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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人

2017-01-09张军山

飞天 2016年12期
关键词:皮包燕子女儿

张军山

我看不见他们的脸,只依稀听见有人交谈,然后是叮叮当当金属碰撞的声音。我像是穿越到了冷兵器时代,被一群铠甲覆身手握刀剑箭戟的兵士围困,傻等着脑袋开花尸骨乱飞。不一会儿,感觉有一只硕大的蚊子在我脑壳上方飞舞,同时有骨头被粉碎的声音。我断定他们把我脑壳给击穿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拿我的脑壳撒气,我想破口大骂,可嘴巴都咧歪了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我知道我完蛋了,我要作最后的殊死搏斗,于是咬着牙、攥紧拳头、使出吃奶的劲儿,身体却软得像一团棉花。我知道我不是他们的对手,我做不了自己的主,只能等待“我为鱼肉”的结果。

我感觉脸上有些冰凉,可能是泪水,也可能不是。我为什么要流泪呢?生与死对我来说只是醒着与睡着的区别,没什么可怕的。一道寒光从我眼前闪过,我像被人丢进一只没有桨的小船里,晃晃悠悠随波逐流,眼前是母亲那只硕大的黑皮包,我想伸手抓住它,可它却像我的影子,明明近在咫尺,却怎么也抓不住。

我记得那是我五岁那年的夏天,父亲和母亲突然打了起来,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们那么凶过。我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不敢睁眼看他们狰狞的面孔。母亲哭得稀里哗啦,哭完了将她的衣物从柜子里一件一件拿出来,再一件一件装进一个很大很大的黑皮包。母亲装衣物的时候,父亲黑着脸坐在椅子上抽着烟,一支接一支,一支接一支,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朝母亲望着。地上满是七零八落的烟屁股,都被父亲拿牙咬得不成样子。烟屁股越来越多,屋子里烟雾弥漫,母亲满脸阴霾,不停地咳嗽着。父亲抽完最后一支烟,狠狠地将空烟盒揉成一团,像摔一块石头一样摔进纸篓。母亲则刺溜一声拉上了黑皮包的拉链,吃力地拎着黑皮包,义无反顾地摔门而去。父亲定定地望着门开了又合上,脸越发黑了。我怒视着父亲,像箭一样从墙角射了出去。母亲在巷子里走了一段,回头见我跟在她屁股后面,痛苦地朝我望了好一会儿,黑皮包从手里滑脱到地上,转身扑过来紧紧抱住我,哭得整个身子不停地颤抖。等她抹掉满脸泪水再次起身,打算拎起黑皮包时,我撕心裂肺地号叫着,一手拽住她的衣襟,一手抱住她的腿,死活不叫她走。她哭着跟我说了很多话,到现在我已无法复述她当时的原话,但大概意思就是要我好好听父亲的话,将来做个有出息的男人。那时候我不知道有出息是啥意思,只知道我不能让母亲离开,我的指甲刺进了母亲的衣裳,刺向了她的皮肤,泪水浸湿了母亲的一条裤腿。母亲像是感觉到了疼痛,又一次将我紧紧地搂住。最后我哭晕了,只记得母亲又把黑皮包拿进屋,坐床上独自抽泣。父亲仍坐在那儿,连姿势都没变过,只是母亲出现在房门里时,他脸上的黑淡了很多。母亲间或瞥一眼黑脸的父亲和满地的烟屁股,抽泣声更大了。现在想想,让母亲留下来,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为自己做的一回主。

后来的日子,我就再没见父母同床共枕过。那时候住的是平房,只有两间卧室,母亲和我睡一间,父亲则睡另一间。进进出出,生活平静得叫人窒息。母亲很少有笑脸,尤其父亲在的时候。他们偶尔也说话,但都是干巴巴的像陌生人一样,甚至还不如陌生人,言语像刚从深井里打出的凉水。只有跟我说话的时候,他们都像变了个人似的,话里有血有肉有温情。我像是在他们中间扯着一根绳子,不管我怎么使劲,他们之间的距离都永远是那么远。

