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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初春

2017-01-09杨先

飞天 2016年12期
关键词:会师麻子老婆婆

杨先

陈麻子骑着大黑骡,揣着从郝老财那儿掠来的一大包银元,天麻麻亮时,回到自家的窑洞小院。

就在他准备翻身下骡子时,大黑骡腰身向西一趔,忽腾腾前冲。他猝不及防,“扑通”一声,活活摔到地上。虽说早过了立春节气,但这日子里祁连山的地皮,晚上依旧冻得贼硬贼硬。这一摔摔得他龇牙咧嘴,好容易才爬起来。这畜生,夜里翻山越岭,走得稳稳当当,他在它背上丢盹打瞌睡都没吃过这亏,到这时候你草驴子放屁犯什么惊!他拍拍棉袄棉裤上的土,捋起缰绳头正要教训大黑骡,蓦地听到窑洞东侧麦草垛那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声音唬得他头发直竖,他不由得大叫一声:

“狼!”

他边叫边躬身,“唰”一下从毡靴里抽出杀猪刀,横在胸前,紧靠大黑骡,一步步退往正窑门口。夜里山野里天寒地冻的,独狼钻进麦草垛里取暖是常事。

不见狼窜出,那声音却凭空消失了。陈麻子定睛细瞅,影影绰绰间,睄见麦草垛边立着个黛青色的影子。不是狼,莫不是郝老财的魂灵?不会这么快就遭报应吧!他的腿像是被抽掉筋,软软地使不上一点儿劲。

三个时辰前,陈麻子趁战事乱混,摸黑来到郝家大院,隔着厚实的高墙,扔进几块塞着“三步倒”的羊肉,药翻了郝老财养来护院的四条狗,然后用一块黑粗布蒙面,在墙角处缒绳进去。其时郝老财搂着小老婆,在清油灯豆大的晕光下,刚勉勉强强完事,正倚着枕头牛一般喘着粗气,突然见屋门“忽闪”洞开,一个膀大腰圆的蒙面人塔立地下。他寻思几条看家狗都没叫出一声,定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吓得六魂出窍、嗓门干涩,竟然叫不出声!只好将半裸的小老婆一把捞过来,挡在前面——自己躲在后面筛糠。陈麻子见不得男人当孬种,二罪归一,无明业火腾起三千丈,一个跨步跳上炕,一把将他小老婆掀到炕角,手不抖地在郝老财的胖肚皮上捅出一个大窟窿……

想到郝老财的孬样,陈麻子觉得自己不应该怕郝老财,即便那狼吃的做了厉鬼。不是吗?别看郝老财平时凶神恶煞,可遇上事就躲到女人的背后,窝囊废一个嘛,自己凭什么要怯乎他?他记起聂老道教的消灾招数,用手凌空画个圈,又在那圈中画个“十”字。禳解完毕,尽管心还在胸腔里扑腾连天地跳,他感到摔丢在地上摔作八瓣的胆子又回到身上,惴惴地朝那黑影喝问:

“你是人……还是鬼?”

影子没有回答,身后的正窑门却“咯吱吱”一声响,将清晨凝固了的空气荡开一条裂隙。母亲颤巍巍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呸呸呸,大清早的,什么狼啊鬼的!”

这声音颇具杀伤力,那影子一听,就软歪歪滑倒在脚下的麦草上。

那影子不是一个人的,而是二娥和会师两人的。

妇女团在昨天下午被打散了。山外马匪追得紧,手里提着的步枪里仅剩下最后一颗子弹,二娥只好往山里躲。马匪的骑兵太快了,风一样呼来啸去,她们都来不及散开防御队形,那些马刀片子便上下翻飞着,朝她们的头上身上劈下来。她们没子弹没刺刀的枪跟烧火棍一样,哪是他们的对手!找不到部队,她也不辨什么方向,只想躲得越远越好。草鞋早已跑烂,脚上裹的毡条也走丢了,她就撕下衣袖套在脚上,用绑腿捆住继续走。顺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她漫无目的磕磕绊绊地走了一夜。

她不敢睡,害怕两眼皮一磕,再也没力气睁开。自己醒不来,冻死在荒山野外不打紧,问题是紧揣在怀里的会师咋办?四个月大了,他饿得都没力气哭出声呢。天快亮时,借着微弱的晨曦,她看到山弯里的麦草垛。有麦草垛就有人家,她精神一振。当她站在草垛边,望着近在咫尺的窑洞门时,她却不敢上前。远离了根据地,这儿连游击区也不是,老百姓会对她怎么样?来不及想清楚,她的脑袋又处于混沌状态,甚至陈麻子骑着大黑骡随自己前后脚回来、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她都不知道。以前在团里站岗放哨,这种情况绝对不可以出现啊!

