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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皮岁月

2017-01-09王选

飞天 2016年12期
关键词:青皮

王选

有时候你特别怀念跟青皮在一起的日子,那时候你们不懂人世、不懂爱情,没有烦恼、没有悲伤,你们像两只无忧无虑的绵羊,奔跑在长满青草的山坡上,你们笑着、打闹着。远处是金黄的麦浪,溅起了金子般的浪花,还有灿烂的葵花,盛开成一盘盘明媚耀眼的太阳。再远处是绵绵的青山,藏着牛羊、藏着蚂蚱、藏着淡蓝色的风。

你们奔跑着、奔跑着,披着柔滑的阳光绸缎,跑成了蔚蓝天空里的两朵云。

1

黄昏拉开了衣链,露出了长满腹毛的黑夜。

巷子里穿梭着散乱的人群,有人手提萝卜芹菜,有人身背劣质皮包,有人腰挂锤子斧头,也有人手揽着女人肥硕的屁股,颠簸着钻进了深深的院子。浑浊的灯光从沾满油垢的窗口泼出来,像黑纸上喷了白油漆。滋啦啦的炒菜声在出租屋里旋转,还混杂着咒骂孩子的声音。有人放了碟片,音量开到了最大,轰隆隆震得半条巷子都颤抖,像土匪打家劫舍来了一般。有人坐在瘦窄的床沿,一手端着巴掌大的小圆镜,一手捏着唇膏在嘴上涂抹着,她有红嘴白牙,她正在为晚上的工作一丝不苟。

这是七点多,城中村的小巷道散发着一天最后的生机与活力。

然而转拐处的小院三楼,最角上的一间房子依旧黑着,不见灯火。你摊在单人床上,像一堆泥,头塞进枕头,闭着眼,失魂落魄、有气无力的样子,像极了一头腊月里杀倒的瘦猪。你不想再多看一眼这残忍的世界,曾在白天短短一个钟头的谈话里,就扼杀了你三年的爱情。此刻,你觉得浑身酸软,疲乏沿着每一根经脉游动,你甚至没有力气把掉在地上的被子扯起来。从未有过的空荡荡的感觉侵袭着你的大脑、躯干,还有那破牛仔裤一样的灵魂。就像黑夜之手伸进你的体内,一一摘取了你所有的器官,只留下一张蜕掉的干皮。

没有了爱情,你突然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了。这间巴掌大的屋子,是每月三百元租来的,终究不是自己的,那些破锅烂碗,说扔也就扔了,既不贪钱也无感情。还有堆在桌上的一摞摞废书,当垃圾处理掉也不可惜,更换不了几包烟。然而除过这些,你就真的一无所有了!想到这里,无限的悲伤和无助又侵袭过来,淹没了你。

你想起酒,喝酒吧,麻醉了、不省人事了,就没有这些苦恼和悲伤了。屋里没有酒,你起了床,摸索着穿上鞋,摇摇晃晃出了门,穿过黑乎乎的巷道,在一家小卖部提了一打啤酒。你不想开灯,就这么黑着,昏天暗地,独自缩在床上,让黑夜紧紧裹住。啤酒是冰凉的,当那些散发着酒精的液体从舌尖滑到肠胃时,犹如钝刃掠过的感觉让你才有一丝清醒,也让你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存在。你用牙齿撬开瓶盖,随手丢在地上,瓶盖在地砖上碰撞出一串刺耳的声音。你端起酒瓶对准嘴,直接往进灌,咕咚咕咚发出了饮牛一般的响声。你要对自己狠些,把自己灌死算了!

六瓶啤酒下肚了,你有些晕晕乎乎。从十六岁沾啤酒开始,掰指头一算你从未一个人喝过酒更没有一次喝六瓶。以往朋友聚会,二两白酒或三瓶啤酒就足以让你飘飘然不知所以,所有人死推硬劝你都滴酒不沾了。大家都嘲笑你的酒量是鼠肚鸡肠,你两眼昏花嘴挂白沫口齿不清地解释说,你一辈子只对酒和女人两样东西浅尝辄止,因为这两个玩意儿能醉人,也能害人。然而你曾经信誓旦旦的这句话,却如同宿命,让你中了圈套。你不但没有对啤酒略饮一二反而生喝猛灌,你不但没有对女人蜻蜓点水反而用情很深,也正是这两个玩意,不但醉了你也害了你。

第七瓶啤酒喝到一半,实在难以下咽了。你的肚皮胀成了一面鼓。你把酒瓶往地上放时,电话响了。顺手把瓶子倚在枕头上,在被子里摸索了半天也没找见手机。真是喝多了,大脑反应迟钝,甚至还出现瞬间空白,两眼也开始迷离,视力有些模糊,身体变得僵硬木讷。摸索了半天,最后在枕头下面摸到了手机。往出取时,打翻了酒瓶。酒瓶撅着圆圆的嘴巴,呕吐着泛白沫的酒水。

你划拉了半天,才接通了电话。

操,我还以为你死翘了,打了一下午电话都没有接。是青皮的声音。

你嘟囔着嘴,口齿不清地说,马青皮……你吵鸡巴啊,哥……哥我喝醉了,醉了……

不要装B了好不好?你那狗屁量还能喝酒?给你说正事,你明天一早给我弄一千元,我有急用,听见没?

钱……借钱,你他妈又要嫖风去?你个……老……老嫖客,有钱老子我今天的事就弄不砸了,钱……钱他妈我也没有……

哎呦,你丫真喝大了还是真装啊?不废话了,冷得很,我这回刚从小诊所出来,记得明天一早给我弄点钱,一千元,不多啊,这次你不救我我就断子绝孙了!你隐隐糊糊听到了电话那边的风声,还有青皮冻得牙齿打颤的响声。青皮说得恓恓惶惶,怪可怜的,这打娘胎里生下来就没有正经过的东西,今晚竟然打了个正经的电话,或许是真有事。但你醉了,没有心思去细想别人的事了。

你顺势倒在枕头上,一头栽进了那摊啤酒里。

2

你还迷迷糊糊睡着时,青皮已经早早过来了。他跟神经病一样敲着窗户,叫你开门,惹得院子里拴的狗狂吠不止,两眼血红,要不是拴着,早冲上来把他撕个皮开肉绽了。狗叫着,似乎在骂,你狗日的不睡觉去,一大早来打搅人,要找死啊?狗的骂声跟你的想法不谋而合。你有些头疼,像昨晚挨了一闷棍。

你有气无力地起了身,把门打开。青皮站在门外,顶着鸡窝头,跟猴吃了蒜一样,眨巴着红眼睛。他一年四季黝黑如炭的脸色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虚白,跟放多了添加剂的馒头一样。青皮一进屋,差点被满屋子的酒气熏翻在地。他看着地上尸体一样横躺的空酒瓶,愣了半天。然后说,出啥事情了?喝这么多,我还以为你昨晚装疯卖傻呢!

你抓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抓得头皮屑雪片一样哗啦啦乱飞。你用拳头敲了敲胀疼的脑袋,向青皮要了一支烟点上,猛咂几口,头里稍微清醒了一点。你觉得有必要把整个事情给青皮说说,或许说了,闷在心里的那坨气还能顺点,憋在胸腔里的难受也能展脱点。何况青皮跟你是哥们,是那种穿一条裤的哥们,是双方除了女人不能共用之外其他任何东西都可以换着来的哥们。现在心里憋屈难过,不给他说给谁说?

昨天早上,你提着两瓶酒、两条烟,到了车站。车还没发,你等了一阵,觉得自己提的礼品有点薄,第一次去人家里,得有诚意,礼品提厚一点理所当然。你又跑了一截路到一家超市里,看能不能再买点啥。瞅了半天,什么木耳花椒橄榄油啊、丹参阿胶脑白金啊,都不合适。一个导购走过来,问你给啥人送的礼品。你犹豫了一阵,说,丈人家。话一出嘴,你的脸有些红,人家跟自己还八字没一撇呢,就叫丈人,有些不知害臊。

导购给你推荐了一箱蜂蜜,随后噼里啪啦介绍了一通产品的功效产品的质量产品的销量。你听得有点烦,要赶车,你没时间听她的推销。最后导购来了句,买了这蜂蜜,你跟你女朋友以后肯定会甜甜蜜蜜。这话你爱听,胜过了她的千言万语,足足打动了你的心,你要的不就是甜甜蜜蜜的生活吗?