从此,那只黑皮包成了我生命里的噩梦。只要见母亲拎起那个黑皮包,我的心便开始抽搐打战,怕她再次离我而去。有次我拉开立柜门找东西,不小心看见那只黑皮包,我的心便猛地提到嗓门眼上,像撞见了一只张牙舞爪的黑狗熊,随时会将我吞进肚里。我咣地一声把立柜门关上,拿身体死死地顶住柜门,生怕一松劲儿,黑皮包就会冲出来吃人。很多年里,母亲常常会拿黑皮包跟我说事。有次我逃课不去学校,母亲便把黑皮包从立柜里捞出来,黑着脸质问我,你到底去不去?我看见黑皮包,吓得朝后退了几步,潜意识告诉我,母亲又要离我而去。我吓得一声不吭背起书包撒腿往学校跑去,以后我再也没敢逃过学。还有一次我跟同学打了架,母亲一声不吭拿出黑皮包,佯装往里面塞她的衣物,说你再打不打了?我掉着眼泪怯怯地说再不打了,果然就再没打过架。每次考试完,我要没考上第一,她也会捞出黑皮包,问我有没有决心考第一。我咬着嘴唇,异常痛苦地答应着母亲的要求。就这样,母亲根本不用打骂我,甚至连一句狠话都不用说,我在黑皮包的指引下诸事不违,回回都考第一。每次考了第一,我欢呼雀跃地把试卷拿给母亲。她望一会儿试卷,都会给我一个甜甜的笑脸和暖暖的拥抱。这时候父亲也会走过来,笑着摸摸我的头,说好儿子继续努力。父亲和母亲的笑容同时盛开在我眼前,多么和谐的三口之家啊!也就在那一刻,我才感觉我是他们共同的儿子,他们罕见的同步的笑容像一股暖流满满地涌进我心里,浓得化都化不开。我为了能得到这瞬间的幸福感,学习更加上心了。母亲一旦发现自己笑的时候父亲也跟着笑,笑容会在瞬间转化成愤懑,扭头进厨房干别的事去了。父亲见母亲恼怒,只好默默收起笑,坐一边狠着劲儿抽烟。我望望母亲,再望望父亲,只好进屋写作业。

我上初中后,再也没见母亲拿黑皮包跟我说过事。也许母亲明白,我已经长大了,黑皮包在我眼里仅仅只是一个物件罢了,也可能母亲早已忘记还有一只黑皮包存在。但黑皮包却像幽灵般寄居在我大脑里,赶也赶不走。每每看到母亲不快的神色,我眼前总是会出现那只黑皮包,赶紧检点自己的行为,问自己哪儿又做错了。我的青春年少的叛逆回回都被母亲黑皮包般的脸色击得支离破碎。我羡慕地看着同学们三五成群地去看电影,而自己却只能躲在屋里跟那些公式定理对话。同学们大冷天抖个单线衣出尽了风头,而我却必须裹一件奇丑无比的厚棉袄,让我丢尽了面子。我喜欢王佳佳,只不过放学并肩走了一回,连手都没拉,就成了母亲的口实,我不得不跟王佳佳分手。我像一只憋屈的鹰,飞翔在母亲为我划定的天空里,不能停飞、不能斜视,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重点高中。

从我做主将母亲留下那年起,我父母的生活像是被人有意设置成了静音模式,再没有调换过。他们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上班下班、吃饭睡觉。除了说起与我相关的一些事情,母亲和父亲偶尔会有简单的对话,别的时候很少见他们聊起过别的事情。父亲通常也会腆着笑脸主动跟母亲搭讪,回回都是热脸贴个冷屁股。慢慢地父亲也适应了母亲的冷漠,保持着无奈的沉默。

我回到家一头扎进书堆,除了学习还是学习,不愿多说一句话。但我一直想弄明白,是什么让父母之间变得如此冷漠?

