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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央金拉姆

2017-01-09何延华

飞天 2016年12期
关键词:黑金拉姆小女孩

何延华

1

一次漫长而可怕的高烧过后,金匠家四岁小女孩的喉咙再也发不出小鸟般清脆悦耳的声音了。对此,她并不觉得悲伤,因为还小;可是三年后,她七岁了,到了上学的年龄,别的小孩都被父母送进了学堂,而她的父母却像忘了这件事似的,她这才懵懵懂懂,觉察到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她缠着父母又是哭闹又是哀求,爸爸只好把她放到马背上,驮到学校里。一个瘦弱驼背的男老师,看起来五十多岁了,既是校长又是唯一的老师,右手捏着半截白色粉笔、左手拿着一根粗长的沙柳条,站在教室门前接待了他们。在他和爸爸说话的时候,破烂不堪的教室窗户上挤出二十多个又黑又红的小脸蛋,那是全校所有的学生了。

有两个小脸蛋在见到小女孩和爸爸的一瞬间倏地消失了,那是小女孩的哥哥和姐姐,他们为自己不会说话的妹妹感到丢脸。小女孩没有听校长和爸爸之间的谈话,一门心思等待哥哥姐姐再次露脸。她甚至没来得及朝他们笑一下呢,他们就不见了。在学校里见到他们,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想到马上就要和他们坐在一起学习了,小女孩激动得心都跳起来了。

可是哥哥姐姐没有再露面。只有那些熟悉的、陌生的小脸蛋齐刷刷地望着她。他们年龄参差不齐,有的上嘴唇长出了淡淡的绒毛,有的豁着门牙,有的鼻涕还挂在嘴唇上,随着主人的动作左右跳舞。他们的笑声一度盖过了校长和爸爸的谈话,于是校长转过身去,还没来得及把手中的沙柳条扬起,他们就全消失了;他刚转过身,他们又把脸蛋密不透风地排列在窗户上了。

这种情绪感染了小女孩,她把身体藏到了爸爸身后。她也有点害怕眼前这个又瘦又小、还戴着一副又旧又厚的眼镜的校长了。

“你叫什么名字?”校长用试探性的口气,带着又怜爱又惋惜的表情问小女孩。

可怜的小女孩张了张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来。

“好……你能从一数到一百吗?”校长换了个问题。

小女孩又张了张嘴唇,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好……从一数到十呢?”

小女孩快急哭了。她把头埋在爸爸后背,只朝校长露出两只乞求的大眼睛。

“好……”校长叹了口气,把捏在右手的粉笔放到左手,抚摸了一下小女孩梳着两条小羊角辫的头,用悲伤的语气说,“你不会说话,让我怎么教你呢?”

2

小女孩骑在马背上,顶着一头白花花的粉笔灰,在哒哒哒的马蹄声和爸爸沉闷的叹息声中回家了。

这次经历使小女孩明白,不是父母不想让她上学,而是她自己不会说话,不能上学。于是活泼开朗的小女孩有了心事,变得闷闷不乐、郁郁寡欢了。

可是命运之神不会抛下这么可爱的小姑娘不管。一年后,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位收购牛羊的商人,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很快就发现了小女孩和其他兄弟姐妹的不同之处,于是他把黑乎乎的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一元纸币和一块包着锡纸的糖,塞进她的小手。

小女孩把糖放进嘴里,尽量均匀地咬成五份,给小弟和小妹各分了一份;哥哥姐姐的那一份,吐出来放在干净的面柜上,等他们放学回来再吃。

在“嘎嘣、嘎嘣”咬糖的过程中,她算出来,一块钱,总共十角;马路边白胡子爷爷卖的糖一角钱八颗,一块钱能买八十颗糖。八十颗糖,够吃妈妈说的一辈子了!

商人一边喝茶,一边和小女孩的父母拉家常。

“这么说,这孩子不能上学了吗?”商人看着小女孩问。

“是的。”爸爸答。

“没看大夫吗?还有没有治好的可能?”商人又问。

“这几年,几乎把医院的门槛踏断了。可是大夫们都说无能为力。”

“可是,孩子不能读书,一辈子多么遗憾!就像我,只能和牛羊打交道。总得想想法子。”

“谁说不是呢!可是……”妈妈说,两串泪水涌出她的眼眶。

“这个也许能治好。我常年在安多地区转来转去,做生意。我知道桑科草原有个歌唱家,名叫央金拉姆。她唱的歌美妙极了,就像清风吹过树林、泉水滴落青石,好似妙音天女下凡到人间。此外,传说她会熬制一种独特的草药,那种草药不但能医治各种喉咙方面的疾病,而且还能使嗓音美如天籁。当然我只是听说……但是,好像确实有这么一个人。”

父母的眼里发出惊喜的光芒。

商人接着说:“那个央金拉姆,还生着一副菩萨心肠,草原上流传着许多关于她帮助穷人的善事善行。如果能把你们的女儿带到桑科草原,找到她,请她用她的秘方疗治,也许孩子就能够说话了。”

“真的吗?”父母问道。

“我不敢肯定……”商人答道,语气闪烁,“因为这个央金拉姆,就像草原上的白云一样行踪不定;尤其是这几年,很少有人见到她了……但是只要心意真诚,说不定就能碰上她。”

“那我该怎么做呢?”爸爸问。

“骑上你的马,带着你的女儿,去桑科草原,寻找她吧!”

“可是,桑科草原那么大……”

“她的歌声就像草原上的溪水,到处流淌;她的故事就像草原上的鲜花,到处开放。去吧,不要犹豫,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3

几天后的一个黎明,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踏破了夜的宁静。一匹健壮的黑马,驮着小女孩和她的爸爸出了村庄。

小女孩当然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她高兴极了,暗暗下定决心,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要找到央金拉姆。

小女孩健康而开朗。虽然不能上学使她幼小的心灵充满了忧愁,但本质上她是一个活泼乐观的孩子。她圆圆的脸庞,脸蛋黑红,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闪烁着聪颖倔强的光芒。她的身材,比八岁的年龄要小很多,看起来不过六岁的样子,但是她的身上,透着一股天生愉快而不服输的气质。她的爸爸,体格魁梧,长着一脸的络腮胡子,五个孩子的家庭重担,加上为眼前这个不会说话的小女孩日夜操心,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

这是小女孩第一次跟着爸爸出远门。以前爸爸也曾多次带她寻医问药,但那都是在离家很近的地方,那些医生和巫婆见了她,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这一次路途遥遥,会有什么意外的收获吗?听起来,这个央金拉姆比以往那些医生和巫婆强很多,起码,她美如天籁的嗓音、秘制的草药、神秘的行踪,对有求于她的父女俩来说,充满了强烈的吸引力。不用说,马背上的父女俩在各自心里展开了对她的想象,对这趟旅途充满了期待。

“爸爸,”小女孩用手语无声地和父亲交流,“那个央金拉姆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爸爸用很大的声音对她说,“人怎么能是假的呢?”

“我们能找到她吗?”

“一定能,我的孩子!”

他们经过一座红色的小山,那座山名叫红朵朵山,山脚下就是小女孩日思夜想的小学。她瞧了瞧长着旺盛野草的泥巴围墙,瞧了瞧迎风招展的五星红旗,用手语对爸爸说:“爸爸,等找到了央金拉姆,我就可以上学了,是吗?”

爸爸并没有马上回答,他沉思了一会儿,才含含糊糊地说:“唔……也许吧,也许。”

本来愉快的谈话蒙上了一层阴影。小女孩很不满意这个回答。爸爸应该这么回答:“嗯,是的,是的!等找到了她,请求她给你喝下她秘制的草药,你就能开口说话,就能上学了!”

“爸爸,你不能让黑金走慢点吗?”小女孩转过身,朝爸爸打手势。

爸爸赶紧扯扯缰绳。

名叫黑金的骏马放慢了脚步。过了一会儿——

“爸爸,你不能让黑金走快点?”

爸爸赶紧夹了夹马肚子。又过了一会儿——

“爸爸,你老是用马镫踢黑金的肚子,你会把它弄疼的!”

爸爸赶紧松开双脚。

爸爸终于说:“等找到了央金拉姆,你就能上学了!”

小女孩对这句话非常满意。于是,旅途又充满了轻松和快乐。

4

远山在晨曦中若隐若现,苍茫无际。近处的大河像一条银色的绸缎。秋收刚刚开始,被麦根带出来的泥土散发出成熟的大地气息。一些收割后的麦茬地凌乱不堪,显示出人们收割时的兴奋和急迫,就像有人在后面敲锣打鼓、撵着他们。瞧,玉米在晨风里摇着它纤细修长的胳膊,仿佛在问父女俩:你们骑着马儿,这是要到哪里去呀?可是不等小女孩回答,它们轻盈的身影就被马儿甩在后面了。

小女孩想起昨天,自己挎着栲栳去玉米地摘玉米棒子的情景,可是此时此刻她却骑在马背上,去那遥远的桑科草原,寻找传说中的央金拉姆。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啊!

小女孩坐在马背前面,依偎在爸爸怀里。从爸爸的沉默里,她能感觉到爸爸心事重重。他在想什么呢?小女孩不知道。

不多时,他们来到了集市上。离太阳出来还早,可是做生意的人已经在马路两边摆开了他们的商品:惊恐地趴在地上悄无声息的公鸡母鸡,因为察觉了主人即将出卖自己的意图而狂躁不安的牛羊,用山里的新竹子捆扎的扫帚,针头线脑,花花绿绿的糖果……有几个卖东西的女人看见马背上的小女孩,眼睛里放出了亮光。小女孩知道,那是她们看见了自己的新衣服和花书包。新衣服是实实在在的,可是花书包只是个样子。

这时她看见集市一角蹲着两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男孩子。两人面前摊开放着一本厚而发黄的书,看见父女俩经过,大一点的男孩站起来,立正,背搭双手,摇头晃脑,诵道:

……那猴道:“你可是东土大王差往西天取经去的么?”三藏道:“我正是,你问怎么?”那猴道:“我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只因犯了诳上之罪,被佛祖压于此处。前者有个观音菩萨,领佛旨意,上东土寻取经人……我愿保你取经,与你做个徒弟。”……

小女孩听得呆了。她觉得自己从未听过这么美好的声音、这么美好的语言。她对爸爸打手势道:“爸爸,我听明白了。”

爸爸心里一动,说:“他们讲了些什么?我可什么也没听明白。”

小女孩得意洋洋,比画道:“你真笨。他们讲的是,一只猴子被人救了,他要和师父,去西方取经了。”

“哦,和我们一样。”爸爸笑着说。

5

黑金驮着父女俩,出了集市。抬眼望去,到处都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村庄。在一个村庄边上,迎面走来一群流浪狗。它们瘦骨嶙峋、毛发稀疏,用绝望而忧伤的声音发出低沉的呜咽。小女孩可怜它们,从爸爸的褡裢里摸出一块馍馍,抛给边上最瘦弱的一只小狗,于是狗群全都狂叫着追上来,吓得黑金一阵狂奔……小女孩紧紧地抓着马鬃,生怕自己颠下马背。等狗叫声渐渐消失,她张了张嘴——狗叫声真是又恐怖又难听!