付了钱,提着沉甸甸的礼品直奔车站。你的心里甜滋滋的,好像你从瓶子里剜了一指头蜂蜜舔了一嘴一样。你咂吧着嘴,幻想着今后你跟安亭的幸福生活。

你跟安亭是大学同学。上学时,安亭坐教室后排,你坐前排,各自有各自的圈子,互相很少说话,也从未关注过对方。安亭是那种落落大方的姑娘,跟谁都能说得来,人又长得漂亮,身边不缺男生。你话少,性格有点内向,只跟宿舍的几个死党玩。上学的日子,你对安亭的所有记忆就是身材高挑、眼睛特亮、舞也跳得好,除此之外,你对这个同学的印象就是一片模糊。你知道你们不是一条道的,说不到一起,也玩不到一起。

然而命运就是会挑逗人,你觉得不可能的事往往就成了现实。

大学毕业后,同学们像倒树的猢狲,呼啦啦各奔前程。好多曾经生死相依的人散了,好多曾经爱恨情仇的事淡了,好多曾经念念不忘的话忘了。毕业前夕建起的QQ群,在刚毕业热闹了一段时间后,渐渐门可罗雀甚至荒芜生蒿了。好多人陷入了生活的泥沼无法自拔,没有心思去群里扯淡海侃怀旧忧伤了。也有好多人有了新的圈子新的江湖新的生存方式,不想再去沾染那群2B的人们和操蛋的青春了。

有时候你还会进群里溜达一圈,可群里毫无人烟。一次,你刚要下线,群里冒出了一句话,问同学们别来无恙。看头像你都想不起发消息的人是谁了,便随便聊了几句毕业后的生活。你随手点了对方的空间,查看照片,才突然从脑海里捞起了一个人,是安亭。或许是那份发酵的同学情谊,或许是别后生活不易带来的同感,也或许是同样的午后怀揣着同样的无聊和寂寞,你和安亭聊了很久,而且话很投缘。你第一次发现这个陌生的同学原来如此开朗、明媚,让人感觉亲切。下线时,你们互相留了电话。

后来你们联系过几次,都是简单的问候,偶尔开句半生不熟的玩笑。直到有一天安亭向你借眼镜,事情才发生了质的转变。那天晚上你跟朋友喝酒,接上安亭的电话,说今晚借一下眼镜,她明早考试抄夹带用。你的眼镜在出租房,你让安亭来取,你醉醺醺的打了车赶到房子。安亭到了,你出去接,外面黑,你看得模糊,一进房子,你有些吃惊,一年不见,这个姑娘出落得你有些不认识了,穿了高跟鞋的身材像一朵荷花,以前偏圆的脸一化妆显得有些娇媚,学校时的那种傻气早脱落不见了。安亭坐下,你红着一张脸,翘着舌头跟她聊了一会。安亭要走,你找出眼镜给她。安亭刚走到门口,你一把抓住安亭的手,把人拉进了你怀里。在酒精的唆使下,你紧紧抱住安亭,把嘴凑了上去,胡乱地吻着,安亭发梢和脖颈间散发的幽香让你心醉神迷,有些发狂。安亭一开始有些吃惊,推了一阵,看你抱得紧,无法脱身,就乖乖站着,任你亲吻,到最后你试探着把手往她衣服里伸时,安亭身子一抖,喊了句,停!你像熄了火的机器,瞬间僵硬了。安亭走了,你站在原地,酒醒了一半,虚汗在额头上打着滚。这样粗莽的行为在几年后你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甚至不可理喻。

这件事情之后,你跟安亭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直到半年后你们确定了恋人关系。很多同学听到你俩的消息后,差点惊掉了下巴,原本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谈起了恋爱,这简直虐心啊!可问题是你们偏偏就好上了。有时候就连你都很纳闷,上学时,打死你都想不到两条道上的人竟然会登上同一条船。

后来,男女之间该干的事情你们都干了。拥抱、亲吻、上床、做爱、吵架、冷战、和好、旅游等等。跟其他男女一样,你们过着简单、幸福的小日子。你在一家公司上班,安亭在一所民办幼儿园当老师。周一到周五,安亭住幼儿园,你提着芒果、葡萄去看安亭,也看看她班上可爱的孩子们。安亭故意让孩子们叫她姐姐、叫你叔叔,孩子们嘴特甜,一口一个叔叔,争先恐后地叫着。你虽然感觉孩子们叫叔叔很汗颜,但还是一颗颗把洗净的葡萄分给他们吃。周末,安亭就跟你一起住,两个人挤在巴掌大的民房里,洗衣做饭,听歌睡觉,跟一对小夫妻一样,恬静、安然。

不过天下似乎没有永久的幸福。后来安亭父母反复打电话催她回家,要她复习参加行政单位考试。安亭推了几次,都无济于事,她父亲甚至拿这次不回家以后就不要登安家的门来要挟。最终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安亭在家人的威逼利诱之下回家了。那一夜,安亭和你都喝了酒,互相沉默着抱着,哭了很久很久。安亭家在县城,离市上有三个小时的路程。你们谁都清楚,这一别,将意味着什么。

安亭走了,你突然觉得好像有人用刀切去了你的一半心,你甚至感觉到全世界都变得空空荡荡了。除了打电话,你们见面的机会少了,一个月也就一次。安亭考上了。分到了县城边上的一个镇政府。安亭的家里人开始给安亭张罗对象了,在安排的几次相亲被拒后,安亭说了实情。但安亭父母一致反对,理由是,两地,不现实。而这边,你的父母也开始催婚了,动不动就打电话问对象的事,说年龄也不小了,谈一个今年方便就把婚定了,明年租个房子把婚结了,以后两个人买房生孩子,日子就整齐好打理了。一听到涉及对象的话题,每次你脑袋就肿了,肿得像被一窝马蜂螫过一样,疼痛肥大,面目全非。

直到有一天,你觉得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时,你给安亭打了个电话,说你想到她家去一趟,把你们的事情给大人说说,听听他们的意见。安亭知道父母同意的可能性不大,他们都是挣死牛不翻车的那种人,一根筋弹到底。但凡事都要争取,父母再反对,你们都要努力往一起凑。毕竟这么多年了,互相把青春和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都给予了对方,何况互相都是爱着的。安亭把你要去的事情告诉了父亲,父亲抽着闷烟,极不情愿地答应了。

你坐在车上。想象着见面后的情景,想象着谈话时应对的语句,内心像上演着一场话剧你还为自己买了蜂蜜这个预示着吉祥的礼品,而感到自豪。

车在路上颠簸着,心在胸膛里,颠簸着。

3

你跟安亭的事,青皮全知道。青皮跟你也是同学,住一个宿舍,但不在一个班。后来那群对你和安亭谈恋爱表示惊讶到掉下巴的人里,青皮便是一个。青皮眯着一对淫荡眼,似笑非笑地说,你丫玩了什么阴招,把人家安亭搞定了?想当年我一表人才风流倜傥玉树临风都不敢追安亭,你丫一蔫萝卜坏洋芋竟然自不量力去追安亭,还追到手了,太他妈逆天了啊!看来鲜花爱牛粪是人世间颠仆不破的真理!

牛粪好歹是肥料,总比苍蝇到处发骚传染病毒的强。你带着极度的蔑视瞟了一眼青皮。你们总是互相损着对方,但毫不影响你们铁打的关系。

你没有必要给青皮重复你跟安亭以前的逸闻趣事,这些青皮都了如指掌。当然青皮也知道近来你跟安亭之间尴尬的处境。

你用半支烟的工夫,粗略地回忆了一下你跟安亭的曾经,你刚要说你提着礼品敲响了安亭家门时,青皮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呼啦一下站起来,说,昨晚我就知道你的事掰了,可我这小命也不能掰了啊,你先给我弄钱,我看病去。看好了我陪哥们你喝三天三夜,还陪哭,要是看不好你就给我多烧点纸,多哭几声。

青皮一脸衰相,很正经的样子,说得你鸡皮疙瘩冒了一层。原本胀疼成浆糊的脑袋立马清醒了,你扶着卧在床上的空酒瓶,问,你是不是吃错药了,乱说的什么啊?

青皮搓了一把馒头脸,似乎要把那层皮搓下来。他把屁股担在椅子上,压低声音说,这事说了太丢列祖列宗的脸了,不过给你说了也没事,反正在你面前丢的人多了,但有一点,这事千万不要说出去,要传别人耳朵我就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了。

临死了还油嘴滑舌,真是!说吧,钱也不是白借的。

三天前,青皮实在扛不住了,就去了城南地壕里的舞厅。那天晚上,你加班,青皮给你打电话,说请你去玩玩,放松一下。你说加班没时间,青皮带着鄙夷的语气甩了句,没情调的男人!然后挂了电话。你知道青皮说的玩是指什么,那家伙,似乎这一辈子只对女人感兴趣,毕业这么多年,好像一直在为下半身那玩意忙碌着。

朋友过生日喝了酒,酒这玩意足以乱天下,何况一个精力无处发泄的男人。一些人回家了,青皮跟另外三人在马路上晃荡着,最后青皮提议去城南地壕里的摸吧,那里新引进了几个女的,货都很正点,反正溜马路溜得蛋疼,不如去摸一把。提议被大家举双手赞成,四个人摇摇晃晃钻进了城南深深的巷子,下了台阶,进了泛着暧昧霓虹的舞厅。四个人坐定,要了啤酒,细细咂着喝,这里的啤酒贵,得悠着点,何况他们的目的不是喝酒,审点才是目标。这里对外名义上称舞厅,但里面干什么勾当,大家心知肚明,所以还是叫摸吧,这样直截了当,亲切舒服。

