉宾了,干不了村长这活儿啦。”舅舅玩味地看着自己的一只手,翻过来掉过去,“说句不好听的,他们还比不上我当年一只手呢。”

我意识到在这个话题上舅舅说得有点儿多,便闭口不谈,等着舅舅自己打开话匣子。果然,舅舅接下去说:“这回村两委换届,我和阿忠商量好了,他要干,而且要书记、村长一肩挑。”

阿忠是我舅舅的二儿子邢孔忠,也就是我的二表弟。他十多年前大专毕业后,先在三亚的一家私企工作,有了一点儿积蓄之后,就自己干起包工头,承包工程,听说经济收入很是乐观。我不明白,他怎么会心血来潮,要回来当什么书记、村长呢?

舅舅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说:“人各有志。既然你二表弟有这个想法,而且他还向我表示,如果他能当上,一定公道正派,积极为村里的乡亲办实事办好事,决不像王立荣这个王八蛋那样,尽干些缺德的事。我能不支持他吗?”他停了一下,又继续说:“阿波,你二表弟想当村长,钱不成问题,他能拿得出来的,最多也就花三十万块。”

舅舅轻描淡写的语气,把我吓了一跳:“当个村官要花这么多钱?这钱,是给谁的呢?”

“给谁?”舅舅啐了一声,忿忿地道:“买选票呗!农村可不像过去了,过去我当书记的时候吃力不讨好,没人愿意干,现在?这么说吧,谁干都得拿钱铺!说是民主选举,实际上你不给人家好处,谁选你呀!”

看着对这种事情似乎司空见惯的舅舅,我咂咂舌道:“就算花钱,可也不能这么多吧?”

舅舅说:“现在是啥都涨价,刚实行选村长的时候,一张选票才五块钱。到了上届改选,就涨到五十块,听说这次少二百块下不来。我已经算过了,全村八个村民小组,选民有一千三百多人,按一千张选票算,就是二十万块,再加上送礼物、摆酒席和一些乱七八糟的花销,没个二十几万,打不住砣。”

舅舅又慢条斯理地说:“这些还仅仅是当村长的代价呢!要当书记,还得再费功夫呢!”我吃惊地看着舅舅:“当书记还要花这么多钱?”

舅舅摇摇头,对组织人事工作很内行的样子侃侃而谈:“当书记就不需要这么多了,因为书记是党内选举,容易掌控,关键是镇委定谁为书记候选人。支委会选举比村委会选举先走一步,所以当上书记候选人是最重要的一环。”舅舅看着我,直言不讳地说道:“阿波,这就需要你帮忙了!”

我苦笑着说道:“那我能帮上什么忙呢?”“阿波,你名声大,交际广,而且据我所知,你正好有朋友是咱们县的领导,你从中周旋,打通一下关节,舅舅绝对相信你的能力,一定能成功的。”

抛开我对舅舅的尊敬与信赖不谈,我对二表弟邢孔忠确实印象不错,对他的为人和办事能力也比较相信,然而,这种选举的事情,我作为局外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该掺和的。何况我如何开口呢?我正在为难,阿娘从灶下跑过来了,站在门口,局促地盯着我,神情同三爹来的时候阿爹的表情一模一样。

我心里一沉,转过脸不想看她。阿娘开口了:“阿波,这个忙你得帮。这么多年你舅舅帮了咱家不少,你现在有了能力,怎么能不帮忙?”

“妈……”我刚要开口,母亲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你刚才吃的苞谷,还是你舅舅特地给你拿来的呢!你舅舅这么疼爱你,你一定要帮你二表弟一把啊!何况你二表弟当上了村官,我们也有好处啊!”

听见母亲如此说,我简直是哭笑不得,刚刚咽下去的香甜的苞谷粒也苦涩了起来。当年和小伙伴偷苞谷被舅舅教训的情景历历在目,是舅舅教导我们,想要的东西就光明正大的拿,然而如今舅舅自己却在做着这样的事。现在我长大了,不再偷苞谷了,却是舅舅拿来苞谷给我吃,为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来求我。这不失为一种讽刺。

我想辩解说,我并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也想表明自己的立场,不愿意掺和这些事。然而看着母亲和舅舅期盼的眼神,这些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好吧,我试试。”我艰难地开了口。母亲和舅舅立时露出喜色。舅舅道:“阿波,你现在就打电话,我就在这儿听着。”

“舅舅,非要这么急吗?就不能等我好好想想之后再说吗?”