当她听到屋里传出老婆婆的声音,眼皮愣是给闭上了。近来一路行军打仗、修筑工事,烧口开水喝的空都没有,她都不知道自己几天几夜没合眼了。

只是睡不多久,二娥醒来了。山里的火炕热腾腾的,她又给被子捂得严严实实,不一会儿,冻得麻木的双脚焐热了,冻结在衣袖裹腿里的冰开始消融,泥水渗进磨破冻烂的肉里,揪心剜肉般疼痛。

她醒来的第一感觉是,怀里的会师不见了!这事唬得她睡意全无。忙欠身找寻,却见炕沿边靠火盆处,一个头顶黑手帕的老婆婆将会师裹进自己的大襟棉袄里,拿木头小勺喂他喝小米汤。会师呢,则有滋有味地咂着嘴巴。

这会师啊,来得是时候也不是时候。说是时候,生他那天正逢三路红军在会宁大会师。他在肚子里听得锣鼓喧天,呆不住,跳弹出来凑热闹。丈夫听到儿子出生的消息,满头大汗地赶到野战医院,想也没想,就给他起了个“会师”的名。说不是时候,是生下他不久,部队就奉命过了黄河,和坐地为王的马匪干上仗。行军打仗,会师就是个累赘。每到有村落的地方,她就想把他送给人家,可每次准备要敲人家的门时,她的手又缩了回去。那些日子啊,一边照料孩子,一边浴血战斗,不是战友姐妹轮流帮她照料,她都不知道怎么挺过来。

再摸肩上,随身携带的步枪也不见了。四下里瞧,见那个满脸麻坑坑的男子举着自己的枪,正倚在窑洞门框,往对面山上东瞄瞄西瞄瞄。她怕他抠动扳机引来马匪,忙叫起来:

“给咱的枪!”

陈麻子知道这是枪。这几天堡子里外打翻了天,他远远地蛰在田埂下听爆豆子一般的枪响,巴望着双方阵仗见完,他好去捡一支回来。他想啊,到那个时侯,他再去财东家,把枪一露,要东,嘿,老财们绝对不敢给西。那威风,胜过长坂坡上的赵子龙!

这会儿,他见二娥索要枪,下意识地把枪紧搂在怀里,调给她半个背,乜眼凶巴巴地道:

“什么你的咱的?到我的手里,它就姓陈!”

这枪是自己的两个姐妹用生命换来的,哪能轻易被人夺去?二娥挣扎着爬起身下炕去抢,可双脚疼得挨不了地。老婆婆瞧见,放下碗勺,把会师递给二娥,捣着小脚过去,瞪了眼陈麻子,斥责道:

“啧啧,你好厉害啊!想想我们孤儿寡母那时候,让人家狗咬脚踢耳光扇,过的啥日子?现在你翎毛长、翅膀儿硬了,反过来就欺搅别人!”

这话戳到陈麻子的七寸,他眼睛里凝聚的精光登时散开。他刚记事时,到郝老财家讨饭,挡着郝老财的道,被郝老财一脚踢了一个跟头,滚到一边去。他肚子饿,不知凶险,仍守在郝老财家的门边不愿离去。郝老财瞧见,放出大黑狗,他跑不及,被狗在精屁股上叼了一口。母亲气不过,拉着他前去论理,让郝老财一顿大脚踢屁股喂饱,赶打出来……

老婆婆见儿子软蛋了,一把将枪从他怀里拽出,递给二娥,惴惴不安地说:

“闺女,拿着!”

陈麻子偷眼瞧了下二娥,见她抱着会师握着枪,不信任地盯着自己,觉得坐立不是,讪讪地替他们关上正窑门,回自己的偏窑睡觉。

马家兵的黑马营第二天中午就来搜山。

他们骑着一色的黑马,戴着各式各样的皮帽,军服上套着长短不一的羊皮袄,操着浓重的外乡口音,顺着山道细细搜寻着每一个山旮旯。山外的小镇周围,他们围住红军的一个军,仗打了三天三夜,还是让大部分红军突围远去。折损自己那么多弟兄,估摸着要大获全胜,结果呢,大鱼没捞着,小虾米也给漏网了,弄了个上茅厕吃瓜子——进的少出的多。如果就此收手,心气怎么也不顺。他们就搜捕走散、掉队的红军,以及无法撤走的红军重伤员。苍蝇虽小也是肉呢。