偌大的舞池黑乎乎的像一汪水,只有耀眼的霓虹扫来扫去,落到桌椅上,才可以模模糊糊看清坐着的人的轮廓。沸腾的音乐在池子里翻滚着、蒸腾着,在暗绿色的啤酒瓶之间穿梭着、跳跃着,在悬浮的酒沫里破碎着、糜烂着。舞池里来回游走着衣着暴露的女人,她们恨不得只用布头遮住三点,来勾引这些手指瘙痒的狼。她们捧着几欲跳出来的双乳,甩着被无数双手指摸过的屁股,从这一桌飘到那一桌,顺势坐到男人的腿上,接过啤酒,自己抿一口,然后送到男人嘴边,喂一口。她们撮着嗓子,装出一副清纯的语调,说,大哥,跳一曲嘛。男人假装正经,说,不会跳啊。女人从男人手里接过烟,两指一夹,撅着涂满口红的嘴,眯眼吸了一口,一边把烟喷进男人耳蜗,一边扭捏着说,简单得很,走,进去就会了,我教你嘛。其他男人开始怂恿,去吧,你老江湖了,把啥不会?女人顺势抓住男人的手,摇晃着说,走吧,大家都知道你会。

男人掬着女人下垂的屁股消失在了舞池一侧的包厢里。其余的男人发出了一串怪笑,随后陆陆续续都消失在了黑暗里。青皮在这样的地方来的次数不少,每次来,花三十元,摸三个女人的屁股乳房,不多不少,就歇了。其实青皮并不是你所说的那么坏,他也有工作,也正儿巴经谈过恋爱,只是偶尔喜欢去淫乱场所寻寻开心罢了。青皮对女人也是有自己的标准的,他就喜欢那种年轻的、腰细的,他经常给人提及那种细腰女人让他神魂颠倒、不能自已,他就想上去搂一把,但害怕拳头和砖头,就一直压制着那股欲望。别人都先后摸过了,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喝着酒。刚摸出来时的那种尴尬不见了,只剩满脸的疲软,而这种疲软,在黑色的舞池里是无法觉察的。

青皮没有看到期待中的正点货,他有些失望,但他不是那种饥不择食的人。直到最后,无奈之下,他揣着一裤裆的骚热跟一个香水喷得能熏死蚊子的女人去跳舞了,他在女人身上乱摸着,他再熟悉不过这些几乎被摸得生起老茧的肉体了。当他双手环住那女人的腰时,他浑身的激情瞬间熄火了,像扎破的气球,瘪了一堆。那水桶一样的腰,晃荡着可以捏住三层的赘肉。青皮像满手抓到了油腻的肥膘肉一样,胃里的啤酒开始翻腾。他立马塞了十元钱给那个女人后出来了。

朋友散发着模糊的笑意,问,咋这么快?青皮没有回答,灌了一气啤酒,他的脸烧得不行,像一盆火烤着。消失了欲望的男人都蔫了,像烂肉一样摊在椅子上,扯着闲淡。坐了半小时,大家起身要走了,青皮意犹未尽地扫了一圈池子,依旧是昏暗的光线、迷乱的音乐、暴露的女人、塞满欲望的眼睛。当青皮要转头时,他隐隐糊糊看见一个女人走了过来,高跟、丝袜、抹胸、瘦脸,还有纤细的腰。这一切像突如其来的手指,把青皮的心拨乱了。他催促着大家出了舞厅,说自己要去朋友那住,打发了所有人,又火急火燎钻进了舞厅。那个细腰的女人还在,她明显是新人,不善于卖骚,不善于推销自己。青皮又要了一瓶啤酒,一口气灌了下去,看那女人走了过来,他起身二话没说,揽上那根细腰飘进了黑暗里。

舞池的后面黑得一塌糊涂。在这里,音乐暗了、喧嚣淡了,只有男人的怪叫、女人的呻吟,在黑暗里此起彼伏。青皮很自然地把手伸进了那个女人的胸部,酥软的胸部生长着鲜红的樱桃。再往下就是细若青竹的腰了。青皮的头皮麻了,酒精在身体里翻腾叫嚣。他摸着青竹光滑的皮肤、柔软的寒毛,像摸到了自己的骨头、自己的血管。他还在青竹的皮肤上摸到了一块像胎记一样的东西,坚硬的、椭圆的。这块东西再一次刺激了青皮的指尖神经,他颤抖着、膨胀着,慌乱地脱下了自己的裤子,又撩起了青竹的叶子。青草在他的手里,溪水在他的手里。他迫不及待的把自己的竹竿塞进了青竹的缝隙里,他要呐喊,他要爆发,他要融化……青竹拼命推搡了几次,但无济于事,她一边呻吟一边说,套套,没戴套套……可已经迟了。

正当青皮卖力地挥霍着欲望时,电话响了,而且是反复在响。这是多么扫兴的事,他恨不得一砖头拍死打电话的人,但此时他的欲望又被扎破了,正一点点消失着。女人趁机推开了他,他顺着脚踝提起裤子,掏出电话,电话亮着,在黑暗里特别刺眼,是你打的,青皮咒了句你的祖先。准备关机时,借着亮光,青皮看见了女人腰上一块深蓝色的胎记,像一枚印章,灿烂夺目。

事情就这么草草收场了。这里的交易都是如此草率,没有前戏,更没有后场,一个为了肉欲,一个为了金钱,两厢情愿,又各不相欠。青皮给那个女的掏了一百元,带着一身疲乏走了。他自始至终没有看清那个女人的面孔,唯一记住了那青竹一样的腰,还有腰上蓝色的胎记。

青皮一出舞厅就回电话劈头盖脸把你骂了一通。你打算过几天去安亭家,本想咨询一下他去时带什么礼品妥当些。青皮的咒骂没有给你回旋的余地,你知道破坏了他的好事,就支支吾吾随便说了几句。

然而事情远没有结束,那夜为图一时之快留下了无穷后患。

一天后,青皮的老二开始瘙痒,而且长出了一层细密的红泡,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骚臭味。一开始青皮没在意,以为是发炎。然而瘙痒不但没有消停,反而变本加厉,直到痒得彻夜难眠,他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开始吃消炎药,用清水反复洗,但不起作用,红泡一粒粒长大、破裂,流出了乳白的液体。青皮想到了花柳病、梅毒,甚至艾滋病,他紧张得一夜没有睡着。第二天一早他就来到了城北的一家男科医院。他鬼鬼祟祟溜了进去,生怕被熟人看见。

一个戴着黑眼镜框没有镜片的中年男人给他做了诊断。当留着八字胡的男人要求青皮脱掉裤子露出那玩意时,青皮第一次有了被强奸的感觉,但他还是遵从了。男人戴上口罩和橡胶手套,在那玩意上捣鼓了半天,又拿着放大镜端详了一阵,然后伸着黑红的舌头舔了一圈嘴唇,发出跟身体极不协调的女声,说,严重了,你这病我见多了,要手术的,而且要立马手术,要不一耽误事情就大了,轻则以后没有性功能、不能生儿育女,重则下身糜烂、全身感染、不治身亡。青皮听后如坠深渊,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大夫放下手中的放大镜,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指头捋了捋八字胡,然后斜着嘴角说,不过幸运的是,你来我们医院就诊了,我们有义务也有能力为您解决一切男科疑难杂症,在我们医院,你这病,只需一个手术,可谓小菜。青皮偷偷舒了一口气,眼前亮了许多。

大夫又舔了一圈嘴唇,接着说,现在就可以做手术,带钱了没?先预交两千吧。一听钱,青皮又软了,他身上总共也就二百元。

最后把手术定到了第二天中午,临走时,那大夫给青皮开了二百元的药。涂的、吃的、喷的,样样都有。青皮揣着半塑料袋药和一颗忐忑的心,到处借钱,借了好几个人,总算凑了一千元,但都没有告诉借钱的目的,最后就找到你门上来了。

青皮拿上借你的一千元走了。一只手捂着下面,像害怕有人随时袭击一样。腰也勾着,像个句号,两条腿巴拉开来,都能走过去一头驴了。

4

屋子里一片狼藉。青皮走后,你把散落在地的酒瓶装到了一起,你都怀疑昨晚那六瓶半酒是怎么灌下肚的。收拾了屋子,又把淌满啤酒的枕巾挂到院子里的铁丝上晾着。房东在院子向你要当月的房租,你从衣服里摸了半天,找了三百元,跑下去交了。

你把撒在床上的零票整理了一下,还有三百多元,这个月的工资看来所剩无几了。光昨天和今天就出账两千元,七百多买了礼品,三百交了房租,一千借给了青皮,鬼知道借给青皮的他猴年马月才能还上。可不能不借,偌大的城市,就你跟青皮关系最铁了,何况你落难时青皮也倾力相助过你,人总不能忘恩负义吧!

