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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聂隐娘》中独特的动作美学

2016-12-07杜远

电影文学 2016年19期
关键词:写实镜子

杜远

[摘要]侯孝贤导演的电影《刺客聂隐娘》凭借其极简主义的艺术风格和水墨画一般的意境一举斩获第68届戛纳电影节的最佳导演奖,整部影片的台词对白不超过30句,节奏放慢到好似一幅幅水墨画的拼贴,长镜头、空镜头遍布其中,拍出了侯孝贤式武侠电影中独特的动作美学。他对于武术动作采用了异于其他导演的拍摄方式,即写实主义风格,并在其独特的拍摄风格中彰显着导演对于武道、人道的思考,最终通过“镜子”,主人公完成自我主体的升华。

[关键词]写实;动作美学;延宕;镜子

侯孝贤导演的电影《刺客聂隐娘》凭借其极简主义的艺术风格和水墨画般的意境成为第68届戛纳电影节上的最大赢家,它与贾樟柯导演的《山河故人》共同入围金棕榈奖,成就了华人电影史上的一段佳话。在《卧虎藏龙》《一代宗师》之后拍武侠影片对于任何导演来说都会产生“影响的焦虑”,但侯孝贤的武侠片拍出了他自己的味道,一出场聂隐娘便凸显出自己的刺客身份,只用一招便使得刺杀对象毙命,杀人于无形之中。影片的明线是隐娘一个又一个刺杀行动的执行,最终由被动地执行变成了主动地选择,她的武术动作也由精准快速式逐渐变成了斡旋缓慢式的。

整部影片的台词对白不超过30句,节奏放慢到好似一幅幅水墨画的拼贴,长镜头、空镜头遍布其中,不熟悉原著背景的观影者恐怕很难快速地融入剧情之中。《刺客聂隐娘》根据唐传奇作家裴铡的《聂隐娘》改编而成,主线沿袭传奇的内容,讲述了聂隐娘原为魏博大将聂锋之女,在其十岁之时被道姑劫走,教她武功使其成为一名刺客。隐娘练就了一身高超的武艺,但她终究不能斩断人伦之情,永葆恻隐之心。时年,魏帅和节度使刘昌裔关系不睦,聂隐娘视魏帅为主公,本应对刘昌裔杀之而后快,但她为刘昌裔的狭义和机智所动容,转而投向刘昌裔为主公。侯孝贤的武术动作不同于李安、王家卫的艺术风格,他善于用水墨画一般的技法去诠释武术,打斗的场景通常都是在自然旷野之中,潺潺流水、呦呦鹿鸣、绵绵群山,每一个武术场景都有导演细心安置的风景,这些都是道家武学“天人合一”精神的展现。聂隐娘身轻如燕,轻功了得,来无影,去无踪,正如她自己所言:“我跟师父学剑,第一年,剑长二尺,刀锋利可刃毛。第三年,能刺猿狄,百无一失。第五年,能跃空腾枝,刺鹰隼,没有不中,剑长五寸,飞禽遇见,不知何所来。第七年,剑三寸,刺贼于光天化日市集里,无人能察觉。”从聂隐娘的招式和经历中,我们可以看出其修习的武艺当属道家,自小被道姑抱走,一粒药丸、一柄长剑使其成为杀手,她使用的武器是长剑,她的师父常常教导她要斩断人世间的一切人伦之情,专心修习武学。

一、动作美学之化“虚”为“实”

影片对于不同人物的武术设定是有实在感和层次感的。首先说武术的实在感,看完影片,我们会有一个明确的体会,侯孝贤导演除了为武术打斗设置唯美的场景之外,他还喜欢运用“实写”的手法去拍武术。前面提到,隐娘的功夫师出道家,道家功夫常常给人腾云驾雾、遗世独立、飘飘欲仙的感觉,有的时候还会融入道教的方术,道家的武术更适用于“虚写”的方式来表述,但导演反其道而行之,大量的武术动作全部用最“实”的方法展现,与原著唐传奇《聂隐娘》相比,侯孝贤导演改变了两个情节,这两个情节的改变进一步说明了他对于武术动作“实写”的偏好。第一个细节是聂隐娘与精精儿交手的场景,原著中,“半宵之后,果有二幡子,一红一白,飘飘然如相击于床四隅。良久,见一人望空而踣,身首异处”。她们二人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兵戎相见,而是化成了红白两条幡子在床上的四处打斗,最后精精儿被聂隐娘杀死,身首异处。在电影中,侯孝贤将这处具有玄幻色彩的“虚写”场景改成了“实写”场景,聂隐娘与精精儿不再是两条幡子,而是真真切切地兵戎相见,最后精精儿的面具还掉落在地上,惨败而走。原著中聂隐娘用药水将精精儿的尸体化掉,甚至连毛发都不剩这个带有民间道教方术色彩的情节也被侯孝贤导演弃而不用。第二个细节是聂隐娘与空空儿的交手,在原著中,隐娘事先知晓空空儿善于神术,她便化身蠛蠓,潜藏在仆射的肠中伺机而动,这样一个“虚写”的场景也被导演删除了。侯孝贤在一次访谈中也提到了他对于武术动作的要求:“我希望是写实的,他举的例子是快慢之间,有点像我在电视看过的武侠片,刺客跳起来,身体脱离他的外袍,把人杀了以后,还可以回来穿外袍,就表示他很快。我说不要这种,我对这种没兴趣,而且这种你也看了很多,我是要有真实的能量。”他对于武术拍摄“写实”的执著正是源于对真实能量的渴望。