搜到陈麻子家时,为首的小头目瞅了眼炕上围着被子纳鞋底的二娥,再瞅瞅一边哼小曲哄会师睡觉的老婆婆,觉得都是平头老百姓,没什么可疑的,就出去搜别的窑洞。

陈麻子忐忑不安地站在院子里,待马匪兵走远,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进正窑,却见二娥穿着母亲早年的棉袄,正“哧、哧”地一下一下纳鞋底。她头发胡披乱奓,满脸锅灰,显得要多邋遢有多邋遢。他不由得愕然,这赤匪婆见过阵仗,不简单呢!

老婆婆见他进来,黑旋旋地挡在他前面,沉着脸问:

“是你把马家兵招惹来的?”

陈麻子被这话吓了一跳,绷大眼睛道:

“我招惹他们?我没事招惹狼招惹鬼去!”

老婆婆看他不像说谎的样,指了他一指头,摇摇头道:

“现在你打家劫道的越来越不像话!”转过脸又叮咛二娥说,“闺女,他要是敢带人抓你,你就拿枪打他的腿!”

陈麻子不搭理母亲,瞥了眼二娥道:

“你那赤匪的衣裳呢?还有——枪呢?”

二娥不做声,指了指屁股下面的羊毛毡。

陈麻子放下心来,从炕沿边的火盆里取了个山药蛋,抠去焦皮土灰,咬了口,烫得吸溜吸溜。襁褓中的会师“呀”了声,用黑豆似的眼睛望他。陈麻子忙掰下一丁点儿,用嘴吹吹,待完全凉了,塞到会师红丢丢的嘴里。

老婆婆看了儿子一眼,神色黯然,叹了口气对二娥说:

“他媳妇难产,孩子大人都……十个年头了,不然,孩子都能放羊……”

二娥听得一愣神,手被针扎了一下。她瞥了眼陈麻子,用嘴吮吮被扎的指头,放下手中的鞋底,掀开被子,去看脚伤。双脚流着血脓,伤得委实厉害。她忍住疼痛不呻唤,手里该干嘛干嘛,仿佛这双脚长在别人腿上似的。

陈麻子瞥了眼她的脚,皱皱眉,撇下馋得拌哒舌头的会师,从牲口窑里提来一个猪尿脬,递给母亲说:

“哈拉油,烫了冻了都管用。”

老婆婆接过来,喜滋滋地瞅了眼,道:

“哪来的?早点拿出来啊!”

说着,将那装了哈拉油的猪尿脬烤到火盆边。哈拉油很特别,即使到了三九严寒天气,也不凝结成块,这时经火一烤,比清油还要滋润。老婆婆眼力不济,抱过二娥溃烂的脚,俯下身去,鼻尖几乎碰着脚面——也不嫌脏恶心,用一根长鸡毛蘸了哈拉油,把伤处仔仔细细涂了个遍。

陈麻子的话果然不虚。那晚,二娥觉得脚不大疼痛,加之会师又由老婆婆看护,饿了尿了不用她操心,她竟然一觉睡到大天四亮。起来察看脚伤,见那些血脓开始收敛。老婆婆知道了,自然高兴,又细心用哈拉油给她涂了伤处。

第三天吃罢晌午,天气晴好,风也轻柔。会师睡着了,老婆婆脱下他贴身的小夹袄,坐在门槛上,在大太阳底下,清理小夹袄角角缝缝里的虱子。没多的衣物换洗,衣服上寄生了好多虱子虮子,不一会儿,她的指甲便被血染红了。二娥想着突围西去的丈夫凶多吉少,想着这些日子的左突右奔,想着团里打散的其他姐妹,想得头晕,给会师掖好被子,忍着脚疼,扶着窑洞壁,拖着老婆婆找来的一双半新棉鞋,一瘸一拐走出来,和老婆婆并坐在一块,看她给会师捉虱子。看着看着,她又沉浸在往事中,脸上有了笑模样,还哼出歌:

红军同志来远方,

半夜三更出太阳。

一打虎,二打狼,

穷人掌印坐大堂……

老婆婆听得半懂不懂,只觉得她唱得好听,想夸夸她。等她唱完,却瞅见了她的脚,话头转移了,说:

“疼得厉害不?别着风了,回窑里缓着吧!”