你把一沓破旧的票子在手上拍打着,寻思着这个月剩余的十天就不能在外面胡吃海喝了,得自己架锅造饭,节约开支。

你抽出二百元压到床头的十字绣抱枕下。一看到抱枕,不由想到了安亭。这是你们谈恋爱的第二年春天安亭给你绣的。你一直清晰地记得,那个周末,你们去南山的望月湾踏青。那时正值阳春,日光温润,草木萌芽。你跟安亭走了一段,累了,找了一块草坡席地而坐。安亭带着十字绣,认真地绣了起来,彩色的丝线在她修长的指尖来回穿梭着,像七色彩虹。阳光洒下来,照着安亭的侧脸,显得透明、清澈。你坐在她的身旁,看着她刺绣的模样,后来,不知不觉枕到她腿上睡着了。那一刻,桃花在远处盛开,一片粉红,像草木淡淡的胭脂,再远处,是含苞的梨花,暗藏着一盏盏洁白的秘密。

把钱压好。你有些无聊。你觉得你有必要想想昨天进安亭家门后发生的那些事。

门是安亭开的,你们已经二十天没见面了。安亭穿着大红毛衣,披着头发,还是那么漂亮,只是眼袋明显有些肿大,套着一副黑眼圈。你给安亭点了点头,你有些忐忑不安,毕竟第一次登女方的家门,难免紧张,何况你又不知道事情的结局会如何。你把礼品放客厅的沙发旁。安亭父亲在看电视,见你进来,抬起眼皮,点点头算是招呼,同时把电视声音摁小了一点。安亭介绍了你,你叫声叔叔,作为问候。

你坐在沙发的另一端,刚好对着窗户。安亭给你倒了开水,放在你跟前,随后钻到自己卧室里去了。你有些不知所措,也不知道从何开口。你虽然没有明显感觉到安亭父亲对你的到来表示反感,但至少你感觉到了对方淡然的表情下有着些许不快。

还是安亭父亲说话了,他是身高体胖的那种人,浓密的胡须,冷峻的面孔,说话时操着浓重的方言,并带有低沉的鼻音。他问了你的家庭情况、生活现状、工作问题,你像个学生一样,本分规矩地一一作了回答。

随后又是沉默。屋子里静悄悄的,除了电视的声音。安亭父亲定定地盯着电视屏幕,电视上演着有关国内二三线城市一季度房价走势的节目,主持人用神秘莫测的声音解说着楼市崩盘预言破灭后人们对购房信心的丧失,以及国家楼市调控反复失灵后房价的反弹。你偶尔瞟一眼电视,但你更多的还是看着窗口,窗口上放着一盆有些枯萎的文竹,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的风,文竹摇晃着,显得有些孤单有些可怜。电视的声音还是钻进了你的耳朵,一听到日渐暴涨的房价你就头皮发麻。你恨不得冲上去砸掉电视,让那个尖嘴猴腮的主持人立马闭嘴。

你的房子咋弄下了?安亭的父亲问道,并顺手换了一个频道。

哦,房子,房子我去年刚申请了一套保障房,听说快公示了。你从文竹上收回眼睛,目光落到电视上,这一次演的是动物世界。

你说的那保障房我打听过了,还没有盖,只是选好了址,要是结婚,你住哪去?

先租房住吧。你如实回答。

租房也可以,可是你算过没有?现在租一套房一年至少一万元,还过房贷,你挣的那点工资还够生活吗?

你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事实本来如此残忍,甚至还比这苦逼,你该如何回答?电视上在演一群野狗围攻一只狼,狼凶猛地反抗着、挣扎着,但依旧被野狗逼到了悬崖边。

你跟安亭的事我都知道了,实话说吧,我跟她妈都是反对的,首先,你们没有结婚的房子,租房我刚才也算了一下,是很不划算的,何况你们生活在两地,一月也就周末见见面,以后有孩子了怎么办?再说,按我们本地的风俗,女儿出嫁后就不能继续住在娘家,你让安亭以后住什么地方?这就是现实,总不能你租一间房、她租一间房吧?俗话说,安居乐业,你们这样两地分居,能乐业吗?你想过没有?

外面起风了,听不见风声,但透过玻璃,能看见远处被风吹飞的一只红塑料袋,灌满了风,飘着。电视里的狼企图反抗,但它的几次挣扎都以失败告终,狼站在凸起的岩石上,满眼悲伤。

喝口水吧,这有水果,吃点。安亭父亲转过头,看着你,顺手给你推来了果盘。

你翻腾了一阵手机,躲避着安亭父亲的目光,你准备了一路的台词,现在毫无用处,或许是你拙于表达,或许是你无从解释。现在是下午两点四十,距你进门,过了三十分钟。

其实,你们的心情我们当父母的都能理解,谈个对象,几年下来不容易,是有感情的,我们过来人都清楚,我也没什么要求,就一个想法,就是你把安亭调到市上,我们就同意你们的事,当然正式工作不能丢,那是吃饭碗。安亭父亲慢吞吞地说完了,他已经亮出了最后的底牌,而且把话挑明说透了。你也知道,就凭你的螳螂之力,能把安亭调到市上,要么白日做梦,要么有通天之力。说白了,人家是让你软着陆,给你余地,然后让你死得很惨。你又把目光移到了窗口,窗外天色暗了下来,远处翻滚着乌云,风依旧刮着,吹得枯树叶漫天乱飞,似乎要下雨了。你突然感觉到无比压抑,呼吸有些困难,几乎要陷入到沙发里,瘫痪掉了。

狼最终死了。岩石上留着猩红的血液。

你忘了你是怎么走出安亭家门的。你被无限的绝望和悲伤挟裹着,像一片叶子,摇摇晃晃飘出门,钻进下午三点的阴冷里,飘荡在空中,被撕裂着、粉碎着。你唯一记得你出门时,眼里噙满了憋屈的泪水,泪是咸的,流到嘴里却是涩的。

你脱了鞋,又躺到床上。昨晚的啤酒伤了元气,浑身发软,冒着虚汗。头疼减轻了,胃开始一阵一阵痉挛,像鸡爪抓一样。你刚上床,安亭发来了短信,你有些激动,赶紧打开。短信写道:我对你昨天的表现很失望,我原以为你是有备而来,我也以为你会为我们据理力争,我还以为你最不行会许一些空头愿望把我爸哄高兴。结果,你什么也没做到,你连一句像样的话都不会说,我真是失望透顶,枉费了我一片期望!既然如此,我们还是散伙吧!我爸说的也句句在理,这么现实的问题摆着,我们既然无能为力,就各奔前程吧!

你像被谁扇了一巴掌,脸上顿时火辣辣的疼。你赶紧把电话回拨过去,你想解释什么,可对方关机了。

你躺在床上,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黑夜是从上午铺天盖地袭来了。同时袭来的还有火红的巴掌,抽打着你的脸,直到抽得鼻青眼肿、血泪模糊。

5

青皮的手术半途而废了。

你迷迷糊糊睡了半天,浮肿着一张脸去找青皮。你觉得出去走走或许好些,要不憋疯了,顺便看看青皮手术做得怎么样。

你进门时,青皮斜倚在床上,抽着闷烟,灰白的烟雾升腾起来,笼罩了他的满脸衰败相。断了腿的木桌上堆着乱七八糟的药,一杯开水还冒着热气。见你进来,青皮抬抬下巴,示意你坐下。看着无精打采的青皮,你想不到一个平日里生龙活虎上不惧天下不怕地的人,被一场病击翻了,像抽了筋的蛇,软在床边。其实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心里空得能装下一片海,只是强撑着罢了。你们真是天涯沦落人,患难兄弟啊。你想着。

手术做得怎么样?

我操,他妈什么手术,简直是讹诈人,骗子医院!青皮在骂娘的时候又焕发出了一丝活力。中午我去等了一个小时,他们吧唧吧唧在吃饭,吃完饭,磨磨唧唧才开始,先是做B超、又是拍胸片、接着又是CT,我当时就火了,尼玛,我是来看男科性病的,又不是头里有病更不是查意外怀孕,你整那么复杂干吗?结果那医生来了句,我们要保证病人身体机能健康的情况下才能手术。我真想骂尼玛我要是身体健康还进什么医院啊?我有毛病!然后照他眼睛两拳灭了他的灯,可我一想我害这病不听医生听谁的!何况我那两千元也早交了。

青皮使劲咂了一口烟,脸皱成了核桃皮。他接着说,片子拍完了,他们才把我送到手术室,让我扒光裤子,躺在一个什么破玩意儿机器上,做了个电烤,烤得我下面烫得像沟子里夹了一个火盆,我那老二都能当香肠了,我忍啊忍,终于烤结束了。我穿好裤子,等结果,十分钟之后,一个女大夫出来说,你到一楼把药领上,就回吧,明天这个时候继续来,做第二个疗程,顺便补交一下医疗费。我当时差点昏倒了,我的两千元那么捣腾了几下就没有了,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真想砸了那鸡巴黑医院!青皮说着说着明显愤怒了,他一指头把烟屁股弹到了门上,火星子扑哗哗飘了起来。

后来我药也没取就出来了,我知道狗日的黑医院除了骗钱,根本开不出个什么药,我昨天从那里买的,吃了狗屁作用也没。青皮喘着粗气。

现在那些治疗男科妇科不孕不育意外怀孕的基本全是骗钱的,我看明天还是不要去了,白花钱不说,还耽搁了病,最好换一家正规点的医院。我只好这样安慰青皮。

打死我也不去了,我那两千元让他们家人吃药去吧!青皮弹了弹落在衣服上的烟灰。正规医院我是不敢去,丢人现脸的,再说我手头没一分钱了,借的两千元全打水漂了,我现在无所谓了,要绝种就绝种,要糜烂就糜烂,大不了得个艾滋死了,掉头不也就碗大一个疤嘛!

那你下面现在怎么样了?