舅舅吸了口烟,直言不讳地说:“阿波,不是我不信你,我怕你过一会儿心里反悔,又不愿意帮舅舅这个忙了。”母亲也在一旁帮腔:“是啊,阿波,既然舅舅着急,你就现在打吧,也好了却他一桩心愿,免得他天天记挂着。”

我只好拿起电话,打给了县委副书记张光毅。张书记是我的大学同学,关系说好不好说坏不坏,一直保持着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从来也没有谈过工作的事情。

“立波,怎么有空儿打给我呢?”张书记热情的声音传过来。我答道:“没什么事情,就是问问你最近的工作怎么样,我回乡了,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啊?”张书记哈哈笑了几声:“我嘛,还是老样子,忙呗。最近县里在忙着选拔各乡镇村官的事情呢。”我正愁如何将话题引到这上面,一听之下赶忙抓住机会,接下去说道:“金茂村的村支部书记候选人,现在定下来了吗?”

“还没有呢。”说着,张书记话里的笑意收敛了几分,“金茂村啊……立波,我没记错的话,那是你的家乡吧。怎么,有人选推荐?”张书记何等敏锐,一句话就洞察了我的意圖。我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是的,有一个叫邢孔忠的,能力和人品都不错,我觉得他能胜任村支部书记这一职位,何况……”

张书记打断了我的话:“立波,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邢孔忠是吧,这个人我记下了。”“真是万分感谢,改天一定上门道谢,好好叙叙旧。”我感激地说道。张书记笑了两声,又说道:“立波,作为同学,我得提醒你一句。我不知道那个邢孔忠是你的什么亲戚,按说,你提的这事是个小事。就算是大事,你向我张了一回嘴,我也会尽力。但是,以我对你的了解,这事是你不应该做的。跟我说一次也就算了,可不能长做,长此以往,会对你造成不良的影响。”

我的脸火烧一般,唯唯诺诺地跟张书记告别,挂了电话,母亲和舅舅两张脸几乎要贴到我面前了,我朝他们点点头。母亲和舅舅对视一眼,脸上立时布满喜色。舅舅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心满意足、迫不及待地回去了,说是要把这个好消息赶紧告诉自家人。母亲也兴高采烈地张罗饭菜去了。

我的内心很是烦闷,我点燃了烟,开始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其实这次回老家,并不全是为了离家太久回来看看父母和家乡,更主要的是事业不顺利,使我有了暂时逃避现实的打算。而这件事情,我不打算让老家人知道。

袅袅烟雾中,我的记忆又回到了两个月前。

两个月前,为了寻求新颖的新闻材料,报社领导一声令下,我到了西南部一个小城市去采访。

这是一个已有几百年历史的小城市,距离繁华的中心地带很是遥远,据说还保留着原始而自然的生态环境,自然风貌独特,景色迷人。这里的人们似乎也生活在现代文明的边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民风纯朴,热情好客,可说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至今还非常完整地保持着原始的风貌。

这样一个地方,对于生活在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的城市人来说是具有极大诱惑力的。这样的新闻一旦爆出,无疑是极赚眼球的。我怀着赞美与憧憬的心情,来到了这里,兴致勃勃地打算一展拳脚,写出一篇绝佳的报道。

可是,当我来到这个小城市,却发现事情根本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城市确实还是那个城市,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道路修起来了,楼房建起来了,大工厂、企业层出不穷,轰隆隆的机器声、呜呜呜的汽车声都在宣告着这个小城的宁静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虽然有一丝失落,却也为这个城市所取得的辉煌成就而高兴,毕竟人是要向前看的,经济的发展必然要埋没历史的痕迹,文明代替野蛮,科技改变生活,这是值得我们高兴的事情。