二娥醒过神,笑笑说:

“不要紧,有的地方结痂了。”

老婆婆抬手理理二娥鬓间一缕散开的头发,叹道:

“人们说你们赤匪喝人血,都是红头发、红眉毛、红胡子,闺女,我看不像啊!你们到底是做什么的啊?你看你,年纪轻轻的,受的这份罪!”

二娥见老婆婆这么说,并当面叫自己“赤匪”,知道她不懂“赤匪”的意思,摸着她手上蚯蚓一样的青色血管,望着她说:

“老婆婆,你看咱像土匪吗?咱是红军,专门给受苦的穷人打天下的红军!”

老婆婆似懂非懂地“哦”了声,问:

“那些保长老财们呢?你们拿他们怎么办?”

“不管是谁,只要是剥削欺负咱穷人的,咱就打!”二娥道。

老婆婆想了想,记起什么,叮嘱她:

“那楚疤脸是个吃肉不吐骨头的主,你们红军可要小心点!后山焦家窝铺的焦老二,听说有人要抓儿子的丁,就把儿子藏起来。楚疤脸领着保长团丁来,找不见人,就把他家里的大黑骡、牛、羊全赶走了!”

二娥说比镇长保长团丁们更凶的人多的是,比如恶霸白匪,比如马匪日寇……正这么唠嗑着,她隐隐约约听到前面山腰有人喊叫,想是马匪来了,不顾脚疼,小跑着往窑洞里躲。待她把锅灰抹到脸上、准备将枪往毡下面垫着的麦草里藏时,那声音越来越近。回头望去,却见陈麻子顺着山路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奇怪的是,他跑十多步,就弯下腰在地上画一下,再绕着所画的什么转一圈,口里大声喊一句:

“土地爷,唤住你的狗!”

二娥挺蹊跷,忙提着枪到窑门口看究竟。这时,却见山路上两只大狼四蹄腾空,抛起一路尘土,箭一般地追来。眼看就要扑到陈麻子身后,她没多想,端起枪抠动扳机。

“砰!”

枪声激越,左冲右突,撞起山中的叠叠回响。远处山坳里几只呱哒鸡被惊起,“呱哒、呱哒”地高叫着,扑扇着翅膀没头没脑地乱飞。那两匹狼从没听到过这么响的声音,吃了一吓,立马收住腿脚,耸起尖耳朝窑洞这边警惕地望过来。

陈麻子趁这当儿,连滚带爬地跑过来。他见母亲提着一件小夹袄在窑洞门口愣神,一把拽进窑洞,随手“咣”一下掩上门,用背抵住门扇,惊魂甫定地大口喘气。

二娥从门扇缝隙里往外瞅,见一只狼坐在山坡上伸着舌头喘气,眼睛死死地盯着这边,另一只狼则焦躁地用爪子刨着地皮。他怎么把狼引来了?陈麻子见二娥疑惑地望自己,笑一笑,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只毛茸茸的家伙,递到她眼前:

“给,狼崽子,让共产娃玩!”

二娥听说过狼的厉害,慌忙摇摇手说:

“它会咬人,放掉,放掉!”

老婆婆刚才给吓得不轻,哆嗦着嘴唇说:

“狼的报复心最强,它们不敢进我们住的这窑,晚上保不定会钻进圈牲口的那窑!要是里面的大黑骡和遭造了殃,你怎么种庄稼?到那时,咱娘儿们真的没活路了!”

陈麻子从脖子上抹下一把汗珠,甩在地上,不服气地说:

“哼,你那两斗种的地,就是不种,我也保证你有吃有穿……”

老婆婆见儿子不听,把会师的小夹袄递给二娥,劈手从他手里夺过狼崽,放到地上,从门边的旧木箱里翻出一沓黄表纸,抽出三张,直里横里斜里折叠成八卦图样,在狼崽身上燎擦,祝告几句,点火烧了。而后抓起地上歪歪斜斜走路的狼崽,将仍用脊背顶着门的儿子推搡到一边,错开门缝,把它放了出去。

瞅见小狼崽被放出来,大狼倒不如刚才那么着急。它们观察了一下四周,见无异常,那只蹲着的狼飞身窜下山坡,叼起窑洞口跌跌撞撞的崽儿,一跃六七尺高,反身跳上小院旁侧的土台,一溜烟消失在山脊后。

老婆婆见两只狼都没了踪影,掩住门,回过头来对儿子说:

“你不怕狼吃了你,我还怕呢!”

陈麻子看了眼二娥,瓮声瓮气道:

“怕啥?我正愁没狼皮褥子铺哩!”