六月的太阳一路追随着他们,摆出一副要跟他们去一趟桑科草原的架势。走过了不知多少个小河边的、山脚下的、大路旁的、山坡上的、洼地里的……小小村庄后,黑金驮着父女俩,来到了癿藏山梁下。“吁——”在一处野草茂盛、树木成阴的山坡边,爸爸勒住黑金。他把黑金的缰绳解开,让它自由自在地在山坡上吃草。小女孩把褡裢里的吃食拿出几样,摆在草地上。一个白色的大塑料桶里装着妈妈早早起来煮的茶水,现在茶水还是温热的。爸爸把深褐色的茶水倒进两只小龙碗,咕噜咕噜喝起来。一碗茶水,在他的喉咙里滚动几下就不见了。很快,茶水变成六月的汗珠,在他的额头和鬓角闪闪发光。小女孩喝不下也吃不下,她一门心思,只想着央金拉姆。

歇息了一会儿,父女俩重新爬上马背。

黑金开始爬坡。它吃饱喝足,有的是力气。

癿藏山梁上到处都是树。大大小小的白杨、榆柳,各种果树、灌木,长得虽然算不上俊俏挺拔,却也像模像样,没有一棵显出衰败猥琐的样子。山上虽然也有凉风,但它总是轻轻吹一下就跑走了。

远处出现了一个小白点。那小白点越变越大、越变越大,终于变成了一匹漂亮但憔悴的白马,拉着一辆嘎吱作响的马车,来到了父女俩面前。白马耳朵软沓沓的,鼻子不停地喷着粗气,嘴边堆着一层白沫。显然,它拉着马车远道而来。坐在车前的两个人,本来无精打采,看见父女俩就抬起头,挺了一下身子。这是一老一少父子俩,两个人都显得忧伤、疲惫,好像他们不是坐着马车,而是长途跋涉走来的。父女两人发现,马车里躺着一位老奶奶。她盖着一床厚厚的棉被,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把乱糟糟的白发。爸爸露出关切的神色,俯身问道:

“老人家,恕我冒昧,这是怎么了?”

老人抬起头,像个孩子似的蠕动了一下嘴唇,还没说话,两串浑浊的泪水就滚下了脸庞:

“这是我的老伴,久病不愈,听说桑科草原上有位名医,就前去寻找。可是整整找了半个月,也没找见。”

“整整半个月,也没找见吗?”爸爸一听“桑科草原”和“名医”,急忙问道。

“是啊,连医生的影子也没找见。没办法,眼看病人的病情一天天加重,我们只好回来了。”

“您老伴得的是什么病?”

“这儿,”老人指指自己黝黑松弛的脖子上尖突的喉结。这时马车已顺着下坡拐进了一个山弯。

“你们寻找的医生,叫什么名字?”爸爸对着从山弯里传出来的马铃声,大声喊道。

山弯深处,热风隐隐约约送来几个含混不清的字。

随后,就连马铃声也听不到了。

6

黑金自信地往前走着。在它的生命中,经受过哪些磨难呢?瞧,它孤零零一个;它的父母呢?儿女呢?小女孩从来没有见过。她仔细观察了黑金飘逸潇洒的鬃毛和聪颖好看的头部、钉着铁掌的四蹄、强有力的四肢、漂亮的长尾巴和俊美健朗的身体,不知怎么,她觉得这匹马儿大概很不幸。看着它奋力前行的样子,她从心底里心疼它、可怜它,很想下地走到它跟前,把头贴在它脸上,对它说几句温柔体贴的话。

可是央金拉姆!这位神秘的歌唱家,治疗喉咙疾病的神医,时时钻进她的脑海,打断她的思绪。她之所以观察黑金,思索它的人生,就是为了把占据脑海的央金拉姆赶跑。她想,那位老爷爷和他的儿子整整找了半个月也没有找见的医生,就是她和爸爸要找的央金拉姆吗?如果真的是她,他们找了半个月没有找见,自己和爸爸能找见她吗?

显然爸爸也在思考这件事情。只听他说:“这么巧……我敢断定他们找的就是央金拉姆。难道这是佛祖在提醒我们,让我们不要怀抱希望,回去吗?”

黑金绕过了一道又一道山弯,慢慢的,它的步伐越来越缓慢,呼吸声越来越粗重。爸爸跳下马背自己走路,给它减轻负担。马背上少了一个人,黑金轻松了很多,步伐轻快起来了。

天气闷热极了。山梁、树木、花草都蔫巴巴的,懒得动一下身子、抬一下头颅。空气停滞了,半天也没有一丝风吹来。溽暑考验着万物。有只鸟儿,仿佛万物选出的代表,它有气无力地替大家叫道:

“苦苦——苦呀!苦苦——苦呀!苦苦——苦呀!”

另一只补充道:

“气嘟嘟——嘟!气嘟嘟——嘟!气嘟嘟——嘟!”

于是小草好像抬了一下头,树叶好像摇了一下手,仿佛这么一抱怨,万物的心里舒服了好多。

山梁两边到处都是树。小女孩很想知道,这些树是谁种的。好像猜着了她的心思,爸爸说:

“瞧,这些树,大自然把它们种植在这片山梁上。秋天,树籽落地,风把它们吹到很远的地方,鸟儿把它们带到更远的地方。雨水滋润它们,土壤养育它们。它们吸收日月精华,吐纳地泉芳郁……大自然,啧啧,神奇的、独一无二的大自然呀!”

在这之前,小女孩从未听说过“大自然”这三个字,可是如今听说了,并不觉得陌生,反而很亲切。她沉思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世界在她的眼前变得清晰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一个明亮的微笑像一朵小花,盛开在她的脸上:啊!大自然,神奇的大自然,这就是神奇的大自然!不光树木,还有山川、河流、小鸟、虫儿、草儿……一切的一切,都是大自然!

这个发现让她惊喜不已。回头再看身边的事物,觉得有了别样的意味,就连最弱小的青草,也给她一种沉重的感觉——它的身上也有沸腾的热血,也有一颗和人一样多情善感的心灵!

树林里的鸟儿们好像知道了小女孩这个了不起的发现,为了表扬她、感谢她对大自然的理解而唱起了赞歌……一只鸟儿赞叹道:

“啧啧!啧啧!啧啧!”

另一只应和:

“啊呀!啊呀!啊呀!”

小女孩也觉得这是鸟儿在夸赞她,不禁撅起嘴巴,学了一下鸟叫,想给它们一声回音。可是她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她又试了一下,还是没有发出声来。

这时候,一只鸟儿急切地叫道:

“舅舅!舅舅!舅舅!”好像在邀请舅舅到家里做客,可是另一只鸟——也许是它的舅舅,却慢吞吞地答道:

“不——啦!不——啦!不——啦!”接着就噗噜噜飞走了,边飞边叫:“不——啦!不——啦!不——啦!”好像害怕外甥会追上来似的。小女孩想起自己的舅舅,拍着小手笑了。

“你听见了吗,爸爸?”她用手语对爸爸说。

“听见什么?”

“小鸟的叫声。”

“没有。”

“舅舅!舅舅!不——啦!不——啦!没听见吗?”

“嗯,我什么也没听见。”

父女俩这样交谈的时候,小女孩惊奇地发现,这一回,她竟然无意中发出了两只小鸟的叫声,虽然很小,小到她自己也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出声了,但她深信,“舅舅”和“不啦”,真的从她的喉咙深处发出来了。她惊喜极了,低头沉思了一阵,好像在探寻那两个美妙的词语从她喉咙里蹦出来后躲在哪里了;然后,她伸长嘴唇,努力抬起舌头,想再次发出“舅舅”这个词语,但是喉咙就像一个寂静的、无底的深渊,任凭怎么努力,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又鼓起鲜红的腮帮,嘟起嘴唇,想发出“不啦”这个词语,也失败了。她不甘心,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急得额头和鼻尖上冒出了汗珠。

可她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

7

不知过了多久,黑金终于翻过了癿藏山梁。爸爸这才跨上了马背。

太阳不知何时已经掉转了步伐,与父女俩背道而驰了。它挂在西天,放射出耀眼的金光,摇摇欲坠。黑金迎着夕阳送来的清风,轻快地往山下奔跑。日落时分,眼前的马路逐渐变窄,原本由马路隔开的山梁两边的密林,这时越逼越近,好像它们都想跨过这条小路,走到对方那一面去。古老的树木枝条交错,覆盖着整条小路,置身其中,光线幽暗,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不久,游荡在树梢上的光束慢慢溜到树身和树根上,树林里却还明亮。即使抬头也看不见天空,但是能感觉到天空布满了六月傍晚那种特有的清新透明、让人心旷神怡的气息。鸟声鞭炮似地一阵阵炸响,好像鸟类们正在操办什么喜事。它们的叫声很有规律,通常由一只鸟儿起头,一鸣百应,虽然参差不齐,但众鸟都奋力发出自己最高亢最动听的叫声,并且在一定时间内,将合唱推向高潮,再集体戛然而止,由一两只鸟儿收尾。它们真是天底下最伟大的歌唱家!也许它们的歌声振奋了万物的精神,青草挺直了身体,浑身上下闪烁着绿宝石般的亮光;树木枝条婆娑,轻歌曼舞,仿佛在说:“真好呀!闷热的一天,终于过去了!”就连路边的石头也湿漉漉的,饱含情意和水分。树林里渐渐昏暗下来,白天被热烈的太阳味道掩盖了的各种植物和林中动物的气味,此时被温暖的湿气所蒸发,东一股西一股,刺激着马背上旅人的鼻子。鸟叫声渐渐稀疏,不久,最后一只鸟儿,也沉入了梦乡。只有黑夜的御用歌唱家夜莺,用美妙的歌喉赞颂着黑暗……是啊,万事万物都在向往、歌颂着白天;总得有人也为黑夜唱一支赞歌,陪伴它度过也许它也不愿意独自面对的漫漫长夜……四周黑乎乎的,看不见黑金的踪影,只听见它钉着铁掌的马蹄均匀而响亮地响着。

今晚,将在哪里睡觉呢?小女孩想。她很困,睡意一阵阵袭来;可是在没有走出这片黑乎乎的树林之前,她强撑着不敢睡去,万一爸爸不留神,让魔鬼把她捉去,该怎么办呀!