然而事实真是这样吗?就在我抖擞精神,改变思路,打算将这篇报道写成关于这个小城市近年来的发展变化的颂歌时,经过深入的调查和暗访,我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原来,这个城市所谓的“巨变”和辉煌的成就,大多是一些形象工程、面子工程,建设的工厂,大多是重污染企业,环保指标根本就不过关,大量的废气、废水、废物的排放,肆无忌惮地污染着这个原本美丽而纯净的城市。灰蒙蒙的天空代替了蓝天白云,腥臭的烂水沟代替了清澈动人的小河,在这个小城看不见的角落,堆满了脏乱的垃圾,这就是所谓的“文明”背后的阴影!如果文明的代价就是破坏,那我们还要坚持下去吗?文明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们到底该怎么样抉择?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这样不注重环保的“面子工程”显然是不符合相关规定的,幕后推手到底是谁呢?我深入挖掘后发现,这些工程的背后还潜藏着一连串的阴谋与勾心斗角。首先这些工厂根本就不符合当地的实际情况,建起来也只是一个空壳子,而大部分的工程拨款却进了各级官员的腰包。其次因为工程建设需要用地,政府便强征农民的土地,所谓“买卖”,但是这些一亩价值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好地,政府虽出钱了,但经过市、镇、村层层盘剥后,最后到农民手里只剩几万块钱,肥了各级贪官。一些官员为了私利就暴力拆迁,拼命压迫农民。农民自然不服气,怨声载道,却“胳膊拧不过大腿”,用尽一切办法,也是徒劳。

义愤填膺中,我奋笔疾书,写出了上万字的报道,将我所掌握的信息毫无保留地尽数道出,希望能引起社会的关注乃至政府的重视。

然而,我将这篇报道传给领导过目的时候,却受到了严厉的批评。领导第一时间便急召我回京,并专门批评了我。

“小王啊,作为一名记者,你心目中怎么能没有组织观念呢?”余主编疾言厉色地呵斥我,“干了这么多年,你连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都搞不清楚吗!头脑不清楚,思路有偏差,方向都抓不对,以后的工作还怎么开展?”

“余主编,您说得对。我是新闻记者,就应该做群众的喉舌,做民众信赖的知心者、代言人,俗话说‘天高不如民情高,我们应该言民之所言,老百姓不会说、不能说、不敢说的,我有义务将它公诸于众,让社会各界都看见这些事情,都听见这些声音。”

余主编深深地叹了口气,又凝视着我语重心长地道:“小王,你的出发点是好的,我理解。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这篇文章见了报,对于你说的那些事情也是于事无补,反而会给报社、给你自身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费力不讨好,这是何苦呢?”

我也来了一点儿火气,梗着脖子道:“余主编,虽然我的一篇文章并不能立刻改变现状,但是将事情公诸于众,摆在阳光底下,这是我的权利也是我的义务,如果引起全社会的关注,有一天,一定能引起政府的重视,到那时,自然就派上大用场了!”

余主编瞪着眼睛,要说什么又最终没说出来。他用力地挥了挥手,道:“既然你这样执迷不悟,我也没什么说的,你说这是你的权利吗?那我就暂时收回你的权利,让你冷静冷静,好好想清楚以后的工作怎么做再说!”

第二天,报社另派了一名记者去采访,写出的通讯极力歌颂了那个小城市近年来的飞速发展,以及在科技、工业、商业等各个领域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不吝溢美之词,最后表达了对当地政府官员“大公无私、专为老百姓做实事”的夸耀与赞美,极尽谄媚之能事。然而就是这样一篇拍马屁的文章,几乎看不见一点儿真情实感的文章,却刊登在本报的头版头条,得到了报社领导的大力赞扬,甚至还获得了一个奖项。報社专门开了一次表彰会,对其给予表扬,同时在会上点名批评了我。称我好高骛远,思想态度不端正,工作能力有限,需要多加努力下苦功,因为只要是一名优秀的记者,就能善于从不同的角度写出好的通讯报道,而不是抓住一个死角硬钻牛角尖。最后,勒令我放假一个月,先“提高写作能力”再上班。