药吃上不但没起作用,我发现反而还严重了,红疙瘩更多了,有时候疼起来针扎一样。青皮说到针扎时眉头一皱,好像真有针扎了一下似的。不过他的裤裆明显瘪了,像陷下去的坑,再也不像以前气势汹汹喷薄欲出了。

青皮呼一下站起来,说,我脱了你看看。我赶紧摇手说,不想看,倒胃口得很。青皮脸皮一拉,又坐到了床沿上,盯着桌上的药发呆,过了一会又问,你跟安亭散了?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

散了就散了,我早就觉得不现实,两地分居,现在年轻无所谓,过几年矛盾就出来了,不是我打击你啊,兄弟,你就不要相信什么狗屁爱情了,那都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卖骚情的。就像我,想当年太傻逼相信爱情,还爱得死去活来。结果呢?竹篮打水一场空,全他妈假的!

青皮来了精神,他说起爱情这东西,头头是道,口若悬河。他扭了扭脖子,挺了挺腰,下意识地夹了夹大腿。

青皮以前绝没有这么放荡不羁,刚毕业那阵,人虽然不正经但绝不离谱。那时他谈了一个姑娘,是KTV的收银员,人长得花枝招展、耀眼无比,当然那腰也是细若水蛇柔如杨柳。刚开始,两个人谈得异常火热、如胶似漆,整天黏在一块。青皮对她也是格外好,隔三岔五牛排羊肉,三天两头买衣买裤,看电影、住酒店、逛商场更是常事。那时候青皮租了几副台球案,生意还可以,挣一点也够给那女的花,可好景不长,那地方属于非法摆摊设点,被城管队把台球案没收了,还罚了几千元。青皮的得意人生跌到了低谷,也就在那些日子,那女孩跟另一个富二代玩上了,青皮去讨说法,那女孩弹着自己指头上的金戒指说,你能弄得起吗?青皮当场就崩溃在了那女孩面前。从此以后,青皮的人生就发生了大转折。

你也曾静下心来想过这个问题,两地分居,确实是后患无穷,安亭父亲和青皮说的也有道理,现在我们凭着年轻奔波还可以,可随着生孩子、照顾老人,加之年龄渐长精力不济,就不是来回奔波便能解决的问题。前不久,你一个朋友离婚了。他们婚后矛盾不断,最大的桎梏就是两地分居。你也想到了,在现实面前,爱情脆弱得不堪一击,甚至没有袭击就已兵败如山倒了。爱情,只是年幼时玩玩,图个快乐、图个刺激罢了。把爱情放进生活的油锅里,不是炸就是煎了,根本整不出个金馒头银馒头。

安亭父亲已经把话说得很透彻了,你无能为力。安亭也把你骂得狗血喷头一无是处,都提出散伙了。现在想想,散了就散了吧,散了两个人都轻松,以后就近找一个,混日子就行了,人这一辈子说长就长,说短也就扑闪一下眼皮而已,何必再自寻烦恼!几年的感情算屁,都是说着玩的,风吹来,无影无踪,连个灰尘也找不见。

你们不知道坐了有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挂了半扇帘子的窗户外,黄昏扇动着巨大的翅膀。倦鸟西归,飘落的褐色羽毛斜裹着夜色落在了城中村悠长的巷道里。

你跟青皮一起出门,然后在就近的餐馆吃了牛肉面。你叫青皮不要放辣椒,青皮说,这叫以毒攻毒,就让它烂,看能不能烂成一包水!老子就不信邪了。你狠狠把青皮收拾了一顿,青皮倔脾气,但你的话他还是听的。吃罢饭,你要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还要上班。

青皮一个人回了,走得松松垮垮。临走时说,我去小诊所看看吧,或许比医院还管用。

青皮走了,灰色的背影渐渐消融在了漆黑的夜色里不见了。看着滚动的车流、刺眼的霓虹,还有满脸麻木的人群,你突然觉得,你和青皮是世界上最孤单最可怜的人。这么想着,滚烫的液体就滑落了眼眶、擦过了脸庞。

6

凡事其实一放下也就无所谓了。安亭再也联系不上了,你打过两个电话,一直关机,发短信也不见回复。你偶尔还会想起跟安亭在一起的那些岁月,不过有些模糊了,像一帧发黄的照片,夹在记忆的书页里。但转念一想,人家都如此绝情,自己又何必再自作多情!你甚至怀疑安亭叫你去她家,是为了摆脱你而早已预谋好的,别人在演戏,而你却毫不知晓。再说,酒喝过了、人哭过了、痛彻心扉过了,也就无所谓了。男人嘛,拿得起,还要能放得下。这样想着,心里也就坦然了。

上班的时候,你用公司的无线网又安装上了微信。微信刚流行时,你下载玩过一段时间,后来被安亭发现了,说你是不是另有所谋,是不是想红杏出墙?你把头摇成拨浪鼓,最后还是被迫卸载了。这一次你重新安上,反正没人干涉了,查查附近的女人,摇一摇远处的陌生人,聊天、语音、漂流瓶,爱怎么玩就怎么玩。说不准聊个美女,还可以请上喝个酒,顺便揩揩油。要是顺利,还能发展一段新感情、找到真爱,弄成媳妇也难说。

你安好微信,原先的账号还在。你给每一个女性朋友发了一杯咖啡和一个猪头的表情。你觉得这样吊姑娘的胃口最好,发杯咖啡表示尊重,发个猪头以示调戏。没有姑娘愿意承认自己是猪头,即使真是猪头,她也会死不承认,于是看到猪头表情立马会有所回复,这样一来二去,你来我往,就能搭上线了,鱼儿也就上钩了。这些浅显的经验都是青皮告诉你的,青皮不玩微信,他觉得麻烦,花几天时间熬神费力哄一个女人出来喝个酒,连床也上不了,有什么意思?与其那么操蛋,还不如去酒店开个房,花点钱叫个小姐了事!不就是那么点球事嘛,用得着浪费珍稀的脑细胞!

你正无聊地等着谁给你回复时,一个同样是猪头的表情冒了出来。你发了一串几十个猪头过去,对方发来一把滴血的刀子。你说,姑娘也会使刀?对方答,难道只许男人使贱?你很无言。点开资料一看,原来对方曾聊过。你知道她以前一直在广东上班,今年生病辞职就回来了,在家里歇着,你还知道她叫柳匣。

你说,好久不见,美女别来无恙?

看你说的,貌似我们见过一样!就那样吧,瞎混混,还活着,时间长没你消息,我以为你得禽流感被隔离人世了!对方有点小贫嘴。不过你觉得这样好,聊着轻松,可以随便扯。

怎么会呢?要得也是你传染啊!呵呵,最近忙什么呢?

忙着练爱呢。

练爱?你第一次听这个词,有些吃惊。练什么爱啊?

当然是练习如何去爱别人了。对方说得很轻松,你有点莫名其妙的紧张,记得上次聊时她好像还说自己单着,现在要是人家有主了,岂不让人失落!

那意思是鲜花找到牛粪了?

牛粪已乘黄鹤去,但留鲜花孤零零。

听意思对方还单着,你浑身舒坦了许多。好有诗意啊,你这鲜花没有牛粪滋养,没几天就成枯枝败叶了!

那你意思是你想当牛粪?

这个可以有,哈哈。

后来你都不知道跟她乱七八糟说了些什么,总之电话一直没有歇着。你感觉到这样的聊天有着无可比拟的自由和轻松,说什么怎么说都没有太多的顾忌,完全凭着性子来,不用担心后果,不用看脸色,更不用操心日后有人翻聊天记录查账。

晚上睡不着。前一阵青皮打来电话,说这两晚上他到西关巷子里的一个小诊所看病着呢。一开始还不好意思进去,最后探来探去,发现小诊所没有其他人,一咬牙,揭开门帘钻了进去,二话没说就脱裤子,直接把那大夫吓傻了,还以为冲进来了一个同性恋,要强奸他。直到那大夫顺手抓起一把手术刀,退到桌子后面的药柜下,大喊,不要过来,再过来我报警!我剪了你鸡巴你信不信?青皮才反应过来自己太鲁莽吓着大夫了,赶紧提起裤子,咽着唾沫羞答答地说了自己的难言之隐。大夫消除戒备和恐惧,凑过来查看青皮的病情。大夫弯着腰,眯缝着眼,把青皮的下面捣弄了半天,甚至弄得他有些疼。

青皮怀疑这大夫会不会是变态时,他抬起了头,嘴角掉下一个怪笑说,乱搞过!青皮感觉脸上像被猫抓过,火辣辣的,但现在已经不是担心丢人死要面子的时候了,于是点点头,把那天晚上的实情说了。大夫坐在椅子上,满脸无奈的表情,随后转过身,把一本又破又旧的医药书翻看了半天。最后漫不经心地转过身说,先开点药吃吧,没大碍,以后注意点。年轻人,享受的日子长着呢,不要几下子折腾塌了,钱是别人的,身体是自己的。

一听又是开药,青皮眼冒一朵金花,心里骂道,又白花钱了,鸡巴蛋的都是骗子,没那个日驴的本事,就不要开破店了!可一听后面告诫的话,心里扑哄哄热了一下,像谁在心窝里点了一把火,暖暖的,他感动得差点哭了。心想,就算钱白花了,也算买的安慰,值了。

青皮一手提着松散的裤带,一手提着三十元的药,急匆匆回房了。

经过一天的治疗,青皮感觉到症状稍微轻了一点,下面的红肿退了一丝,水泡也没有增加,疼痛和瘙痒也没有以前严重了。青皮一直含到嘴里的心下到了喉咙眼里。青皮给你打电话之前,他刚从小诊所出来,大夫又给他开了一点药,说吃完就差不多好了。青皮回到屋,吃完药就给你打电话,还笑得哗啦啦的,你惊得鸡皮疙瘩落了一地,心想这丫是不是已经视死如归仰天长笑了?