好在爸爸点亮了马灯,眼前的世界一下子亮了起来。首先看到的是掌灯的爸爸,接着看见黑金强壮的身影,不偏不倚地向前走着,好像这条密林小路,它已经走过千百遍。既然灯亮了,也就不用怕魔鬼了。小女孩依偎在爸爸怀里,放心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爸爸摇醒,用他有力的双手抱下了马背,抱在他的怀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去。显然,这是一个村子,狗听到陌生的脚步声,不论大小,从村子的各个角落狂吠起来。父女俩就在不友好的狗叫声中来到村边上第一户人家,爸爸彬彬有礼地敲了几下那家人的门扉。

屋里先是亮起了灯光,接着,为了表示屋里有人而响起一串大声的咳嗽。“喂,门外是什么人?”一个沙哑的女声喊道。

“是我,乔庄的金匠,和我的女儿。麻烦好乡亲,给我们借宿一晚!”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马灯下出现一个高大丰满的中年女子,她警惕而狐疑地上下打量了爸爸好一会儿,才低声说:

“我家男人不在家……”

爸爸向后退了一步。“打搅了。我去别的人家问问吧!”他说。

“别的人家,今晚都去王家守丧了。进来吧!”

这是一所非常漂亮考究的屋子。女主人给父女俩倒了茶,又端来馒头、烙饼、煮洋芋和鸡蛋。父女俩吃起来。吃到一半,爸爸请求女主人,能否给他的马儿一点草料和清水。

“当然了,”女主人说,“谁能忍心让牲口挨饿呢!”

小女孩觉得这个女主人虽然面容看起来有点愁苦,但是心肠真是好极了。好极了的心肠使她别有一种美。

父女俩吃饱喝足,黑金也在院中发出几声满意的嘶鸣。

女主人带着小女孩来到隔壁的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很乱,里面有一股小女孩熟悉的小孩的尿骚味儿。一爿很大的炕,几乎占据了房间的大部分空间,炕上隆起一个个小身子,一颗颗黑油油的头整齐地排列在枕头上。女主人上了炕,揭起被角,让小女孩睡在自己旁边。

“可怜的孩子!”女主人说,充满同情与怜爱地看着她,“我已经看出来了。唉,可怜的……”

小女孩不晓得她看出来了什么,她也懒得去思索。

女主人不住地唉声叹气。

“你的妈妈,该怎样地伤心、怎样地哭哟!一个多好的孩子呀!却是个哑巴。唉哟!”

“谢天谢地,我的孩子们都很健康!”

这时,宽大的被子颤动起来,一个小孩抬起头,两只眼睛睡意惺忪,惊讶地望着小女孩。他的母亲说:

“睡吧,乖乖,明天还要上学呢。”

于是那颗头落到枕头上,闭上了眼睛。

可是另一颗黑油油的脑袋从被底下探出来,望着她。接着又探出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总共探出了六颗黑油油的头颅。六双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床上陌生的小女孩。有两个看了一会儿哭了,有三个吵起架来,只有最大的那个女孩平静地望着她,问:

“你叫什么名字?”

“……”

“你几岁了?”

“……”

“你几年级了?”

“……”

“你为什么不说话?”

“……”

小女孩再也不能望着她了。她几乎要哭了。可是她没哭。她摇头代替回答。

“原来是个哑巴!真可怜。我十二岁,四年级了。”

于是她带着大人般怜悯的表情,不眨眼地望着小女孩。小女孩低下头,默默地转过身,闭上眼睛。

房间里很快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可是小女孩却久久难以入眠。她多么难过……瞧这一群孩子,都会说话,连最小的那个,顶多只有三岁,也能哭喊着和姐姐吵架,可是为什么只有自己不会说话呢?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不会说话、不能上学?她越想越伤心,把头埋在被底下,偷偷地哭了。

哭了一会,她又操心起这趟征程能否找到央金拉姆。啊,央金拉姆……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她呢?找不到该怎么办?啊!找不到……小女孩用牙紧紧咬住被子,泪珠又雨水般滚落脸颊,她不敢再想下去,找不到央金拉姆,自己该怎么办?

但是她忍不住不想。她小心翼翼地换了个方向,认为她和爸爸一定能找到央金拉姆的。是的,一定能!既然一定能找到,那么,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小女孩想到这里,破涕为笑了。很快,一直徘徊在她身边的睡神得到了机会,它把手轻轻一挥,小女孩就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小女孩就从睡梦中被爸爸抱到马背上,上路了。

8

深灰色的天空布满了星星。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小女孩不知道。她只知道,新的一天开始了。潮湿凉爽的空气,伴随着阵阵清风,让人感觉非常舒适、惬意。如果仔细聆听,还能听到夜的轻声细语,那是早起的鸟虫们,在互相问安。树木影影绰绰,站在那里挥舞着各自的手臂。经过一夜的歇息,黑金精神抖擞,喷着响鼻,气派地向前走着,步态雍容华贵。一只受惊的白兔,飞快地从它面前逃进旁边的树林。玉米地一片连着一片,千万棵玉米在星空下散发出甘甜的清香。玉米地消失后,出现一排排篱笆,篱笆背后,平和地躺着一个小村庄,偶尔从某个农家院落传出一两声狗叫,也显得非常平和、宽容,甚至还有点早起后向主人撒娇的味道。有时候,马会经过一片池塘或者水洼,马蹄声惊起一两只青蛙,它们便抱怨地呱呱叫起来,每一声“呱”,都好像被六月清晨的空气粘住了,停留一阵才消失。黑金走过了田野、村庄、河流、小山丘……空气里似乎开始出现雾气,一切都变得雾蒙蒙的。一条小溪出现在眼前,叮叮咚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多么好听的声音!小女孩情不自禁,又把舌头卷起,模仿溪水的声音。“叮……”她喊道,感觉到平展的舌头抵住了上颚的牙齿,但是声音却不知藏在哪里。她又使劲咧开嘴唇,重复这个动作,声音依旧无影无踪。但她没有气馁。她接着发“咚”这个音。它藏得更深。“咚——”她深吸一口气,以自己心目中最大的声音喊道,而且比前几次更加用力,舌尖抵住上颚,从腹腔深处送出一口气,然后侧耳倾听,但是就像上几回一样,她什么也没有听见。

她想,是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被风刮跑了呢?

她好想知道自己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啊!

这个想法激励着她,她又模仿起青蛙的叫声:“呱,呱,呱”,每模仿一遍,就像男孩子点燃鞭炮跑到一边听响声一样,又兴奋又紧张地倾听,但是她心目中发出的“呱呱”声,仿佛被魔鬼紧紧攥在手心……小女孩非常失落,却不肯停下。光是这样张着嘴练习,也是非常激动人心的一种体验。

黑金毫不犹豫地踏进一条小溪,“啪,啪,啪”,“哗,哗,哗”,马蹄儿响亮地拍打着溪流,搅起一阵悦耳的水声。小女孩急忙换了声调,“啪,啪,啪”,“哗,哗,哗”,无声地模仿着。

等过了小溪,爬上一道几乎没有坡度的丘梁,雾越变越浓了,眼前一寸一寸黯淡下来。抬头看天时,发现天边不知不觉也暗下去了。树林里的鸟儿们,用歌唱迎接新的一天。光从歌声上判断,就知道那是些乌鸦、麻雀、喜鹊、斑鸠、白头翁……它们有的伫立在树枝上,有的跳跃在草丛中,用各自不同的音调,你一声我一声地唱着。也许它们在彼此诉说昨夜的梦境,也许它们在商议今晨的早餐,也许在讨论下午的聚会,也许在夸赞自己的伴侣……谁知道呢!小女孩嘟着嘴唇,翘着舌尖,又忙着学习鸟儿的叫声了。她不光学习鸟叫,还把里面的感情色彩,“啼叫”得动人婉转……

雾气逐渐变淡了。过了不久,就变得似有若无,山川河流、树木草地,仿佛笼罩着一层薄而透明的轻纱,只需手指那么轻轻一揭,就可以把它撕掉似的。不久,这层薄纱终于消散了,天空也逐渐泛红、明亮了。满天繁星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小女孩一抬头就发现它们不见了,只剩下几颗明亮的星星,还恋恋不舍地挂在清蓝碧透的天幕。她想,它们可能是趁自己学习鸟叫的时候,踮着脚尖一起跳进天幕里的。星星也有它们的声音。它们挂在天上,并不是悄无声息的,它们肯定也在歌唱,就像小鸟一样,只不过它们离大地太远,人们听不到而已。它们的歌声是怎样的呢?小女孩想。也许是这样:“咿……”她平展舌头叫了一声。不对。应该这样:“嘘……”或者“唏……”噢,不,不是这样,她沉思着摇摇头——应该是一种非常微弱、细小而又整齐、甜美的声音,在繁星如宝石一样挂满碧空的夜晚,所有的星星一起歌唱,它们的声音聚拢到一起,合成类似于风吹树叶时“沙,沙,沙”的乐声,在温柔的小湖里游泳时“泠,泠,泠”的水声,或者在夏夜寂静的晴空下,千万棵玉米一起拔节抽穗时“嚓,嚓,嚓”的轻响,以及微风拂过金黄的麦浪时“簌,簌,簌”的悠响……

小女孩想得入神。

马铃叮当响……在这悦耳的声音中,云儿一片片,变白了,风儿一丝丝,变轻了,田野一垄垄,变绿了。这时候,太阳和他们一样,也在赶路;它刚爬到东山的半山腰,可是它的光芒却已抵达山顶。不久,朝霞满天、金光万道,让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云雀响亮地叫起来,好像在为这灿烂的朝霞唱一支赞歌。伴着霞光,四周腾起一股六月清晨的潮润朗洁之气,万物汇聚的清华,把一轮红日徐徐托上山顶……那轮举世无双的红日闪烁着,火焰一样跳跃着……不多时,金灿灿的阳光如山洪暴发,突然席卷了山川大地。在旭日的照耀下,眼前的世界多么明亮、年轻、新鲜、欢快、蓬勃、可爱!多么磅礴、自由、奔放、活泼、迷人!