再说武打动作的层次感,不同人物所展现出来的武学招式是有细微差别的,首先是我们的主人公聂隐娘,她的招式虽然轻柔曼妙,但是却非常的决绝,杀人必先斩其首级,她一旦决定便能在霎时之间置对方于死地。田季安与其贴身随从夏靖的招式则略显粗犷,在与聂隐娘的两次交手之中,田季安代表刚,聂隐娘代表柔,以柔克刚,田季安屡屡沦为手下败将。夏靖亦然如是,当他奉命前去杀死行方术的和尚时,他万箭齐发,以最简单迅速的方式令对手毙命。精精儿的武术动作颇似聂隐娘,不动声色地和隐娘打成了平手,恐怕她是整部影片中唯一能让聂隐娘受伤的人。

最后要谈到的是整部影片的灵魂人物磨镜少年,他由日本演员妻夫木聪扮演,甚至很多影评人都认为《聂隐娘》的构思是从导演看到妻夫木聪的笑容开始的,他虽然出场不多,却是影片中的核心人物,在唐传奇的原著中被聂隐娘称为丈夫,“忽值磨镜少年及门,女日:‘此人可与我为夫。”但是在电影中,侯孝贤丰富了这个角色,他一出场便是在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之中磨镜子,他面带纯真幸福的笑容和孩子们互动,在面对激战和劲敌之时,表现得异常冷静和勇敢,看似平庸无奇的招式展现着他深不可测的功夫,最后为聂隐娘疗伤的桥段再一次验证了这位少年的不平凡之处。

二、动作美学之化“快”为“慢”

电影中弱化了唐传奇中大量具有奇幻色彩的情节,以大量的情节强化了聂隐娘的“犹豫”与“延宕”,作为一位武艺高强的刺客,在执行任务之际是不需要思考的,她只需快速地击中目标对象即可,她就如同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于无形之中。但在影片中我们看到的更多是“等待”与“凝视”。在执行任务之前,或是在横梁上,或是在屋脊上,或是薄纱后,都有在执行杀戮任务前的隐娘,她在决定杀一个人之前总会去思考和观察,第一次任务失败后,师父问她:“为何延宕如是?”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见大僚小儿可爱,未忍心下手。”在执行田季安任务之时,她亦是迟迟不肯动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那么,聂隐娘为何如此延宕和犹豫呢?她的身份与行动形成了一个悖论。