我问过母亲,母亲说等你长大就明白了。我不甘心,又大着胆子问父亲,父亲的回答跟母亲一样。那时候,我已渐渐懂事,书上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我想我父母的婚姻就是不道德的。与其冷漠相待,还不如分道扬镳,寻找各自的幸福。这话一直憋在我心里,直到我以全市第三的成绩考上重点高中,才敢斗胆问母亲,你不爱我爸吗?母亲定定地望着我,像是在思考着一道高深的函数题,半天才说,有些事情不是用爱与不爱能说清楚的,等你为人父母了就会明白。我又说,你要是不爱我爸,为什么不离婚呢?母亲叹口气说,这可能就是命吧。

不久我发现了父亲的秘密。那天下晚自习后,班主任让我和几个同学去看生病的王佳佳。经过巷子口,在昏暗的路灯下我看见像父亲身形的一个老头佝偻着身子,正帮着一个中年女人从三轮车里往屋里搬煤球。我以为自己看错了,走近后惊得我大张着嘴,不知如何是好。那一刻,我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母亲这么多年来所忍受的痛苦的根源。我的怒火像火山般从脚底板窜到了头顶,我想上去一脚踢翻父亲手上的煤球,告诉他他就是当代的陈世美。同学们见我落到后面,回头喊我快走。我便顾不上揭穿父亲,小跑着走了。我相信父亲一定听到同学叫我的名字了,不知道他将如何面对我?可没想到第二天父亲见了我,还跟往常一样,没有丝毫的窘迫和不安,似乎他帮那个陌生女人搬煤球的事压根就没有发生过。我想可能是他搬煤球时注意力过于集中,根本就没听到同学叫我的名字。之后我对父亲的态度也跟母亲一样,变得冷漠起来,时常还会因为意见相左而故意顶撞他。即便这样,父亲对我总是笑眯眯的,从来没有因为我的顶撞而改变对我的态度。

我考大学那年,因填报志愿跟母亲闹翻了。我从小喜欢写作文,做梦都想上中文专业,而母亲坚决反对,要我必须学金融。说学中文有啥用?迟早会钻进牛角尖,把自己给毁了还殃及别人。我望了一眼父亲,想让父亲替我说句话。可父亲坐在一旁,愁眉不展,张了张嘴想说啥又没说,点了支烟吧嗒吧嗒抽着。我突然想起,父亲学的就是中文,隔三岔五还有豆腐块发表在报纸上。我忽地明白了母亲反对我的理由。我一下子跳起来大声说,我说妈啊,你不会因为我爸就要毁了我的前途吧?母亲一下子怔住了,半天才带着哭腔说你现在翅膀硬了,不听妈的话了是吧?是啊,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不听她的话,还当面跟她顶嘴。也许黑皮包在我脑海里已渐渐淡漠了,我忘乎所以了,我都为自己跟母亲说话的口气感到吃惊。那次母亲没有拿出黑皮包,也许她忘了,也许她压根就不记得家里还有黑皮包这样一个物件。

就这样僵持了三天,母亲见撼动不了我,便撂出平生最狠的一句话:你要学中文,我就死给你看!听到这句话,我傻了。我怔了半天,含着眼泪,填报了志愿。母亲怕我捣鬼,亲自将志愿表交到学校,并再三嘱咐老师:谁要动了跟谁没完。

出血部位在脑干,而且出血量较大。

血已止住,但不能排除再出的可能。

唉,就看他的造化了。收工。

又一个植物人诞生了?

白大褂们一阵轻松戏谑的交谈,像是面对一只奄奄一息的猫狗。他们在收拾什么东西,有金属碰撞声。我睁开眼,一道强光刺向我,我以为是他们戳向我心脏的利剑,这下彻底完蛋了。我晃晃悠悠的,我想可能是正在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我急切地四处瞅着,想见着我的父母,哪怕能看他们一眼也行,可我却看不见。我大声地叫喊,没人理睬我。我开始憎恨起我的父母,我根本就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就是小时候母亲常说的,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再或者就是马路上捡来的。要不他们怎么不来看我最后一眼呢?一想起小时候母亲对我的苛刻和无情,我确信我跟他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泪水瞬间淹没了我,我变成了一条不能自由游动的鱼,孤零零地浮在水面上。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一个女儿叫婷婷,都长成花枝招展的大姑娘了。一想到女儿,我就不想死了,我还要活。如果老天能给我三天时间,就三天,我都不会像过去那样活。我要活出我自己的个性来,不再按母亲的旨意来活。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想喜欢谁就喜欢谁。可此时我却喊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我变成现在这样,是怪不得任何人的。要不是武斌,我也不会生出给父母买国外保险的念头。武斌是我高中同学,没考上大学进了一家保险公司,嘴皮子顺溜得能把死人说活,更别说花20万给父母买份保险不但能管120种疾病,还儿子孙子三代人都受益呢。我被他说动了。20万对我家来说不算个啥,既然好为啥要把钱白白搁银行里生锈呢?我怕母亲不同意,想先斩后奏,豁出来再做一回主。