老婆婆指着二娥,剜一眼儿子,说:

“以后你不能胡作非为了。这闺女是赤——红军,她专门治你这号人!你看,她手中的这家伙可厉害了,狼都怕!”

二娥见老婆婆说得有点过,忙替她纠正:

“咱红军是穷人的队伍,专打土豪恶霸反动派。”

陈麻子瞟了眼二娥手里的枪,不做声。二娥不解他干嘛在路上磨蹭,就问。陈麻子觉得嗓子里干得冒烟,从碗橱里取了一只碗,舀出一碗水,一口气喝干,抹抹嘴上的水珠,拿手指在地上画一个圈,再在圈里画个“十”,给二娥解释:

“这是聂老道教的破灾禳解的法门。狼撵来,就这么画,画完围着圈儿转一圈,口里喊‘土地爷,唤住你的狗,狼就不追了。我们这儿遇见狼时,不能叫‘狼,要叫‘土地爷的狗……”

不待他讲完,老婆婆抢白道:

“你肯定是造下什么孽了,不然怎么不灵验呢?听鹞儿水的郑四爷说,一次他遇了狼,就这么着避开的!”

陈麻子见当妈的如此说道他,脸上挂不住,站起身气鼓鼓地出去,牵大黑骡拉驴,到沟脑的泉边饮水。

也许经老婆婆禳解过,狼没记仇,没来报复。但接下来的几天里,陈麻子不论白天还是晚上,都不敢远去。他除了喂喂牲口逗逗会师,就是背一斗麦子,到前山的羊户家里换来一条小藏獒养着。如今家里多了人,不能像以往那样随便。一条狗又能吃得了多少?山里狼群出没,看家护院,少了狗咋成?

哈拉油真是个好东西,抹一次,脚伤好一次。不久,二娥的脚伤全结了痂,新肉皮也开始生长,痒痒得她总想拿手挠。闲着没事,她开始帮老婆婆拆洗被褥缝缝补补,老婆婆则教她如何和面擀面做饭。五里一风,十里一俗,更何况她老家在几千里之外的四川巴山,饮食习惯迥然不同。不教,她真没法把那些面粉和成一团,擀成薄张,切成细条,下到锅中,吃进嘴里。

一天下午日头偏西,二娥在老婆婆指点下学做黄米山药蛋稠饭。陈麻子在炕上逗会师玩儿,听到窑洞外小藏獒吠得紧,以为狼上门寻仇,下炕开门瞧究竟,却是镇长楚疤脸等人闯进来。

楚疤脸听保长反映,这一带前几天有枪响,觉得眼前一片灿烂,就和两个团丁骑着马前来搜捕。大鱼肥着呢,小虾米也不赖。前天逮着一条小的,获赏五十大洋;这回要是逮住个大的,没准能升个一官半职。

他一进窑门,就觉得这个切山药蛋做饭的媳妇不对劲。可哪些地方不对劲,也说不出。他不烤火也不落座,双手筒在羔皮大衣的袖口里,只管从头到脚瞅着二娥,把陈麻子的心都给瞅得毛骇骇的。等瞅够如数,他转身盯着垂手立在一边的陈麻子,问:

“这是啥人?我怎么没见过?”

陈麻子没准备,“吭哧、吭哧”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倒是老婆婆反应快,抢着说:

“她能成啥人?能成后宫娘娘?她没那个命——儿媳妇呗。”

带着狗皮帽子的团丁伸手捏了把二娥的脸,嬉皮笑脸地对蔫败败的团丁说:

“蔫驴儿,瞧瞧,你家族里又一头老驴吃了嫩草呢!”

陈麻子怕惹出什么麻烦,忙护在二娥身边,伸手从怀里掏出核桃大小的一疙瘩大烟膏,赔着笑对楚疤脸说:

“前年娶她日子紧巴,没法子孝敬您,您大人大量……”

楚疤脸瞟了眼陈麻子手中的大烟膏,盯着他满脸的天花瘢痕,上下点晃着脑袋,声音压得瓷实实的:

“陈麻子,你给马家兵的眼睛里下蛆,也想给爷的眼睛里下蛆呢?”

陈麻子听见,心里一凛,忙伸手从腰里摸了阵,摸出两块银元,同那疙瘩大烟膏一并递上,讪笑着说:

“我哪敢啊?她的的确确是我媳妇……老虎岭西边响水泉薛车户的哑巴丫头,两石麦子的彩礼呢!”