不知不觉,黑金驮着父女俩,来到了黄河岸边一个古老的渡口。

9

多么雄伟壮观的景象呀!一条河狂欢狂怒,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在清晨灿烂的阳光下,发出沉甸甸的金光。那些金光随着激烈的水流,跳跃,迸溅,形成千万颗金珠,倏忽飞起、倏忽溅落,汇入河水,又再度变幻成数不清的金珠……很多水鸟,在这些金珠间嬉戏觅食、从容不迫。“哗——哗——哗——”水声喧天,东流而去。顺着黄河水望去,近处村落成群、良田万顷,远处群山肃穆,与雄浑的黄河遥相呼应、相得益彰。

这么大的黄河,渡口却小得可怜。但是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莲花古渡”。只见渡口停泊着十几艘大大小小的木船。爸爸挑了最结实宽敞的一艘,带着黑金和小女孩上了船。

黄河水奔腾跳跃,振聋发聩,咆哮激荡,令人惊惧。船儿随着强劲的急流,不用船家划桨,自顾自地在水面上飘着。它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或涡旋或俯冲,或摇摆或颤抖,跳着舞蹈。小女孩觉得自己不像是飘在河面上,倒像是飘在疾如闪电、雷雨翻滚的乌云里。她感觉眩晕、恶心,但是滔天的水声勃勃澎澎,气势恢宏,令她激动不已。看啊!河水群飞、巨浪滔天,壮丽得让人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成群的野鸭子,一会儿被巨浪的大口吞进腹中,一会儿又被它吐出来,看得人惊心动魄。一些不知名的水鸟,或俯冲,或盘旋,或滑翔,或把头深深地扎进水里,好大一会儿才钻出水面,长嘴巴上叼着一只头尾剧烈摆动的小鱼。阳光照在水面上,到处金光闪闪,像铺满了钻石。小女孩从来没见过这么汹涌澎湃、让人心惊胆战的河水,这么多美丽勇敢、自由自在的鸟儿,她突然很想唱一首歌。

“呼——”歌儿唱不出,她努力模仿着水声。但是声音仍藏在她的身体深处,不肯出来。

“大哥,你们骑着马儿,这是要去哪里?”船家问爸爸。

“去桑科草原。”

“去那里干什么?”

“寻找央金拉姆。”

“哦。”船家沉吟半晌,“就是那个有名的歌手?”

“你怎么知道?”

“我从小在安多地区长大。我是听着她的拉伊长大的。”

“这么说,你认识她?”

“不,我只听过她的歌。你们找她有什么事?”

“我们……呃,想请她帮个忙。”

“我劝你们还是回去吧!据我所知,她已经于几年前去世了。”

“啊!”爸爸惊得张大了嘴巴。

小女孩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天哪,这个船家,他在胡说什么?

“那么,”船家停下手中的船桨,问,“是掉头还是继续往前走?”

“往前走!”爸爸说。

这么说,央金拉姆她真的不在人世了吗?这是真的吗?将来说话和上学的希望就这样破灭了吗?小女孩头落胸前,哭泣起来。

就在这时,船撞上了河里的巨石,突然一个趔趄,几乎把船上的人马掀进河里。等船剧烈地旋转几圈后平稳,大家看见,船底破了一个洞,一股手腕粗的河水,正咕嘟嘟往船舱里冒。

爸爸和船家手忙脚乱,寻找东西堵窟窿。可是船上除了一条又粗又糟的缆绳和一张千疮百孔的渔网之外,什么也没有。幸亏爸爸急中生智,使劲掰下一块船帮上的朽木,这才将窟窿堵住。两人又齐心协力把船上的水舀出去,还给黄河。末了,爸爸直起腰,心有余悸但不无庆幸地说:“好险哪!幸亏我女儿没事!”

可是他的话音未落,突然,受惊的黑金长嘶一声,一跃而起。船身失去平衡,坐在船边上的小女孩,“啪”地一声,掉进了黄河。

船家见状,没有任何迟疑,“咚”地一声跳下了水。

一切就像发生在梦里……小女孩在水里挣扎扑腾,爸爸在船上失声疾呼……所幸船家很快就游到她的身旁,抓起了她的一只胳膊……他把可怜的小女孩救上了船。

10

由于抢救及时,小女孩除呛了几口水之外,没什么大碍。

等船靠了岸,父女俩来到不远处的城里,住在了一个小旅馆。

小女孩一躺到床上便沉睡过去了,爸爸却因惊吓过度,久久无法入睡。他望着女儿苍白的小脸,想,这趟旅途遥远而危险,不如先让她搭车到佛塔村自己的姑姑家,让她在那里等着,过几天自己骑马赶来,再和她汇合,一起前往桑科草原,寻找央金拉姆。姑姑家就在大路边上,去桑科草原必须经过那个地方。他觉得最好这样。

第二天一早,爸爸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女儿。经过一夜酣睡,小女孩脸色红扑扑的,已经完全恢复了原来活泼开朗的样子。她一听爸爸的决定,欢快的小脸蒙上了一层乌云,打着手势问:

“爸爸,要是我不小心丢了呢?”

“怎么会呢,我的孩子?你姑奶奶家就在大路边上,一下车,走进那个大核桃树底下的木门就是了。你甚至连半分钟都花不到,就能坐在她家炕上喝茶了。我给司机说好,他一定会把你放在佛塔村那棵大核桃树底下。”

“不,爸爸,我害怕。”

“有什么害怕的呢?大家都用这种方法送小孩出门走亲戚。再说,你已经八岁啦!”

说不准是这里面的哪句话起了作用,小女孩擦掉眼泪,点头同意了。

父女俩离开旅馆,在一家牛肉面馆吃了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然后骑着马,来到前往桑科草原方向的路口上等汽车。可是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也不见尘土飞扬的马路上过来一辆汽车。小女孩一面暗暗希望汽车不要来,一面对爸爸“说”道:“爸爸,你看,没有汽车。我还是跟你骑马走吧!”

“不,再等等。骑在马上会把你累坏的。”

父女俩说话间,一辆突突突发出巨大声响、咕咕咕冒出一股股黑烟的红色铁疙瘩朝他俩驰来。爸爸跳下马背,远远地伸出手臂拦住了它。这是一辆结实、崭新的拖拉机。只有家境非常殷实、勤奋能干的人家才会有这样的拖拉机。拖拉机手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看起来多么硬朗魁梧!和他的拖拉机非常般配。

爸爸踮着脚,大声问拖拉机手:“师傅,你这是要去哪里?”

“啊?”拖拉机手侧耳俯身,但高亢的拖拉机声使他听不清爸爸的问话。

“我说,”爸爸更加高声喊道:“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黑措,你们要去哪里?”

“我们要去桑科草原,能不能麻烦你,把我的女儿拉到佛塔村?”

“哪个村?”

“佛塔村。”

“啊?”

“佛塔村!听清楚了吗?”

拖拉机手含含糊糊地点点头。

“佛塔村村口有棵大核桃树,核桃树下有户人家,主人名叫丹巴。丹巴长头发、短胡须,是个美男子……麻烦你把她带到丹巴家,告诉他们,这是乔庄金匠的女儿,他们就知道了……”

拖拉机手看看天空,不耐烦地打断爸爸的话:“好的……我得赶紧赶路,要不然我的梨子就要烂了。”接着,他示意马背上的小女孩快上车。

爸爸把小女孩抱下马背,放进车厢。小女孩挑了一个垫着麦草袋的竹筐,小心翼翼地坐到上面。透过尺把宽的绿竹条,可以看见里面装满了大而嫩的早熟梨。

“这是车费。我拜托你啦——”

不等爸爸把话说完,这个铁疙瘩“嘭噔噔”上路了。

小女孩哭了。她站起来,朝爸爸招手。

爸爸跨上马背,一边策马前行,好像打算追上他们,一边朝女儿挥手。晨风送来他的嘱咐:

“我的好女儿,不要害怕,在佛塔村你姑奶奶家等着我,我们一定能找到央金拉姆!”

爸爸和黑金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被晨光遮住,看不见了。小女孩坐到草垫上,感觉自己就像被抛进了无人的旷野那样孤独。

11

拖拉机狂叫着奔驰,把车厢里的水果筐颠得直跳舞。小女孩也像个可爱的不倒翁,一会儿弹起,一会儿落下,她得紧紧抓住水果筐的竹条或者车沿,才能让自己在阵阵袭来的突然跳跃中稳住身子。拖拉机手在车头颠簸着,他用力扶着车把,强壮的背部前倾,把全身的力气都倾注在双手上,仿佛手底下镇压着一只凶恶的老虎。沙土路坑坑洼洼、崎岖不平,好像被人和车马践踏了千百年,但是路两边的庄稼地却像玻璃一样平展——农民在那里洒了多少汗水呀!

这会儿,太阳还没有出来,空气凉爽而清透。沿途的景物,什么山啦、河啦、树啦、小桥啦、电站啦、庄稼地啦、牛羊啦……都在拖拉机震耳欲聋的突突声中快速地倒退,好像疾驰的不是拖拉机,而是它们。小女孩听着耳边的轰鸣,嘴唇自然撅起,舌尖轻轻地碰了一下上齿,“突,”她“喊”道,这个简单而无声的发音游戏,很快就减轻了她和爸爸分离的痛苦。“突,突,突”,铁疙瘩飞驰,她尽情地“喊”着。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这种无声的发音游戏无聊而且糟糕。她又想起爸爸,想到他孤零零一个人,骑着黑金,这会儿正走在这条路上,追赶着他们,心里又难过又高兴。自从记事起,她就一直在爸爸身边。可是今天,在这陌生的旅途,他们分别了,分别了……

小女孩哭了,可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她多么希望,即便是哭泣,她也能发出声音!那样,她就可以上学了!