那个上午,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我知道母亲作为自乐班出类拔萃的女高音,正在凉亭里唱《山丹丹花开红艳艳》。父亲一定去医院照顾那个得了肺心病的女人去了。我从单位请假回来,在母亲房间里到处翻、到处翻。最后户口本和身份证没翻着,却翻出了一对绿色的离婚证。我惊了一下,看上面的颁发时间,正是我五岁那年。啊?原来他们35年前就已经离婚了!我傻了、懵了,转过来转过去,望着新换的180平米的房子,空旷得像站在荒郊野外。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门的,又是怎么走到单位的。总之我的头很痛,血液在血管里像湍急的河流,拍打着河岸的岩石一样冲撞着我的身体。那晚我约了武斌还有王佳佳几个同学喝酒,我心里烦,一杯接一杯地喝。喝着。笑着。哭着。不管王佳佳怎么问,我都没说我父母35年前就已经离婚的话。家丑不可外扬。最后听到武斌大声地叫我的名字,还有王佳佳的哭声,后面的事我就不太清楚了。

我女儿呢?我要见我的女儿。我吼着,叫着,喊着……我父母已经不要我了,我不能没有女儿婷婷,她就是我的心头肉。可现在,连我的女儿都不要我了,我只能变成一条死鱼,不久就将被风干,成为泥土的一部分。我哭累了,终于睡着了。我知道自己睡着和醒来没什么区别,可我还是不想睡着。因为睡着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连最后一线希望都将破灭。我听见很多人的哭声,二舅、三舅、四舅,还有很多亲戚。我知道大舅得癌症死了好多年了,他不会来的。他活着的时候,四个舅舅当中数我跟他最亲。我父母只我一根独苗,小时候每次见着他的时候,他都会给我买好多玩具和好吃头。其他几个舅舅我基本没啥记忆,是后来我考上大学结了婚有钱了,他们才来认我这个外甥。二舅抓住我的手,带着哭腔说,好好的人咋突然成这样了?路子啊,你可要醒过来啊!你要醒不过来,你爸妈可咋活啊?我三舅过来也摸了摸我的手说,路子这么老实善良,从小到大不惹个事,老天咋就专拣软柿子捏呢?我远远听见四舅说,这下完了,一家人守个植物人,非叫拖累死不可!

病人家属呢?谁是病人家属?出来一下。

所有人都大眼瞪小眼,没人声称是病人家属。我二舅说,燕子呢?人都成这样了,她咋还没来呢?省城就有那么好?燕子是我媳妇,她原先是市移动公司老总。两年前调省公司任副总,忙得像只永远不知道停歇的陀螺,一半个月才回来一趟。

燕子是和北京的脑外科专家同时到的医院。听说这个刘专家是国内脑外科权威,在全球都是数一数二的。屁股后面还跟着三个年轻助手。燕子像是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见到我的时候,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扑上来哭晕过去。相反她没掉一滴泪,只是紧紧地捏住我的手喊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我不知道她这样喊,是要将我喊醒,还是喊给别人看?

她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把我喊醒。她起身像领导视察工作后的总结性指示,请你们不惜一切代价尽全力救救他,费用问题不用考虑!我才知道刘专家是燕子托关系请来的。据说刘专家不但出诊费高得惊人,而且不是一般人能请得动的。我不知道燕子是怎么搬动这尊菩萨的。我感觉自己又有了一丝活下去的希望,身体也突然变得温热起来。我用劲浑身力气,动了动指尖,以示我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燕子感觉到了我的动作,一下子大叫起来,医生医生,他刚刚动了一下,动了一下呢!

刘专家笑笑说,这可能是人体本能的反应,它说明不了什么。

我听到刘专家的话,身体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什么破专家,我再也懒得动弹给你们看了!