你没病吧?都要死的人了,还笑得跟没事人一样!你骂道。

他妈我就有病,不过这病啊算不了什么鸡巴病,你猜是什么病?青皮还在笑,笑得似乎在床上抽筋了。

反正不是梅毒花柳就是艾滋,死不了活着也痛苦一辈子的病,你是不是又要借钱了?我可告诉你,我现在穷得喝西北风了。

爷现在手头有钱呢,我给你说啊,我今晚从诊所出来时那大夫说,我害的就不是什么性病,是龟头湿疹,湿疹,不花钱自己都能好。青皮说完哈哈大笑了起来,像疯了一样,笑得撕心裂肺天昏地暗星辰璀璨,听得你冷汗倒流两耳生风四肢冰凉。不过这丫没得绝症,你替他把悬着的心落到了胸膛里。

青皮挂了电话。

你睡意全无,似乎要失眠了。平时这个点还可以给安亭打个电话,说说一天的鸡毛蒜皮事。现在没有这样的机会了。玩了一阵斗地主,你打开微信,又找出了那个姑娘,给她发了一个表情。原来她也在,立马给你回复了一个。

你知道这个时候还玩微信的人,多是寂寞的主。

对方问,怎么还不休息?

正装睡呢,目前还在数绵羊。

看来跟我一样哦,你数什么羊啊?

当然是母羊了,我一个大男人数公羊干吗,我又不是基友,要不要我数数你?

半天没有信息,你瞅着泛蓝的电话屏,眼睛有些迷糊。夜深了,屋子里有飞蛾抹黑乱撞的声音。城中村安静下来了,除了荡漾的夜色,就是院子里起伏的鼾声。星星在很远的地方,像明灭的烟斗,月亮有银镀的边,显得透明清澈。

你吃力地抬着眼皮,有点瞌睡了,刚闭上眼,一条消息回过来了。不过这一次是语音,对方说,刚脱衣服呢,让你久等了,不过你可不要数我,我又不是母羊。对方的声音又细又柔,尤其在这孤单而宁静的夜晚,那声音犹如月光做的蚕丝,在你耳朵边缓慢游走。你的睡意顿消,耳朵里长出了一双小手,轻轻抓住那蚕丝般的声音,细细抚摸着。你甚至发现她刚说的正脱衣服让你久等里面包含着无限的意味无限的暧昧无限的挑逗,或许人家是随口说来,但这已经让你浮想联翩骚动不安了。

你也按住说话键,给他发语音。这样两个人的交谈比打字快多了,你一边享受着她甜美的声音,一边扯天扯地甚至开几句沾荤的玩笑。

你说,给你讲个笑话吧?

说吧。

两个老头从没见过自行车。一天,看见一妇女骑车,一个老头说,唉呀妈呀,那女的弄根铁棍插自己屁股疼不疼?另一个老头说,能不疼?没看她疼得两腿直蹬吗?

呵呵,有意思。

再给你说个笑话,不过有点黄,敢不敢听?

说吧,抵抗力强着呢。

唐僧西行遇见一女妖怪,观其长得丰乳肥臀,欲行房事。女妖见状惊呼,长老啊,小女子月经在身,恐行房不便啊!唐僧听完,双手一合道,阿弥陀佛,贫僧正为取经而来。

对方听完之后哗哗笑了,像河滩里流淌着的漂满月光的河水。这水,带着波纹,流过你的每一寸身体,犹如清风的手指抚摸着你的皮肤,又像逗弄着你的下面。你原本平展的被子,渐渐撑起了一把伞,你有些胀、有些渴、有些想抓住什么。

你压低声音说,我有些难受了。

什么地方难受啊?

下面。

下面怎么会难受呢?

你明显感觉了挑逗,就像手指反复挑拨着你的下面,你开始欲罢不能、深陷其中。

下面想你了,就自然会难受了。你的脸有些红,但这种红随即又被一种隐秘的欲望遮住了。

那该怎么办呢?谈话已陷入了巨大的暧昧的泥沼里,无法自拔了

我要你叫床,好不好?你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你闭着眼,仿佛全世界消失了,只有电话那头的声音还牵绕着你的神经。

可我不会叫啊。

叫吧,亲爱的,听话。你已经意识不到你的肉麻了,你完全被那种欲望拿捏着,你紧紧抱着被子,像抱住了女人柔软的身体。

那好吧。

一阵又一阵细微的声音带着兴奋和压抑,像卷起的波浪一样传了过来,浸染着你的骨头,你感觉骨髓都麻酥酥的,瘙痒难忍。那声音像一朵朵火苗,炙烤着你的血液,你感到焦渴沿着血管在弥漫。那声音时高时低,时快时慢,又像千万颗红色的珠子,落到了你的心盘里,敲打你的心壁,你听见了身体颤抖的声音。

你明明意识到那叫声是假装的,但假装的声音也足以让你神魂颠倒、心旌淫荡、情迷意乱了。你绷直蜷缩着的肉体,像一条鱼回到了水里,像一条蛇回到了草里。你闻到绿色植物散发着诱人的味道,把花朵开到了你的鼻孔里。你的每一根神经都在酥软、融化。你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到了下面,你握紧了绿色植物的根茎,摇晃着、摆动着。

7

青皮的病好了,他打电话说要好好庆贺一下。

你跟柳匣依旧用微信聊着。自从那天晚上她叫床以后,你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就像一张纸,原本隔着,互相看得模糊朦胧,但轻轻捅了一个窟窿以后,一切都变了。上班空闲时,你用手机给她发一段话,说说无聊的生活和恶心的工作。柳匣闲在家里养病,有的是时间,你一发她立马回。你向她要了照片,她刚开始推托说没有,后来你发了你的照片给她,她才传给你两张大头照。

她长得也算漂亮,披肩发、瓜子脸、细眉细眼,嘴角有点微微上翘,像一个括号。

有时候,光用文字和语音,聊着聊着也就没意思了。你要她跟你视频,你发了视频请求,等了半天,接通了,是一个披头发细眉细眼的姑娘,或许是照片PS过,视频里的本人比照片差一点。她笑着说,没吓着你吧?你说,我天生没有美女恐惧症。随后你们又聊了一些天气开始闷热了南山牡丹开花了公园有人杀人了护城河有人淹死了之类的话题。你对社会传闻江湖流言听闻得比较多,说起来喋喋不休。或许是常宅在家里,柳匣对你所说的话题充满好奇,听得乐此不疲。

聊了几天,你似乎已经不再满足于文字语音视频了,你有种想跟她见面的迫切心情。就像一根鸡毛撩拨着你的心,让你瘙痒难忍、坐卧不宁。你说,晚上坐会,请你喝酒?我才不喝酒呢。那喝茶可以吧?不想喝,喝了失眠。那吃饭总该可以吧?哦,改天吧,今晚正好朋友过生日。你发了一个生气的表情,你知道她明显是推托、找借口,你有些失落有些委屈。其实也没聊多长时间,也就这几天频率高一点罢了,但你仍旧慢慢感觉对她有了一点依赖有了一点想念。这种依赖和想念像一只手,推搡着你,让你联系她约她见面。当然,这种依赖和想念也有空虚和寂寞。据说刚散伙的男女是最容易空虚寂寞的,因为双方平时都占着彼此的生活和身体,一分开,那被占的一部分空下来,就显得特别需要另一种东西来填补。这一刻,你也是如此。

晚上青皮订了一家火锅店。你一下班就赶了过去。青皮早早到了,坐那儿玩手机,他的头发剪成毛寸了,面貌焕然一新。前几天满脸的死亡气息一扫而光,显得油光满面。桌上摆满了涮菜和啤酒,还有两个人没到。你一落座就说,又约炮了?青皮瞪你一眼,操,老说我流氓不正经,看你也好不到哪去。

啤酒打开了,沫子扑簌簌溢了出来,青皮只给你倒了一杯。你说,给你咋不倒?

你觉得我现在能喝吗?大夫说辛辣刺激一概不能沾,你看我的油碗也是清汤的。青皮端起碗让你看。

那好吧,我不能火上浇油,你就以茶代酒,我们庆祝你起死回生!你举起酒杯,跟青皮碰了一下,酒漾出来,滴到了锅上,嗞啦一声,冒了一朵白气。

青皮给你添上酒,端给你,自己举着茶水,说,真心不容易啊,妈的一个小病,两千元没看好,三十元反而看好了!不过这也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今晚请你吃饭,一个是感谢,一个是庆祝,还有一个是告别。你一愣,说,不是不死了嘛怎么又告别?