尽管在哭泣,小女孩还是注意到,沿途的景色渐渐发生了变化。眼下,这辆红色的、漂亮的、闪闪发光的铁疙瘩正奔驰在一道迂回美丽的山路上……山路两边的村庄被浓阴覆盖,一条水色浅碧的水渠,清波溶溶曳曳,一路婉转叮咚,为拖拉机雄壮的轰鸣作可怜的伴奏。清风拂面,凉爽的感觉不像是夏天,倒像秋天。两边的平畴、浅岗上,已经成熟但还没有收割的大麦和小麦,郁郁离离,麦田外成排成行的柳树亭亭如盖,看起来美丽优雅。可是前面一列列遥远而高耸的山峦,显示出一派乌黑苍茫、庄严肃穆的景象,好像它立在那里,是为了阻挡什么神秘可怕的怪物冲过来危害人类似的。刚刚还在陪伴她的风景,不知为何,很快就变得陌生了……整个山川原野变幻不定,令人捉摸不透……就像那个央金拉姆。

拖拉机又蹦又跳,轰鸣向前。晨光越来越强烈,太阳快要出来了。路上一片寂静,好像这地方没有住人。这时候,前方的一座山上出现一座孤零零但很庄严肃穆的寺院,寺院旁边还有一座洁白的佛塔。这是谁修建的?为什么把它修建在山顶?夏天,会有很多人放下手中的活来寺院朝佛吗?冬天,人们会把自家储存的粮食奉献给里面的僧侣吗?……过了那座寺院,山势逐渐平缓,那些山,竟然变成了一片片草原,真是不可思议。丰美的、六月的草原啊!盛大、吉祥、安宁、辽阔。难道这就是桑科草原吗?小女孩心想。她很想问问开车的叔叔,可惜自己不会说话。她又想起爸爸。要是爸爸在身边,这时候准会对她说:“快看!这就是桑科草原!”或者说:“桑科草原就快到啦!你仔细瞧着两边,说不定就能看见央金拉姆!”可惜爸爸不在身旁。她站起身来,认真地眺望着草原,生怕忽略哪怕一处景物。在她的心里,美若天仙的央金拉姆穿着鲜艳的衣裙,飘着长长的头发,正唱着歌,迎着朝阳,娴静优雅地游荡在附近的草原上。

可是草原上除了黑云一样涌动的牛群和白云一样飘逸的羊群,什么也没有。连牧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偶尔出现几顶黑帐篷,在绿油油的草原上黑蘑菇一样盛开,但是很快,它们也被轰鸣的拖拉机抛在身后了。长空万里无云、清蓝碧透,一只苍鹰展开巨大的翅膀,盘旋在前方的高空,仿佛在为拖拉机领路。老瞧着它怪腻味的,仿佛永远也追赶不上它,又仿佛它在和拖拉机捉迷藏,就在这个铁疙瘩怒吼着要追赶上它的时候,它扶摇直上,往更远处飞去了。沉闷,枯燥,漫长,空旷,孤独……小女孩想,这样的旅途最适合唱歌。可是,唱什么歌好呢?她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草原渐渐退却,眼前又出现了一列列山脉……小女孩发现,这会儿,拖拉机带着她轰隆隆驶进了一条又深又窄的峡谷。奇怪的是峡谷里竟然散落着不少人家。割下来的燕麦、杂草、黑麦,被捆成一束束,倒挂在一根根专门用来晒草的木架上,本来它们离开了泥土,被晒得干枯,但是夏天随时到来的雨水滋润着它们,充沛的阳光照耀着它们,于是它们又活转过来,枯茎上发出新芽,又要重新开花了。一群群麻雀轻盈地在上面跳来跳去,啄食没有破苞掉到地上的籽实。一些散落在山上的黑牦牛听到拖拉机声,停止吃草,抬起头雕塑一样目送这只庞大的怪物蹦蹦跳跳地奔向远方。胖乎乎的旱獭快活地奔忙,人一样伫立在洞口瞧着迎面驶来的大家伙。一只隐藏在灌木丛中的野鸡被车声惊动,尖声叫着“咕咕咕”,向它认为安全的地方飞去。飞鸟、苍蝇、蟋蟀、知了,在山坡上发出各自单调的乐声。强烈的阳光被堵在峡谷里,闷热难耐。还好,飞驰的拖拉机带来一股股持续不断的凉意。一些新事物依次出现,比如电线杆啦、小河啦、水车啦、磨坊啦、松树啦……可是麻雀、牦牛、野鸡、旱獭……全不见了。愁闷的旅途啊!

啊,央金拉姆,你在哪里呢?

12

过了很久很久,“突突突”,拖拉机停了。开拖拉机的叔叔下了车,来到车厢前,对小女孩说:

“喂,小姑娘,怎么样,颠不颠?”

小女孩摇摇头。叔叔笑了。

“你是哪里人?”

小女孩指指他们来时的路。

“你几岁了?”

小女孩做出八岁的手势。

叔叔粗犷的脸上浮上一层疑云。

“这么说……你不会说话?”

小女孩低下头。

“可怜的孩子!”叔叔重重地叹口气,久久地凝望着她的小脸,好像在求证,又好像在惋惜。然后,他把手伸进车厢,打开一个水果筐,挑了一个大大的梨,塞进小女孩的手中:“吃吧!可怜的孩子!这一路上,你就没想到自己拿一个梨吃吗?”

小女孩点点头。

“真是个好孩子。”叔叔伸手揉揉她乱蓬蓬的小毛辫,说,“我也有过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儿,珍珠宝石一样的女儿……可是很不幸,她得了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说她活不过十二岁,我整天提心吊胆,夜不成寐……果然,她十二岁那年秋天,我们正在地里收青稞,她就孤零零一个人躺在房顶上死去了,手里还拿着一双正在为我编织的棉袜。哎呀,我的心哟!”

小女孩第一次听见“死”这个字,第一次听见有人说另一个人的死。而且死去的那个人竟然和她一样,是个小女孩。但是,“死”是什么呢?她并不真的知道。只是朦朦胧胧地觉得,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可怕到即便现在太阳照在头顶,眼前有这么一位高大魁梧的叔叔在和她说话,她也觉得周围的一切可怕极了,到处都潜伏着难以名状的危险。

可是叔叔并不知道小女孩心中骤起的波涛。他说完,自顾自跳上拖拉机头,于是,这个冰凉的大铁疙瘩,又唱着歌跳着舞上路了。

然而对于小女孩来说,旅途已经改变。疾驰而过的山川、河流、草原、树木、牛羊、虫鸟,甚至偶尔出现的一两个人类,都不再清新、明媚,而像是披着一层美丽外壳的怪物了。所有的一切,都烙上了那个早夭的小女孩的影子,虽然她没见过她,她的爸爸也没对她描述过她,但是那个小女孩的魅影一直浮现在她的眼前,怎么也摆脱不了。她只好死死地盯着开拖拉机叔叔的后脑勺……但是她又害怕,这个长着乌黑卷曲头发的脑袋,会突然变成一只可怕的怪兽,跳进车厢,抓住她……

天啊!怎么办?唱歌吧!

小女孩真的“唱”起歌来。“唱”的内容,全是她一路上听来的各种各样来自大自然的天籁之音。在她的心目中,大自然的一切都有声音,包括太阳和空气。她用心体会、模仿着大自然的万千声响,心灵被一种奇妙的感觉包围,好像自己的喉咙真的发出了各种美妙的声音。“唱”着,“唱”着,小女孩渐渐放松下来,忘记了死亡、忘记了恐惧,沉浸在自己的“歌声”中。在“歌声”的荡涤下,世界在她的眼里又变得清新明媚、安全踏实了。

13

直到“唱”得口干舌燥,小女孩才恋恋不舍地停下来。

她大口大口地吃完了叔叔给她的那颗梨。甘甜的汁水滋润了干燥的喉咙,小女孩觉得,自己的喉咙就像一颗种子,已经发出了翠嫩的绿芽。

是的,翠嫩的绿芽,正在探头探脑向上生长的绿芽。

小女孩吃完梨,心里又踏实又惬意,甚至还带着一丝幸福的惶恐。她满意地躺在水果筐上,任这个铁疙瘩怎么奔腾跳跃也不害怕了,她已经摸着了这家伙的脾气,放心地睡着了……

“小姑娘,醒醒!小姑娘,醒醒!”

朦朦胧胧中,小女孩听见有人在喊她。她睁开眼睛。

是那位开拖拉机的叔叔,站在车厢旁,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脸讪笑地望着她。

“我说,你听了可不要哭……我死活也想不起来,你爸爸让我把你放在哪个村?”

小女孩从梨筐上爬起来。她被叫醒,大脑还未清醒过来,甚至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我说,你爸爸……让我把你放在哪个村?”

这回听清楚了。小女孩想告诉他,是“佛塔村”,可是她不会说话,只好静静地望着他。

“你也不知道吗?”叔叔好像忘了眼前的小女孩不会说话,焦急地问道。

小女孩摇摇头,指指自己的嘴巴。

“糟了!”叔叔恍然大悟,拍了一下脑门,喊道,“这该怎么办呢?瞧我干的好事!”

此时夕阳西沉,眼前是一列列长满青松、连绵起伏的山峦,夕阳的余晖落在山腰,为千万棵苍翠挺拔的松树穿上了一件件金色的长裙。这是在哪儿?真是美丽极了!

但是这美丽的景色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小女孩心想。她知道,这位粗心大意的叔叔把自己弄丢了。

两串泪珠,就像清晨树叶上的雨滴一样滚下她黑红黑红的小脸庞。她刚用新衣服的袖口抹去,两串新的泪珠又滚下来,落在崭新的、空瘪的、牢牢地斜挎在小肚子前的花书包上。她想到爸爸和黑金,觉得他们就像在天边那样遥远。

叔叔看见她哭,急了。他一边伸出大手为她擦眼泪,一边满含歉意地安慰她:

“小姑娘,你放心,我一定会想起你爸爸交代的那个村,把你交到你家亲戚手里!放心吧,来,再吃颗梨子!”

小女孩哪还有吃梨的心情——这比中午听到那个小女孩的死更糟糕——简直太糟糕了!

“只能这样了……我先带你到我家,等我想起来,再把你送到那个村。你爸爸骑着马,不花三四天工夫是到不了那里的。你尽管放心,三四天工夫,我就是把脑袋敲破,也能想起他说的那个村子。”

见他如此信誓旦旦,小女孩终于有了一丝安慰。于是,她将信将疑,就着泪水咬了一口梨子。

拖拉机“突突突”怒吼着上路了。

14

穿在松林上的裙子一点点褪色、变短,终于完全消失了。晚风吹过松林,传来一阵阵“哗,哗,哗,”、“沙,沙,沙”的响声。一种辽阔、深远、奔放、粗犷、不羁、雄伟、强壮的东西,沿着群山和松林弥漫开来,一直伸向远方……央金拉姆,小女孩再也不愿意想她了,甚至有些恨她。这个该死的女人、巫婆,躲在不知什么地方,让她失去了爸爸……是的,这个巫婆!

现在充斥小女孩脑海的,全是自己骑着那匹黑马的爸爸。要是这位开拖拉机的叔叔想不起佛塔村,该怎么办呢?那她是不是永远见不到爸爸了?爸爸到达佛塔村姑奶奶家,找不到自己,会多么着急伤心啊!

拖拉机心事重重地往前走着,速度比之前慢了许多。那位叔叔的后脑勺和脊背笼罩着一层灰光,也好像装满了心事。终于,拖拉机慢吞吞地停在了一处开满各色野花、野花背后是一大片茁壮青稞的路上。

世界一下子变得静谧而优雅。扑面而来的,除了花香,还有各种各样美妙的、来自大自然的声响。小女孩又开始“唱歌”了。

“咱们就在这里煮饭、过夜吧!”