老虎岭西边的响水泉,他也没去过,那老虎岭的路着实不好走嘛,没紧要事儿,谁吃饱撑着了,去爬翻那山?薛车户确有其人,他在小镇的车马店见过。至于薛车户有无哑姑娘,只有天知道。他一面信口胡诌,一面心里敲小鼓,楚疤脸不会真跑五十里的山路去响水泉查问吧?但眼前他只能是老鼠钻竹竿,钻过一节是一节。

楚疤脸瞥了眼陈麻子手里的东西,翻出眼白,狐疑道:

“哪个薛车户?不是吧——我看她像个赤匪婆!”

狗皮帽子前天在一个破羊圈里抓到一个流落的女红军,让蔫败败的团丁在外面把风,自己将那女红军压倒在旮旯里动手动脚。哪知那女红军性子刚烈,趁他腾出一只手褪裤子,拼足力一脚踹在他裆间,疼得他趴在地上半天起不了身!现在一听“赤匪婆”这词儿,还觉得蛋疼,以为女赤匪都这么凶,谁亲近她们谁招祸。他脑袋里灵光一闪,歪着头望着陈麻子,嬉皮笑脸插话道:

“她是你媳妇?那你们亲个嘴!”

陈麻子脑子一阵热,说:

“这怎么行?老人在家呢!”

被唤作“蔫驴儿”的团丁见有荤戏要看,来了劲头,“哗啦、哗啦”拨弄两下枪栓,把老婆婆推出门外,回过身来耷拉着脑袋对陈麻子说:

“还害臊?这下可以了吧!”

陈麻子没话可说,他搓搓手,红绛绛着脸,嗫嚅了句什么,慢慢走到二娥前面,略加迟疑,抬起她下巴,瞅准位置,紧闭双眼,把嘴对了过去。

虽说参加了红军,二娥还很守旧。在部队里,除了丈夫,二娥与男同志保持着几丈的距离,更别说有亲昵的举动。这会儿情势所迫,突然间被陈麻子亲了,她手一抖,木瓢里的黄米差点撒出来。她赶忙把木瓢拿稳。

狗皮帽子见状,悻悻地摸摸裆部,转向门口。楚疤脸一时瞧不出破绽,拍拍身上斜背的匣子枪,从陈麻子手里抓过银元大烟膏,哼了一声,走了。

随着二娥脚伤的渐渐痊愈,一个大胆的念头也在潜滋暗长。她牵挂着部队,牵挂着一起浴血杀敌的姐妹,牵挂着丈夫的安危。她要找他们去!

老婆婆知道了,有点恋恋不舍,坐在炕上心想,要是二娥不走,正好给自己当儿媳呢。这几天,她每年一度的哮喘病开始发作,说话“呼哧、呼哧”像漏气的风匣。她说:

“外面兵荒马乱的……你外地口音……又带着小娃儿……能行么?”

陈麻子刚从镇上回来,喝水歇气,觉得女人们总是用脚后跟想事情,掂量不清自己是半斤还是八两,以为撒个娇就能飞上天。他瓮声瓮气道:

“你们的队伍打光了,你到哪找他们去?方才我去了趟镇子,恰巧碰见马家兵搞庆功会,听说来的是青海的马司令,戏台上又唱花儿又跳舞的!眼下马家兵们像满天飞的黑老鸦,骑着快马打着旋儿,到处寻被他们打散的红军。抓到男的就地杀头,提着脑袋去领赏;抓到女的,当官的玩够了,就分给属下做老婆。你没见过,镇子城楼下挂着十几个人头,风吹日晒的,黑黝黝没个样儿,吓人呢!”

二娥听着打了个哆嗦,揪心丈夫会不会遭遇不测,把会师紧紧地搂在怀里。至于牺牲,她才不怕。参加革命时,她就做好为天下穷苦人民翻身随时牺牲的准备,但她从没想过被俘之后,会受敌人的那般凌辱!头可杀,血可流,凌辱的滋味可受不了。

陈麻子见二娥无话,听会师在娘怀里“呀呀”叫着,从衣袋里掏出一把焦糖,坐炕上哄会师玩。二娥看看天色不早了,心事重重地做晚饭。

这时,楚疤脸他们却来了。

那天,楚疤脸回去,晚上躺在炕上,瞅着靠着被垛对着麻油灯抽大烟的老婆,茅塞顿开。那哑媳妇身材娇小,面容秀气,一看就不是身材硕健的西北人,自己怎么就轻易相信陈麻子他们的鬼话呢?上峰有令,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哩!本来他盘算第二天就进山,抓回那女红匪,顺便找陈麻子的茬,可天亮吃早饭的当儿,邮差送来县长的信,要他准备筹划剿灭共匪的祝捷大会,他只好将事儿暂且放下。