我再次听到头顶有蚊子飞舞的声音。还有金属碰撞的声音。还有人交谈的声音。最后我听到了一声叹息。我能听出来,这声叹息是从刘专家喉咙里发出来的,低沉、冰凉。耽误了!耽误了!已经错过了最佳抢救时机。我听见一阵脚步声和开门的声音。我隐隐听到刘专家和燕子的对话。

病人治愈的希望不大了,你看怎么办?

啥?你的意思是他要死了吗?

大致是这个意思。当然,脑死亡病人最终治疗的结果,无非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植物人状态。现在征求你的意见,是继续救还是放弃?

沉默,久久的沉默。

我听见燕子抽泣的声音。

治,一定得治!就是成了植物人,也要治。我儿子总活在人世上,我总能看到我儿子。是母亲撕心裂肺的号哭声,还有父亲劝慰母亲的声音。

燕子犹豫了一会儿说,按我婆婆说的办吧。

我母亲的哭声越来越大,边哭边说,路子到底咋成这样了?昨天都还好好的,今天怎么突然成这样了?你们说啊?你们都瞒着我,把我当什么了?路子要没了,我也不活了。你们好好活去!

说完又是大放悲声地号哭,整个人瘫在了众亲友的怀里。

我的心一阵一阵刀割剑刺般疼痛。母亲给了我生命,她有权决定我的去留。当母亲决定要留下我的时候,我哪里想到,她是拿自己的生命换取了我这个植物人虚无的存在。

母亲心脏病突发当场走了。大夫连抢救设备都没派上用场,母亲就永远地离我而去了。黑皮包像幽灵一样浮在我眼前,这次她是真的离开了我,却没见她手里拎着黑皮包。母亲的临终遗言,让我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植物人。虽然身体留在了人世间,可跟死人已经没有任何区别了。

燕子一直在病床前陪着我,我端详着这个与我共同生活了15年的女人,竟是那样陌生。35岁的人了,脸上竟然连一丝皱纹都没有。柳叶儿似的眼眉,还是那么缥缈,边角处也都是平展的。似乎岁月到她那儿就偏偏绕开了,一小会儿都没有停留过。我太了解她了,这15年,她虽然嫁给了我,可正眼都没有瞧过我一次。每次做爱,她都像植物人一样,任你摆弄,紧紧地闭着眼睛一声不响地期盼着暴风雨的结束。我常常感到自己不是跟一个大活人,而是跟一堆棉花在做爱。但即便这样,这机会对我来说也不是想抓就能抓住的。她25岁跃居市公司副总,不是出差,就是应酬。一出差就是一半个月,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业务需要如此久的时间洽谈。回来也很少能跟我坐下来说说话、聊聊天。不是在我已经深睡了才回来,就是回来时已经簸天晃地,酒气熏天。她很少在家里吃饭,自然很少做饭。她的手指看起来永远都细腻得像洁白的葱根。家里的饭都是由我母亲做,母亲从来没有因此发过牢骚。我知道母亲想发牢骚也开不了这个口。

那年母亲逼我跟燕子相亲时,我跟王佳佳正结束长达八年的热恋谈婚论嫁呢。第一次见到燕子,我误以为见着了范冰冰,除了惊愕与震撼,理智告诉我,她不是我这小池里能养住的鱼。王佳佳比起燕子来,虽然长得平铺直叙了些,可她是我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大学她学的是中文,我学的是金融。我们的感情是经历了时间的冲刷和磨合,最终沉淀下来的真金白银。我原本以为我长大了,终于可以大张旗鼓明目张胆地为自己做一回主了。可我的真金白银在母亲那儿,就连一块生铁都不如。

母亲说,过日子,那是实打实的柴米油盐,感情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使?