与其说聂隐娘是刺客,不如说她是一位侠女。在《太平广记》中她被归为“豪侠”一类。聂隐娘从小被道姑师父抱走,她从记事之日起便处于一个“被抛”的状态,她无法决定自己的人生,她的认知早在其童年阶段就已经被师父控制了,她的是非判断都被加持上了嘉信公主的影子。原著中并没有道姑的背景介绍,侯孝贤导演根据原著推测出道姑嘉信公主其实与嘉诚公主是一对孪生姐妹,但她们政见不一。嘉诚公主是田季安的养母,她认为要用和平的方式来维持中央朝廷与藩镇魏博之间的联系,令魏博永远坚守自己的藩镇职责不敢越雷池一步,而嘉信公主即道姑认为要用暴力杀戮的手段来制裁这些残暴的藩镇主公。不论是魏博的主公田季安还是聂隐娘,他们的立场都处在犹疑的状态,尤其是聂隐娘的情感状态和思绪被导演放大化,她一直在思考着自己修习剑道是为了什么,更具体一些,即她执行杀戮任务究竟正确与否。她在师父的教导之下,认定除暴安良是正确的,这些藩镇主公割据一方穷凶极恶,杀掉他们是为民除害,但她每一次看到刺杀对象的人伦之情,都会不忍杀之,质疑自己的任务究竟有没有正义。东方的“武侠之道亦是人道”正是隐娘的矛盾所在,也正是影片的张力所在,一件看似正义的事情可能隐藏着很多的非正义。《左传》一书则载武有七德之说:“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故使子孙无忘其章……武有七德,我无一焉,何以示子孙?”㈤行武绝不是杀戮或是暴力,相反,它是禁止暴力的。侯孝贤导演曾经说过,相比于《红线》《虬髯客传》,《聂隐娘》更引起他拍电影的兴趣。原著中有一个情节最吸引他的注意,聂隐娘原本是属于魏博节度使这个阵营的,要前去刺杀陈许节度使刘昌裔,但是她为陈许节度使的礼节与侠义所感动,不仅放弃刺杀刘昌裔,反而去保护他。这样一个复杂的“突转”让唐传奇有了很多想象修改的空间,这样一个转折后面隐藏了聂隐娘对于行武之道的思考,她的犹豫和延宕让她从一个刺客变成了一位侠客,从被动执行任务的工具变成主动选择的个体,她就像是一个自己在思考“何为正义”的斗士。从隐娘的身上我们总是能看到哈姆雷特的影子,她放弃“快”的武学招式,用“慢”取而代之并不是武学招式的变化,而是她行武之道的改变。

三、影片特有的武器——镜子

影片中不同的行武之人使用不同的武器,侯孝贤导演非常注重细节的把握,他曾经说过自己非常喜欢角色的个性要和兵器匹配,动作要符合角色的需要,刺客背一把大刀或是执一柄长剑都是不合适的。聂隐娘虽然是练习剑术出身,但她在每次执行任务的时候都是不带兵器的,甚至只带一把非常细小的兵器。在看到侯孝贤导演的用心之时,我们还能看到一个重要的武器,影片中每一个人似乎都离不开它,那便是“镜子”,“镜子”是整部影片出现频率较高的意象,侯孝贤导演仿佛在暗示着我们一些非常重要的信息。影片色调刚刚从黑白转为彩色的那一幕场景便是聂田氏在照镜子,桌子上又放着一面镜子,两面镜子交相辉映,而后插入了嘉诚公主抚琴的片段,在抚琴之际,她讲述了一个故事:“厨宾国国王得一青鸾,三年不鸣,有人谓,鸾见同类则鸣,何不悬镜照之,青鸾见影悲鸣,对镜终宵舞镜而死。”一只青鸾通过照镜子的方式而寻找同类。第三次镜子的出现是田元氏在镜子面前梳妆思量的场景。第四次镜子的出现即是磨镜少年出现,他正在为乡民们磨镜子,而磨镜少年最后成为聂隐娘的归宿。“镜子”意象贯穿始终,是整部影片的一条暗线,它与主人公聂隐娘对自身的认知过程密不可分。

雅克·拉康在其“镜像理论”中曾提到镜子对于人在认知自己过程中的重要作用,人们最初从镜子之中的形象产生“自我意识”,通过镜子认识自己究竟是谁,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渐渐的,镜子逐渐演变成了他者,人们通过他者的评判来认识自我。与此同时,他者的判断便成了束缚人的种种约束。镜子的特写暗示着故事主人公的精神情感历程,也是她认识自我的过程。武学的精髓究竟在哪里的思考贯穿始终,从懂事开始,“刺客”的身份是师父给的,并不是自己具有的,也就是说聂隐娘刺客的身份只是一个空洞的躯壳,并没有灵魂内涵,随着自己归家后面临的种种变故,她开始重拾自己的身份,她想要形成自我主体性,不愿再做杀戮的工具,这个“裂变”的过程是痛苦而又艰难的,最终聂隐娘选择和自己的师父决裂,和磨镜少年离开这些纷繁的俗世,真正意义地做自己。“镜子”即是自我意识的彰显,隐娘不仅仅是与师父决裂,更是与过去的自我决裂,这不是结束,而是升华,真正践行了道家武学的最高境界。

侯孝贤的武侠电影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武侠电影,他拍出了属于自己的韵味。《刺客聂隐娘》绝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武术动作片,聂隐娘的行武之路也是导演自我追寻的过程,这是一个从服从到迷茫,再到选择的过程,最终实现了自我意识的觉醒。不能不说,以“写实”的手法拍摄武术动作具有一种饱满的感觉,具备无限的能量,别有一番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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