早上开大会时,响水泉的保长作为国民代表前来参会,楚疤脸抽空向他打听清楚薛车户的根底,心里有了数。待祝捷大会开毕送走各路客人,下午他就带着狗皮帽子和蔫驴儿,迫不及待地赶到陈麻子家。其时他气焰万丈,踢滚冲他们狂吠的小藏獒,一脚踏开虚掩的窑门。见陈麻子正要出门看究竟,用匣子枪点着他的脑门,把他一步步逼到炕沿边,而后望着案板边和面的二娥,“嘿嘿”冷笑道:

“陈麻子,你狗胆包天了?真敢给爷的眼睛里下蛆!”

陈麻子以为楚疤脸在诓他,忙作揖说:

“小民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她真是咱媳妇!”

楚疤脸黑下脸道:

“你丈母娘一连养了八个小子,盼丫头把眼睛都盼蓝了,这么大的事儿,你娃不知道吗?”

陈麻子见露馅了,嚅嗫着说不出半句话。楚疤脸瞪了他一眼,一挥手,恶狠狠道:

“把那个女共匪给我捆了!”

狗皮帽子和蔫驴儿得令,扑向二娥。二娥见状不妙,转身抢拿案板上的切刀。狗皮帽子看见,一枪托打在她的胳膊肘,将她打了一个趔趄。不待她站稳,蔫驴儿早将她熊抱在怀,一拧腰丢翻,反剪了她的双手,用膝盖压住脊背,死死摁在地上。老婆婆在炕上抱着会师,唬得长跪起身,“呼哧、呼哧”道:

“长官大人……有事好商量……动火出人命呢!”

陈麻子听见,忽地明白过来,转身到窑侧立的水缸处,腰一弓挪开粗大的水缸,露出一个小洞,探手进去,提溜出一个小瓦坛,双手奉送到楚疤脸面前,装出一副苦相,说:

“镇长,这是多年的积蓄,原想到镇子里做点小生意……您老别嫌少,请您听个戏喝个小酒,还望您高抬贵手……”

楚疤脸往瓦坛里瞟了眼,脸色缓和下来,伸手取了一枚大洋,用指甲尖掐住,对到嘴边,“噗”地吹一口气,送到耳边分辨真假,而后一把抓过小瓦坛,对陈麻子道:

“窝藏共匪可是死罪,你的事就算了,但这女共匪连同她的小崽子可要带走!”

陈麻子张口还要求情下话,楚疤脸用枪口堵住他的嘴,道:

“打住,别蹬着鼻子上脸!”

这时节的白天依旧短暂,等二娥喂了会师,裹入襁褓揣到老婆婆给自己缝制的大襟棉袄里,被楚疤脸等押出陈麻子家,天,说入夜就入夜了。

楚保长一边出门一边拉长脸,话里有话地警告陈麻子:

“我知道你陈麻子不是平处卧的狗,你只要不骑到我脖子上拉屎拉尿,你干啥营生我都睁只眼闭只眼。不过,饭香屁臭你可要分清楚!”

送走楚疤脸他们,陈麻子躲进自己的窑里,拿出一块细磨石,沾了水,“嚯、嚯”地一遍又一遍磨那把杀猪刀,像是那把刀跟他有仇似的。而后,他身着夜行劲装,往褡裢里塞了一盘拇指粗的麻绳和一张狼皮,悄悄走出窑门——怕老母亲担惊受怕,也不给她吱一声,更不去拿二娥留下的枪。他怀揣杀猪刀,手提扁担,情绪激动。他没走弯弯绕绕的盘山路,也没担心遇到狼咋办。他逢山翻山,遇沟越沟,如庖丁解牛般地游刃有余,即便疾行在仍被冰雪覆盖的阴洼。

楚疤脸一行人上路不久,天已经黑透。西边摩天岭顶上的一弯新月,在他们到达黑冲口之前,也隐在岭后。天上的繁星宝石一样锃亮,源源不断地抛下无数寒冰针,插入白天消解的地皮中,地面便重新上冻,马蹄敲在上面,“邦邦邦”脆响。

狗皮帽子提着一盏大茂行的“美最时”马灯,骑着马走在前面引路。马灯是战利品,从一个中枪死去的赤匪行李中发现的。马灯底座盛煤油,弧形的支柱中间有一块玻璃罩,顶端一根铁丝提手,精美得很。只是行军打仗时摸爬滚打,没法妥善保护,玻璃罩自上至下斜斜摔裂了一道口。中间是楚疤脸,全身裹在羔皮大氅里,坐在马鞍上。蔫驴儿押着蹒跚而行的二娥,骑一匹老花马跟在最后,将脑袋缩在皮袄衣领里,偶尔喝骂她一句,催她走快点。

走了一大阵,狗皮帽子无聊,偏过头冲蔫驴儿道:

“蔫驴儿,今夜浇自家的地,还是去找老相好?”