我当然知道我的写作能力没有问题,真正有问题的是我的“思想态度”。然而,我心里并不服气。记者就是要说实话,办实事,作大众喉舌,言民众之疾苦,这是我坚定不移的信念,不会因为外界的环境有所转移。我要像鲁迅、陈独秀、闻一多那样,以笔作刀,参佐戎幕,做新时代的爱国战士,呐喊出民众的心声。如果像那些“黑心记者”那样,不讲职业道德,不讲新闻报道的真实性,为了自己的利益就胡乱作为,即使可以名利双收,又有什么意义呢?

虽然立场坚定、斗志昂扬,残酷的现实还是击垮了我。我被强制休假,每日的苦闷和闲散使我郁郁寡欢,几乎要患上“抑郁症”了。这时,我想到了回家,回到我的故乡。故乡,是一个母亲般的字眼。她是一个让人梦魂萦绕的地方,我的生命、我的童年、我充满梦幻般的心灵历史是从这里开始的,她一定能够拥抱她失意的孩子,抚慰流浪的游子,使我伤痕累累的心痊愈。

我怀着这样的心情,回到了故乡。可是现在我发现自己回乡调养的决定是个巨大的错误。我的故乡不再是当年的模样了:她的温暖与包容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钢筋水泥般的冰冷;她的美丽与淳朴也不在了,剩下的只有城市垃圾和脏、乱、差的环境污染;就连乡亲们的淳厚与踏实也不在了,在他们的心里,我是在北京当“大记者”,是连政府官员都害怕的大人物,交际手腕无比高明,赚着大钱,风光极了,只要一句话就解决他们的难题,拔根毫毛下来就足以顶他们一辈子赚到的钱,就连父母也全然不体谅我的难处,以为我能手眼通天,为了自己的面子就叫我去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虽然回到了故乡,但我却感觉,故乡离我越来越遥远了……

这天响午时分,一位不速之客来到了我家。他便是现任的村党支部书记——王立荣,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皮鞋擦得油光铮亮,梳着时髦的“大背头”满脸堆笑地走进屋来,一看到我,就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咱们在京城呼风唤雨的大记者回来啦!这么多年没见了,可想死我们了。这不,一听说您回来了,荣弟第一时间就来拜访您了!”

“立荣,你太客气了,就别给我戴高帽子了。”我很是不适应这种谄媚的语气,只得赔笑,打着哈哈。

“哪里哪里,波哥,你是咱们王氏家族的光荣呀!荣弟今天请您到村委会喝几杯去,为您接风洗尘!我已叫厨子搞了几个好菜等着你呢,全是龙虾、海蛇这些稀罕物,保证比您在北京吃到的都还要新鲜!”

我一听饭局便觉头痛,刚要推辞,父亲在一旁道:“去吧,去吧,如今你立荣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威风得很,你不给他面子可不行。”

“哪里的话呀,大伯你说错了,我们村,不,应该说我们镇最威风的可是我波哥呢。”王立荣笑呵呵地说。

没办法,我只得跟着王立荣来到村委会办公楼,我正纳闷这里哪里有饭店,转到后面,原来是别有洞天,一个装修得富丽堂皇的餐厅令人惊叹不已。王立荣得意地说道:“波哥没想到吧,这个餐厅可是我特别打造的,专门宴请你们这些大人物的!”

进了大厅,只见酒宴已经摆开,满满一桌美酒佳肴,热气腾腾的引人食欲,酒桌边已有几人坐定等候。

王立荣逐一介绍道:“波哥,这是我们镇委吴书记,这位是发改局的符局长,这位是县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林部长……”略去几位作陪的年轻干事不提,他又将手指向我,“几位兄弟,这位就是我常跟你们提起的京城大名鼎鼎的记者王立波大哥。”