我被噎得满脸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父亲仍像一只唯唯诺诺的木偶,默坐着抽烟。他跃跃欲试了大半天,才像是鼓起莫大的勇气说了一句话。感情这事勉强不来,我看还是听儿子的吧。母亲像一头发怒的狮子,跳起来哭着大吼道:我的儿子我做主,你把你儿子管好就行了!母亲说出那句话,把自己都给吓着了,怔了半天连气都不出了。屋子里顿时出现兵荒马乱之后的静穆,只有风吹窗户缝发出低低的呜呜声。母亲知道自己一怒之下说漏了嘴,无辜地望着我和父亲,不知道如何是好。母亲的话如同睛天霹雳,把我击懵了,半天没回过神来。等我回过神来,母亲早已不知去向。

我是在讨赖河边找到母亲的。望着湍流不息的河水泛着深黄,朝东边滚滚而去,我第一次感到生命的绝望。

病房像追悼会现场,四周摆满了鲜花,人们挤挤挨挨地从我眼前一晃而过,像是和我作最后告别。我看见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只黑皮包,在我眼前摆动。我耳边一直回荡着母亲的号哭声:我的儿啊,你要走了,妈也不活了!

我还没走,母亲却先走了。

现在除了我女儿,我不想见任何人。我吼着叫他们都滚出去,有多远滚多远。我只不过是一具肉体,没有人会理睬。单位领导和中层干部们都带着悲伤和同情来了。我听他们对燕子说,路子多老实的一个人,工作踏实肯干,这么多年在办公室干,没出过一次差错。领导叫他东,他绝对不会西。你说,这么好的一个人,单位正打算提拔他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去呢,你说说,现在成这样了,真是太可惜了!小燕子啊,你也别太难过,有啥困难就吱一声,路子毕竟是我们的员工嘛!

我感觉血液在身体里膨胀,不断地涌进大脑,噌噌噌往外冒。我咬着牙,挥舞着右手,啪啪给了领导两个耳光,这才感觉舒服了些。自从大学毕业我被分配到银行工作,本来金融科班出身的我,却因为能喝几口烧酒,被领导安排到机关办公室。看到形式各异的公文,我老虎吃天爷不知从哪儿下口。这时,我才恨母亲没让我学中文。好在我当初爱好写作,没多久我就能应付各种各样的文山会海。数十年如一日,我白天泡在材料里,晚上给领导当酒桶。我后面进来的一个个都当了副行长,我还是个小办公室主任。但我没有怨言,我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是被别人摆弄的,摆弄到地上你就一堆泥,摆弄到墙上你就一块砖。我多次找领导汇报工作想求得进步,领导先是把我的工作肯定一番,然后说研究研究再说。这一研究就研究了好多年。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我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办公室主任的位子上。单位的小陈说,路哥,如今这社会人不能太老实了,你说爬上去的哪个还不这个?他说着搓着拇指和食指。我知道他说的这个指的是哪个。我说,钱我不缺,可要拿钱买,我就不是路子了。我家里的确不缺钱。自从燕子当了副总,年薪都在50万以上。小房子换成了大房子,家里应有尽有。可我不稀罕这些,我就想自己能活得像个男人。

能为自己做一回主,是我最大的心愿。

医院催了好几回,说住着也没啥意义,回家养着,看有没有奇迹发生。我特别想回家。我想这个主我该能给自己做了吧?可燕子说,你不能回,再过几天女儿就要中考了。这些日子,我们都瞒着她说你出差了。我虽然不舒服,可道理还是懂的。女儿考重点高中,是燕子早就为她指定的。等考上高中,就直接送英国,将来定居国外。我无数次提出过反对意见,我只有一个女儿,我不想叫她走得太远,还英国,我要想她了怎么办?我必须要她留在我身边,我要天天见着她。为此我和燕子无数次吵得脸红脖子粗,结果是反对无效。她那一锤子落下,事情就已经定了。现在我想通了,我不想做女儿的累赘,她走得越远越好,最好尽快忘了我这个植物人。