蔫驴儿不做声,仍旧蔫不拉几地在马上晃。

楚疤脸对狗皮帽子说:

“他哪像你,整日提着祸根乱甩达!”

狗皮帽子不置可否地“嘿嘿”一笑说:

“楚镇长,蔫人出豹子呢!”

蔫驴儿听到这,才发声:

“找啥老相好?赏的大洋输了。”

狗皮帽子一听,伸长脖子直喊:

“五块大洋呢,就这么丢进冰窟窿了?怡香院的红婉,一晚才值这么多!划不来,划不来!”

楚疤脸鼻子里“嗤”了一声,对狗皮帽子道:

“啥划来,啥划不来?萝卜白菜,各有所爱!银钱今天是没了,明后天再抓个赤匪,不就又来了?”

三人羁押着二娥,边扯话边赶路,一个时辰左右,来到黑冲口。黑冲口是进出大山的必经之地。一条窄窄的木车小道,像条裤带顺势挂在山腰,绕上十余丈深的山涧,一头扎进密密匝匝的野白杨林。一锅烟的工夫,行人从林中钻出,就到山脚出了山口。小镇城头的灯光就隐约可见,骡马就可随意在平原上撒欢儿。

离家不远,又是黑冲口地界,三人打起精神,支棱起耳朵,擦擦眼睛,提枪在手。夜风掠过树林,“轰轰”的像海涛闷响。远处,鸱鸮拙劣地模仿人笑,时不时叫几声,让人心里发毛。

经过山涧上时,狗皮帽子的坐骑竖起耳朵,打了个响鼻,放缓脚步,眼睛警惕地转向林边的一块巨石。紧接着,后面楚疤脸的马也打着响鼻,寸步往涧边挪。狗皮帽子狐疑,但不待他举起马灯瞅究竟,巨石后面“呼腾”一下,跳出一匹体型硕壮的狼!他胯下的马登时惊掉,腰身一扭,“嗖”地窜出去。可跑不了多远,蹄子被道中紧绷的绳索一绊,一个跟头跪在地上;狗皮帽子猝不及防,一个狗吃屎摔下马来,“刺啦”一下,半个脸瞬间被路面上的冰碴刮割了去,人便杀猪般嚎叫。楚疤脸的马本来在涧边,一吓直往后退缩,哪里料到身后就是深涧,后蹄踩空,前蹄扒拉两下地面,没扒上来,长嘶一声,竟驮着背上的楚疤脸一起坠入山涧!随即,楚疤脸的惊叫声与重物沉闷的落地声便在悬崖峭壁间回荡。蔫驴儿落后两个马身,老花马并未怎么受惊,在马灯罩落地摔碎、灯被山风吹灭之前,他看清楚跳出的不是狼,而是一个披着狼皮的人,仓促中胡乱放了一枪,撇下抱着会师的二娥,勒转马头,双脚狠踢马腹往回逃,就在这当儿,后脑挨了重重一扁担。他没了知觉,一个倒栽葱,当即坠马……

若干天后,有人开始悄悄谈论着楚疤脸和团丁被野狼吃掉的事。他们觉得黑冲口真是凶地,有恶鬼出没,不然三个带枪拿杀器的,怎么都会没命?那三个挨狼吃的还真让狼吃了,妈妈的,真带劲!起初,是几个羊倌,悄声低气的。后来,人们越喧越兴奋,声音越来越大,传播范围便越来越广。

消息传进陈麻子耳朵里时,他半敞着棉袄,正抱着会师靠着窑洞的南墙晒太阳呢。二娥和老婆婆在太阳底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一边用糨糊将碎布破布裱成袼褙,准备做新鞋。到底是春天了,太阳暖和得不行,晒得陈麻子头上脸上汗津津油腻腻的。他看看红彤彤的太阳,再看看身边山的阳洼,隐隐约约有一抹绿意藏在其间。他知道,那是草芽儿从土里探出头来。他情不自禁地哼出声来:

正月里来正月正,

百草芽儿往上升,

天凭的个日月

人凭的心,人凭的心……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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