青皮仰着脖子咕嘟咕嘟一口气把茶水喝光了。听我慢慢说,这顿饭,首先感谢兄弟你在我有难之时倾力相助,虽然那钱没用到刀刃上,但兄弟你对我仁至义尽,我马青皮没齿难忘!其次,这顿饭用你的话说是庆祝我死而复生,同时也标志着我马青皮从此金盆洗手浪子回头,再不沾染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了。第三我刚说的告别是我爸昨天打电话了,叫我回家,一个是我妈最近病倒了让我去照顾,一个是给我说了个媳妇,叫我回去,年底可以的话,把婚结了。

你定定听着,当青皮说感谢你时你浑身暖洋洋的,当青皮说自己改邪归正时,你给他翘了一个拇指,而听到青皮要回家时,你心里咯噔一下,像泼了一瓢凉水。这么好的朋友怎么能说走就走呢?走了以后你一个人孤零零怎么过?这样想着,你低下了头,心里有些难受。青皮隔着桌子捣了你一拳,说,看你那熊样,我又不是去死!再说呢,咱兄弟这情意……青皮话没说完,拍了拍你的胳膊,说,其他两个来了,坐好,别说我那事。

四个人坐齐了,吃饭喝酒,死侃瞎扯。或许是店里没空调,或许是心情太激动,直吃得你们汗流浃背,就连裤裆里也水淋淋湿成了一片。

正吃得轰轰烈烈气喘吁吁鼻涕汗水俱下时,一条消息抖了一下,翻开一看,柳匣的,问,在干吗?你回复,吃饭呢。哦,你吃吧。顺便还捎带着一个不高兴的表情。谁惹你了?没人惹,就是不高兴!哦,那陪你转转,或许就好了。你不是吃饭吗?没事,马上吃完了。哦,好吧,那你一会往南护城河八号桥下走,我也就出来了。

这也真奇怪,你约她,她不来,你不约,她偏偏主动找上门,人啊,真就这么贱!你心里窃喜了一番,有点小激动。你假装上了一趟厕所,想了一下,给青皮怎么说呢?有点矛盾,这一走,明显不够哥们,典型的重色轻友,何况青皮没几天就回家了,以后坐的机会也不多了。可不去,已经答应人家了,不能爽约啊!再说,见面不正是你梦寐以求的事吗?到嘴的腊肉怎么舍得丢了呢?越想越纠结,最后一横心,还是去吧!心想,朋友是一辈子的,女人可是今晚一时的。

你回到桌前,给青皮说,操鸡巴蛋的单位叫加班呢,说有个材料明天一早就要用,今晚得赶出来。青皮剜了你一眼,说,多大的公事啊,有那么急?你说,是真急,可不敢耽误!那你去吧,我知道你日理万机,比市长还忙。你故意伪装得极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其余两个硬是罚你四杯酒才能离席,你的那点鸟量已经喝得晕晕乎乎,但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灌了下去,直喝得你头昏眼花两耳灌风。

你打了的,赶紧回自己房子,换了西装,搽了油,梳理了一番,喝了几口凉水解解酒气。跟美女见面,得把自己收拾得精干帅气一点,第一印象要好,以后交往才有机会。收拾完毕,你发消息问,动身了没?等了半天,没动静,不会是水人吧?你刚要诅咒,消息来了,你真要见面吗?我晕,我饭吃一半出来了,你总不能骗人吧?你的心里凉凉的。那好吧,我现在坐车,可能会让你失望。怎么会呢?又不是相亲。你的心里又热乎乎的,酒精开始像蒸汽一样,在大脑里升腾滚动着。你带着紧张和兴奋,像一溜风在马路上刮了起来。

整个见面的过程真是让你失望。柳匣说的没错。

你没想到柳匣竟然是个矮子。她从南护城河八号桥下走过来时,远处看不觉得有多矮,越走越近,你发现她越来越矮。人还是那个聊天视频的人,脸也是那张细眉细眼括号嘴的脸,但身高只到你的腰跟前。这样的见面是尴尬的,你心里的热情被浇灭了。礼貌地打过招呼之后,你说随便走走吧!其实见面之前原本你是想带她去仿古酒吧街,那里有个地方安静人少,包厢环境也不错。但看到她的那一刻,你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你甚至觉得自己简直头脑发昏才出来见这么一个矮子!但既然见面了,就不能不欢而散,不给人家面子,你只好陪着她顺河边走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马路上来来回回的人都看着你们,或许是看着柳匣,他们怪异的眼光在路灯下,有着说不清的味道。你尽量走在前面,把柳匣留在后面,或者你故意往人少有阴影的地方走,这样免得被别人的目光啄食。

你一路都在郁闷的是长得也算漂亮的柳匣,怎么会是一个矮子呢?

你们沿着河边走了一段,找了一个地方坐下了。风吹着柳匣的头发,散发着一种幽幽的香味,这种香味钻进你飘满酒精的大脑,让你有些骚动不安。但你一直按捺着那股从下身逐渐蓬勃的东西。你们散漫地的聊着,或许是你在散漫地聊着。不知道柳匣有没有感觉到这种散漫?她依旧那么爱笑,一个小小的事情就惹得她嘻嘻哈哈,小身子像树叶一样直抖动。你甚至还可以从她的笑声里隐约听出那天晚上她叫床的音韵,这时你突然有一种被强奸的感觉,浑身都不舒服。

坐了估计半小时吧。起风了,风在没有遮挡的河边奔跑着,带着一丝寒意。起着波纹的河面落着城市的霓虹,风吹来,光怪陆离的灯影晃碎了,显得遥远、迷幻。河面上飘荡着淤泥的腥味,风吹来,混着河堤边木本植物的味道,让空气变得有些怪异、有些难闻。一对情侣站在护栏边喂鱼,远处的灯光斜斜落过去,像一张稀薄的纱,披在他们身上,风把他们吹得毛茸茸的。他们喂着喂着,抱在了一起,开始喂起了对方。

柳匣给你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正在亲昵的情侣,然后笑了笑。你搓着冻了一层鸡皮疙瘩的手臂说,热情似火呵,不过那边有监控,这会儿肯定被看监控的人当电视直播看呢。

风更大了,吹乱了河面。柳匣说,冷得很,我们回吧。

听到这句话,你如释重负,心里一下子轻松了很多。你们还是一前一后走着,你走在前面,你的前面是风吹折的灯光。柳匣跟在后面,小小的身体拖着一双长靴,鞋跟咯噔咯噔响着,敲打着空荡荡的夜色。

8

青皮回家了。

青皮回家之前做了两件事,两件让你刮目相看的事。

那是下午五点半,湿疹康复的青皮提着两袋礼品盒,都是沉甸甸的样子。他走得风生水起走得大义凛然走得灰尘飞扬。青皮先提着东西来到了那家男科医院,他把一盒东西寄在门房,提着另一盒东西上了楼,径直来到三楼的院长办公室,没敲门,直接推开进去。臃肿如猪的院长坐在办公桌前,一个女护士正坐在他的腿上,他把汗毛有一寸长的手伸进女护士的衣服,在揉捏着她的乳房。戴着粉红帽的护士引颈昂头,发出滋啦啦的喘息。

青皮的贸然闯入让院长和护士惊呆了,他们僵硬了足有一分钟的时间,然后那女护士啊一声如被强奸了一样面目赤红衣衫不整地冲出了门。院长挤着一对绿豆眼笑眯眯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青皮把提着的东西放到院长办公桌上,点着头,卑谦地回道,打扰您了,实在抱歉啊,抱歉!这一点小心意,请您笑纳,感谢咱们医院,真心感谢!青皮笑着退出了办公室,院长咧着一张香肠嘴尴尬地笑着,一边给青皮点头示意,一边用绿豆眼瞟着礼品盒。

青皮下了楼,提上东西,又朝西关的巷子走去。他来到巷子里给他治过病的小诊所跟前,铁皮门锁着,静悄悄的,挂着半截旧门帘,玻璃窗户上贴着卷了角的四溜红色的字——中西结合,男科妇科,救死扶伤,药到病除。

一个老头端着一簸箕烂掉的韭菜,从诊所旁的院子里出来了。青皮上前问,老人家,这大夫人呢?老头缓缓地伸了伸腰,睁着糊满眼屎的苍老的眼睛看了看他,干咳了几声,说,问他干嘛?青皮说,他的病看得好,来感谢感谢。老头走了过来,青皮立马闻到了韭菜腐烂后的臊臭味,直钻鼻孔。老头拍了拍青皮的手,看看四周没人,压低声音说,还感谢啥啊,你可不知道,他出事了!青皮一愣,问,出啥事情了?老头一只手颤巍巍地伸出来,抹了抹眼睛,灰白眼里流出了一层浑浊的泪水,说,上午给人家一个小娃娃看病,没有做皮试,结果青霉素中毒,给人家一针打死了。他连个从医证都没有,现在被公安局的带走了。

老头说完,转过身,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一手端着簸箕,一手朝后摆了摆,边颤巍巍地走着,边自言自语,回去吧,不感谢了,还感谢啥啊!

青皮站在原地,心里充满了悲酸。几天前还刚来过,什么都没有变,现在人却不在了!他看了看那门那窗,一切都静悄悄的,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风从巷子里吹过来,吹得门帘摆动着,吹得红字的角颤抖着,也顺便吹落了青皮的几颗眼泪。

青皮把提的东西放在门口的台阶上,走了。

9

自从那次见面以后,你就再没有主动联系过柳匣。你也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你想尽快忘掉那个叫床的夜晚、那次河边的见面。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柳匣依旧会隔三岔五给你发消息,还经常给你打电话。柳匣说,我以前给你说过,不要招惹我,我会当真的,可你却偏偏招惹我、怂恿我、约我,我现在当真了!你赶紧给柳匣回复,都多大的人了还当真?再说我们又没发生啥呀!柳匣说,是没发生啥,可你、可你、可我就是忘不掉你,我就是要联系你、在乎你,谁让你把我勾引上了贼船,我现在下不来了!