女儿中考结束,我终于回到了家。

女儿扑到我身上,可着劲儿摇着我,已经哭成个泪人儿了。爸,你不是出差吗?怎么不说话了、不理我了呢?我是你的婷婷,爸,你醒醒,你醒醒……女儿哭晕过去,醒来接着哭。

女儿是我的心头肉,打出生到上小学,都跟我一个被窝里睡。白天下班我带她出去滑滑梯,晚上就给她讲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哄着她甜甜地睡去。望着我的女儿,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女儿常常会傻傻地望着我问,爸爸,我妈妈为什么不带我玩不给我讲故事呢?我说妈妈忙着给我们挣钱钱呀!女儿长长地哦一声,说我明白了。燕子的确忙,她虽然不常在家里待,但家里银行卡上的数字却与日俱增。每次燕子跟我说,女儿将来必须上重点高中,必须考重点大学,必须出国留学,嫁一个有头有脸的洋男人……我回回都反驳她,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思想,我们谁都没有权利替孩子们思考、决定他们的未来。女儿只要健康快乐地长大,这比什么都重要。我说这些的时候,燕子会不屑地瞟我一眼,去做别的事去了。我如同父亲一样,沉默在沙发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直到燕子怒视着我、要我滚到外面抽去时,我才狠狠地掐灭,将烟屁股揉进烟灰缸独自发呆。

女儿整天不离不弃地守在我身边。似乎怕自己一离开,哪怕一小会儿,我都可能会弃她而去。她像寄居在我大脑的小仙女,时刻都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感觉饿了,她已经准备给我注流食了。我感觉后背压得生疼,她便帮我翻身。她力气太小了,大多时候都会找爷爷帮忙。燕子基本插不上手。我沉闷了,她便翻出我小时候给她买的故事书,给我读我小时候给她读过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我听着听着,眼角就滚出大大的两颗泪珠。她会惊叫着跳起来,爷爷爷爷,妈,快来快来,我爸能听懂我说的话了!兴奋的两只大眼睛透着善良,她让我再次燃起了生的渴望,我要努力让自己好起来,见证女儿健康快乐地长大。深夜女儿趴在床边上睡着了,我端详着她,难道她就是我前世的小情人?我呵呵地笑着。有女儿真好!即便我是个植物人。

好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燕子因为工作不能再待在家了,她要去省城上班,就每月出5000块找了一个壮汉伺候我的饮食起居。壮汉第一天上班,就被女儿和我父亲轰走了。燕子无奈地离开了。从小到大,女儿都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现在,燕子走了,女儿像是脱离了羁绊,家里的活儿哪个都要亲自尝试一下。在爷爷的帮助下,女儿慢慢学会了做饭干家务,她完全就是我们祖孙三代的小当家和开心果。那段日子是我一生里最快乐最幸福的。

好景不长,燕子回来了,说要接女儿去省城准备什么雅思考试。女儿大哭着不肯离开,也不去国外读书,她要一辈子伺候我。她拽着我的手不松开。可我知道这是燕子为女儿人生规划的开始。女儿也只能在她指定的天空里飞翔。我知道女儿的离去,将是我人生最黑暗的日子。我拼着命地阻挠燕子带走女儿,用最肮脏的话骂她,拿脚踢她——我知道她是听不到也看不到这一切的。她似母亲当年那样,如一头狮子吼出了这辈子最令我心痛的话:这是我的女儿,她的人生我做主。燕子的话像重锤敲在我脑壳上,似乎唤醒了我封存已久的记忆。

那年,我将母亲从讨赖河边背回家,流着泪答应母亲娶燕子为妻。结婚后,我听旁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燕子这朵鲜花插在我这坨牛粪上了。但我始终没因娶了仙女般的燕子而自豪过。

不到半年时间,女儿婷婷出生了。

我的痛苦如影随形般无时无刻不附在身体里,撕都撕不掉。我夜夜与酒为伴,直到神经彻底被酒精麻木,才摇摇晃晃回家。我不知道婷婷到底是谁的种,我要找那个男人。

我想到了离婚,可每次都被母亲制止了。她说,人这辈子没有谁是能占全的,甘蔗没有两头甜,再苦再难的日子都会过去的。你忘了当年我是怎么留下的?等婷婷再大些了,还可以再生个亲的嘛。

母亲怕我再动离婚的念头,将户口本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随着婷婷慢慢长大,从她嘟着小嘴喊我第一声爸爸开始,女儿像一剂良药慢慢医好了我的心病。一下班我就把女儿架在自己脖子上,托着她走来走去。女儿银铃般的笑声感染着我,她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这么多年过去了,要不是燕子提起,我都忘了。其实我也不是真忘了,而是我对婷婷的爱已经远远超过了对燕子欺骗的痛恨。生命永远是无辜的,我不能拿燕子的过错去惩罚女儿。每当我想起从小到大的很多事儿时,我一直认为母亲就是在拿父亲的过错在惩罚我,只有这样她内心的痛苦才会得以一点一点地发泄。我不愿那样。