吴书记等几位领导都很热情地站起来跟我握手。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我总算听懂了叫我来参加这场酒宴的意思。简而言之,就是我们镇近几年来“两个文明建设”取得了很大的成绩,请我想方设法宣传报道一下,扩大本镇的知名度,以利于今后的發展。我虽知道这顿饭的目的不单纯,不可能像王立荣所说,是为我接风洗尘,但是这目的性也太明显了。

我心里暗暗发笑,但为了情面,我还是说:“采访报道一个地方,是要由报社领导安排的,我作不了这个主。”

王立荣振振有词地说:“波哥是大记者,很有威望的,你跟报社领导讲一下,说你这次回乡看到家乡发生了巨大变化,值得你采访,领导是会尊重你的意见的。不然,你跟我们省报的领导沟通一下,让他们派记者来采访报道也是可以的。”

我越听越气愤,按捺不住地站了起来:“立荣,你不要再说了,这个事情我没办法做。如果家乡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用你说,我也会报道出去的,但是你看,现在的发展是什么样的?光是建了一些假大空的企业,根本不能为老百姓谋福利,你看村里的那条长乐河都变成什么样子了,就连一些水田也被拍卖掉盖楼房了,环境污染已经这么严重了,这样下去,农民怎么生存?你也是一个农民,却不为农民着想,与其做这些表面文章,为何不能为村里做点儿实事、为自己积点儿德呢?”

我借着酒劲说完了这一席话,酒桌上一片鸦雀无声,大家都沉默着,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半晌,王立荣一拍桌子站起来,吹胡子瞪眼道:“王立波,我敬你是个人物,叫你一声波哥,你不要蹬鼻子上脸!我要是不给你面子,你家在这金茂村也是难混下去的,你不要不知好歹!”他一边愤愤地说着,一边将手中的酒杯用力地摔在地上,“咔”一声清脆的响声,酒杯被摔得四分五裂。

吴书记在一边不满道:“王立波记者,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我们尊敬你,请你喝酒,可是你也不能不给面子呀!”

我心一横,既然话已经开头,索性就一说到底:“吴书记,你是全镇的最高长官,虽说招商引资是好事,但咱们镇上都引了些什么破企业?化工厂、五金厂、水泥厂,都是重污染行业,为了增加利润,没有一个环保措施做得到位的!你晚上抬头看看,天上还见到星星不?你看看大河小溪都臭成什么样了?镇上打牌打麻将赌钱的人越来越多,洗头洗脚洗到床上的人也越来越多。我告诉你们,新闻记者应当成为美好环境的赞扬者、破坏环境的抨击者、自然赐予的感恩者。我乐于为民众担忧愁,不避斧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绝不会成为你们牟取私利的工具!好了,不说了,我要回去休息了,失陪了!”

一口气说完这番话,我一吐胸中郁气,转身离去。王立荣已经气得要跳起来打人了,旁边的吴书记和符局长急忙阻拦,生怕闹出打架事件。只听身后传来碗碟的破碎声和骂人的声音:“操你娘的,一个臭蛋记者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给老子小心着!”

回家这几日,我心情越来越压抑。除了应付这些不间断的上门求助的亲戚朋友,还有各种酒席应酬,有结婚的、上大学的、孩子满周岁的、升梁入屋的,五花八门,有时一天就要去两三家喝酒。也不知道他们都是在哪儿听我回乡的消息,更想不通这么多人怎么都会赶在同一时节办酒席。

这一天,我还来不及吃早餐,就又接到了通知——我的同学林玉富的儿子办结婚酒宴。林玉富是我中学的同桌,关系较好,这个酒席我是推脱不掉的,再说,我们也好多年没见了,正好趁这个机会聚一聚。我兴致勃勃地动身前往,没想到差不多到他家门口时,一辆摩托车从身后开过来,速度特别快。好在我练就了一身良好的反应机能,我听到摩托车响声很大地向我逼近,来不及多想,猛地一扭身,没想到,衣服一角还是被摩托车的把手带了一下,一股强大的冲力将我带倒,我整个身子转了大半圈后摔倒在地,头正好碰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当即磕得我是头晕眼花、几乎昏厥。