叔叔跳下车,面对着葱郁的松林,对小女孩说。

叔叔要去对面的松林中捡柴禾,小女孩也要跟着去。叔叔告诉她,车厢里的梨需要她留下来看护,可是小女孩怎么敢呢?叔叔那个死去的女儿,似乎潜藏在每一朵野花、每一株青稞、每一个阴影里面,随时都会跳出来把她吃掉。

她坚决地跟在叔叔身后。

他们跨过一条叮叮咚咚、清澈见底的小溪,松脂油的清香越来越浓。快到松林边缘,脚下经年的松枝和松针越来越厚,踩在上面沙沙作响。叔叔忙着捡柴禾,小女孩扬起脖子,出神地凝望着郁郁葱葱的松林,只见它们每一棵都挺拔秀颀,一阵清风吹来,松干纹丝不动,松枝轻轻荡漾,丝乐般的响声波浪一样,一波一波传到小女孩的耳膜。小女孩屏息凝神,感觉那乐声有时像千军万马奔腾,有时像黄河水声震耳欲聋,有时像数不清的鸽子同时展翅飞向远方,有时像温柔的春潮随风涌过大地……虽然小女孩不懂音乐和舞蹈,但是她感觉到整座松山都在奏乐、舞动,伴随着阵阵清风,变幻着音律和舞步。这是一种令人震撼的视听冲击,是小女孩见识过黄河的壮阔雄伟之后,享受到的又一次心灵盛宴……很快,叔叔就捡了一大捆干柴,小女孩的手里却只拿着一根刚到松林边缘时随手捡起的枯枝。

两人兴高采烈,满载而归。

路上,叔叔唱起了一首藏族民谣:

你要喜欢我,

我也喜欢你,

那我俩欢欢喜喜,

好好生活在一起。

你不喜欢我,

我不喜欢你,

那我俩客客气气,

谁也别生谁的气。

叔叔唱得多么好听!他的声音高亢、嘹亮、自由、奔放,从这歌声里,似乎能看到他天真欢快、无拘无束的童年时代,朝气蓬勃、热烈无羁的青年时代,以及英气勃发但又充满悲伤忧郁的中年时光……

小女孩也“唱”起了歌。这一次,她“唱”的是刚才听到的松涛声。她正“唱”得投入,叔叔转过头来,带着非常惊讶的表情问:

“你也会唱歌吗?”

小女孩大吃一惊。她停住脚步,困惑地四下望望,以为叔叔在和别人说话。

可是他俯身询问的正是自己。

小女孩正要回答,叔叔笑了:

“哈哈,可能是我听错了。”

小女孩的心咚、咚、咚大声地跳了起来。

15

六月的夜晚总是来得很迟。时间大概已到晚上七点,可是天空还很明亮。晚风中,野花摇摆,青稞点头,归巢的鸟虫发出疲倦而满足的啼叫。有声音的世界真是美妙极了。

叔叔用三块扁圆的石头垒起一个简单的灶台,在上面安上一口被烟熏得乌黑的小铝锅,点燃篝火。趁水还没烧开,他在周围采了些苦苦菜和野苜蓿,拿去小溪边清洗。期间,小女孩一直想着刚才叔叔突然转过身来,问她是否会唱歌的事。

那么,是自己真的发出声音来了吗?

验证这一问题最好的方法,就是马上尝试,再“唱”一支随便什么溪水之歌、松林之歌、鸟之歌、虫之歌……可是这一次,小女孩害怕极了,生怕自己“咏唱”时,喉咙里仍一片寂静,什么声音也没有。为了防止自己情不自禁“唱”起来,她下意识地咬紧了下嘴唇。

腾腾的火苗淹没了小小的铝锅,锅里的水顶得坑坑洼洼的小锅盖,啪啪嚓嚓跳起了舞蹈。叔叔还不见踪影。爸爸、黑金、央金拉姆、那个死去的小女孩,还有刚才自己是否真的发出的声音,交替在小女孩的头脑中闪现……就在这时,她看见大路边,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个高高低低磕长头行进的身影。等他们走近,她发现他们总共四个人:一对中年夫妇,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他们都穿着朴素的藏服,前身系着一条沾满尘土的皮裙,双手套着两块厚厚的木板,五体投地匍匐、双手向前伸直、磕头后站起,往前走三步,又重复相同的动作。他们几乎和洗菜回来的叔叔一起到达拖拉机旁。

这显然是一家四口。只见他们的额头都鼓着一个血包,脸上布满了风尘和汗珠,但他们的眼睛纯净、安详、平和、喜悦,让人从心底里对他们肃然起敬。

“嗡嘛呢叭咪吽!”叔叔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诵道。接着,他问男人道,“你们这是去拉卜楞寺朝佛吗?”

“是的。”男人边磕头边回答,嘴里不住地念诵着六字真言。

两个孩子经过小女孩身旁。男孩子对她不屑一顾,可是他的妹妹小脸蛋又热又红、眼睛又大又黑,对小女孩好奇而又热情地一笑,仿佛在问:“瞧,我们在磕长头。你在这里做什么?”但是很快,她也赶到前面去了。

小女孩觉得,这个小姐姐真是亲切极了。她恋恋不舍地看她和家人一步步消失在眼前。叔叔也望着他们虔诚的身影,脸上的表情感慨万千:“我也曾经带着家人,从黑措一直磕长头到拉卜楞寺,祈求佛祖保佑我那可怜的女儿……嗡嘛呢叭咪吽!”

说完,叔叔往锅里放了一把挂面。等挂面在沸腾的锅里变软,他又把洗好的野菜全部放进去,一顿简单的晚餐就做成了。

小女孩吃了平生以来最香甜的一顿晚饭。对于她来说,光是在篝火上做饭、看叔叔把饭菜倒进一只小木碗、再递给她一只木头做的小勺子,就已经让她非常新奇而且开心了。她一口气吃了三碗。叔叔呢?他端起小铝锅,把最后一口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此时夜幕降临,星星一颗一颗跳上了天幕。

两人吃饱喝足。小女孩想起了爸爸和他的黑骏马。爸爸吃晚饭了吗?他吃的什么?今晚他会睡在哪里?他会像自己牵挂他一样牵挂她吗?

不远处亮起了篝火。那肯定是刚才磕长头的那家人,准备在那里吃饭、过夜了。正如小女孩心里暗暗希望的那样,叔叔见状,就灭掉篝火,收拾好锅碗,发动拖拉机,“嘭噔噔”载着小女孩朝他们驶去。

16

那家人已经搭起了帐篷、煮好了奶茶,每人手里捧着一碗糌粑,正吃得津津有味。篝火把他们沾满灰尘的脸映得又红又亮,额头上的血包给他们增添了一种吉祥的光采。

叔叔跳下车,从车厢里取出十多颗梨子,放在篝火边。

两个男人握了握手,简单寒暄了几句。小姐姐的妈妈一边道谢,一边给萍水相逢的两位客人倒了一碗奶茶。于是大家就像在家里一样,围着篝火拉起了家常。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我要去黑措。可是这个小姑娘,还不知道要去哪里。”

“哦,她不是你女儿吗?”

于是,叔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啊!菩萨保佑!”听叔叔说完,一家人的目光一起投向小女孩,眼神充满了同情和怜爱。

“我们磕长头去拉卜楞寺,是为我们全家人和众生祈求平安幸福。明天启程,我们会特意给这个小姑娘祈求平安幸福。嗡嘛呢叭咪吽!”男人说。

小女孩感动极了。她很想说声谢谢,可惜她不会说话。

“你不用感谢。”那个小姐姐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说道。

她把她从母亲的怀里拉起来,两个人来到花丛中。

“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指指自己的嘴唇,悲伤地摇摇头。

“我叫才让吉。你不必难过。佛祖不让你说话,是有道理的。也许不久你就会说话了。这也是有道理的。”

小女孩点点头。

“你会唱歌吗?我在家的时候,天天唱歌。等朝完佛回家,我还要接着唱。哎呀!我快等不及了!”

小女孩完全理解这种心情。

“我的梦想是当个歌唱家,像央金拉姆一样。”

小女孩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她竟然也知道央金拉姆!

“可是,我不要像她那样悲苦。”她接着说,“听妈妈说,她命运坎坷,为了唱歌,付出了一切……”

小女孩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

“听说以前她比格桑花还要漂亮,可是如今她很老了,再也没有人见过她了。”

小女孩的心里又充满了悲伤。可怜的央金拉姆!

“而且,妈妈还说,她晚年不知为何,嗓子突然坏了,声音就像乌鸦一样沙哑粗糙,再也不能唱歌了。唉,可怜的央金拉姆呀!”

小女孩震惊极了。不是说她会熬制一种特别的草药,使嗓音保持天籁吗?

“可我还是要唱歌。我要大声地唱、大声地唱、大声地唱!我要在家里唱、在草原上唱,还要在舞台上唱!像小鸟那样,让歌声到处飞翔!这就是我的梦想!”

啊!梦想!小女孩第一次听到这个犹如天上的白云、地上的花朵一样美好的词语。虽然第一次听到,但是就像第一次听到“大自然”这个词语时一样,她对这个新的名词充满了内心深处的理解,并且,在一刹那间,联想到了自己渴望学会说话、渴望上学、渴望知识甘霖的深切愿望。啊!梦想!啊!美丽的梦想!是你,正是你带着我,跋涉在寻找央金拉姆的路上!

“你知道吗?”小姐姐骄傲地笑笑,“我本来念到了五年级,可是我家牛羊多,妈妈需要帮手,爸爸就不让我上学了。我多么难过啊!我天天哭,天天向佛祖祈祷。如今,爸爸想通了,因为他看我唱得这么好……他说,等这次朝佛回来,他就送我去上学。我知道,只有上学,学了知识和乐谱,才能成为真正的歌唱家!”

小女孩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小姐姐望着她,忽然叹了口气:

“可怜的妹妹,如果你能说话,该多好啊!你爸爸也会送你去上学,你也会爱上唱歌的。”

这话正说到小女孩的心坎上,她抹着眼睛哭了。

“不要哭,小妹妹。”小姐姐说,“我一路上会为你祈祷的。来,咱们到前面去。”

两个小女孩走出花丛,悄悄地往小溪边走去。大人们还在篝火旁聊天。不等那团熊熊燃烧的篝火烧完,他们是不会钻进帐篷里睡觉的。

夏天的夜色清丽而又浪漫,迷人而又使人忧伤。湿气在大地和青草上弥漫,两个小女孩的鞋子和裤脚很快变湿了。那轮明镜似的圆月悠然倾泻出如水的清辉,一路上蛙鸣虫啁、树影婆娑、如梦如幻。习习凉风把白昼的芬芳播撒开来,吸进鼻腔的每一口空气都馥郁甘甜,像是大自然精心发酵的麦酒。叮叮咚咚的小溪声渐渐清晰,天上的繁星调皮地眨着眼睛。两个小女孩,在小溪边站定。

“你听,溪水流淌的声音多么好听!我给你唱一首歌吧!”小姐姐说。月光下,她的眼睛清澈而明亮。

小女孩拍拍手。

“唱什么好呢?就唱《美丽的藏红花》吧!”