女儿走了,我的黑夜才真正降临。父亲还是拒绝了燕子为我请的护工。家里只剩下我和父亲,房子突然变得出奇的空旷、寂寥。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还荡漾着女儿的欢声笑语,夜晚的朗朗读书声,还有我不听话时她娇嘀嘀的责备……这一切,都成了营养我继续走下去的能量。父亲蹒跚的脚步如一只蜗牛,不急不缓,精心地照料着我。每次听到父亲端茶倒水时的喘息声和抽烟时久久的叹息声,我的心都会如刀绞般疼痛。我的存在让一个余年不多的老人充当了一个护工的角色,我情何以堪啊!

燕子回来了,身边多了一个看起来比我父亲小不了几岁的老男人。老男人站在卧室门口,探着头,望了我一眼,回客厅说,到现在了你还守个活死人有啥意思呢?燕子沉默着。男人又说,掏钱雇护工伺候,你也不用来去折腾。再说了,就是死人多了口气,那是迟早的事。

燕子脸上有了愠色,咬着牙说,这么多年你女儿就是他替你养大的,你懂吗?说到后面燕子近乎是在吼了。男人说好好好,我不跟你争,那你好好伺候着,我等还不行吗?

燕子半天再没说话。

燕子和老男人走后,我被父亲搬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家里。房子比起我家来小了很多,也阴暗了很多。好在他们让我住在向阳的房间,很温暖。家里除了我父亲,还有一个年龄跟我母亲差不多的老妇人,经常会有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男子来看我,还帮我翻身、洗澡。我慢慢明白了,他们就是母亲和父亲这辈子结下仇恨的根源。我越发同情起我死去的母亲,母亲的仇恨瞬间传递给了我,我时时拿仇恨的目光盯着父亲。

父亲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有天他坐在我床边上,抽着烟,慢慢地说,儿啊,我知道你听不懂我说话,可我还是要说。人这一辈子其实过得都跟植物人没啥两样,谁又能做了谁的主呢?你妈摆弄了我一辈子,我都让着她。我唯一给自己做的一回主,就是照顾这对母子。他不是我儿子,而是我战友的儿子。我那战友啊,是替我牺牲的。你说,我不照顾他们谁照顾?他的儿子就是我的亲儿子。儿啊,不是我不跟你妈说实情。你知道你妈的脾气。再说了,有些事情你说出来未必会有人信。头顶三尺有神灵,对得起良心就好。

我的泪再也止不住了,哗哗哗地流淌。父亲拿纸巾帮我擦着、流着,擦着、流着。我知道父亲也已是老泪纵横。

燕子突然又回来了,她找到这个新家里来了,她要带我走。我父亲没吭声。倒是老妇人说,燕子啊,你工作忙,路子交给我你就放心好了,我们母子能有今天全是你爸给的。你爸现在老了,我和我儿子会照顾路子一辈子的。求求你给我们一个报恩的机会吧。要不,我死了也闭不上眼。

燕子眼里含着泪水,紧紧抓住老妇人的手说,阿姨,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路子。我已经决定辞职,用后半辈子来好好照顾路子。

父亲也被燕子的行为感动了,说路子有我们照顾,你就放心,好好去工作吧。我们不想别的,也得为婷婷的将来着想。呛呛了半天,燕子不吭声了。

三天后,燕子回了省城。

黑夜像一条深不见底的河,将我淹没。我沉在河底,看见了那只黑皮包。我到处寻找母亲。母亲却黑着脸向我招手,我知道我无法违背母亲的旨意,便朝着她招手的方向漂过去,我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扑通一声,掉进一个巨大的黑洞,我大叫一声,母亲不见了。

我被噩梦惊醒后,清凉的月光从窗外投射进来,我想,人活着不能像植物人一样,该做主时得为自己做一回主。我看见桌子上有一盘苹果,边上放着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泛着银白的光。是啊,我是到该为自己做一回主的时候了。这样想着,我突然如释重负,欣慰地朝黑夜咧开了嘴。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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