见我被刮倒,前面的摩托车也减速慢了下来。我忍着疼痛,睁大眼睛向前方看过去,见开摩托车的人也回过头来看我一下,露出得意的笑容后,又猛一踩油门,摩托车发出一阵刺耳的鸣叫,像飞起来一样不见踪影了。这是蓄意肇事!我吃了一惊,然而骑摩托车的人是个年轻小伙子,我并不认识。

我“哎哟”了半天也没能爬起来,好在我摔倒的地方离我同学林玉富家很近,林玉富刚好出门办事,看到我倒在地上,急忙把我扶起来,关切地问长问短。我凭着记忆向他描述了那个摩托骑手的长相:“挺年輕的,骑一辆红色的摩托,头发染成了红色,一根根地朝上竖着,手臂上满是黑糊糊的纹身。”

林玉富一听就明白了,气愤地道:“又是王彪这个小杂种!买了一辆新摩托,天天沿着大街小巷横冲直撞,那油门声嗡嗡的,就像猪被杀时的哀叫似的,一听都叫人心里发毛!整天不干正事,跟外面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村里人都提防着他,我看他早晚得出事!”

我问:“他是谁家的孩子?”

林玉富咬牙切齿地说道:“他是王立兴的儿子,王立荣是他二爹。这一家人,都黑了心肝了,尽干些伤天害理的事!”说话间林玉富往我头上一看,顿时慌了手脚,“哎哟,阿波,你头上流血了,我送你到诊所去,快点儿呀!”

我在林玉富的搀扶下来到村里的诊所。村里虽建了各种工厂,可是诊所还是当年那个小破诊所,那个赤脚医生帮我用酒精消毒伤口后上了药,并包扎好了,但无济于事,血还是止不住地从伤口渗出。医生建议去大医院看看,我虽自觉没什么问题,但是拗不过林玉富的坚持。他很快叫了一辆车,将我送到了县医院。做了CT检查,脑部没有异常,头部伤口处缝了三针,打了两瓶点滴后,天色已近黄昏,我便回了家。林玉富气愤地说:“阿波,你放心,你好好躺着养伤,你不能白白受罪,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明天我就让王立兴和他的儿子来给你赔不是,这治病吃药的钱,也得他们来掏。如果你同意,我就报警,让警察抓他去拘留。”

我想起了那天和王立荣喝酒时闹的不愉快,和临走时他撂下的狠话,直觉到这事不单纯,说不定是王立荣挟私报复。为免事态闹大,我忍下了一肚子的气,故作平静地说:“报警就不必了,怎么说王彪还是个小孩子,只要他来认个错就算了。”

可是,我一连在家躺了两天,也不见王立兴和他儿子王彪的影子。我虽然无妄受灾,却也没太放在心上。本来那天与王立荣起了纠纷,我便想过他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必会寻机报复,与其让他蝇营狗苟地算计我家人,还不如让他把火气发在我身上,这事一笔勾销,就这么算了也好。何况,我也没有必要与王彪这个小痞子一般见识。

可是我父母却很是担忧,非常在意这件事情。林玉富每天都来看我,他认为我是因为参加他家的婚宴才受伤的,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我虽强调了不关他的事,却拗不过他的好意。

第三天,仍是没有等来王立兴和王彪,又见林玉富提着水果来了。我父母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情,忙赶进屋来问:“玉富,王立兴和王彪怎么说的呀?”林玉富本来正跟我侃侃而谈,听见如此问,顿时像是有说不出来的苦衷,支支吾吾地说:“大伯大娘你们别着急,王立兴这几天不在家,他儿子王彪找不到人,你们放心,我林玉富肯定把这事给办好……”

林玉富走后,我听见母亲小声说:“听隔壁大婶说,前天王立兴还在王立荣家喝酒呢!”父亲也附和道:“是啊,我也听人说了,昨天王彪骑着摩托车,载着他的狐朋狗友,从镇上喝酒回来,在村里大喊大叫,还把人家的母鸡给轧死了……”。