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孩

名叫藏红花

她在雪山里出生

马背上长大

……

所有爱唱歌的女孩

都夸赞藏红花

她有百灵的嗓子

和云雀对话

弦子上

弹出她心灵的歌声

啊!可爱的藏红花

小姐姐唱得多么动听!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就像一只小夜莺在婉转地啼鸣。小女孩深深地陶醉在她天籁般的歌声中,心想,要是自己有这样甜美的嗓音和动人的歌喉,该多好啊!

“小妹妹,你也跟着我唱吧!”

小女孩自卑地摇摇头。

“不,你要大声唱、大声唱,拼尽全力地唱!就算发不出声音,你也要拼尽全力地唱!这样,说不定你就能说话了。你听,山上的松涛声多么好听!来吧,就像松涛那样,大声地唱、尽情地唱!”

小女孩受到鼓舞,感觉身心振奋,她拉住小姐姐的手,面对松山和小溪,用全身力气,“大声”地“唱”起来:

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孩

名叫藏红花

……

17

帐篷边的篝火微弱下去了。两个小女孩愉快地跑回了帐篷。入睡前,小姐姐说:

“你就像我的妹妹,认识你真高兴。明天一上路我就为你祈祷,祈祷佛祖慈悲,尽快让你开口说话!”

她说完,沉入了梦乡。

叔叔进来看小女孩睡在帐篷里,就自己上车厢睡了。小姐姐的父母和哥哥也进了帐篷。几乎在他们躺倒的一瞬间,帐篷里就响起了一片深沉的呼吸声。

小女孩睡不着。小河边和小姐姐一起“唱歌”的情景,仍激荡着她幼小的心灵。刚才她发出声音了吗?是的!是的!她清晰地听见有那么几次,自己的声音滑过耳旁,尽管那声音小到连最微弱的风都能把它带走,但是,她确实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自己的!

小女孩悄悄地起身,钻出帐篷,朝小溪边走去。

空荡荡的花书包,还背在她稚嫩的肩膀上。

夜气湿重。沉睡的夜晚充满了神秘而遥远的声响。开拖拉机叔叔那早夭的女儿,月光下各种形状模糊的黑影,甚至妈妈讲的吃人婆婆的故事,也没有让小女孩因为害怕而停下脚步。这些可怕的事物,在她刚钻出帐篷的时候就一齐在她眼前和脑海里跳舞,但很快,满心只想到小溪边唱歌的念头将它们挤到了九霄云外,她想,赶紧到小溪边唱歌!一定要发出声音,一定要学会说话,只有那样才能上学,才能和哥哥姐姐一起背着装满书本的花书包,去到红朵朵小学学习知识,茁壮成长!

啊!小溪到了,我要放开喉咙唱歌了!

小溪欢快地地向前流淌。藏身在溪边水草丛中的青蛙,声音雄伟洪亮,叫声此起彼伏;夜莺在不知哪棵树上婉转动听地唱着赞歌;松林在不远处发出整齐而悠扬的合唱;还有很多很多说不清来路的声音,以各自的音调和音色,在沉寂的夜里动人心弦地响着。小女孩认真地聆听了一会儿,开口“唱”道:

有——

有——

有——

有——一

有——一——个——

小溪收起了自己细碎清脆的水声,青蛙闭上了嘴,夜莺停止了歌咏,松林陷入了沉默,大自然的万千声响全都噤声竖耳、屏气凝神,听小女孩唱歌:

有——一——个——美——

有——一——个——美——丽——

有——一——个——美——丽——的——

有——一——个——美——丽——的——小——

有——一——个——美——丽——的——小——女——

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孩——

每“唱”出一个字,小女孩都在留心倾听,声音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了没有。可是她一个字也没听见。她无声地哭了。热乎乎的泪水顺着她冰凉的小脸滚落下来,滴落在小肚子前的花书包上。啊!爸爸!啊!妈妈!啊!央金拉姆!快帮帮我!快帮帮我!我还是发不出声音!

为了安慰伤心的小女孩,“叮铃铃……”小溪发出了几声脆响,仿佛在说:“孩子,放松,发声的时候不要紧张,就像我日日夜夜不慌不忙流淌一样,你要轻快自由地把你的声音,从丹田深处送出来,明白吗?孩子?”

小女孩含着泪,点点头。

“呱呱呱……”青蛙接着小溪的话鼓励她,“孩子,小溪姐姐说的话一点没错,可是,我也有几句话要送给你。发声的时候,你一定要像我一样,鼓起两腮,让喉咙和口腔里面充满空气,然后深吸一口气,收拢双唇,将这口气用力吐出去。只要这样做了,你的声音就会像我的一样深广、嘹亮、迷人而且富有磁性……记住了吗,孩子?”

小女孩含着泪,点点头。

“啾啾啾……”夜莺随口哼了几个音符,打断了青蛙的话:“青蛙先生,瞧你,又在吹牛了。孩子,”她对小女孩说,“作为世界上歌声最优美动听的鸟类,我的经验或许更适合你。发声的时候,你一定要从喉咙深处振动声带,在每一个音节上倾注最饱满的情感,这样,你就能发出更多动人的音符和复杂的曲调。只要你坚持不懈地这样练习,你就会拥有美妙的音色和宽广的音域,那样,就连最棒的歌唱家也会羡慕不已……我就是这样享誉世界的。你会像我说的这样做吗,孩子?”

小女孩含着泪,点点头。

“哗哗哗……”松林起了一阵涛声,它说,“孩子呀,我们在这座山上随风合唱,已经上千年了。每天每夜,每时每刻,只要有风吹过,不论是小到无法感知的微风,还是呼啸狂奔的强风,我们都随风歌唱,没有一棵树会想到偷懒。为什么?因为我们发自内心地热爱歌唱,就像热爱我们的生命。我们骄傲挺拔、纹丝不动地站在这里,除了给人们展示高洁的骨气之外,还有我们自身对生命的理解:只要有风,只要活着,就要用尽全力,倾情歌唱。你一定要记住,只有从心灵深处热爱歌唱,你才能真正学会它,才能成为一个有勇气、有思想、有追求、有恒心的人……你记住了吗,我的孩子?”

小女孩含着泪,点点头。

“簌簌簌……”大自然的万千声音一起说,“亲爱的孩子,像热爱生命一样热爱唱歌吧!像赞颂黑夜一样赞颂声音之神吧!像赞颂太阳一样赞颂妙音天女吧!加油,不要气馁,我们都在你身边,倾听你发出天籁之声!”

小女孩含着泪,用力地点着头,仿佛听懂了大自然对自己的鼓励和期待。她擦掉眼泪,微笑着深吸一口气,垂手站立,从心灵深处高“唱”起来:

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孩……

这一回,奇迹发生了,她真的发出了声音!那无与伦比的、在她自己听来就像和大自然中的一切声响一样美好的声音,真的从她沉寂的喉咙深处迸发了出来!每一个字、每一个音,都那么清晰、准确、悦耳、动听!都那么自然、和谐、圆润、流畅!天哪!爸爸!天哪!妈妈!天哪!央金拉姆!我能说话了,我能上学了!

小溪、青蛙、夜莺、松林、大自然中的一切,一起见证了小女孩创造的奇迹。一时间,“哗啦啦……”大自然发出一阵长久的欢笑,这欢笑汇成一股强大激昂的乐音,仿佛在为她的胜利喝彩鼓掌。

18

小女孩站在小溪边唱呀唱呀,越唱越流利,越唱越动听,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月亮沉下,大地一片黑暗,她才感觉到一阵恐惧,飞快地跑回了帐篷。

她紧紧地挨着小姐姐睡下。她兴奋极了,真想摇醒小姐姐,把自己创造的奇迹告诉她。可是她睡得多么香甜!是啊,她太累了,明天一大早还要上路。还是不打搅她了,等早上她醒来再告诉她也不迟。这样想着,小女孩很快沉睡过去。

“小妹妹,我要走啦。我现在就为你祈祷。”第二天清晨,朦朦胧胧中,小女孩听见小姐姐在她耳边轻声说。她很想睁开眼睛跟她道别,但是睡眠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死死地压住了她。

等她被一阵强烈的阳光照醒,只见自己睡在草地上,帐篷和小姐姐一家已经不见了。

没和小姐姐道别,没告诉她自己学会说话和唱歌的事儿,小女孩觉得非常难过和遗憾。

叔叔正在篝火旁煮早茶。

“他们走了。起来吧,小姑娘。你可真能睡!”他说。

小女孩站起来,懒懒地伸个懒腰。眼前的世界青春、明亮,充满了生命力。她甜蜜地发愁,该怎么对叔叔开口说第一句话呢?

“我不忍心叫醒你,要不然,这时候我们也在路上了。咱们先到黑措我家里,等我想起……”

小女孩觉得很好笑。瞧,眼前这位粗心大意、把爸爸的嘱咐丢到路上的叔叔,还想带着她继续往前赶路呢!这会儿,要是自己对他说出“佛塔村,路边大核桃树下丹巴家”这两句话时,他会怎样地震惊、不可思议呢?没准,他会不小心把茶壶翻倒在火堆里;没准,他会被火苗烫伤手指;没准,他会像妈妈遇到什么令她震惊的事情时常做的那样,一手捂着嘴巴、一手扶着腰肢,一遍遍地惊叹:“阿妈哟!阿妈哟!真是……阿妈哟!”

于是,小女孩满脸庄严地来到他身后,轻轻地叫道:

“叔叔——”

可是,她并没有看到叔叔震惊地转过身来的景象,倒是她自己吃惊地呆立在那里。她的声音在哪里呢?她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她提高音量,又叫了一声,还是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她用双手捂住小嘴,向后退了几步。

“天气真不错。咱们喝了早茶,就赶紧上路……”叔叔一边往木碗里倒茶,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

小女孩咬紧了嘴唇。她回过神来,原来昨天晚上发生在小溪边的一切不是真的,而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一场梦!一场梦!

一——场——梦!