你彻底无言了。你想不明白自己怎么招惹上了一个蛮不讲理一根筋的主!要是柳匣不是矮子你也就无所谓,跟她好吧,可她偏偏就是矮子!你打死也不爱一个矮子,父母肯定也不同意,朋友知道了还会嘲笑死你,这个现实无论如何你也无法接受。

有时候,柳匣发信息实在发得不行了,你就回过去,说不要死搅蛮缠了,有意思没?柳匣就打电话,呜呜哭着,一句话不说,就是哭,听得你心里恓恓惶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太绝情了?便冷言冷语安慰几句。

后来,你终于下定决心把她的微信号、QQ号全删了,把电话也拉入了黑名单。几天没消息了,你清静了许多,刚要伸懒腰打哈欠时手机短信来了,你翻开,又是柳匣的,你差点爆炸了,你很无奈地翻看信息,让你吃了一惊,冷汗沿屁股沟流了一层。短信写道,为什么把微信和QQ删了?为什么把我电话拉黑了?我有那么可恶吗?我也就是仅仅喜欢你这有错吗?既然你觉得我烦,那好吧,明天晚上八点你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来,我们把事情说清楚,你要不来,不要后悔!

冷汗沿着屁股沟一直往下流,流到了你的蛋上,冰得你的蛋疼。你彻底抓狂了,你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姑娘。你没招她没惹她没占她便宜没哄骗她上床更没诱奸她,有必要见面吗?有必要谈清楚吗?

你狠命地抽了一口烟,抽得自己都晕晕乎乎了。你决定不去,该断则断,如果不断,必留后患!你念叨道。

青皮自从回家后就再也没有音讯了。你下班后无聊时会想起青皮,有时候特别想,就想听听他死不正经的声音,想跟他随心所欲地开一些玩笑,想说说你遇到了一个难缠的主儿该怎么办。可电话拨过去,号码成了空号。你打问了好多朋友,都没有青皮的消息,好像他突然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你有时候心情不好一个人喝着酒,回忆着跟青皮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你一边端着酒瓶咕咚咕咚灌着,一边骂狗日的马青皮你死了吗?死了也有一把骨灰啊,你告诉我我还能给你烧几张纸!你他妈还信誓旦旦说咱兄弟的感情有多铁,你根本就不配做兄弟……你喝着骂着,眼泪扑簌簌落了一脸,一直流到嘴角,混着酒水全咽到了肚子里。

只有你知道那天傍晚青皮提的两袋东西是什么。他给那个猪院长提的礼品盒里用塑料袋包着两片砖头,他给那个小诊所的大夫提的是两瓶自己都没有舍得喝的好酒。你还知道,青皮那天晚上其实晓得你没有去加班,而是去约姑娘了,但他并没有责备你。你也知道了,青皮后来请你们吃饭的钱是实在穷得没办法,给家里撒了个谎说自己考驾照需要钱,从他爸手里骗来的。

后来,你陆陆续续打问到了一些青皮的消息,而这些消息都是断断续续的,犹如蛛丝马迹,里面的好多细节只能靠你的猜测和想象来弥补了。

青皮去南方打工去了。他走时,正是他的新婚之夜,所有人都无法理解青皮的出走,甚至认为他可能是疯掉了。

青皮回家后,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草率仓促地结婚了,因为他的母亲病重,她希望自己的儿子在她活着时完了婚事,她死了也就瞑目安心了。青皮为了完成母亲的心愿,只好答应了,如果按他的本性他说再过五年才结婚。青皮的媳妇是镇上一个远房亲戚介绍的,说人长得漂亮性格又好,前段时间刚从城里打工回来,家里她弟弟打工时把人给打死了要赔钱,所以急着结婚收点彩礼给人家好还账。这样两家各有所需各有所求也正好合适,双方父母都同意了。

青皮虽然觉得有种包办婚姻的强迫性,但自从上次得病后他把好多事情想通了,觉得人这一辈子折腾来折腾去没啥意思,还是老实本分地过太平日子才是正道,媳妇漂不漂亮也无所谓,毕竟是用来生活过日子的,又不是盆景摆设。感情也可以慢慢培养,老一辈的人没谈过恋爱直接结婚一辈子感情还牢固得不行,现在的人谈得死去活来三天热情一过说离就离了。

青皮去了女方家一次,见了那姑娘,人确实漂亮大方,腰真细。青皮看了一眼就心满意足了,他想这样的姑娘配他真是绰绰有余。只是他觉得姑娘有点面熟,就是想不起在哪见过。

婚事完全是按照当地的习俗办的,虽然仓促,但依旧热闹,镇上好多年都没有举行过婚礼了。青皮想请同学,当然还有你,但又想了想,同学都各奔东西了,多数联系不上,能联系的也都忙着,坐两三个小时的车划不来。再说自己的婚礼在乡下举行,难免有些寒酸,也就打消了念头,想等婚后进城,带上媳妇哪一天专门把你和几个要好的朋友请上坐一坐。

事情也就出在了那天晚上。洞房闹结束了,所有人都走了,一对新人上床了,花烛之时,该是享受鱼水之乐的时候了。青皮也知道,他早不是处男了,也没有强求女方还是新鲜完整的。再说这个操B的时代,女人会把贞操保持到结婚的那一天是会被人嘲笑的。

一切都很自然,男人和女人都是轻车熟路、游刃有余。当青皮抱着媳妇纤细的腰摆动着身体时,他从她腰上摸到了一块东西,再摸,有点不对劲,他打开灯,掀开被子。就在那一刻,他瞬间崩溃了,瘫软在床上,被巨 大的蓝色的东西刺瞎了眼睛。

他在媳妇的腰上看见了一枚印章一样深蓝色的胎记。

10

晚上,你没有去南护城河八号桥下,你直接关机了。整夜你都做着噩梦,像被一件黑乎乎的东西缠绕着,始终没法摆脱掉。你在梦里喊叫奔跑躲避着,折腾了一夜。

第二天一开电话,收到一条短信,是柳匣住院了,叫你过去看。

你随便买了一点水果,火急火燎地去了医院。柳匣躺在病床上,眼睛紧紧闭着,细眉细眼的脸苍白得如同一张纸,头发也是湿漉漉的。床边的凳子上坐着一个女人,满脸蜡黄。你放下水果,站在床沿边。女人给你点了点头,显得特别吃力的样子,她有气无力地说,我是柳匣的姑姑,你坐吧,人抢救过来了。

后来你从柳匣姑姑的谈话里得知,昨天晚上柳匣在河边等你,一直等到凌晨你都没有去,直到后半夜她彻底绝望了,就跳了河。幸亏几分钟后被河边巡逻的保安发现了,才及时救了上来,要不早出人命了。你听着,一颗心高高地悬起来,敲打着喉咙。你还从柳匣的姑姑那里得知,柳匣自幼双亲都去世了,是个孤儿,小时候在孤儿院生活,长大后去了南方打工,去年身体不好才回来了。

你看着静静躺在床上的柳匣,一个姑娘为你昨晚差点自杀了,而你却狠心关机睡觉,你真想抽自己几巴掌!要是去的话,也就不会发生这事!幸运的是,人还活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这一辈子该怎么过啊!

柳匣姑姑咬了咬干裂的嘴唇说,我知道柳匣配不上你,她是矮子,你也看不上,可她是真心爱你的,她是为你跳河的,直到救上来在医院昏迷时,都还叫着你的名字。唉,这孩子,自小就是一根筋,啥事都爱较真,早早的没有了父母,打小就一个人孤零零地过着,受罪、挨骂、被人欺负。长大了,还是这么命苦,也没个人在乎没个人疼爱,这孩子,命真苦……

说着说着,柳匣的姑姑哭了起来,她使劲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害怕惊扰了柳匣。她硬是把哭泣憋压成了呜咽,眼泪落下来,打湿了床单。

病房再没有其他人,除了柳匣姑姑的抽泣,就是苍白的如同墙壁一样的安静。你的心也像刀绞一般难受,是你把一个孤独可怜的姑娘逼上了绝路,是你把她对美好感情的念想扯开撕碎揉成了粉末。你感觉自己是一个罪人,十恶不赦的罪人,你要为这场罪恶付出代价,这代价就是照顾柳匣,直到一辈子。你咬了咬牙,艰涩地咽了口唾沫,就在这时,你曾经所有的顾虑和纠结全消失了。你给柳匣姑姑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她的!

你闭上眼睛,那些跟柳匣发生的故事电影一样飘荡在脑海。正当那些电影飘荡时,电话震了一下,一条短信,你有点木讷地打开,是安亭的!安亭,这个似乎慢慢淡忘了的名字钉子一样扎了一下你的心。短信说:好久没有联系了,请原谅我的决绝!我知道你很难过,也恨我,其实我心里也不好受。不过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家一个亲戚在省上工作,他前两天回老家来,说能把我调到市上!

你看着安亭的短信,看着睡着的柳匣,仿佛全世界在一瞬间塌陷,把你砸进了废墟里,直砸得你血肉横飞、粉身碎骨。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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