我一阵烦闷。本来想“化干戈为玉帛”,王彪怎么说也算是我同宗的侄子,只要他父亲带他来道个歉,这事就过去了。可是我哪里想到,“树欲静而风不止”,现在看来,是我太幼稚了,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太美好了,人家压根儿就没把你当回事。

之后一连几天,林玉富都没有来。我有些着急,刚好伤已经好了,我便出门打听,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原来,我受伤的第二天,玉富就去找了王立兴,可是王立兴死活不承认自己的儿子撞了人,王彪也矢口否认,还说:“谁能证明是我撞了他?一个破记者有啥了不起,谁敢冤枉我,惹恼了我,我弄死他全家。”林玉富第二次去的时候,就吃了闭门羹。没办法,他又怀着满肚子的怒气,去找村书记王立荣谈,让他去作王立兴和王彪的工作,王立荣一听此事,头摇得像拨浪鼓:“王立波大记者那么威风,有什么事能求得上我呀!这回可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林玉富一气之下去了派出所报警,没想到派出所的民警以“证据不足”为由,不肯立案。就在报警的第二天,林玉富到镇上去买东西,被两个“浪仔”打伤了,他们还警告玉富:“看你今后还敢不敢疯狗乱咬人,他一个破记者有啥了不起的,你这么讨好他,还想为他做伪证?你个臭蛋东西,活得不耐烦了,以后当心一点儿!”林玉富好几天没有来看我,就是因为被打伤了,在家里养伤。

听到这里我气炸了肺。真是天理难容!王立荣作为村里的书记,哪有个书记的样子?简直连土匪头子都不如!以王立荣带头的家族团伙,欺凌乡民,不务正业,难道金茂村真的成了他们的家天下了?我就不信世道真的是这样,老实的好人被欺,嚣张的坏人得势。想到这里,我攥紧了拳头,我豁出去了!虽然我只是一介书生,但我必须跟恶势力斗争到底!

我回到家,我的妹妹、妹夫、二爹、三爹和几个堂弟、侄子和舅舅等亲戚全部来到了我家,个个义愤填膺、摩拳擦掌,不约而同地说:“我们要去找王彪和王立荣这帮痞子算账,要为立波和玉富他们讨回公道!”一些乡邻知道了消息,也都纷纷表示:“如果要去揍王立荣他们,也算我们一份!他们平时太霸道了,这次借着阿波的事,一定要教训他们一顿!”

看到这种情景,我心中涌起一阵感动。乡亲们如今虽然变得有些势利,但是内心的淳朴并没有消失,他们心中还是有着珍贵的良知和正义感。但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擅自行动,一旦引起不良后果,便会蒙上不白之冤,我又哪里看得过去呢?何况,以暴制暴并不是最好的做法,我们应该采取更恰当的行动。

我极力将他们劝阻住了:“各位亲戚们,乡亲们,王立荣他们虽蛮横不讲理、胡作非为,但我们要讲道理。如果不分青红皂白将他们打一顿,那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这样做非但不能起到教训他们的作用,反而会连累各位乡亲。我们不能以暴制暴,这件事情就让我来解决吧!”

“阿波,你要怎么做呢?”舅舅问道。

“上访!”我脑海中浮现出这两个大字。只有将这些事情公布出去,捅到上面去,才能真正使他们受到制裁。

第二天,我便踏上了上访的道路。离开金茂村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我的故乡,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情怀在我的心头荡漾。这次离开家乡,我心里却并没有以往的留恋。灰蒙蒙的天和隐隐约约传来的机器轰鸣声,还有那不时飘过来的臭水沟气味,都在不断提醒着我,这里已经不是我所怀念的那个故乡了。我记忆中的蓝天白云、河清柳影已经随着我的梦想破灭,我心灵的最后一片净土也终于不复存在了。我听见这个小村庄在对我低声耳语,只有这声音还好似当年我在她怀抱中的一样。她说,你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我不忍再想,扭头离去。可是,究竟何处才是我的故乡呢?

关义为:男,海南省乐东县人。海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中、短篇小说和散文在《阳光》《参花》《鸭绿江》《椰城》《中国散文家》《人民代表报》《检察日报》《今日海南》等报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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