小女孩伤心欲绝,她跌倒在叔叔身边,大颗的泪珠掉进青草丛里。

“又怎么啦,小姑娘?”叔叔意识到身后小女孩有些不对劲,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问。

小女孩只是哭。

叔叔料想,肯定是自己忘记了她爸爸嘱咐的话,才让她伤心害怕,不由又愧疚又疼怜,可是又束手无策。

“对了,昨天晚上,我一直听见帐篷里面有人在使劲唱歌……虽然声音不大,但我确信有人在唱……唱什么‘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孩,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只这一句。起初唱得难听极了,可是后来越唱越动听、越唱越优美……那么执著、那么感人,听得我想起了我那苦命的女儿……我想,是那个磕长头的小姑娘在唱吧?可是,音调间磕磕绊绊的感觉又不像。咦,奇怪!”

小女孩从篝火上移开目光,死死地盯住叔叔的脸。他说的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么,是不是自己在梦中唱的?是不是呢?

叔叔这时也若有所悟,他转过脸来和小女孩久久地对视,两人震惊的神色,都在向对方求证一个似乎不可能的事实……突然,叔叔大叫起来:

“啊呀!小姑娘,那是你在唱歌!”

小女孩拍着小手,也像他一样大叫起来:

“啊呀!没错,叔叔,那是我!那是我在唱歌!”

这一次,准确无误,坐在篝火旁的叔叔听见了小女孩虽然有些沙哑,但仍然甜美纯真、似水如歌的声音。

19

“嘭噔噔,嘭噔噔……”冰凉的红铁疙瘩冒着黑烟,一路欢呼着奔向昨天来时的方向。车头上,正当壮年的拖拉机手,一边用力扶着跳跃的车把,一边吹着欢快的口哨;车厢里,八岁的小女孩,一边随着剧烈的颠簸左歪右倒,一边捕捉着大自然的万千声响,再把它惟妙惟肖地从自己的喉咙里唱出来。凡是见到这辆红色拖拉机的人和各种动物,都停下脚步,好奇而出神地望着它。

经过半日疾驰,他们顺利地来到了佛塔村,走进了路边大核桃树下丹巴家那扇古色古香的木门。

这是一座整洁的院子,杏树的浓阴倾泻下来,让人身心清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正坐在浓阴里喝茶念经。几个依次七八岁、五六岁、三四岁、一两岁的孩子,或蹦跳,或手脚并用爬在她的身旁,一群毛茸茸的小黄鸡也唧唧叫着凑热闹。拴在屋顶的藏獒,早已为两个陌生人送上一片沉闷威严的叫声。

“老阿妈,这是丹巴家吗?”叔叔轻声问道。

“是。”老奶奶一边灵活地从椅子上欠起身,一边抬头,示意藏獒不要紧张。

“是这样……”叔叔长话短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了一下。

一阵沉默。老奶奶呆呆地瞧着小女孩,好像没有听懂眼前这位陌生人的话,然后她用右手扯起左手袖口,擦了擦流出的眼泪。

“菩萨保佑!这是我侄儿子的女儿!长得跟她爸爸一模一样!……你竟然自己学会了说话?真的有这样的事吗?啊!菩萨啊!大慈大悲的佛菩萨!”她搂住小女孩,泪水沾湿了她的头发和小脸。

小孩们——蹦跳的、滚爬的,全都围拢过来,好奇地瞧着她。

“你是怎么做到的?竟然从不能说话学会了说话!……你们瞧,她长得多么可爱!”老奶奶对自己的孙子、重孙子们说。她又感动又激动,简直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了。

“是啊!”叔叔说,“我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儿。”

“那你是个有福的人。”老奶奶说。

叔叔凄然一笑。小女孩突然鼻子一酸,一下扑进他的怀里。

她很想安慰安慰这个不幸的人,可是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叔叔也像爸爸那样轻轻拍着她小小的肩膀。他也什么话都没说。

过了很久,叔叔对老奶奶说:

“老阿妈,小姑娘就先留在您这儿了。我还得赶路,我的梨……”

“你是好人。你喝口茶再走!”

“不,我的梨……”叔叔俯下身,对小女孩说,“你真厉害,小姑娘。我活了四十多岁,遇见你这样的小姑娘,真是个奇迹!记住,你学会说话不容易。你要认真读书,最好读到大学……我的女儿,只读到三年级。就去世了,多么遗憾呀!”

他的眼圈红了。他扭转身去,把手伸进裤兜,摸出一张两元的纸币,想了想,又摸出一张,递给小女孩。

“拿着,自己买糖吃……你要好好地念书!”他说。

小女孩拉着他的手哭了。她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从此以后,她再也见不到这位好心的叔叔了。

“再见!小姑娘!再见!”

叔叔走了。

小女孩在姑奶奶家里待了两天。那两天,她像一只小喜鹊那样喋喋不休地和姑奶奶,和她的孙子、重孙子们说着话,常常是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另一句就迫不及待想要冲出喉咙。起先,由于拘谨,她在姑奶奶身边坐下,双手支着下巴,静听老人家讲话。老人家已经十多年没回过娘家了,所以见了娘家亲人,有说不完的话。她讲她的父母双亲,讲她的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讲她吃不饱肚子但快乐温馨的童年,讲那时门前的小树,屋后的小溪,还讲她的婚姻,讲她的子女——总共十一个,从老大讲起,讲他们一个个出生的经过、成长的过程、性格、爱好,他们的婚姻、家庭……真是没完没了。她讲得陶醉、痴迷,频频用右手扯起左手袖筒擦拭眼泪,把袖筒浸湿了一大片。小女孩一边留心听姑奶奶讲话,一边紧张地想着自己要说的话。她要说的话实在太多太多,简直不知道该先说那一句才好。后来姑奶奶停下来喘气,小女孩也已放松下来,她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她说:

“姑奶奶,您还剩几颗牙齿了?”

本来她要说的是:“姑奶奶,您一辈子说了多少话?有一座山那么高吗?有一条河那么长吗?有草原上的草那么稠密吗?有天空那么辽阔吗?”可是话一出口,却变成了这么一句。

老人家自己也不清楚嘴里还剩几颗牙齿。于是她感伤起岁月的无情,坐在藤椅里摇晃不语。

这样,谈话的主角发生了变化,小女孩叽叽喳喳,如竹筒倒豆,说得老人家连一句话也插不上了。

小女孩说得最多的,就是红朵朵山下的红朵朵小学。

20

两天后的上午,“哒哒哒”,一阵熟悉的马蹄声传进了姑奶奶家的院子。小女孩惊喜过望,跑出去一看,果然是爸爸骑着黑金,如约来到了姑奶奶家。

“爸爸!”她跑到黑金身边,踮起脚尖,双手搭在黑金热乎乎的脸庞,朝马背上的爸爸大声叫道。

爸爸大吃一惊,差点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哈哈!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小女孩笑着说。

爸爸惊讶极了。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就是自己那不会说话的女儿。

“我的宝贝女儿,这真的是你吗?”

“当然是我啦,爸爸!我学会说话啦!”

爸爸浑身瘫软,几乎爬着下了马背。“啊!”他说,神情疑惑,“这是菩萨显灵了吗?”

他用怀疑的、遥远的、陌生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的女儿,仿佛离别了短短四天,女儿就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小妖精。

“真不敢相信!”他说。

“真不敢相信!”停了一会儿,他又说。

“爸爸!”小女孩扑进他的怀里,流下眼泪,“我真的学会说话了!我可以上学了!”

爸爸迟疑着伸出手,抚摸女儿黑亮的小毛辫,这才相信女儿是真的。

他也情不自禁,流下一串串热泪。

“你真了不起,我的女儿!”他说。

父女俩在姑奶奶家吃了丰盛的午饭。姑奶奶的儿孙们,凡是在跟前居住的,都来招待这两个远道而来的亲戚;他们载歌载舞、频频举杯,庆祝这个不平凡的小女孩,竟然克服难以想象的困难,自己学会了说话。

小女孩的故事迅速传遍了周围的村庄和田野……

第二天一早,父女俩踏上了回家的旅途。等到送行的亲戚们的背影消失在佛塔村郁郁葱葱的柳树浓阴之后,爸爸这才把藏在心里整整一天一夜的疑问,拿出来问马背上的女儿:

“那么,我的好女儿,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你是怎么学会说话的?”

“唔……这是个小秘密,爸爸。”

“也不跟爸爸分享吗?”

“好吧……是央金拉姆教会我的。”

“啊!你找到央金拉姆了?”

“嗯。”

“在哪里找到的?”

“在大自然里,爸爸。大自然里到处都是央金拉姆。你听——”

左边传来一只啄木鸟“笃笃笃”用坚硬的长嘴巴啄木的声音,右边传来牛羊“嗒嗒嗒”走向草原的蹄声,前面有风“簌簌簌”掠过树梢,后面有水“泠泠泠”越过青石……四面八方,皆是声音之源……只要仔细倾听,大自然随时都在发出天籁之音。

爸爸会心地笑了。

“爸爸,我想请求您一件事。”

“你说吧,好孩子。”

“等我上学之后,能否把我的名字……唔……写成……央金拉姆?”

“为什么?”

“这是个小秘密,爸爸。”

“不用等上学,你现在就可以叫央金拉姆!”

“太好啦!”小女孩——不——央金拉姆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你知道‘央金拉姆是什么意思吗?”

“我听姑奶奶说,是‘妙音天女的意思。”

“所以,你想当一名妙音天女吗?”

“只有上了学,学习了文化知识,才能成为真正的妙音天女,爸爸。”

爸爸欣慰地笑了。

“吁——”突然,央金拉姆喝住马,调转马头。

“咦,你这是要去哪里?”

“寻找央金拉姆。”

“你不是已经学会说话了吗?我们再也不用找她了。”

“不,爸爸,”央金拉姆说,“我要找的是另一个央金拉姆——小央金拉姆。”

“哦!”爸爸如坠云雾,摸不着头脑:又蹦出一个央金拉姆?

“我要找到她,告诉她……嘿嘿,这也是个小秘密。”

“哦,好吧,珍藏好你的小秘密,不要让它从你的心口蹦出来。”爸爸酸溜溜地说。

“我还要请求她,磕长头的时候为那个可怜的老央金拉姆祈祷,祈祷佛祖保佑她。”

爸爸虽然搞不懂哪个是老央金拉姆、哪个是小央金拉姆,但他已经在心里默诵起六字真言,为三个央金拉姆和天下众生祈祷平安幸福了。

六月的太阳,红彤彤地升起来了。浑身像黑色的金子一样健康漂亮的骏马黑金,雄赳赳气昂昂驮着央金拉姆和她的爸爸,欢快地向前跑去。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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